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凉夜
东方云瀚听了那一句“不足二百里”, 手中的白子终是从指尖滑走,清脆地掉在了棋盘上,打散了他已与自己对弈的一整局棋。
他看了一眼搁在对面位置上已经冰凉的雨山枫,这一次, 没有姑姑护着他了。
“逐云, 孤这里有三份圣旨,你领旨即刻前去容府, 不得耽误。”东方云瀚从一旁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圣旨, 将其隔窗交给了逐云。
逐云手捧圣旨呼吸还在发颤。
谁也没想到对东方皇室忠心耿耿了数千年的魏家居然有朝一日成了反贼, 甚至仗着皇室对他的信任, 在十方州私养重兵。如今铁骑踏山河万里而来, 若无唤醒雄狮之符, 那能与之拼一拼,可抵挡一阵的,就只有容太尉了。
逐云不敢耽误, 领了圣旨转身便跑, 她身形矫健, 越过石台打落了柔韧的竹枝,待到此处安静了东方云瀚才缓慢地收起棋局。
前些日子周无凝被东方银玥的人接走后送去了城外,恰是在东方银玥失踪的那个清晨归来, 他顶着个兔妖的身份凭着和卞家以往的交情,慢慢让卞家相信了他的话。
世间奇幻事说起来直叫人不可置信, 当年紫星阁的阁主沈清芜竟在皇宫与紫星阁间设阵, 以一招金蝉脱壳变成了妖。周无凝猜到了沈清芜是如今公主府的梅花妖,猜到了他的目的是要让所有人的魂魄都进入妖身, 将云川变成第二个妖界,却没猜到其实许多事都在沈清芜的计划之中。
当卞家信了周无凝之说, 再领兵前去公主府拿人时,沈清芜早已消失了。
卞家领皇命暂且代管紫星阁,首要目的便是要将沈清芜从玉中天境内找出来,他们不便向外宣布梅花妖的真实身份与其真实目的,以免造成人心惶惶,皇城动荡。
可天下无不漏风的墙,东方银玥失踪,梅花妖失踪,依旧悉数传至外界。
正因如此,魏家才敢铤险来犯。
预料之中的变动,不过是预料之外的人罢了。
“姑姑不曾与我说过瘴毒之事,我知她有心在还政之期前解决祸患,所以一直都靠着身边几人行动,可我当了十一年的皇帝,也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东方云瀚道:“十一年前隆京之祸出自瘴毒,而今看来,魏家怕是早有准备。满天穹国就数他蕴水的御师最多,最盛,他不怕瘴毒,我们也不能怕。”
东方云瀚一边收拾棋局一边道:“来犯隆京者不止一个,如若瘴毒摧毁了隆京所有妖,那沈清芜的计划便不成了,所以他一定会在瘴毒使群妖疯魔,彻底祸害隆京之前出现。魏家兵来势汹汹,孤的那个表叔若铆足了劲要攻下中融山,想来也不过是一个昼夜罢了,若能有容家兵挡一挡,应当足够你将紫星阁的御师召回。”
卞翊臣望向东方云瀚,今夜很暗,墨香斋里只点了几盏烛台,昏黄的光笼罩在少年帝王身上,他预料到了最坏的结果,也为此做足打算。
东方皇室经十一年前那一场变故,就剩下一个少女与一个孩子,东方银玥护着东方云瀚走至今日,其实一直腹背受敌。原以为魏家是他们最坚实的依靠,却没想到就是魏家想要治他们于死地,容太尉是否肯出兵也是未知。
东方云瀚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一局未完成的棋终于收完,东方云瀚道:“孤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便是担心也无用了,老师,召回紫星阁御师,守住隆京,孤就不算输。”
暴雨之下,逐云快马赶至容太尉府,太尉府前已经围了两层兵。
皇室将玉中天的统兵之权交给了容太尉,一路将他扶持到了如今的位置,他既坐了太尉之职,便要做好随时为天穹国牺牲的准备。
逐云是御灵卫统领,隆京的御灵卫虽都年轻,多半是十一年前隆京之祸下将士或百姓遗孤,可不代表他们是假把式。
逐云举起手中圣旨,看向黑夜里也灯火通明的容太尉府与府门前身穿铠甲的士兵,展开圣旨扬声道:“容太尉接旨!”
无人应答,便是那些站得笔挺的士兵也无一人跪下。
逐云也算看清形式,面对着并未完全关得严实的太尉府大门直接读出圣旨:“现,叛臣来犯,攻入玉中天境,危国之万千百姓。命,太尉容潜护天穹之安,领精兵良将,奋勇杀敌,即刻出发,不容有失!”
逐云喊完,竟无一人回应,她能听见门内的窸窣声,也知容太尉就在门后。若非他察觉有异,也不会给卞府下贴,如今国家有难,他又怎能置身事外?
逐云将圣旨完完整整地喊完了三遍,还不见有人出门,便知道容太尉怕是指望不上了。
一个被权势抬起的纸老虎,到头来怕尽风吹雨淋,他如今在朝中做大,说到底不过是仗着三朝重臣,太尉之身,欺东方银玥为女子,才招揽了一众门人手下。
逐云不齿,也不再与他废话。
她只回身给了前来的御灵卫一记眼神,下一瞬身形窜上半空,长剑出鞘,跟随逐云而来的几名御灵卫皆踏上了她的步伐,不过瞬息便跳翻墙跳入了容太尉的府中。
剩下的御灵卫在门前与士兵对抗。
门内的士兵更多,果然容太尉就在大门之后等着。
他身边跟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儿子,自己也穿着软甲,瞧见逐云的那一瞬便躲在了一名小将的身后,指着逐云大骂:“你竟敢私闯太尉府,是不想要命了吗?!”
逐云不答,只是扭动握剑的手,暴雨将她淋得很冷,可看着容潜这样的朝廷蛀虫,她的心更冷。
便是有这样的人在,长公主才会心力交瘁,正是满朝文武大多与其一样,仗着陛下年幼,拉帮结派、贪污纳垢、贪权慕势,才会让魏筌霖不费吹灰之力攻城略地。
与逐云入府的都是女子,身轻擅躲,杀人时出的都是死招,不过几个眨眼她们便用匕首将那些护着容潜的人杀了一排。
逐云一双眼冷冽地盯着容潜,她在收到东方云瀚给她三封圣旨时,就知道第一封圣旨不过是个幌子。
逐云的动作很快,容潜穿着软甲,却没有钢筋护脖,逐云的长剑锋利,不过几道剑光闪过便翻身至容潜身后,长剑抹脖,收剑时容潜脖子上的伤口甚至还没来得及流血。
他死得痛快,恐怕连疼都没感受到,那双眼尚未闭上,倒下时睫毛轻颤,写满不可置信。
御灵卫破开太尉府大门之时,逐云正踩在容太尉的背上,她举起长剑用力劈下,砍了容太尉的脑袋。这一瞬,府外的打斗声都停了,唯有府内容太尉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与匆匆赶来满府妇孺发出恐惧的惊叫声。
逐云举起第二封圣旨,于众人面前展开,赤字盖章。
“容潜无视皇命,抗旨不尊,国之有难龟缩不前者,以叛党之罪同处,逐云奉旨杀之!”
