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宴已设好,崔承嗣最终搁笔,戴上面甲,去往颂梧堂。
领兵出战时,他常覆面甲,遮住自己原本的面貌。崔执殳先始奇怪,后来却任之由之。但今日不是战时,他亦覆面甲。
堂屋前,王管事打起竹帘,崔承嗣迈步而入,正中一名着褐色锦缎圆领长袍的宦官,坐在太师椅上,怡然啜饮碧螺春茶。
昭国立国依赖宦官,宦官与宰辅之臣勾结威胁王室,为了平衡他们的势力,君主大量启用胡人将领。胡人无所依凭,唯能依赖军功与衷心。
崔执殳也是借此机会,收崔承嗣为义子,允他领兵作战。
崔承嗣对阉人没有好恶,边境亦常依赖从异国进贡的宦官维系两地关系,他时常觉得,自己的身份与他们没有什么不同,一样饱受争议,一样无法融入世俗。
“崔太尉。”宦官使臣放下茶盏,笑着对他行了礼。
崔承嗣冷冷坐下,请王管事上茶点,虽不答话,亦算回应了。实际上,他有点心不在焉。论理接待来使一事无需后院妇人染指,但他一路走来,都没看到明姝的影子。
她怎么不似往常,为他接风?
使臣从曷萨那仓皇而来,事出突然。
上个月曷萨那苏合可汗嫡长子阿日松暴毙,由阿日松的小叔赛罕牵头,曷萨那内部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汗位之争。两边正喊打喊杀,西戎霸主吡罗部突然钻了空子,伺机吞并曷萨那,曷萨那危急,不得不请使向昭国求援。
使臣的意思是,如今西戎动乱不安,若让吡罗吞并曷萨那,吡罗独大,会对中原构成威胁。他们不能对曷萨那的请援坐视不理。
崔承嗣请缨出征的信还没有写完,听得使臣的话,眸色幽深,指尖在桌上不自觉叩响。
崔老头曾对他说,“远交近攻,合纵连横”,是外交常用策略。
就算他有再多的顾虑,应做的还是要做。
*
宴席结束已是晌午,崔承嗣差人送走使臣,回书房取了襕衫,才至厢房找明姝。
他边走边忖,若待会她发现这襕衫的裂口被人用蹩脚的针线缝好了,他便说是府中管事的婆子做的,他军务繁忙,无暇顾及些许琐事。
行至厢房回廊处,只见两个双髻丫鬟坐在那儿编花绳。
崔承嗣握拳咳嗽两声,王管事便替他问道:“殿下可在屋里?”
“殿下一早和岑姑娘出去了,说是去学骑马。”
“骑马?”
“是呢,准备好些日子了。”那丫鬟又笑道,“好像是为大人学的,想让大人高兴。”
所以她这些日子不找他,是为了他学骑马?崔承嗣攥紧襕衫,眉头舒展又皱起,半晌哂道——
“胡闹。”
她手无缚鸡之力,不知岑雪衣心肠腹黑。只怪他最近过于纵容,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
*
瀚海军营附近是处开阔的跑马场,马厩中各色马种应有尽有。
明姝随岑雪衣下马车,举目便觉艳阳扎眼,西北的风沙呼啸,刮得人脸疼。岑雪衣的肤色稍暗,两颊酡红,想是被风沙吹奏多日之故。
穿上丹红胡服,挎着弓箭刀刃,英姿飒爽。
明姝柔荑掀起帷帽的纱幔,不禁想起自己曾经快意江湖,驰骋西域的往事。若非身上的弦月弯刀还在,她几乎要忘却了。
岑雪衣为她牵来匹雪色的南诏马,南诏马出了名的烈性,但驯服后便是匹千里良驹,高山深谷、大漠长河,来去如履平地。
……如此烈马,明姝如何驯服?
