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界进入到玉牌里,是一瞬间的事情,林澄还是漂浮着,眼前的景象却又变换了一番。


    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广阔纯白,几乎凝成实质,浓雾似的弥漫在他周围,明明没有风,白雾却像是受到某种力般,在空间里流动着,甚至从林澄半透明的身体穿了过去。


    有点凉。


    林澄光裸着的莹润脚趾头,不自觉蜷了蜷,玉白脚背弓起漂亮的弧度。


    而他身前,是一块巨大的不规则断面,泛着白光,林澄好奇地伸手抓了抓,手居然陷进了白光里。


    “这是什么呀?”林澄扇动着长睫,眼神澄澈干净。


    【玉牌的切割断面。这块玉牌不完整,只有一半。】


    【这些白雾是玉牌储存的灵气,纯净度极高,能让修行者的修为瞬间提升一个阶,对平凡人没用。】


    林澄似懂非懂,他收回手,后退两步,想离断面远点,一股熟悉的剧烈疼痛从身体里传来,细密又磨人的碾压在神经上,丝丝缕缕的将他裹缠。


    林澄疼得眼前阵阵发黑,纤瘦的身体不自觉弯曲下去,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林澄还穿着在医院里的病服,蓝白条纹,宽松地套在他身上,包裹住他雪白的皮肉,露在外面的颈部皮肤白皙如玉。


    因为疼痛,颈部肤肉紧紧绷直,迅速变粉。


    【你病得太久,哪怕脱离身体,灵魂暂时也摆脱不了疾病的影响】


    “主、主神先生……”林澄微微张开唇,喘‖息急促,指尖死死搅扯着衣角,纤细的腰肢若隐若现。


    【我在。】主神言简意赅。


    “对不起……让主神先生看到、看到我这个难看的样子……”林澄浓密睫羽颤动,微红的眼底漫上一丝委屈:“可是……我有点疼。”


    【不难看。别说话,保持神志清醒】


    林澄听话地不再说话了。这次没有医生在一旁救助,他发病的时间格外长。


    等阵痛缓过去,林澄像是被暴风雨淋透的小奶猫,浑身已经没有了半分力气,眼神涣散,乌黑的发丝被汗水打湿,湿乱地搭在洁白的额头上。


    脑中仅剩的一点清明让林澄强撑着开口,声音绵软无力:“主神先生……任务……”


    主神扫了眼亭子里有苏醒迹象的人:【任务还不到开启时间,两年之后,男主才会意外滴血绑定你】


    林澄安下心来,头颅低垂,晕了过去,莹白的皮肤和空无一物的空间格格不入。


    他应该被人放在心尖上细细的疼宠着,而不是寄身在简陋的玉牌里,像个落难的娇贵小王子。


    主神就这么看着,赤白的光在无人可及的地方渐渐变暗,直至消失。


    【保重。】主神轻轻地说。


    ……


    凉亭里,盛秦衍悠悠转醒。


    最先闻到的是一股恶臭,像是臭水沟发烂的味道,其间又混杂着湿泥的土腥气,令人作呕。


    随之而来的,是从身体各个关节散发出来的滔天灼痛,五脏六腑如同被人拿着烙铁连筋带骨凿开。


    他一时没有防备,痛得倒吸了口凉气,一声稚气的闷哼脱口而出。


    盛秦衍一怔,缓缓睁开双目。


    入目的却不是看了几百年的高大宫殿,而是青苔斑驳的横梁木。


    梁木看样子有了些年头,深红的柱身发黑,漆掉得差不多了,内里的木料被风雨侵蚀得坑坑洼洼。


    在梁木后面,是丛生的大片杂草,半人来高,枝丫纵横交错,深扎在黝黑的土地里。


    他居然没有死?


    盛秦衍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他抬起手,要遮挡住眼睛,然而手刚举起来,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何时,他的手变得这样小了?


    盛秦衍惊诧地看着脏兮兮的手,又顺着低下头去打量双腿,腿也变短了很多。


    不,不对。


    是他整个身体都变小了。


    难道是他在自‖爆后,神魂无意识夺舍了哪个孩童?


    在修真界,修行者的修为境界分为:筑基、开光、融合、心动、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合体、洞虚、大乘、渡劫、飞升成仙。在渡劫之前,每个阶段又分为初期、中期和后期。


    修真之途艰险且漫长,每一个境界的增长,都极为不易,且越往后境界越难提升,千百年来,能飞升成仙者,寥寥无几。


    修行者的神魂伴随修为增长,高阶修行者的神魂能够轻易压制低阶修为者的神魂,甚至于完全碾碎其神魂,夺取身体的支配权。


    也就是,所谓的夺舍。


    自‖爆之前,盛秦衍修行至臻界,修为凌驾于仙人之上,小孩子的神魂争不过他,不足为怪。


    盛秦衍微微皱眉,手撑着地摇摇晃晃站起来,身上忽然掉下来一抹玉白,“啪嗒”落在他脚边。


    盛秦衍顿时僵在原地。


    ……娘亲的玉牌?