说完这话,她将那道圣旨盖在了被割下头颅的容潜身上,举起容潜的头颅问道:“可还有人想与叛党同责?”
太尉府门前唯余雨声。
逐云来得快,走得也快。她在容太尉的身上搜到了虎符,便握着此物前去玉中天后境调兵,至于太尉府上便留给其他人查处收拾残局。
东方云瀚似乎料到了容太尉的为人,东方银玥失踪时他也不是什么也没做,否则便是逐云领命而来,也未必真能杀得了容潜。东方云瀚一直以为会谋反的人是容潜,故而也花费时间瓦解了容潜一部分的势力,这才导致太尉府只有府兵相护,而无强兵排阵。
逐云背着容潜的头颅,怀里藏着最后一封圣旨,只要让她赶到玉中天后境,拿护符圣旨调兵护住皇城,隆京或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只是天穹国的兵早已因这数千年的安定随界划分,玉中天中可调兵马也不过两万,与魏家十数万铁骑相比,仍相差甚远。
天穹国无外患,唯有内忧。
这是东方银玥告诉东方云瀚的话,但其实也是东方银玥的父皇告诉她与两位皇兄听的,这也是太尉、太师与丞相之职的由来。
太上皇知势大便生欲、招祸,唯有分解势力,各方掣肘,才能达到平衡。
魏筌霖没能握起从龙剑不过是一个契机,太上皇纳容家女为妃,给了容潜太尉之职,后又让卞家为相,却没想到当年的一个举动,造成了如今魏筌霖的反叛。
一切都与东方云瀚预料的一样,魏嵊的兵马越过中融山,也不过是短短一个昼夜,天亮时分,隆京便乱了。
这一夜卞家调动自己能调动的所有人,从后城门护送百姓离开,直至天亮,城中仍有一半百姓未能及时疏散。
昨夜如破天的雨在天降亮时竟慢慢停了下来,忽而传来一声虎啸,城门之后的士兵只觉得地面一阵震颤,紧接着上千只飞鸟从隆京城外的上空飞过,是羽族的妖。
见到了飞空的妖,城中百姓彷如一瞬又回到了十一年前,兵荒马乱间,口中衔火的羽族肆意摧毁隆京楼阁,人命在它们的眼中如蝼蚁渺小。
魏嵊领兵率先赶来城门前,是因他手握从龙剑,身后带着魏家的一众御师,操纵着契妖攻城略地。
紫星阁的通碑台前,卞翊臣望向密密麻麻朝皇城飞来的赤鸟,心仿佛一瞬沉入了深渊。
也难怪昨夜东方云瀚那么焦急让他召回紫星阁的御师,是因为魏家才是而今天穹国御师最盛之地,便是将紫星阁的御师全部召回,他们也未必是魏家的敌手。
“唯有,放手一搏。”卞翊臣喃喃这句后,紫星阁前众人四散开来。
阁中御师也有上千,以风声境古家为首,一群年轻的御师跳上了屋顶,一道道阵符展开,剑光闪烁,亦有羽族的契妖一并飞上天空。
第一团从赤鸟口中喷出的火打在了一梦州的悬桥之上时,隆京的坚守战便开始了。
卞翊臣记得十一年前所见的画面,彼时他是三岁小皇子的老师,是进入国学院的第一年。除了能读几本书,念几句酸诗之外,似乎也无什么长处。
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大约便是在那种境况下的他。他明明正值青春,却与孩童一般被御师护在身后,看着无数生命在眼前逝去,看群妖轻易撕碎了人与妖之间和平的表象。
他与东方云瀚一起在七宝楼中饿了三天三夜,从那之后,他每年都不敢过冬至,有些阴影将伴随一生。
而今,噩梦再至。
卞翊臣依旧是个瘦弱的文人,可他也在今晨将府上挂于墙面摆设的剑挎在了腰间。
他抽出腰间的剑,比笔重,比尺沉,却也不是那么难拿。
卞翊臣一路往城门前狂奔,此一途并未遇见什么危险,只是到处都是窜逃的人。隆京的主道上有紫星阁的御师护着,又因提前疏散了一半的人,加之大多权贵府中都有躲避用的地宫,魏家虽来势汹汹,他们却也不算全无防备。
他知道东方云瀚不是坐在皇宫中等待消息的胆怯性子,那是他教着长大的学生,卞翊臣最是了解他的性格,所以他没往皇宫多看一眼,只满心满眼地盯着高耸的城门。
士兵围城,与魏嵊带来的御师抵抗。
凡人的刀剑又哪是妖的对手,更何况那些妖因吞了些许瘴毒,妖力更加强盛。
逐云还未回来。
一双清明的眼,透过人群看向坐在高马上的男人,长袖中的手握紧成拳,最终在一阵嘈杂声中开口,打破人荒马乱。
“魏表叔,你要的是隆京城,何必纵妖杀人,致使横尸遍野。”
东方云瀚掀开拦在他面前的护卫上前一步。
他还是个半大的少年,身量只到那些高壮的士兵肩膀左右。
“便是让你取得隆京,入住皇宫,凭这血债罪孽,你又有多长命能坐稳?”
