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王允用过晚膳,坐在书房中,趁着幽幽晕黄的烛光。
打开小少爷写的三字经译文。
他看的很认真,脸上时不时因她稚嫩的理解失笑。
王允把手抄在衣袖,心里还算满意。
此子颇具慧根。
关键是能静得下心去读书。
这让他对这个并非真心实意收取的弟子,勉强有几分满意。
*
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学习中,学习压力也愈加大。
刘知邧每天的生活充实无比,不是学习就是学习,无聊透顶。
“背书,不能死记硬背,要知晓其中真理。”
刘知邧重重点头。
“今天学千字文。”
王允丢给她一本书。
“就在这儿背,何时背下来,才准用午膳。”
千字文那么长,极为拗口。
现在距离午膳也就两个时辰…
刘知邧心头微动。
不能再咸鱼下去了,要真成了废物,这辈子就完蛋了,她得努力读书才行。
刘知邧捧着书,开始朗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1
王允闭眼摇头晃脑聆听。
此子记性极好,他讲解过的含义,近乎过目不忘,虽然磕磕绊绊,却也能勉强答出来。
他挑不出什么过错。
但脑袋瓜难免太木纳。完全没有自己的思想,只会搬运他讲过的知识,再问,就一脸茫然支支吾吾,无辜的望着他,说先生没讲。
王允也知道,让一个三岁的孩子去理解圣人经典,实在强人所难。
他鸡蛋里挑骨头,心里头总是不满。
刘知邧读了三遍之后,奶声奶气的说:“先生,学生已经背下来了。”
王允双臂环胸淡淡道:“背。”
“天地玄黄,宇宙鸿荒……”
刘知邧背完之后,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读三遍千字文而已,就能将千字文完完整整的背下来。
自己勉强也算个小天才吧?
王允面无表情的点头,淡淡道:“尚可。”
刘知邧面无表情,心情崩溃。
终于忍不住问:“先生,学生与之几位师兄相比,是否过于愚钝?”
王允座下共有二十七名弟子。
名声极大的一位十三师兄,名为莫问天。
过目不忘,不世奇才,百年难得一遇的书生。
王允一系不可入朝为官的不成文规矩,瞬间被他打破。
两年前,他去青山书院摆下战台辩道,舌战群儒,同龄学子竟无一人是他对手,从此名震天下。
两个月后,他又去翰林院拜访秦生,其中发生什么事情不得而知。
但从那之后,秦生竟直言自己三十年的书白读了。一朝问道,死也无憾。
之后莫问天写了一篇撰文献给皇帝,皇帝阅后大喜过望,派近臣将他请入皇宫,赐予高官爵位。
这位师兄人生过于传奇。
王允打击道:“你与诸位师兄相比,好似大象和蚂蚁,相差甚远!”
刘知邧失落的垂下小脑袋。
自己好像真的挺废物…她以后可没脸藏拙了。
她闷闷不乐的行礼告退,迈着小短腿离开了。
王允自顾自倒了一杯茶,还真别说,在庆国府的生活还真是享受,他瞥了一眼刘知邧的背影,摇头恍然失笑。三岁稚童竟每日坚持三个时辰读书,难得一见的璞玉。除了是庆国公孙子这个身份之外,他几乎没什么不满意。
可他教徒弟就是这样,哪怕是莫问天那种百年难遇的奇才,当年也觉得自己学问一般,平平无奇,前程无望。
谁知道一出山门,随随便便一拳打倒一个小朋友,同龄人没一个可战的,那种落差,哪怕是莫问天本人,也迷茫了好久。
王允心里嘀咕是不是应该给小弟子一点安慰,瞧那小脸,都快委屈的哭了。
*
刘知邧可没哭。
她手里拿着小弓箭,眯着眼朝靶子射去。嗖的一声。
箭轻飘飘的落在半道上。
武学师傅冷着脸说:“小少爷今日依旧没有长进。”
刘知邧脸颊一抽,握紧弓箭,握拳道:“我…我一定会努力的!”
小兰在旁道:“小少爷,该用午膳了,吃饱了才有力气拉弓。”
刘知邧放下弓,前往芩鹤院。
庆国公最近都很忙,五天后就是皇后娘娘的寿辰。
各地大大小小的番国,十几位远在驻地的将军和就藩王侯,已经陆续赶至京城,庆国公和多年不见的诸位国公似乎有很多话要聊,这几日一直不在家。
刘正和最近也酒肉饭局不少,每次回来都是醉醺醺的。
房间里很安静,小兰恭敬道:“小少爷,不如去和知舀小姐一同用午膳。”
刘知邧摇头:“等会还有功课,就不去找姐姐了。”
刘知舀生病了,一直没有去上课。
听说杨氏惩罚她跪祠堂,小女孩被吓病了。
杨氏最近也不来芩鹤院了,一整天守着刘知舀。
吃完饭之后。
刘知邧摸着圆鼓鼓的小肚子,准备溜达一圈消消食。
走廊上,她裹得像一个球,虎头帽,脖颈围着一圈雪白的狐狸毛围巾,手中捧着个汤婆,慢悠悠的走着。
她人小,脚步也小。
寒风扬起她的披风一角,脸颊冻红了。
奶娘和小兰在她身边随同,在旁劝说:“小少爷,天气太冷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刘知邧抿了抿唇:“不回去。”
奶娘温声哄道:“奴婢派人把小轿子抬过来,抬着小少爷溜达一圈,这样还可以出芩鹤院玩一圈。”
刘知邧听闻此话目光发亮。
她强忍着让人抬着她在院子里转的羞耻感,小脸犹豫,好想出去看看,长这么大走出芩鹤院的次数,一只手就可以数出来!
