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将尽,夜色沉沉,乾坤清冷。街巷中偶尔传来狗吠声,声音传得远,在智门寺中也能听见。
炭火微红。妇人将冒着热气的铜壶提下灶台,冲了两碗红糖姜水,然后换了一口锅放在灶上,舀过两瓢清水,盖上了锅盖。
红糖是珍稀之物,妇人不吝惜红糖,但是知道喝的人口味清淡,只在碗底放了薄薄一层,用热水冲成微微发甜的姜水。
后厨与斋堂只隔了一面墙,她拂开帘子,端着托盘进了斋堂,“两位小郎君,天气冷,空着肚子不能喝茶,先喝一碗姜水祛寒吧。”
奉玄和佛子道了谢接过碗。
“我没把碗注满,茶壶里有凉水,你们兑着喝,别烫着。”
奉玄向碗中兑了一些凉水,问坐在自己对面的佛子:“佛子友人,要吗?”
窗户没有关着,故意撑开一条透风的缝,热腾腾的水雾飘散开。佛子生得精致,鼻梁挺直,一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只是眼神总是很冷。隔着水雾,他的脸有些模糊,奉玄看不清他的神色,也看不清他左眼下的小痣。
佛子说:“多谢。”
奉玄为他的碗中注了水。
佛子依旧穿着一件黑色圆领袍,与昨日的不是同一件,黑面红里,面上的布料用织金法织出菱形金点,金光明灭,有如夜星散落。暂时不用作战,他没有束着护腕,也没有系起左侧的领扣,将一边的领子翻了下来,露出红色的里面,黑红白相衬,更显出里衣雪白。
奉玄与佛子昨日苦战一天,衣物染血难以再穿,都换过了衣服。奉玄的衣服不在身边,穿的是佛子的缺胯袍,这件缺胯袍依旧织了金线,这次却是用暗织法织的,白色的衣面上一眼看不出花纹,举动之间,肩上与后摆的狮子辟邪隐约出现,光华流转。
奉玄本来想找佛子重借一件普通袍子,佛子却说自己没有——佛子有一身傲骨,用的剑是来历非凡的佛剑,穿的衣服也不用寻常布料,里衣非蚕丝不穿,外袍无金线不穿。
天气寒冷,奉玄喝了一口红糖姜水,微烫的水顺着喉咙滑下,胃暖之时,心似乎也热了起来。
有敲门走了进来,原来是守夜的人,他敲过门后,推门就问:“三娘,有热水吗?”
“在灶边上,刚烧开,我还想给你们送去呢。”
“我来拿就行。”守夜的人抬头看见奉玄和佛子坐在桌前,吓了一跳,道:“两位恩公起得这么早!”
一声“恩公”让奉玄不知如何接话,佛子不说话,于是奉玄回道:“天冷,我们打算离开。”
奉玄和佛子打算回宣德城西的灵风观,他们准备在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往回走,所以在日出之前,他们必须离开。
天冷的时候,街上游荡的狂尸会变少。狂尸是染了尸疫的人,不过到底还是人,天气冷了,往往躲在房中,听不到响动轻易不会出来。对奉玄和佛子而言,现在,回去是最要紧的事,诛杀尸群不是,在回去的路上他们应当尽量节省体力,能避开狂尸就避开狂尸。
奉玄知晓狂尸习性。他和隐微药师一路北上,杀死的多是乡野中出现的小规模尸群,他虽然没见过宣德郡这般的大规模尸疫,却凭着一路杀来的经验知道,狂尸不喜欢坏天气。他多次见过无处避寒的尸群:天气过于寒冷的时候,无处避寒的狂尸们经常聚在一起,有时会齐齐躺在地上,好像死了一般,但是一旦发现活人气息,立刻就会清醒过来,渴血程度更胜平时。今天白天积雪融化,天气一定很冷,尸群一定更加凶恶。
被唤作“三娘”的妇人说:“哥,你替我看一下锅,我出去摘一把青菜。”然后从后厨的门出去了。
“哎。”守夜的人应了一声,往后厨里走。和三娘一样,他的手臂上绑着一条守丧的白布。他接着三娘的话顺口问了一句:“回寒天,菜没冻坏?”
三娘在门外答:“智门寺的和尚心细,在菜畦上盖了一层麦秸。”
“菜长得好,和尚没了。”守夜人叹了一声,向着斋堂里问:“两位恩公这就要走吗?”