第152章 宫变
东方云瀚想拖延时间, 他庆幸此番兵临城外的不是魏筌霖而是魏嵊。
魏嵊不似魏筌霖,他如今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还以为站在城门前的是个软弱可欺的孩子,大咧咧地放下弓箭与他闲谈。
魏嵊以为自己与东方云瀚话亲情, 谈皇权, 是猫在逗弄耗子,摆出一派自得, 好似皇位已然唾手可得。
即便东方云瀚亲自站上了皇城也不能拖延多长时间, 魏嵊虽愚笨, 却也是个急性子, 眼看一个时辰后城门未破, 他也再没心思与东方云瀚应对, 只让手下人直攻城门,杀入隆京。
魏嵊带领御师出发得比魏筌霖要早,更要说魏筌霖此人擅蛰伏, 否则不会在十一年前见隆京事变后按捺不动, 甚至还由东方银玥借走了从龙剑与一支精良的御师队伍, 让魏家在那次祸事后立下大功。
实际上冬至已过,瘴毒在群妖身体里藏匿太久,紫星阁群雄聚集, 沈清芜又杀血而死,那一役中虽折了乾允帝东方元璟, 可到底东方即明只是失踪, 东方银玥也将一切看在眼底,待到瘴毒催动, 群妖爆体而亡,那魏家便不好藏身了。
所以十一年前的魏筌霖眼睁睁地看着机会错过。
而这一次, 东方银玥失踪,瘴毒集齐,东孚已然瓦解,魏筌霖便让魏嵊带领御师队伍沿着东测先行一步,魏嵊在前头攻入隆京,他在后头平定其他城池。
所以魏嵊才会无所畏惧,因为他的背后还有十数万铁骑正踏风而来,他们距离隆京不足千里,即便中间有城池阻拦,也不过三两日便能到达皇城脚下。
如今的魏筌霖不怕事情败露,东方即明十一年未现身,多半是死了,东方银玥又被查出病情,命不久矣,只剩下一个少年皇帝,成能何气候?便是他东方云瀚天资聪颖,也敌不过精兵良瑞,敌不过天意。
隆京城门不是谁人都能破,便是魏嵊让御师放出契妖,也只是在坚硬牢固的城墙上留下痕迹,数千年的帝都皇城,这一条圈固着皇室权威的围墙堪称坚不可摧。
那些魏家而来的御师本就带足了妖,城中紫星阁的御师即便能抵挡片刻也与他们不是对手,很快便一个个败下阵来。
他们来自天穹国的五湖四海,并非所有人都见识过十一年隆京的惨状,但万妖伏城,无比壮观。
他们眼见着一只只妖冲破了符咒阵法,往那人群密集处而去。
群妖能嗅到生的气息,被瘴毒侵蚀的头脑里只剩下杀戮二字。断裂的悬桥、坍塌的楼舍、便是不久前他们才一同去过的茶楼也在一头冰狼的冲撞下倒去,一丝血色从瓦砾中流出,带着半截茶楼小二的身躯。
古念认得这个人,她极好打听,故而会去茶楼听人说书。说书的内容若有趣她便认真听,若不有趣便与茶楼小二打听城中消息,探听到了什么再回去说给师兄弟们。
她甚至知道那小二今年才十七,家中无人,是茶楼说书先生将他养大,甚至还给他讲了一门好亲。提起那只见过一面的娇俏姑娘,小二还笑呵呵地说他以后要多干点活儿,多挣钱好让姑娘别后悔与他定婚。
古念打趣过他,也不过是上个月的事,眼下这人却连完整的尸骨也无,在下一瞬便被兽足踏至稀碎。
“啊!”古念不敢再看,收回目光时眼泪滚滚。
“害怕吗?”古春舍问。
他还掌着剑穿过那冰狼的腿,割断了冰狼一足后黄符翻飞,将一小半的妖群困在这条街道上,不让它们再往有人的地方去。
古念双手结印不敢放下,她还与其他蓬莱殿的人一样在维持阵法,可要她如今安慰自己不怕也做不到了。
古春舍收剑后看了一眼从小伴在身边长大的师妹,迅速抬手以掌心擦去了她落了满脸的泪。他亦说不出安慰的话,也许今日城破,他们会死在这儿,也许是明日死,甚至他们会一个死在城南,一个死在城北,尸骨与那茶楼小二一般难全……
羽族的妖群中忽而传来一声别样的啼鸣,东方云瀚抬眸朝天空看去,乌蒙的天黑忽而刮起了凉风,冷得不像是盛夏,反倒有入冬之势。
有人伏在魏嵊的耳边说了些什么,魏嵊脸色一变,加快了攻城的步伐。
但来者显然更快,有一支先行之队竟高高地越过了中融山顶,亦是羽族的妖展翅飞来,其背驮人,从低处昂首看过去,两批羽族正在空中相撞。
东方云瀚望向从中融山西面飞来的羽族,只觉得双腿一软,险些没能站住,不过他还是扶着城墙巨石,依旧□□地站在城门上。
赶来的御师并不多,站在羽族上的只有几百个,不过难得他们驭妖之术不错,勉强缓解了隆京御师人数不足的局势。
一只乌鸟之上有人高喊:“风声境古家护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古家为六大氏族之一,只有御师可先行,那蜿蜒的中融山向西绵延数百里,他们古家的御灵卫与镇守天穹国西侧的兵队加在一起共计三万人,也被山川阻拦,一时半会远水救不了近火。
东方云瀚原以为是逐云赶来了,却没想过是风声境。
许多事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好比他从未料过魏家会反,甚至还以为容太尉反时,南方的蕴水将会是他前后绞杀容太尉所控兵马的最佳选择。风声境与玉中天间隔着山川无数,实在太远,东孚又自成一派,他没考虑过。
是谁越过几乎万里之遥的山川,去了风声境?
风声境的古家赶来,不在东方云瀚的预料之中,自然也不在魏家的预料之中。
云川以玉中天为中心,距离玉中天最近的是南方的蕴水,最远的是极北银地,风声境不远不近却山路难行,而东孚早已在魏家掌控之中,苍珠海地又不成气候,谁能想到远水能救近火?
“杀进去!”魏嵊举起从龙剑,此剑一出,龙吟声划破长空,非但古家前来的契妖因畏惧而落,便是魏家自家御师操纵的契妖也在这龙气之下瑟瑟发抖,再迎着头皮往前。
东方云瀚的速度很快,他从身边护卫身上抢走了弓箭,搭弓拉满,一双眼锐利地盯着魏嵊举起从龙剑的右手,指尖松开的同时,箭矢破空声如哨响,刹那刺穿了魏嵊的手腕。
热血洒下,重剑脱手。
少年帝王居高临下,冷冷地望向捂住手腕的魏嵊道:“你不配用从龙剑!”
从龙剑当年被东方先祖赐予魏家时,魏家便许诺世代从龙,只做帝王的左膀右臂,以一剑护东方皇室之道。如若皇室昏庸无道,滥杀无辜,又或残害百姓,那从龙剑可指帝王,如今,反贼是魏家。
不忠之臣,不配用忠臣之剑。
魏嵊气到几欲泣血,他高声怒嚎:“杀!杀!杀进去!”
风声境御师只堪抵挡群妖,却敌不过重兵攻城,不过半日,城门还是被攻破了。
昨夜停了的雨不知何时又有再落之势,一记冰凉轻飘飘地落在了东方云瀚的脸上,他抬袖擦去水痕,拔出腰间的佩剑,决绝转身。
寒风刮过帝王额前凌乱的发,他正要从城门而下,便见卞翊臣跌跌撞撞跑来,书生一样的人站在他面前比他高了半个头,张开双臂拦住去路。
“陛下要去哪儿?”
东方云瀚道:“杀敌!”
卞翊臣又问:“容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陛下战死了呢?”
东方云瀚一时无言,他知道他是东方家唯一的血脉,更恨自己年幼,未能像他的父亲一样早早留下皇室子孙。
如今东方银玥不知所踪,便是她安然归来也未必能给东方之姓延续子嗣,东方就只剩下他一个了。若他死了……若他真的战死了,那皇权、皇位皆无意义,赢也是输。
就在东方云瀚犹豫之时,卞翊臣朝他身后护卫抬眸,东方云瀚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陛下赎罪”,而后脖颈一痛,眼前泛花,身形摇摆,终是被卞翊臣拦在了城门出口处。
“送陛下回宫。”
若要东方皇室赢,至少也得他能活再说。
从龙剑脱手后,魏嵊手腕重创,也不能将其握住,跟随他而来的御师见神兵利器扎根于土地,饶是用足了力气也未能将其从地里拔出,纷纷望向魏嵊。
魏嵊道:“父亲之计将成,此等物件不要也罢!”
