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门寺佛塔着起了火。有人将供佛的香油倒在通向佛塔第六层的台阶上,引燃了灯油。滔天的火焰拦住了奉玄和佛子的路。
大前朝鸟发山佛门在主持修建智门寺佛塔前,考虑到了失火问题,因此修建时不用一桩一木,只用砖石,建成后的佛塔果然全然不惧火焰。长阿含云:“佛在魔竭国毗陀山中,入火焰三昧”,佛祖为降伏毒龙曾出入猛火——如果不敢经受如幻焰火,区区佛塔又怎敢承受佛顶骨舍利。
奉玄和佛子上塔时打开了通向佛塔外台的木门,黯淡的日光照进塔中,冷风也穿塔而过。灯油渐渐耗尽,再大的火焰也只能熄灭下去,被风吹冷。
两个人提着剑走了上去。
奉玄走在佛子前面。佛子既然名叫“佛子”,自然和佛门有缘,在供奉有佛顶骨舍利的佛塔中,奉玄不愿意让佛子的剑先染上血。
埋伏在楼梯尽头的死囚忽然冲出,手中拿着一把柴刀狠狠劈向走在前面的奉玄,奉玄提剑格挡,刻意剑极其锋利,普通的柴刀砍过剑身,自身崩坏了一块。刀剑相撞间,奉玄的剑锋已经悬在了对方的喉结下。
奉玄问他:“你杀过人?”
那死囚异常硬气,哈哈冷笑,道:“杀人算什么,老子想杀几个就杀几个,蚂蚁的命只能由着老子捏死!”
“我不曾杀过活人。”奉玄忽然提剑,一剑削下了对方握刀的胳膊,“你再挡路,就会是死在我剑下第一个活人。”
对方捂臂惨叫,面色一片惊惶,奉玄用剑抵在他身后,让他走在前面,和佛子顺着佛塔一路左转,走向通向第七层的台阶。
还有三个死囚。
佛塔第七层站着七个男人,有老有少,不声不响看向走过来的奉玄三人。不知有几个死囚混在其中,三个、两个、一个……或者一个都没有。
开塔门的汉子曾说,他因孩子被困在塔顶,不得已下楼开塔。如今站着的七个男人中,大概也有人的亲人在死囚手中。死囚不肯把兵器给他们,只藏在中间,作出一套障眼法。
被奉玄的剑指着后心的死囚脸色惨白,冷汗已经湿透了他的衣服。奉玄问他:“说说,哪个是你的兄弟。”对方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奉玄一眼。
佛子忽然将剑横在了对方的脖颈上,微微使力,划出一道血迹,他说:“你讲义气,不知你的兄弟像不像你。”说完看向七个男人,“来认你们的兄弟,敢认下他的,我绝不出剑——我也担保,我的友人不会出剑。”
七个男人中,有一人咬紧了牙,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出手如电,揽过身旁的一个男人,掏出一把菜刀,威胁道:“放开他,放我们下去,否则我就大开杀戒!”
已经认出了三个死囚,还剩两个。
塔上突然传来尖叫声和孩子的哭声,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传了下来,“啊!!不要动手,侠士,不要动手。”一声闷响后,塔上没了动静。
对峙之间,手中拿着刀的死囚说:“你放我和我兄弟下去,否则,楼上的人会一个接一个被杀死。你们想救人,呵,最后只能救一屋子死人。”
奉玄高声道:“好,我们放过你。”
就在奉玄说话时,一个高大的汉子暴喝一声,突然从死囚身后掐住了他的脖子,那死囚立刻拿刀向后胡乱劈砍,砍得对方身上鲜血直流,对方却依旧不放手,疼得面目狰狞仍然下死力狠狠掐着他。
变故突生,周围的几个男人害怕挥舞的菜刀不敢靠近,佛子抬起手,手中的剑直直没入死囚的心口,结束了对方的性命,他转头对奉玄说:“快上塔。”
二人狂奔上塔,佛塔第八层堆了一地佛幔,火星闪现,大火瞬间燃了起来。奉玄捂住口鼻,忽然察觉身后有刀风,反手后刺,一剑反杀了对方。
智门寺中没有木质佛像,只烧佛幔,火光很快就弱了下去。佛子背着的剑似乎也有避火之效,他走在前面,火焰一时片刻不敢侵犯,暂时烧不到他身上,于是他在前奉玄在后,两人用剑劈开燃烧的佛幔,冒着灼烧之气走到通向第九层楼梯前。隔着火光,奉玄看见楼上站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说:“你们不必上来。现在转身就走,离开佛塔。我活着,塔里的人也可一起活着。”
奉玄问:“如果我要上去呢?”
