再次躺到床榻上,黛玉依旧睡不着,她心里有块地方空空的,并且永远都填不满了。
睡不着就会胡思乱想,脑子里一会是贾敏林如海的音容笑貌,一会又是空觉大师曾说过的话。
“这位女施主,原不属尘世中人,执意降临人间,怕是会命运多舛,一生孤苦。”
空觉大师不愧是世外高人,这话正在应验,黛玉心想。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陪床的雪雁已经轻轻打起鼾声,外头再也听不见巡夜的脚步声了。黛玉悄悄从床上爬起来,拿过挂在衣桁上的孝衣,如同一只偷食的猫儿,没有一丝声响就出了门。
院外夜色浓深,好几处的灯笼已经燃尽熄灭,似乎是知晓这府里正在办丧事,四周并无一声虫鸣鸟叫,安静的简直可怕。
通往灵堂的甬道上,白幡素练随处可见,还在燃烧的白蜡堆在廊下小径,忽的一阵风吹过,在这暗黑的夜里,带给人恐怖阴森之感。
可黛玉并不怕,躺在那里的是她的父亲,是女儿身子不成器,夜里无人为其守灵的父亲。
依照习俗,灵堂并未关门,也没灭掉灯火,她从远处望着屋里的棺木,一路走进去,不知不觉泪已盈睫。
“林姑娘?”
“楚公子?”
这个时辰,灵堂里竟然还有人在!
黛玉忙将眼泪擦净,她一万个想不到,楚越竟独自跪在这里守灵!明明他并不上心的,这会却……
而楚越本人,也有些始料未及。他也是偷偷过来的,白日里招待客人忙乱不堪,虽一直在灵堂里,却从未守在灵前,现下夜深人静,他就想过来陪陪林如海,毕竟以后都没机会了,却没想到林家姑娘也会拖着病体过来。
“姑娘尚在病中,还是不要来这阴凉地吹风的好,林伯父这边有我陪着,并不显得荒凉,姑娘尽可放心。”
不得不承认,在看到楚越的那一刻,黛玉是欣喜的。毕竟林如海膝下无子,就连丧事也没别人的热闹,她原以为父亲的最后一程是孤苦的,却不想除了自己,还有人能来陪他,愿意来陪他。
可现在她来了,就不该再麻烦旁人:“这些日子还多亏楚公子的帮忙,我们府上才不至于让人看了笑话,公子白日里事事操劳,夜里就该回去好好休息。到是我这个什么忙都帮不上,身子还一直拖后腿的人,才该在这里守着的。”
“林姑娘此言差矣,林伯父待楚某恩重如山,受这点累并不值什么。到是姑娘乃林伯父生前最放不下之人,这会更应该珍重自身,好好养病才是。”
眼看着谁也说服不了谁,黛玉摇摇头,不再管他,径直走到棺木前的蒲团上跪下。
“我怎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可心里终究是过不去的。”
见她如此固执,楚越忍不住叹了口气:“守灵合该是人越多越好,既如此,你我二人就同在这里,陪林伯父过这一夜。”
明知她身子受不住,两人独处也不合规矩,可楚越还是松口了。再者两人一起,便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也有人能及时发现。
黛玉已沉浸在悲伤之中,哪里还能考虑到孤男寡女一事,再者她一向觉得身正不怕影子斜,便是考虑到,也不会拒绝能多一个人来为父守灵。
因此,在这寂静阴森的灵堂里,挺直腰背跪着的少男少女,到一时相安无事起来。
可到底是肉体凡胎,纵然凭着满腔孝心支撑,跪在那里初时不觉,可时间一长,膝盖处就有钻心的疼痛袭来。
滴漏显示,还未过丑时,但黛玉的脸面、脖颈处已全是冷汗,小腿也没了知觉,只有双膝处的正在抽搐着的疼痛,让她感受到自己的腿依然存在。
相比于她,楚越虽然也不好受,可到底是男子,身体也健壮许多,这会还有余力去换香烧纸。
等他又换了一炷香回来,这才发现身旁女子面色的苍白程度,已不容忽略。
“林姑娘,你身子受不住,还是别硬撑了,我这就去叫丫头来,好扶你回去。”
“别……楚公子慢着!”黛玉正在全身心抵抗着身上的痛处,猛然听到此语,急忙出声阻拦。“我来时就已想好,势必要守一夜才回去,还请勿要去寻我的丫头。”
还一夜!未免太高估自己了!楚越不惯着她,立马从蒲团上起来,就要往门口去。
“不要!”跪在地上的人一着急,再也克制不住,眼泪顿时从眼眶里喷涌而出,泣音绕着灵堂打转。“我不想回去!太难受了!真的!待着这里陪着父亲,我还能好受些,你让我回去,在藏珠阁里坐卧难安,我宁愿在这里受□□之苦,也不想离开父亲!”
虽不是没见过她流眼泪,可这样哭出声来,还是头一次。楚越先是一惊,继而心中也生出无限的苦楚,若是自己的父亲,唉……
他又一次心软了:“好了,不回去就不回去,反正疼得是姑娘,不是在下。”
从怀里找到一张帕子递过去,看她将脸上的泪痕擦净,抽噎声却止不住,楚越又认命去倒了杯水来。要是在同他一起的情况下,晕倒在灵堂里,那就不好办了。
“来喝口水,润润嗓子。”
“多谢。”黛玉接过茶杯,口中道谢,人依旧平稳地跪在那里。
这可不是个事,就这么跪一晚上,没人能受得了。
“林姑娘想必不是个愿意给人添麻烦的人吧?”楚越拿回茶杯,伸长胳膊放回到着上,也不再继续跪着,反而直挺挺地站在黛玉面前。“在下不会管弯抹角,也就只说了,姑娘这样不爱惜自己,麻烦的可是旁人。”
“你这是何意?”黛玉初时还有些懵,反应过来后,眉眼顿时冷了下来。
“就是眼前的意思。林伯父才去,府上一大摊子事等着人做,林管家白日里同我招呼客人,晚间要去查账、核对丧物采买数量,还要敲打那些心思活络的下人,更要腾时间看住贾二爷,不让他去闹姑娘,姑娘一病,他还得去请医问药,姑娘可知林管家几日没合眼了?”
黛玉答不上来,她虽知府上忙乱,可到底年岁小,其中怎么个忙乱法是不清楚的。
“我说这些,不是问责,也不是叫苦,而是想叫姑娘就算不爱惜自己,也要体谅林管家一次,让他少一件事做。”
“我……”黛玉素来能言善辩,却也不是强词夺理的主,头一次有人跟她说这样直白的话,顿时有些语塞。
楚越瞧她一脸羞愧,脑袋更是不住看着地上,心知自己说到点子上去了。
他一把拉过身旁的小案几,把它放在黛玉身后,又拿了个新蒲团过来:“姑娘不必多想,楚某说这些不过是想姑娘多爱惜自己的身子,倘若在这跪一晚上,明日保准得躺下,到时又要给林管家添一件事做。姑娘不如靠这小几坐在这里,既能陪的了林伯父,身子还能好受些。”
“坐着守灵,这算怎么回事?”在她的认知里,从没有过这样的事,黛玉有些犹豫。
楚越乘胜追击,率先一屁股坐在蒲团上:“孝心孝心,不在于行,而在于心。”
看他坐的利索,人又在棺木前一步未离,过了好一会儿,黛玉终于被他说服。她接过楚越递过来的新蒲团,隔在自己与案几之间,坐了下去。
于是,两人一个坐在棺木那边,一个坐在棺木这边,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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