如若这世间再没有妖,那它就是一把寻常利剑罢了。
虽说不要,魏嵊也没真的弃剑而去,他命人将从龙剑看守,用绷带束住了手腕,再领兵顺着被攻下的城门,直入城中。
卞翊臣与古家来者汇合,隆京中的妖早已乱作一团,吞了瘴毒的与没吞瘴毒的互相撕咬,一如十一年前。
见着满城御灵卫和紫星阁的御师与魏嵊带来的人厮杀,见他们将城门围堵,一只小队冲入城中的主道,血色与剑光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大片铺开……
卞翊臣也会有恐惧。
妖火燎城,哀嚎声不断,天将暗。
火光点亮了隆京的夜,这一夜尤为漫长,半边城池仍然在厮杀,剩下的那一半的人几乎退守到了皇宫门前。
午时之后从空中飘零的凉意到了深夜子时便更重,卞翊臣站在宫门前抬起手接了一片于手中,那是冰凉的霜花迟迟未化,他的手心竟比冰霜还冷。
天象异变,夏落雪,不似吉兆。
眼看天华大道前魏嵊带人攻来,而皇宫仅剩两千卫兵,似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凉意更甚,马蹄声渐近,就连地面都在震颤。
魏嵊的兵冲入皇宫之前,与天华大道交错的天宝大道中,又一只队伍冲上前来,刀剑相向,是奔走一天一夜跑死了两匹马的逐云。
卞翊臣松了口气,逐云归来,还带来了原本归容太尉调遣的玉中天后方两万多兵马,想要让这些容太尉的兵听话自然要废一些力气,所以逐云不敢停歇。
她带着容潜的头与圣旨赶到,若有抗旨不尊者皆被斩首,连杀两将,十二领队,其中还有一个两朝老臣,可终于还是让她带人赶回来了。
逐云的刀很快,魏嵊有伤,不敢与她近战,便只能让手下冲上去。
此番魏嵊带兵前来,并未料到皇帝能调来玉中天后方的兵马,除却一万御师也只有五千骑兵,眼下御师正与紫星阁的对抗,一时顾不上来,竟让魏嵊落了下风。
这一仗打了许久,卞翊臣眼也不敢眨,只在凉风中瑟瑟发抖,可依旧背靠着皇城一步未动。
逐云将人引走,未在皇宫前动武。天明后又天暗,从天而降的冰霜一直未停,隆京的屋檐上都覆上了薄薄一层冰,所有人喝出的气都化作白雾散去。
魏嵊的兵所剩无几,被逐云逼出城外,逐云正欲乘胜追击。
天破晓,一道薄光落在了城门前竖立的从龙剑上,箭矢从林间而出,贯穿了逐云的肩膀,将她从马上打了下来。
第一缕阳光照入皇宫东方云瀚寝殿的窗棂,他已经醒了,殿外兵荒马乱,他起身推开窗时,宫人四散,唯有皇室护卫死守殿前。
他不知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可记得他去城门前迎敌时,皇宫里的宫女和太监们都还没有这么慌乱。
见这情形东方云瀚也知道是魏筌霖来了。
他未束冠,只随意披了件外袍就往外走,皇室护卫纷纷拦下他,可他们拦不住东方云瀚。
冒着寒风与冰霜,东方云瀚再一次看到了十一年前的隆京,只是这一次死去的人比上一次更多,不光有隆京的人,还有那些蕴水而来的士兵。
血色浸染皇城,就连空中漂浮的气都是浓烈的血腥味,东方云瀚不知还有多少人死了,又有多少人将死,他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陛下,你不能过去!”卞翊臣拦在了宫门内,他已经疲惫至极,手中一直握着那把未杀过人的剑瑟瑟发抖。
“到了如今,还有什么不能?”东方云瀚道:“难道真要等他将刀剑架上孤的脖子,再要孤向他求饶吗?”
退位?不可能!
玉玺就算被他啃下来嚼碎了咽到肚子里,也别想让他交给魏筌霖!
他只是恨!
恨魏筌霖,恨他为权势,亲人不顾!为皇位,杀人无数!
东方云瀚大步跨向皇宫正门,少年堪称纤瘦的身躯走到众人面前,身上背着一箭的逐云抵挡在宫门口,大骂骑在高马上的人一声:“叛徒!”
这种辱骂,于魏筌霖而言不痛不痒。
他拉满了弓,这一次箭头不是对准逐云,而是对准站在逐云身后的东方云瀚。
一箭发,卞翊臣握紧手中的剑拦在了东方云瀚的面前,他大喊一声,用孱弱的身体冲挡了过去,那把剑终究是劈歪了。
卞翊臣心口砰砰乱跳,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可低头看去,胸腔无箭,再抬头,那柄箭距离他的眼前也不过寸余,正被一堵沙墙拦截。
冰霜越落越大,犹如白雪。
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引去所有人的目光。
来者披散着发丝,一席鹅黄暖裙,那双凤眼冷冷地落在魏筌霖的身上,却是在对卞翊臣开口。
“卞大人,未开封的剑杀不了人,多谢你替云瀚挡这一次。”
东方银玥缓步走来,她瘦了许多,气势却如高山压下,此刻她手中举起一块银符,上刻图腾衔剑狮。
为卞翊臣挡下那一箭的沙粒纷纷落地,顺地而滚,最后在东方银玥的身侧化作一头金沙而成的狮子,利齿如银,正是极北银地,六大氏族之一孟家的契妖。
卞翊臣所握本就是文人府上挂着的装饰用剑,此刻他双腿一软,已然坐地。
东方银玥终于走到魏筌霖的跟前,她抬头与苍老却稳重的长者看去,眼中有失望,有痛心,却也不算完全无猜测无准备的震惊。
“你以为你来了便能阻止我?”魏筌霖居高临下地问。
东方银玥忍住胸腔嗅到寒气冷意欲出的咳嗽,低声道:“极北孟家为旧时武臣,自御师兴起时便退于黄沙境,为我天穹国练兵练器,无符不出。”
“但孟家沉狮百万,舅舅胜算如何?”
第153章 伏狮
不可一世的魏筌霖, 如何会承认自己将要败给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更何况他已然走到这一步,没有任何退路了。
十数万铁骑一路攻入玉中天,几乎没有损耗, 此刻围堵隆京里里外外数层, 皇城本就已是他囊中之物,即便银地孟家有沉狮百万, 精兵无数, 可距离隆京也数万里之遥, 如何能赶得过来?