她点了点小脑袋:“好。”
奶娘松了口气,长时间让刘知邧在外面走动,天寒地冻的,万一得了风寒,后果可不是她能承担的起。
奶娘看着刘知邧期待的表情,心头一软。
国公爷对小少爷未免太过严苛,却忘记孩童天性,终究是喜欢玩耍的。
不一会儿,小轿子就抬来了。
也不知道下人怎么弄的,四四方方的小轿子里很温暖。小火炉固定在一面铁皮上,她坐在皮毛光亮的虎皮上,随手拿起一块热腾腾都糕点。
掀开帘子,小轿子开始平稳的往前走。
古色古香的建筑映入眼帘,国公府占地30亩地,假山湖水应有尽有,摆设竟罕见的有一种自然野性风光之美。现在天气冷,风景其实一般般。
等到春秋之时,园中百花齐放,这里美的就像人间仙境。
小兰开口道:“庆国府百年前是一位前朝长公主的府邸,国公爷不喜欢花哨风流,但老爷却很是满意,所以一直没有把那些花花草草拔掉。”
刘知邧托腮道:“拔掉可惜了。”
卖了也好啊,竟然还有莲瓣兰,这玩意可价值不菲。
就在这时,刘知邧感觉到暗处有一股视线盯着她。
她目光敏锐的看过去。
只见左边偏僻小道拐角处,站着一位很美的妇人。
纤弱风流之态,妇人温婉娇俏,有一种别样的楚楚可怜。
她见刘知邧看过来,瞳孔紧缩,有些不敢相信,犹疑着确认,迈起小脚向前一步。
奶娘随着刘知邧的视线看见了夫人,面露惊讶,屈膝行礼道:“禧姨娘,您一个人在这做什么?”
禧姨娘一惊,这才整理了一下衣襟,勉强大大方方的走出来:“妾身只是随便逛逛。”
她屈膝还礼,下人们匆忙避开。
禧姨娘眼神颤了颤,看向刘知邧,轻声道:“这位就是知邧小少爷吧。”
刘知邧眨了眨眼睛,奶声奶气道:“姨娘好。”
她白嫩的脸蛋微红,一副乖巧懂礼的模样。
她生的和禧姨娘并不相像。
一双眼睛也是随了刘正和。
禧姨娘眉眼近乎漂亮到楚楚可怜,有种风情万种的魅力,美的让人忍不住心生呵护,眼神却极为坚毅。
刘知邧杏眼清冽,温和乖巧,小小年纪却是端正坦然。
这样一个富贵锦绣里养出的矜贵小少爷,不像是她能生出的儿子。
可…禧姨娘心头微动,她从府中老人口中得知一个天大的秘密,三年前夫人并未怀孕!
既然未曾怀孕,这个孩子又是谁的?
禧姨娘眼睁睁看着一众人在眼前缓缓离开。
她目不斜视的盯着,似乎想要透过轿子,看清里面的小小孩童,刘知邧似乎是好奇的,钻出小脑袋回头看了她一眼,甜甜笑了笑。
禧姨娘不自觉跟着笑了,直到轿子离开,才怅然若失的呆在原地。
刘知邧托着腮愣神,禧姨娘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她?
莫非,她知道了自己是她的亲生儿子?
*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被人注意到。
杨氏面无表情地听着下人陈说,缓缓开口:“府中老人?还有哪个下人知道这种秘密能活下来的?”
庆国公怎么可能让他们活下来!
她冷笑一声:“原来两年前,还有这么一出戏。”
小云皱眉看着夫人冷冰冰的脸色,脸色不忿道:“国公爷太不地道了!”
杨氏深吸一口气,指尖快速转着盘珠:“我知道他的意思,无非就是我们争归争,斗归斗,但唯独不能伤害那个孩子。”
所以他从根本上打消了危机。
他竟然让禧姨娘知道了,她的儿子没有死。
两年前,她坐视两个孩子中毒,将计就计,本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捅了她一刀,她竟才回味过来。
她闭上眼睛,在门口来回走了几步,穿过屏风,望着床上刘知舀睡着的小身影。
声音低不可闻道:“对我的惩罚吗?”
*
傍晚。
庆国公一身风雪回来了。
刘知邧小跑着去书房,开心道:“祖父,您回来啦!”
庆国公皱眉,不满道:“这么没规矩的跑来跑去,像什么样子!”
“孙儿想祖父了嘛~”
“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位师兄。”
刘知邧好奇的抬头望向一旁的少年人,少年脸上带笑,可总是有一层疏离感。
他很高。
几乎是俯视刘知邧,殷红的唇开口:“你就是小师弟。”
刘知邧看向少年,拱手奶声奶气道:“师兄。”
不认识,但叫师兄总不会错。
便宜先生那么多弟子,谁知道这是哪位?
少年蹲下身和她平视,左手放在胸口竟是行了一个平辈礼:“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十三师兄,莫问天。”
她知道,一个很牛逼的人!
这一次见面,让她后来无数次感慨,平生再难遇见这样的风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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