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姝停住了脚步。
“夫君,这床……”
她有点儿吃惊,没猜错的话,床应该是崔承嗣差人弄回来的。那么大一张床,俨然一间小小的屋子,流光溢彩的鲛绡纱帐轻柔似雾,和她当初描述的一模一样。但当时她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他却似两耳不闻,厌烦难耐。
崔承嗣终于无法继续回避她。
语塞片刻,他把近来因做木工而繁复受伤的手藏到背后:“公主嫌恶我的地铺单薄,我便差人给你做了张床。”
他的肤色冷白,此刻耳根和颊面却浮现出不自然的红。
明姝美目流光,想到什么,不免小步来到他身边,嫣然挑唇:“原来我说的每句话,你都听进去了呀?”
兰麝艾草幽微的芬芳,带着清凌凌的凉意,拂向崔承嗣。
他攥了攥身后的拳,还没有说话,明姝忽地又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微呵气道:“夫君,谢谢你。”
慵懒而撩人的口吻,酥如无骨。崔承嗣心弦微动,不禁克制道:“公主远道而来,来者是客,我不过聊尽地主之谊,公主勿要多想。”
语气依旧冷淡,不给明姝再说的机会,转身回了房。
明姝葱白的五指拢了拢散下的湿发,乌仁幽幽盯着他背影,半晌浅笑起来。还以为真的说千年玄铁,根本是铁树开花。
倘若真的一点不在意,怎么会替她造床?何况他刚才说话的时候,并不敢看她,还怕她多想。她可什么都没想。
明姝的心气儿稍稍顺了点,转念又思量,他以后若都回府休息,她是不是可以给他吹吹枕边风了?
*
进屋后,明姝却见小厮们把拔步床装在了地铺对面的房间。两间房中隔着个明间,崔承嗣若关上门,便能完全阻隔她的视线。
明姝才扬的心绪又沉下去:“夫君,你要和我分开睡?”
“我睡不惯床,也怕公主辗转不眠,难以与我共枕。”崔承嗣面色自如。
他不过与她隔着长斧睡过一次,便知她翻来覆去辗转难安?
明姝不好揣测,但从前孟疏常说,她睡着时宛如昏死,叫也叫不动,一般不会翻身。
明姝长睫下扫,抿唇委屈道:“夫君是嫌弃我睡相不好吗?那时我方到廷州,远离故土,人困马乏,并非有意影响你。”
一绺沾湿的乌发贴着她鬓角直至纤白的锁骨,睫羽上也凝结了轻盈的水汽。粉色的唇微微下撇,模样楚楚可怜。
崔承嗣一时心猿意马。
不,他撒谎了。那日他没歇多久便去了军中,哪里知道她爱不爱翻身。
默了会,他还是道:“我军务繁忙,作息不定,我们不该互相影响。”
不能再多说了,他转身进了内寝,带上门。明姝轻咬贝齿腹诽,说石头开花尚早,他还是这副冷冰冰的死样子。
拢了拢织锦描金大袖,明姝放松心情,打量起这空荡荡的次间。这在中原本该是间书房,但被崔承嗣悬满了兵戈,和拔步床极不相衬。但能在床上休息,对着一两件兵刃又如何?
小厮们安置好拔步床,便请明姝勘验。采苓和绿衣进门瞧得这精致华美的金丝楠木床,惊叹不已:“公主,你何时做了床的?和咱们宫里的一模一样。不,比宫里的还新,还宽些。”
“崔太尉差人订做的。”明姝莞尔,粉腻的指尖抚过床柱,果然是上好的金丝楠木,质地光洁细腻,闻之馨香沁脾。
她又坐下,身下的绸缎衾被层层叠叠,滑软如云,衾被内填的竟是南诏最昂贵的金蚕丝。而鲛绡帐上、楠木柱上,都雕刻着繁复华美的牡丹,雍容冶艳。
确实比地铺强百倍千倍。
他能有如此心意,平日脸色冷些,似乎也能接受了。明姝还是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崔承嗣的财力。
她心底又有个疑惑。若非崔承嗣盯着别人一步一步匠造,床怎么如此合她的意?他不是说军务繁重,有有时间盯着别人造床?
明姝坐到妆奁前,细看那些牡丹雕花粗糙大气,又不似能工巧匠的手笔。
只是榫卯结构、床板支架,都结实耐用,造床的人应是外粗内细,一板一眼,毫不马虎。
她心底突然冒出个想法,讶然转眸瞥向对间。崔承嗣门扉紧,没有人能回答她。
*
月上中天,明姝已散了乌发,合衣躺在床上。辗转片刻,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粗糙的床沿,上面一朵一朵雕花牡丹粗糙硌手。
工匠没有特别打磨过,想是之前没有做过木工。
明姝无端地想起件旧事。
前阵子王管事给她送还了件襕衫,那针脚走线,完全不似谙熟女工的婆子所为。
那针线,是否和这张床有关系?
那双手,分明是持斧砍人,犹如砍瓜切菜的手。扣紧她手背时,茧子似锋利的刀片,可以蹭破她的皮肤,却能静下心,为她雕牡丹,缝衣裳,又为何从来横眉冷对,铁石心肠?
胡乱地思索之际,对面忽地传来杯盏碎裂声。
砰的一下,在子夜格外刺耳。
明姝狐疑:“……夫君?”
没有人应她。
她耳力极佳,确信刚才没有听错。但崔承嗣若不想她理睬,她也不会触他霉头。欲歇下,心中却难掩异样。不是的,崔承嗣不像一个因为摸黑走路碰到杯盏的人。
她终于无法强迫睡着,披衣起身,趿拉绣鞋款步过去,隔着道雕花门问:“夫君,你睡着了吗?”
里面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安静得可怕。
明姝如是问了两次,终于听到崔承嗣的回答。
“嗯。”
声音瓮瓮的,好似牙关紧扣。明姝从前脏腑内伤时,说话也这个调子。
偌大都护府府卫将阖府上下护得密如铁桶,莫说刺客,蚊子也飞不进来。便算真的有异族奸细混入了都护府,混进了两人的寝屋,肯定打不过崔承嗣。何况她方才没听到外面一点响动。
明姝不放心,还是开门朝外探了探头,月圆如盘,银辉漫洒,采苓绿衣坐在回廊下打盹,安静宁谧。
她确定自己的设想都是无稽之谈,可崔承嗣说没有事,她只能回去睡了。才走到拔步床边,又听得对面“咚”的闷响,沉沉地砸在她心上。
骨肉触地的声音,有人跌倒了。
明姝思索再三,推开了崔承嗣的房门。月华透过窗棂,映照在崔承嗣的猿背上,他却是极痛苦地趴在褥子边,脚下杯盏碎裂,似乎割破他的脚,到处都是血。
他没想到明姝会进屋,不禁攥紧被褥冷斥道:“出去!”
明明想森冷地警告她,偏偏没什么气势,就像受了伤的狮子,无论怎么吼都威慑不了敌人。
明姝静在门前,一时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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