魏筌霖丢掉手中的弓箭, 拔出腰间佩剑直直地朝东方银玥砍了过去。
东方银玥并不畏惧他, 她从容往后退了两步, 拉开与魏筌霖的距离之后数头金沙堆砌而成的狮子顺着魏筌霖的高马攀上。闪烁着银光的尖齿咬上了魏筌霖的铠甲,还未咬伤魏筌霖便有魏家的紫袍御师纷纷赶来,将魏筌霖从高马上拉下, 护在身后。
衔剑狮的银牌落地, 数十头金沙银齿的狮子拦在宫门前, 箭矢穿过它们的身躯,被沙粒吞没后再被丢出,竟伤不到它们分毫。
东方银玥转身, 大步朝皇宫走去,逐云砍断身上的箭跟随其后, 听从安排。
“孟家兵在城后五十里开外, 沉狮与孟家御师先行,兵队紧随其后, 此番本宫调来三十万兵马,从后方包围隆京城, 至于城中御灵卫与皇城护卫——”东方银玥只顿了一下,她朝逐云瞥去,道:“由你领队,疏散人群,让城中百姓从隆京后方撤离。”
“是!”逐云领命前去,她对东方银玥完全信任,什么也没多问。
东方银玥路过卞翊臣身边时,顺手扶了这腿软的帝师一把,再朝头发未束的东方云瀚走去。待到他的跟前东方银玥才发现少年眼眶猩红,像是濒死前泣出血泪般,怔怔地望向她。
东方银玥忍下心中愧疚,倒是伸手往他头上揉了一把道:“你我姑侄俩竟一样披头散发,不成样子。”
她入了宫,快步直往观星台的方向而去。
东方云瀚跟在东方银玥的身后,忍住哭腔哑着声音问道:“姑姑这些天去哪儿了?!”
东方银玥脚步一顿,回想起数日前还在风声境永安城中感受到的花香与小雨,只低声回了一句:“去做一场梦。”
但梦有该醒时,她早该醒来了。
这么多年东方银玥一介女子能在朝中坐稳,与容太尉一党分势,便是因为她的手上有可调银地孟家兵马的衔剑狮令牌。早在妖族入云川之前,孟家便是云川境内最凶猛的一支队,世代忠于皇室,只是后来御师当道,于朝中几乎占小半官职,云川合并为天穹国,无外战纷扰,孟家便去了极北银地沙海练兵。
东方银玥想,十一年前魏筌霖险些得逞,彼时他没真的出兵大约也是因为计划不算成熟,东方即明未死,而衔剑狮令牌也未寻到,他总想保守一番。
如今愿意出兵,除了有了万全准备之外,大约就是因为魏筌霖老了。
人之寿命有数,魏筌霖能活多久他每日都能感受得到,他已然是七旬老者,即便身子骨再硬朗也活不过百岁。眼下东方银玥失踪,朝中容太尉虎视眈眈,而小皇帝尚未成气候,紫星阁御师又被放出去找人,往北银地太远,往西风声境亦鞭长莫及,往东东孚早已被他掌控,此番造反,正是他最好的时机。
东方银玥已经走到了观星台下,她见东方云瀚还跟着自己,回眸道:“你一个皇帝不去管他们打仗,跟着我做什么?”
东方云瀚还未完全回神,愣愣地问:“姑姑要干什么去?”
“我自有我要忙的。”东方银玥顿了顿,她又认真看了东方云瀚一眼,轻声道:“你长大了许多,云瀚,如不是你足够机警,恐怕便是我带来了银地孟家的兵也未必能及时赶上。”
他已经是个足够优秀的帝王了,知人善用,坚毅果敢,唯一不足就是年纪太小。但没关系,年幼正说明他还有得可长,将来也会将天穹国带领到更好的方向。
东方银玥没与他多说,两步并一步往观星台方向去跑,待上了这隆京最高之楼,她已气喘吁吁。
观星台上还有魏千屿前不久设阵留下的裂痕,引动天雷,将地上深刻的符文染黑。
东方银玥一步步朝边缘走去。
观星台旁无围栏,平台边只有不足膝盖高的雕花石墩,她过去无数次仔细看过这里的每一寸,去研究当年东方元璟从此地坠落的真相,如今,真相已然呼之欲出。
寒风凛冽,隆京完全没有盛夏的半分模样,灰蒙蒙的天上厚厚的乌云卷出数道漩涡,在那像是随时能沉下来的天里,一片片雪花飘零,随冷风吹上脸庞,冻得东方银玥呼吸一窒。
她的眼直勾勾地盯着紫星阁的位置,双眸在密集的人群中扫过,只偶尔分神去看乱战的两队人马。
妖气纵横,夹杂着些微瘴毒气息,祸乱燃烧着隆京的西角,那里已经有数座大楼冒出了黑烟。
“殿下从什么时候怀疑魏家的?”
突然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东方银玥猛地捂住心口,待回眸时,一记眼神瞪过去,没答只问:“中融山中的阵可设妥当了?”
白容不知何时换回了那身玄色衣衫,马尾高束,暗蓝色的发带上银纹与他的皮肤一样白,那是他身上仅有的一点亮色。
东方银玥许久不曾见过他这样装扮,仔细回忆,好像从年前他有意避开她开始,少年便规避了所有黑色,即便很爱穿深色的衣衫,他也没再套上这身玄衣了。
“自是安排妥当了才回来。”白容说出这话时抿了一下嘴:“我何曾不听过殿下的话。”
他从未拒绝过东方银玥的任何要求,哪怕他不愿,也还是本能地顺从她的安排。
其实他回来得要更早一些,因知道东方银玥会回皇宫找东方云瀚,所以他一早便在皇宫前等着。他看见了魏筌霖的那根箭矢朝东方云瀚刺了过去,那一瞬白容的心里闪过阴狠又残忍的想法。
他想这个小皇帝若是死了,天下易主,东方银玥是不是也就不用再为从不属于她的皇位操劳,是不是就不用再回到这座宛若牢笼的城池,是不是……就可以与他回到时间错位的幻象中。
可白容又想,若东方云瀚真的死了,东方银玥大约会为他流不少眼泪。
殿下的眼泪,不可为旁人而落。
那根箭朝东方云瀚而去时,白容催动妖力让箭偏移了一寸,不过终究被沉狮化作的沙墙阻隔。
东方云瀚问她,这些天她去了哪里。
东方银玥说,她去做一个梦。
白容听到这话,心中难以言喻的痛苦再度溢满了胸腔。
那何尝不是他的梦呢?是他求而不得,战战兢兢也无法完全沉溺其中的梦,是他亲自建设,亲手摧毁的梦。
东方银玥在那场梦境里的雨中抱住了他,她说她要回去了。
白容撤下了幻象,应下东方银玥的所有要求。
皇城中饲养玄马可日行万里,那时魏筌霖的兵马才入玉中天,不过短短三日她便能将远在银地沙海的孟家三十万大军调入玉中天境内。这世间玄马稀有,即便东方银玥能在一日间赶到银地,也不可能让银地的兵马整装待发地等她号令,更何况才短短三日,三十万大军就已经走到了隆京后方。
除非,她一早便知道这一切,孟家的兵也不在沙海,而在银地临近玉中天的边境等待。
白容从未看懂过东方银玥的心机,他心潮澎湃又酸涩痛苦,澎湃于她是这样聪明优秀的女子,殿下果然无懈可击,吸引着他,让他越来越爱,越来越着迷。
可酸涩痛苦于,他知道这样的人,在她的心里,他怕是永远也排不上第一位的。
她或许也永远……不会像他这样可以不顾一切地爱上他。
白容有些许恍惚,又被东方银玥拉住了手。她的手很凉,他们的体温在这短短的一年内调转,触及手心的冰冷让白容回神,他捧起东方银玥的手放进怀中捂着。
东方银玥微怔,下巴朝紫星阁抬去:“以你之见,可能瞧出紫星阁与观星台间有道木石之阵?”
