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实在厌恶叶浮光,不愿与她有任何的身体接触,现在叶渔歌就能抓住她的手腕,给她把个脉,当场用她“失心疯”的症状来验证自己的所学——
青衣如环绕过江宁城的绿水,而今懒懒往冰冷石柱上倚去,叶渔歌垂下眼帘,令落进堂内的日光无法穿透那层纤浓眼睫,眸子里漆黑一片。
她随性地勾了下唇。
“除了书脊《医典》二字,姐姐在这本书里可还有认识的内容?”
嘁,瞧不起谁?
叶浮光立即翻开了书,试图当场给她表演一个文盲认字,给她一点猿人直立行走的超进化震撼,结果打开发现这本书里面写着居然是甲骨文。
一页就几个复杂的图画,像在刻画一些祭祀内容。
她恍然,这里头才是真古籍,外边那层蓝色封皮是后包的。
难怪叶荣被老中医手把手教了那么多年,进了永安皇宫的太医院之后日日琢磨,仍然在医学上毫无长进,没有露出什么惊艳一手医术。
他若是无法将这本继承来的《医典》翻成好认的汉字再誊抄一遍,凭死记硬背能记下来的方子恐怕少之又少。
更难怪后来叶渔歌能够成为男女主的专用御医,肯定跟这本书有很大的关系。
叶浮光的学校里有研究甲骨文的大拿,她也辅修过这门课程,但后世已发现的五千多个甲骨文字里,只有一千五百个被破译了,也不能指望她本科将这些都学完——
一言以蔽之。
当文盲没什么不好的,符合人设。
……
她一页页翻过,挑出几个认识的象形图之后,心如止水地合上了书,面不改色地接道,“我问你,人参有何功效?”
方才她翻书时的神色叶渔歌从未见过,认真不已、面色肃然,同往日在叶家那个只知花天酒地,挥掷千金的浪荡子截然不同。
差一点,她就要信这家伙真能认识里头的一个字了。
现在听见叶浮光冒出的问题,她眼中鄙夷之色更盛,“除了人参,往日在家中的菜肴,你可还有认得的?怕是五谷难分吧。”
叶浮光看着她,“你该不会是不知道吧?”
“……!”
这败家子,倒是比以前口舌锋利不少。
叶渔歌面色沉沉,几息后还是语气冷冷地开口,“味甘微苦,性微温,可补元气,复脉固脱,补脾益肺,生津养血,安神益智,亦可用于风软脚弱之症,或成独参汤,止临产大出血。*”
叶浮光满意点头。
摇头晃脑的样子倒是跟学堂夫子挺像。
可惜面前的女生见不得她这幅装模作样,在她二度启唇时,假装贴心地问道,“阿姐可要再去书房里拿两本带图画的瞅一瞅,以免憋不出第二问?”
这时代只有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儿才看带画的认字本。
这是让她去翻《三字经》的意思。
叶浮光充耳不闻,假装思考了会儿,“麻黄汤与桂枝汤解表,分别需对应何症状?”
这问题一出。
叶渔歌神色稍微变了一下,她重新上下打量着眼前草包,有一瞬间疑心她这次回来有什么别的目的,又或者是认识了什么人,毕竟这两个方子的君臣佐使叶浮光恐怕都记不全。
但是——
叶浮光的为人处事,谁能看得上?
而她现在一个会试都没参加的白身,在永安也不过是一介从五品小太医的低门之后,谁又有必要这般委婉地试探她呢?
想到这里,叶渔歌面上的鄙夷之色稍敛,只有人还是那副懒洋洋的姿态:“两方皆治外感风寒发热,麻黄汤表实症,无汗、脉浮紧;桂枝汤表虚症,治汗出、脉浮数。*”
这两个方子都用于风寒感冒,即便都需望闻问切,但患者是否出汗,是最明显的对应用方区别。
怎么说呢?
叶浮光给她出的前两道题,在中医界也就是幼儿园和小学水平。
但不知怎么,叶渔歌忽然很好奇这小废物肚子里还装了几道题,于是她好整以暇地等着。
-
日头逐渐升空。
而今堪堪立春,料峭的冬寒仍未过,唯有正午时跃过檐牙、翻进天井里的斜方金色,让人品出向阳时的暖意。
于是站在入门小院里的姐妹俩倒也有种这季节寻常人家的和谐,衣衫一红一绿,像三月的春桃。
可下人们却觉得很不和谐——
夭寿啦。
大小姐回门这天居然在和二小姐聊学业。
他们究竟是眼睛和耳朵有恙,还是脑子有疾?
大小姐何时认字了?不对,二小姐何时有这般闲心同大小姐闲聊了?从前她俩见面,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定要掐起来,这会儿使唤去找老爷和新夫人的仆役,都该跑出一里地了。
廊下阴影处,几个路过的洒扫下人有揉眼睛的、掏耳朵的,还有使劲晃脑袋的,最后对视一眼,纷纷得出结论:
肯定是大小姐在王府压抑得太苦了!
还有二小姐即将参加的科举太难了!
所以这俩都变态了!
叶浮光感觉到奇怪的视线,还以为是叶荣回来了,抽空睨了眼,没看见动静,便重又回头道,“那我来问最后一题。”
叶渔歌早察觉到那些迷惑眼神,却没搭理,而今便冲长姐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继续问。
“现有一病人,脉象如……”叶浮光谨慎地思考着,在沸腾和急促想了想,发现自己会的医学术语实在不多,选择摆烂,“脉里仿佛有刀兵之戈,锐利似刃,脉弦也紧,如触刀刃……”
描述的时候,她又想到沈惊澜躺着的模样。
只能说不愧是大将军,连生病昏迷,血脉里都流淌着杀气。
她只说了脉象。
因为在入赘去王府的时候,沈惊澜就已经是那副模样了,叶浮光没见过她清醒正常时的模样,也只相处了短短两天,照顾人的事情郁青始终也不肯假借她的手,最后也只能干巴巴地补上点平日吃的食物。
听她说完之后,叶渔歌扬了下眉头,神色变得古怪:“你什么时候改了性子,还肯翻医书了?竟还让你知晓这十绝脉?”