何况此马还是岑元深精挑细选,烈马中最烈的那匹,普通男子也未必能驾驭。
岑雪衣眼底阴笑细碎,等明姝上马,她便飞颗小石子打马屁股,让马儿撒开蹄子狂奔。她真想看看明姝哭喊乱叫,形象全无的模样。
明姝指尖摸了摸马头,果然害怕道:“岑姑娘,这马儿脾气似乎不太好。”
她还没有碰它,它便在那焦躁地用马蹄搓着地上土灰,尾巴来回摆动。马眼狭窄,目光戒备。
岑雪衣却哄道:“马儿都这样,殿下见多了便习惯了。”
冠冕堂皇。士卒给它套上马鞍时,它一直扭动躯体,抗拒不已。明姝无需观察,便知晓岑雪衣在卖什么药。
“终归是第一次,岑姑娘能不能先帮我骑骑看?”她刻意委求。
岑雪衣不应不行。
道了声好,她翻身上马勒紧马腹,还没有下令,马便试图将她甩下去。岑雪衣暗叹果然性烈,凝神聚睛,试着操控它先绕马场走一圈。纵然马烈,也经过了初步训练,不至于驾驭不了。
明姝施施然站在马场的外缘,看着岑雪衣。
她答应学骑马,只是希望以后有个正当的理由在人前骑马,二一个,她要借这匹南诏马出一出岑雪衣整蛊她的恶气。
但见岑雪衣策马慢慢行至半途,越来越顺手时,明姝将袖口的弦月弯刀露出,对准太阳,将光线反射到马目上。那马即刻烦躁,开始加速狂奔。
岑雪衣始料不及,怎么呼喝拽声,马都不受控制地疾驰,她紧张之下,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喊得涕泗横流,异常狼狈。若非有士卒策马追着,用马套套住马脖子,她便要策马冲出围栏,奔进大漠里了。
等她被人从马上下来的时候,已是两股战战,双膝发软,满脸泪痕。
明姝貌似讶然,掏出绢帕欲为她拭泪,岑雪衣却烦躁地挡住自己的脸。
邪了门,她本来便要降住的马突然发疯,害得她在明姝面前丢人。
明姝柔声关切道:“马这么难驯,姑娘要不要换一匹?姑娘这样,我都不敢学了。”
出了那么大丑,岑雪衣也没法再让明姝骑这匹马,咬牙切齿道:“好吧,我再给殿下挑一匹。”
她悻悻地卷起鞭子,跟士卒去马厩挑军马。纵然挑也要动点手脚,非让明姝吃苦不可。
等她走远了些,明姝却笑吟吟地,对准备把那南诏马牵回去的士卒道:“让我摸摸它吧。”
“殿下,此马性烈,还是离远些。”
明姝指尖摇了摇,柔荑轻抚马儿的脸,没想到原来还在焦躁刨土的马儿逐渐安静下来,明姝做了个噤声手势,示意那士卒安静,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跨上马驰骋。
她大抵是心痒了,倘若不需要迎合崔承嗣,何至于天天闷在屋里。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什么都不做不是她的脾性。
她挥舞马鞭,快意地在马场狂奔,红色芙蓉披膊随风延展,好似滴入水中的朱红墨迹。黄沙红裙,天然成画。
她渐渐忘乎所以,见那士卒待在原地,不禁侧下腰腾出只手,抢了他背上羽箭对准湛蓝苍穹,射/出三箭。天空中大雕哀鸣,盘旋坠落。
啪一声,砸在了一匹黑马马蹄下。
尘土四处飞扬。
崔承嗣勒马,远远眺望,却见明姝弓箭脱手,像是因意外呆住了。下一秒,她身下的烈马便失了控。
她根本没想到崔承嗣会来,不敢施展马术,落在崔承嗣眼底,却是她因无法控驭烈马,就要从马上掉下来。
“嗣哥,殿下有危险!”旁边,李澍不禁紧张。
崔承嗣眸色沉郁,在明姝随马儿过来的时候,忽地跃到明姝马上,俯身攥紧缰绳,以口令安抚烈马。
随即将明姝圈在怀里,策马兜了一圈。
原来烈性的马竟变得格外温顺,速度逐渐放缓。
明姝不禁意外,这冷面阎罗竟然舍身救她。
不是在接见使臣?她眼波漾动,刻意软若无骨地贴紧他的前胸,怯怯道:“好可怕,若非夫君过来,我便要吓死了……”
他还穿着待客时的胡服,滑腻的锻料冷得刺骨。明姝睫羽翩跹,逼自己越贴越紧。
“夫,夫君怎么知道,我有危险呀?”
崔承嗣已要下马,忽地被她温软包裹,紧了紧绳子,又继续向前。
看到明姝出事,他不假思索救人,但说出来岂不让她误会,他在紧张她?旁边李澍打马而来,却是接话道,“万幸啊殿下没事,你不知方才嗣哥听闻你来学骑马,急得连衣服都没换,就往这边赶。”
“咳咳。”崔承嗣耳根陡红,沉沉咳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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