白容一愣,目光看去。
霜花飘落,在隆京的屋顶上铺了一层白,这样的白倒是将当年隆京冬至时分皇宫与紫星阁间更改之处显现了出来。
“是有木石之阵,从紫星阁前的通碑台连通皇城后方神卧殿,观星台虽在阵中,却不含于阵。此处极高,阵形易被风向所改,且观星台上原有引星入阵的符文,与前阵相冲。”白容说完,眨了一下眼道:“我不曾在书上见过这样的阵法,阵中生转死,天地颠倒,倒是那一排杨柳树似镜,分裂阵为两面。”
东方银玥嗯了声:“我猜也是。”
她猜,当年沈清芜所设阵法,并不包含观星台,因为东方元璟由此而死。
东方家颇为情深,爱之则不移,只是东方元璟爱的不是自己的皇后,而是羽族献上来的雀妖绫妃。东方元璟死后,绫妃也被人发现自缢于梵宫中,他们二人死得扑朔迷离,有人说是绫妃推东方元璟去死,再畏罪自杀,如今看来,是沈清芜将东方元璟骗了。
沈清芜一定带东方元璟看过这个阵,也一定向东方元璟说过人与妖的换命之说,他若想在紫星阁与皇宫处设阵不可能瞒得过所有人的眼睛,除非有人纵容。
东方银玥此刻只觉得酸涩又可笑,酸涩东方元璟聪明一世,为情所困,可笑他竟相信沈清芜会将他变成妖,去与一个绫妃,求什么永远。
冷风依旧,东方银玥被白容握在怀中的手终于渐渐变暖,她将自己的猜测说给白容听,因为除了白容,她竟无一个能倾诉内心荒唐的人了。
“他身为帝王,铤而走险,不顾江山社稷,也不顾天下百姓,只要他情谊圆满,是不是很可笑?”东方银玥苦涩道:“无人推他下高台,是他自己觉得此身若死,便能从另一个身体里活过来。”
白容见她眼眶含泪,想伸手去擦,可东方银玥并未真的哭出来,不过两息再眨眼,她便将眼泪收了回去。
“我倒是有些羡慕他。”白容低声道:“因他有驭妖之术极盛的兄弟,有聪慧过人的妹妹,他之死不会倾覆山河,所以他不算孤注一掷。”
东方银玥微怔,白容只是看着她,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可彼此都懂。
东方银玥不能孤注一掷,她也不会如东方元璟一样毅然决然地跳下另一个观星台。
“殿下。”白容忽而道:“我不是绫妃,虽求能与殿下长久,但更希望殿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欲言又止,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
东方银玥未等他的话酝酿出口,她抱住了白容的腰,闭上眼在他的怀中安心了片刻。
“你不是问我,何时知道魏家或有反意的吗?”东方银玥微微蹙眉道:“我在十一年前隆京出事时,便对魏家留心了。”
“我曾在宫中见过从龙剑的绘图,那是四百多年前的先祖与魏家联婚,娶了一任能握从龙剑的皇后,彼时画师将皇后握剑英姿飒爽之姿留在了画纸上,收宫中旧书楼中。后来父皇命人整理旧书楼,那幅画便翻了出来,画角生霉,在殿中挂晒了三日。我见过那把从龙剑上的龙鳞为三片,可十一年前魏嵊带领魏家御师前来相助隆京,从龙剑于我眼前而过时,上面就只有两片龙鳞。”
东方银玥低声道:“后来我再去翻那副画,旧书楼已被大火摧毁,画卷烧成灰烬,无从查找。可能是我年幼时记错了,也可能是当时的画师画错了,可我的心里始终有个印记……十一年来魏嵊求官两次我皆未应允,便是因为我有心结,高堂危危,皇权未定,我可给魏家荣耀,但不可给他们实权。”
也许魏家是好的,可也有那么万分之一的也许,画师没有画错,东方银玥也没有看错,世代忠良的魏家又为何要隐瞒皇室,拔下一片龙鳞?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急于破解十一年前的疑惑,她以身入局,将危险排在自身左右。
“殿下是故意让我带你走的?”白容问。
东方银玥摇头:“我没想过利用你,我是想重病消息传出,做出假死,嫁祸府中的梅花妖,先困住他,再引蛇出洞。不论是当年之事起于谁,是容家也好,魏家也罢,总会有人按捺不住,不愿错失良机。”
谁知道她的计划尚未开启,白容便将她带入了幻境,东方银玥知道自己并未睡太长时间,可白容却说他们已经到了风声境。
她了解白容,于是将计就计。
幻境虽为假,可在幻境中所有的感受都是真的。那里时间流逝得慢,东方银玥好似真的大梦一场,度过半生,这些都是意外奢来的,不属于她的命数,总归是要还回去的。
索性一切都来得及,她赶回了隆京,将安排在银地与玉中天边境的孟家兵队调来。经此一役,东方云瀚也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帝王,无需再靠她扶持。
魏家贼心毕现,容太尉也被斩首,所有阻碍他帝王之道的威胁一应尽除,而他那篇除旧迎新的朝中官员改革之制,总算能抬上来。
天穹国挖去了腐肉,总会更好的。
魏筌霖没有几分胜率,孟家的兵非同小可,与魏筌霖的铁骑正面对抗,数日便见分晓。西来绕山而至的风声境两万兵马拦在了中融山后方,他也退无可退了。
战火渐消,妖也斗得疲倦。
与东方银玥预料的一样,她再度走上观星台上的梵宫,站在梵宫一角看向隆京的一片狼藉,略生不安。
人族之役结束了,可沈清芜还未出现。
天上的霜变成了雪,寒得极为异常。
东方银玥正欲转身走下高台,忽而地面传来一阵剧烈震颤,她连忙扶住身边的柱子。
放眼望去,远山灰烟四起,中融山处似有异动,山巅颤颤,连着隆京城中摇摇欲坠的屋舍也都坍塌了。
东方银玥看向中融眼处,那里似有微光闪烁,仅一个闪神,大地龟裂,隆京最高的观星台从底部深陷入地底,也不过是几息之间中裂坍塌。
梵宫摇晃,高楼倾斜,东方银玥扶着柱子的手转瞬既脱,耳畔风声飒飒,失重袭来。
城外青山成灰,遥遥传来了一声摄人心魄的吼叫,似龙吟。
第154章 石龙
魏家军已成颓势, 在隆京城门内外被银地孟家的兵和匆匆赶来的风声境境卫军加上御灵卫前后夹击,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这几日东方云瀚睡得并不安稳,胜仗固然值得庆幸, 可这一场战役损耗隆京比十一年前更甚, 也不知要多少年岁才能将这座皇城养回从前的光景。
人虽护下许多,可也死伤不少, 加上那些随魏筌霖而来的铁骑, 破碎的尸体堆在隆京城外可成一座小山。这些人……都是为了魏筌霖的大计而来, 是他几十年谋划下的牺牲品, 原本这一切都可以不必发生。
此刻东方云瀚依旧站在了城墙上, 他看着城门下头盔落地, 银发翻飞的魏筌霖,瞧他苍老的面容,心下知晓即便此番他放虎归山, 此虎也再难站起来了。
魏筌霖不甘心被小儿玩弄, 更不知自己从哪里败露了野心, 十一年前隆京之祸后没多久他便退下朝堂,告老还乡,却没想到心中的谋划还是被人算到了。
东方云瀚的声音在高台上响起:“舅公, 降了吧!”