“要死一起死,我在地上和所有人的身上都浇了油,大家同年同月同死。”
在奉玄引对方说话时,佛子通过声音找准对方的位置,不顾火焚之感,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对方看到佛子上来,大喝道:“不许再走!你再往前,我就点了第九层!”
佛子说:“你想挑战我出剑的速度。”
“你是谁!”
“你没有资格问我的名,但是你可以向我问路。”
“什么路?”
佛子一字一顿地说:“黄、泉、路。”
话音未落之时,他手中的剑已经挥出,牢牢插在了对方的额间。
佛子和奉玄上到了佛塔第九层,佛子弯下身子拔出宝剑。最后一个死囚死相惨烈,他伸出手后,忽然看到死囚附近躺着的女尸,女尸的体温尚未转凉,于是转而先为女尸合上了双目。
佛塔第九层的空间不大。奉玄和佛子看到了生者,两人挑开被绑着的人身上的绳子,佛塔第七层的几个男人也跑了上来,找到自己的妻子儿女,替他们拿下塞嘴的破布,解开束缚。
除了死囚和一个看守死囚的开门汉子外,塔里有五个活着的男人、六个活着的女人和三个孩子。
塔中本来涌入了四十一人。死伤之后,只剩下十七个人。
十几个得救的人跪倒在地,低头就拜。奉玄和佛子将他们扶了起来。奉玄安抚过人群,请他们看住未死的死囚,去佛塔下层稍作休息。他想走到外台,察看全城情况。
佛子擦净手中的剑收回剑鞘中。奉玄想起佛子曾对开塔门的人许诺,说自己会这把用剑替对方报仇,于是问:“佛子友人,你手中的剑可有名字?”
“有。”佛子说:“杀生,取‘一杀多生’之意。”
一杀多生。
佛子手中的剑本来是一把佛剑,由犯下佛门五逆、戾气极重的罪剑“出佛身血”重铸而成。当这把剑被佛子的老师命名为“杀生”交给佛子后,它便不再是长供佛前的道剑,而是一把以杀止杀的杀剑。
佛子说要用杀生剑为开塔门的汉子报仇,就会用杀生剑替对方报仇。
他告诉奉玄:“另一把剑叫‘春冰’,是自戒杀心的道剑,取自《剑说》。”
剑乃兵器,兵器,杀人之器也,持之不祥;故君子持剑,必以仁戒杀,以慈止杀,若蹈虎尾,涉于春冰,小心为上。
杀生春冰,剑如其名,奉玄说:“真是很好的名字。”
佛子问:“你的剑也很锋利,它叫什么?”
奉玄答道:“刻意。‘刻意尚行,离世异俗’。”
砥砺心知,磨练修行。离世异俗,不过是自况而已——奉玄小时候被养在深宫,后来长住山中,正是离世异俗之人。
佛子说:“也是很好的名字。”
宝剑如命,剑道证心。奉玄尚且不知道佛子的真名,两人之间却交换过了剑名和剑名含义。交换剑名或许寻常,交换剑名含义却隐含对对方德行的认同,往往是结下同心同道之友的开端。道相同心相通,同心同道之友,即是好友。
奉玄推开了佛塔第九层通向外台的门。门外露出一片阴沉的天空,乌云仿佛压在头顶上,让人以为举手就能触摸到。寒风自外吹来,吹动奉玄的发丝,将他与佛子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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