    心中升腾起不好的预感,盛秦衍环顾一圈,顾不上捡起玉牌,跌跌撞撞走出凉亭,走向池塘。


    池塘四周杂草深长,他的脚被缠上,绊倒在地,身上被划出几道血口子,他却像是感觉不到般,就着扑在地上的姿势,匍匐着爬到池塘边。


    池塘是一滩死水,底部堆满泥土,臭不可当,水面被漂浮的浮萍覆盖。


    可盛秦衍还是从浮萍的间隙的水面里看清楚了倒影出来的脸庞——淤泥满面,一边脸又青又肿,线条稚嫩又青涩,隐隐可以窥见日后凌厉逼人的轮廓。


    是他小时候的脸。


    盛秦衍抬起头,沉到极致的目光一寸寸,一寸寸地移动。


    扫过破败的凉亭,扫过摇摇欲坠的木屋,扫过墙角的杂草,扫过不再流动的池塘……每扫过一处,他的表情就沉寂一分。


    将后院扫遍,盛秦衍脸上已经没有一丝神色。


    熟悉,他对这里太熟悉了。


    盛秦衍的娘亲鸢娘是淮河畔春楼的头牌,色若春花,艳丽姿容直逼盛京,无数达官显贵为她折腰。其中就包括盛京首富盛家长子盛长明。


    当时,盛家还不是首富,只是个小商户,生意久不见起色,盛长明心头郁结,到花楼消遣排忧。


    他腹有诗书,温润如玉,鸢娘被他的才情吸引,甘愿自赎其身嫁与他为妾,散尽身家支持他做生意。


    前两年,两人确实恩爱有加,举案齐眉,生意也有了起色。可第三年,盛长明便腻味了鸢娘。


    盛长明开始借谈生意为由,流连在别的女人裙摆间,表小姐、商氏小姐、李氏小娘子……鸢娘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女子入了盛家。


    鸢娘哭过,怨过,求过,得到的是盛长明彻底的厌弃,在生下盛秦衍第三年便撒手人寰。


    彼时,盛家在盛京已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怕传出闲言闲语,中伤到盛家声名,盛长明没将盛秦衍赶出盛家,而是丢弃在荒废的后院里,任由他自生自灭。


    或许是他命不该绝,在盛家有意苛刻刻薄他之下,他顽强活了下来。


    拜师,修行,斩妖,除魔,救世,他咬着牙,克服一个个难关,爬到最高境界,飞升成仙。


    他以为,他一生得以圆满。


    可空荡荡的仙界,和突然涌进他脑海的陌生文字告诉他,不是。


    那些文字,一字一句,记载的事情和他的生平一字不差,连文字里的主人公的名字都和他一模一样。


    盛秦衍不相信,不相信他的人生是一本书。


    他拼命修炼,修为突破仙人境界,踏入臻界……可无论他用什么办法,都无法再划破虚空,他仍旧停留在空无一人的宫殿里。


    几百年过去,盛秦衍不得不重新审视那些文字,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活在书里,是个被操控的傀儡,而从头到尾,他的不甘,他的痛苦,他的挣扎,都是笑话。


    盛秦衍恨极了,他引动毕生修为自‖爆,想和控制他的东西来个了断。


    可是。


    “哈哈哈哈——!!!”


    身体仿佛失去了支撑,盛秦衍脱力趴在湿地上,嘴里发出尖利狂笑。


    但是由于他还是孩童身量,声线清脆,冲淡了几分笑声里的嘲讽不屑。


    什么夺舍,什么身死,通通都不是!他是回到了幼年时期。


    文字记载里,一切开始之时。


    盛秦衍停下笑,垂眼看着湿透的麻衣,眼神黑沉沉的,与他孩童的外表截然相反,无端让人心头发寒。


    他想起来此时是什么时候了。


    盛家老爷六十大寿,邀请了盛京大半达官显贵和修真界名门长生门的二门主明流仙长,热闹一时。


    他饿得受不了,趁后院无人看守,偷偷摸到前院想找些吃食,却不小心闯进了他娘以前居住的房里,找到了这半块玉牌。


    他如获至宝,小心翼翼拿着玉牌回了后院,不想,遇上盛泽宇一行人前来挑事。


    前世,他也被围着狠狠揍了一顿,揍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


    他的第一反应,是去看手里玉牌还在不在。发现玉牌没被抢走,他青肿看不出原样的脸庞露出个甜甜的笑容来。


    想着,真好,他留住了娘亲的玉牌。


    可现在想来,盛秦衍只有一个感受:“恶心。”


    那些文字,盛家,盛泽宇,乃至于玉牌……都实在是太恶心了。


    盛秦衍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拖着一身的浮萍和脏臭淤泥走回亭子里,捡起玉牌,来回翻看。


    他看得很仔细,像是要把玉牌的每一条纹路都看清楚。


    然后,他扬起手,用力将玉牌丢出去。


    咻——


    玉牌在空中划过道白色的弧度,“叮咚”一声,落入池塘泥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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