此话刚出,白容便闪身站在了他的身后, 他比东方云瀚高出一截, 左手掐着魏嵊的后脖颈将对方按在了城墙悬眼之上,半身探出了城墙边缘, 头颅向下。
魏筌霖已经七旬了,膝下只有魏嵊这一个儿子。
在沉狮将魏家军赶出隆京城外时, 东方银玥便嘱咐白容找到魏嵊,将他活捉到东方云瀚的面前。
魏家军虽为魏筌霖马首是瞻,可到底也能分清形式,此番领头军只有魏嵊与魏筌霖,壮年被俘,垂垂老矣的那个也不会有出路了。
魏筌霖看着城墙上的儿子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双目猩红,回顾一生,仍有不甘。
他虽沉默,可魏家军中至少有一半人放下了武器,这一仗胜败已定,无转圜之机。
忽而一阵地动山摇,如地龙翻身,站在高处之人感觉更加明显,比千军万马踏来还要震颤。
那些围在中融山前后的士兵纷纷下马趴地,东方云瀚也扶住了身前的城垛,目光朝前望去。
那是中融山,山脉异动,前后错位,无数树木倾斜,尘烟四起。
忽然,山间出现一道裂缝,一阵阵惊叫声从远方传来,那是守在魏家军后方的风声境境卫军和御灵卫的声音。
地面裂出了数到豁口,摇晃震颤,要将人吞入裂谷之中。
在场的御师纷纷停下攻击的手势,连带着他们的契妖,所有目光只往一个方向而去。空中的凉意随呼吸钻入人的肺腑,除此之外还有木之灵的清香,中融山间的木之灵似乎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震了出来,零星绿光以奔逃之势四散。
白容怔怔地望向中融山,黑眸在那一瞬化为金色,一股强大的妖力于山中觉醒,直激得他甚至要忍不住幻出满身龙鳞。
城中高楼坍塌,忽而一阵轻风从背后传来,带着许多人的尖叫声,越过他鬓角与额前凌乱的碎发。
这一瞬,白容的呼吸停滞,心跳也漏了一拍,他本掐着魏嵊脖颈的手也卸了力,只浑身僵硬地转身去看。
隆京城门距离皇宫很远,可站在城墙上可以直观地看见一条天华大道直通宫门。如今看来,整个隆京都是一副破败景象,处处成了废墟,还有那些御灵卫在极力扑火,紫星阁的御师也在尽力控制住因瘴毒而异变的妖。
皇宫之中,宫门一角倾倒,而宫中最高的、可以俯瞰整个隆京的梵宫却从底部生了裂缝。地裂之后观星台从中折断,华丽的梵宫犹如一根在风雨中被折了枝的荷花,不过眨眼间便压倒了宫墙。
尘烟铺开,那一阵震颤的风再度吹向了白容,风势待到他跟前分明很弱,却将他吹得往后踉跄了一步。
久未呼吸,白容浑身血色褪尽,那双金色的瞳扫过皇宫每一处,他依稀记得早间临行前东方银玥对他说的话。
她说:“魏筌霖老了,唯有抓住魏嵊此战才算真的结束,隆京禁不住再折腾,只愿他们能降。”
她说:“如今我也只能信你可在短时间内抓住他,抓到他后将他交给云瀚,在战事未平之前,你暂且守在云瀚身边,我也只相信你能护住他的安危。”
白容并未立刻答应,他回:“那么多人守着他,他不会死。”
东方银玥却笑:“守着他的人哪有你厉害?”为了夸赞他让他心动,她甚至道:“瞧那日卞大人也想护主,以身拦箭,还不是被吓得摔了一跤。若是白容在场就不一样了,那根箭,必然伤不到云瀚分毫。”
白容是有些得意,可他更知道这话是东方银玥故意哄他听的。因为她知道魏筌霖的箭很厉害,她曾亲眼看见那根箭险些了结了东方皇族的未来,所以她不敢让东方云瀚在此关键时刻冒险。
可他仍有些不愿。
“那殿下呢?”他问:“殿下的安危呢?”
东方银玥抚着他的脸轻声道:“宫外有御灵卫和紫星阁的人,我又不出宫,就在这里等你们的好消息。”
她的笑容依稀还在眼前闪过,白容的视线却变得越发模糊,像是被从天而降的白雪糊住了眼,他抬手擦了一遍没擦掉,再擦一次,这回他看清了,梵宫确实倒了。
“殿下……”
白容的心中忽而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他此生从未体会过这种六神无主的慌乱感,即便当初知道东方银玥重病在身,或许命不久矣,他也极力地想各种能让她延续生命的办法。可这一瞬,白容觉得自己尤为无力,走出的每一步都腿软得他差点从城门上扑下去。
他心中安慰自己,不会的。
皇宫那么大,东方银玥不一定会上观星台,高台坍塌之后也只是砸倒了皇宫一角,那里离星祈宫有些远,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城墙上的人都在惊惧这突如其来的地动,谁也没看见那个公主府的蛇妖是何时离开的,他犹如一道黑色的光,逆着风往皇宫而去。
这一条路很短,可白容几乎拼尽了浑身的力气。他不信东方银玥恰好就在观星台处,所以他第一时间回去了星祈宫,早间他便是从这里离开的。
殿下说她哪也不会去,那她就一定还在这里等着他!
“殿下、殿下!”白容冲入了星祈宫,他无视那些因地动而慌乱四散的宫女,直接冲入了星祈宫东方银玥的寝殿中。
殿中没有,院中也没有,就连后花园也不见她!