这次叶浮光是真的茫然,“什么脉?”
叶渔歌眉头拧紧,“你不是看的医书?那就是旁人给你出的主意,又或者你哪个损友得了这绝症,让你来我这里撞南墙?”
“……”
听听。
这说的是人话吗?
想到沈惊澜如今的名声,叶家选择把她这个小废物、而不是能去科考的二女儿送走,就已经是答案了,叶浮光在不知道叶渔歌对岐王的态度之前,不好暴露病人身份,只能含糊应下她最后一个猜测:
“怎么就叫撞南墙?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医者当有仁爱,心怀天下,叶渔歌,你心胸应该开阔点。”
她站上了道德的制高点。
却只得了这同父异母姐妹的一声冷哼,“七级浮屠,你给我造?”
叶浮光还真想了想,“你要能给个方子把人治好,她应该能给你造。”
……吧?
可惜就这样,叶渔歌也不肯买账,“不必,无功不受禄,你若是拿了那人钱财,也趁早退回去,免得来日人家家眷打上门,骂你连棺材本都骗。”
叶浮光:“?”
她有点急,“不是,你都没看,你怎么就不试试治一下?”
站在石柱下的人意兴阑珊地转过身,语气是一贯的冷淡,此刻便显冷漠无情:“治不了,等死吧。”
顿了顿,叶渔歌决定日行一善、给文盲科普,又补充了一句,“此人肝气已绝,不出三日必死。”
叶浮光刚才还觉得失去希望,心里有点难过,这会儿听了叶渔歌的话,本能地反驳,“瞎说,人家活得好好的。”
光她来的这几天就已经三天了!
王府现在都还没报丧呢!
瞧不起谁啊!
……
叶渔歌本来已经打算重新回书房,听见她的话,又再度转身,本来以为叶浮光只是同她嘴硬,但此刻打量她的神色——
又像是有理的。
她挑了下长眉,抱着手臂,难得又道:“要么是医者把错了脉,要么就是让你来的人诓骗你,这脉象是十绝脉中的偃刀脉,正是你描述的脉象,肝气难续,药石无医。”
十绝脉?
这次叶浮光总算听清楚了她说的内容。
她想起来后来在原著里,男女主有一次被大祗人下毒,女主的脉象如釜沸一般,好像就是十绝脉之一的症状,正是叶渔歌给她看好的。
也因为有真本事在身,所以在他们俩面前,叶渔歌很有神医的脾气,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她有高冷外表,阴阳怪气的本事,但每次男女主遇见危机都会及时赶到,因此还有混乱乐子人嗑她和男女主的3那个p文学。
想到沈惊澜白挨自己那么多骂,叶浮光决定为她再争取一下:“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成问题吧?你不是神童吗,日后说不定也要成神医,假如能治十绝脉,岂不是能为你盛名增光添彩?”
“拍马屁这招对我没用——”
即便她给了好脸色,叶渔歌也油盐不进,“再者,我无从医之志,姐姐若无其他事,如今家也回了,父母俱有要事在身,恐怕天黑之前归不来,你还是早些回王府吧。”
好、难、搞、啊。
叶浮光没辙。
毕竟原身本就和叶家人关系不好,人家就算有办法也懒得为她出力,何况此刻的叶渔歌好像也不是未来那个无所不能的叶神医。
只能说沈惊澜时运不济。
她如此想着,臊眉耷眼地转身带着婢女要走,临了想起来什么,回头道,“对了,我给你们带的礼物放哪里?”
那是吉祥和如意妥帖为她选的,不必费叶浮光的心思,她自己也不知道准备的是什么。
但话听在叶渔歌的耳朵里就很不一样。
因为叶浮光的精气神瞧着与从前很不相同,同得知要入赘岐王府冲喜的那副怒气冲冠模样大相径庭,眉目平和了很多,仿佛……过得不错?
可这怎么可能?
难不成那个病重的、在外界传言中脾性深不可测的岐王还能给她什么好脸色不成?
应当是她看错了。
叶渔歌如此想着,随口使唤仆役随她去拿东西,却见穿桃色衣衫的她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像乡间田埂里刚出生学会跑的小狗,圆圆的眼睛黑溜溜的,含着三分期待又对上她的视线:
“真的不能想想办法嘛?”
“……”
叶渔歌冷酷拒绝,“不能。”
-
丑时。
万籁俱静的夜里,打更声从窗外传来——
长青的竹叶在院落外被冷风吹出沙沙声响,只见月色的夜里,叶渔歌忽然睁开了眼睛,挺尸一般坐了起来。
那句软乎乎的话还在她耳边回荡。
“真的不能想想办法嘛?”
溜圆的眼,眼巴巴投来的目光,衬那件鲜色桃袄,说不出的明艳动人。
这浪荡子到底是从哪个温香软玉的地坤那里学来这种撒娇手段?
不嫌丢人?
叶渔歌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了半天,本来想重新拉上被子睡觉,偏那句话着魔般在耳边回响。
她怒意冲冲地掀开被子,披了件大衣重新往书案方向走,点上火烛,在院落外书童困顿的询问声里,随口说自己是温习些功课,不必人陪。
话是如此说。
她的手却摸向了科举根本不考的那叠医书。
包括叶荣留下的、继承自老神医的那本《医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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