这就要走。
奉玄答了一句“是”,他说:“离开之前,我们会关住佛寺内院的门。”
智门寺分为内外两部分,前三大殿后筑有一道高墙,隔开了内外两部分。奉玄与佛子就是在那道高墙之后、毗卢殿之前再见的。智门寺的大门已经关住,没了通路,尸群不受惊扰,一般不会主动进入,再关住高墙上的门,内院的禅房院将会更加安全。
守夜人在后厨里说:“休息好再走嘛。两位恩公连名字都不肯说。”
奉玄下山前,清凉山人怕爱徒不会称呼人,特意教他:叫与他差不多大的男人郎君,叫与虚白师兄差不多大的男人大哥,叫与师父差不多大的男人大伯……如果实在分不清,一律称呼看着顺眼的人叫善信,看不顺眼就不必理他了。
奉玄不知道守夜的人姓什么,觉得他与虚白散人年纪相仿,于是说:“大哥不必挽留我们,我们要去城西。城西有驻军,联络上驻军能尽快恢复全城秩序。”
“这么多年了,宣德第一次没敲暮鼓,城心肯定是完了。希望城西没事,两位恩公一路平安过去。”
三娘摘完青菜回了后厨。她怕时间久了热水变凉,让守夜人提壶离开。守夜人拎着铜壶,从后厨走出来,又叹了一声,说:“要不是两位恩公,我们也喝不上热水。你们这就要走,也不再休息休息。”
佛子端起粗瓷碗喝了一口姜水,放下碗后,道:“善士确实不必称呼我们为‘恩公’。大难残酷,互相照应罢了,大家自是有福之人,我与友人只是做了应当做的事情。托善士诸人与娘子的福气,我与友人能喝上一碗姜水,吃一碗热饭。”
奉玄没想到佛子会开口。佛子的话一直不多,奉玄知道他傲气,不过他的傲气与奉玄想的不同——佛子傲而不骄,他的傲气不是不肯说话故作姿态,他本人也不是无礼之人。
守夜人改了口,不再叫“恩公”,大声说道:“大恩不言谢!好,两位郎君,往后再来宣德,有我们一口饭吃,你们就别想饿着。”
奉玄看对方的神情,知道对方一定要等一个答复,于是答:“好。”
佛子也答了一声“好”。
守夜人这才肯走。
“小郎君,你们要一定要吃饱,别不好意思说。”三娘端出两碗清汤面,“寺里没有葱韭,斋油又是素油,做饭没滋味。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只能管饱。冷天里,我们能做的,也就是让你们吃一顿热饭。”
佛子道谢后接过托盘,端给奉玄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面。
修士应当净心止念、屏绝嗜欲,在堂庭山修道时,奉玄不食荤、辛、腥、辣之物,葱韭在五辛之列,如果能够不吃,他本来也不会去吃,他说:“娘子客气了。一顿热饭也就够了。”
三娘虽然只煮了两碗清汤面,却配上了一碟烫过的青菜叶和一碟清醋腌白萝卜,又煮了一碗腌豆腐,为奉玄和佛子凑出三样小菜,端出来一并放到桌上。
桌上没有山珍海错,却尽是心意。奉玄与佛子安安静静用了饭。
三娘煮了茶,等二人吃完饭后,又端了茶水,奉玄并不推辞,和佛子喝了两盏茶,重新谢过三娘后,各自回了禅房。离开禅房时,奉玄取了剑,佛子已经系好袍扣戴上护腕,取了剑和自己的行囊。
佛子将自己的行囊递给奉玄,道:“吾友,我背上有剑,不方便再背行囊。”
小事。奉玄的剑挂在身侧,他接过行囊,“我很方便。”
“我要为六位僧人收尸。”
奉玄说:“理所应当之事。我为你护持。”
守夜的人暂时打开禅房院的院门,奉玄和佛子踏着雪走了出去。身后的门关上了,在寂静中发出声响。
昨夜下过一场雪,宣德郡上方的乌云已经消散。明月将尽,雪地折着残光,丝毫不显得黑暗。雪太轻易就将世界变成了一个颜色,禅房院外的残肢和血迹被夜雪覆盖,远远望去,佛寺里只有一地清光,不见丝毫修罗战场之相。
净业堂中的狂尸寻着声音走出来,出现在奉玄的视野里,佛子拔出了杀生剑。
剑光冰凉如水。
一道血迹喷溅在雪地上,打破了霜雪留在地上的纯白规矩。
又有狂尸走了出来,佛子并不恋战,“你先走,清前路。”
五只狂尸在后追赶,奉玄和佛子向着毗卢殿狂奔而去,跑过毗卢殿,奉玄冲过了高墙的隔门,佛子立刻止步,转身提剑断后。
躲在摩尼殿房檐下的狂尸看见有人过来,跳下台子扑了过来,奉玄没有拔剑,一把抓住挠向自己的狂尸的手腕,顺势使力拽住对方,压住对方的肩将他摔了出去,转瞬间立刻抬腿,一脚踢断了另一只扑来的狂尸的颈骨。扑在地上的狂尸挣扎着爬来要抱奉玄的腿,情急之下奉玄踏住他的手腕,步伐转换踩住他的后颈,侧身避开袭来的狂尸,蓄力拉拳打过去,一拳打得对方倒地不起。
脚下的狂尸颈骨已断,奉玄松脚站稳后,另一腿随即抬膝,片刻间使出三连踢,三踢之下,尸群被逼得向后退步,尸群退步时,奉玄拔出刻意横剑在手,剑光所向之处,头颅飞出。
奉玄的身手不差,即使拔了剑见了血,衣袍上也没有溅到一滴尸血。他平复着呼吸抬起头,看见隔墙上的门已经被关住了,佛子从墙上跳了下来,轻巧落地。
两个人汇合后,佛子在摩尼殿前的香海铜炉中供了一柱佛香。奉玄守住摩尼殿,佛子去殿中安置六位被他杀死的僧人的尸体,安置好后,依旧锁住殿门,与奉玄一路疾行离开。到天王殿之后,二人并不开门进殿,齐齐飞身翻过围墙,就这样出了智门寺。
智门寺外,大街之上空无一人。
整个宣德城似乎仍旧沉浸在天明之前的黑梦之中,仿佛天明之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正常吗。雪气本来应该清清爽爽,此刻却混合着焦糊味和血腥味,透露出这座城镇的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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