“殿下!白容回来了……殿下。”白容的脑中一片混沌,他气喘吁吁,站在星祈宫中只觉得周围一切都在扭曲、形变,而后朝他逼近,让他寸步难行。
“你快出来吧,殿下……地动了,这里很危险,我来带你走,我、我……我来带你走。”白容头一次觉得自己竟这么冷,从天而降的雪比冰刃还要伤人。他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脑海中却在一遍遍重复着东方银玥对他说的话。
她说她哪儿也不去,就在宫中,等他们的好消息。
白容没敢去找皇宫其他角落,他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可他又想若有一个万一呢?他若花时间去找皇宫其他地方,而那一个万一就在观星台下,在那已成废墟的梵宫下……
这一条宫路他走过无数次,曾经每一个东方银玥不在公主府的夜晚,他都会于深夜行过这条长长的宫巷,去星祈宫外陪着她。哪怕透过窗户能看见她映在窗棂上的剪影,那他靠在树杈中睡的一觉也必然是安稳的。
那么多次行走过的路,仿佛有无尽阻力,让他寸步难行。
白容终于走到了那片废墟下。
观星台折半,破碎的石块还在随着地动不断往下落,而那片比人高出数倍的废墟掩埋得足够深,竟透不出一丝活人的气息。
中融山处遥遥传来一阵惊人的吼叫,震天动地,一股凛冽的寒气从城外传来,霎时间将空中的雪花冰冻,化作寒刃而落。白霜如雪,覆盖半边山丘,直逼城门。
天突然变得尤为黑暗,乌云滚滚,当真像是要塌下来一般。
谁也没料到眼前这一幕,古书上记载中融为真龙所化的山,她沉睡于此,以自身化作可以供妖族生存的木之灵,亦滋养大地,使隆京风调雨顺,物产丰润。
可这毕竟是传说。
眼下传说成真,他们瞧见中融眼处琉璃一般的龙角探出山尖,看见连绵的山脉中一道黑曜石般的身影破土而生,她的脊背上长满了青竹与树木,又在大地的颤动中纷纷坠入深渊。
所有人都惊住了,大气不敢出,呆愣地望向那从中融山中爬出,身体腐朽大半又在骨肉上连着玄甲、四肢攀地、仰天吼啸的——龙!
无数人坠入因地动而裂的缝隙中,无数人在震惊尚未回神里悄无声息地死去。
那些士兵此刻不分你我,也不再分天穹国皇室的还是蕴水魏家的,他们纷纷躲避那突然出现的裂谷,在这一瞬与妖相比,他们显得无比地脆弱。
又一个人因来不及逃走坠下深渊,一只手突然从上抓住了他的手臂,裂开的豁口上方,浑身白衣渗血,披头散发的男人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咬紧牙关道:“爬上来啊!”
士兵这才回神,连忙借着这股力往上攀爬,待到他回到地上才仔细去看,认出了眼前之人是谁。
魏嵊之子,魏筌霖之孙,魏家唯一的嫡系继承人——魏千屿。
他的爹成了东方皇室的俘虏,他的祖父还不肯屈服,可他却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用尽自己的力气在后方救风声境而来的兵。
生死关头,难分你我,所有人的唯一念头只有一个——想活!
魏千屿与落尾的这些人正好处于中融山境内,此处地动得更为厉害,便是侥幸躲过了地裂也不能站起来,更别说奔跑逃走。
魏千屿救了许多人,早已精疲力尽,这些天他从未休息过。
是他骑上玄马去风声境找人,才将他们绕山带来了这里。他想着魏嵊从东而出,那东孚即便不造反,也不可能出兵,而他唯一的出路便是去找救兵。
他无法接受父亲与祖父的反叛,即便他以死相逼恐怕也不会让他们动容,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去阻止这场悲剧。
魏千屿再拉了一个人上来,只觉得眼前一昏,脚步踉跄后竟直直地往前栽入了不远处的深渊。
有那么一瞬,他想着就此结束也好,反正他这一生过得都很乱,死了也就什么都不用面对了。
可下一瞬他又觉得不甘,他无能反抗,无力挣扎,无法挽回,一无所知,这一生似乎一件成事也未做过。好像他的存在与不存在皆不重要,可正因为这一丝不重要,才生了不甘心。
不容他再多想,腰间忽而一紧,勒得他无法喘气,紧接着下一瞬便被人高高抛起。天旋地转之后,魏千屿看见了一张近在咫尺的巨大虎脸,老虎炙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瞬间将他吓清醒了。
“你方才……该不会是在找死吧?”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魏千屿浑身一震,呆愣望去。
只见那虎头之上坐着个碧色衣裙的女子,一如他与对方的初见,英姿飒爽,仿佛仙使降临。
沈仙子三字卡在魏千屿的喉咙里,下一瞬他便看见对方蹙眉。
沈鹮朝魏千屿伸手道:“乱事由你魏家起,你不随我一起去看看?”
魏千屿本能地摇头,他想过要阻止的,可他什么也阻止不了,那些在观星推运上看见的画面,有与无皆无可改,就像是命定的结局,不过被他提前窥视而已。
他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祖父和父亲,更没有脸面去面对东方云瀚。
沈鹮只是瞥了他一眼,她没管魏千屿愿不愿意,直接将他拉上了狮虎鹰的背上,而后拍了拍狮虎鹰的脑袋,下一瞬庞然的妖兽腾空而起,直往隆京城飞去。
他们飞得越高,便越能看清如今隆京的形式。
玄黑鳞甲的巨龙身体绝大部分都化作了山川上的石块,那具身体仿佛随时都会散架一般,可威慑犹在,依旧坚不可摧。
无数箭矢朝中融山飞过去,一时间魏家的铁骑与孟家、古家带来的兵纷纷朝那巨龙投去兵器,可那些箭矢砸在龙鳞上甚至不如一阵微风的分量。
龙爪抬起,震天动地,那一股股强烈的妖气顺着寒意袭来,或许这连绵数天的雨变成了冰霜又化作了雪皆与这条已经沉睡了数千年又再度醒来的龙有关。
狮虎鹰飞过龙腹,小花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吓得闭上眼睛直往前钻。
沈鹮安抚地拍了拍它的脑袋,可她的心也在疯狂跳动,屏住呼吸,再想抬头去望,便有一只手轻轻盖在了她的眼上,遮挡了那似腐朽,又似与山体同化的龙腹。
盖在她眼上的手温柔有力,传来熨帖的温度。
沈鹮想起她记忆里的中融,那存在灵虚境中小小一只,特别爱臭美,还喜欢往自己身上戴花儿的小玄龙……她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样子,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沈鹮知道是谁。
小花飞得很快,它很惧怕这条苏醒的石龙,为了躲避那些从中融山上落下来的山石,便是坐在它的身上也不安稳。
一个剧烈的晃动,沈鹮靠在了温暖的胸膛上,霍引终于将手拿开,颓败的隆京进入眼帘。
她感受着从身后传来的温度,双目定定地盯着十一年前便已经出现过一次混乱的隆京,感叹这些乱象从头到尾,都是由两个人而起。
一个为了皇权,一个为了执念。
而从始至终,被他们共同推翻的东方,却是这世间难得的,只为苍生百姓。
“魏千屿,眼下这些都是你父亲与祖父造下的孽,需得由你去化解。”沈鹮说这话时,声音有些颤抖。
她回身越过霍引的肩膀,看向趴在狮虎鹰的背上脸色惨白的魏千屿道:“而我,也有需要我去化解的孽。”
魏筌霖执念过深,沈清芜疯魔,他们都是致使生灵涂炭的罪魁祸首。
总要有人去解决这一切的。
沈鹮嗅着风中飘来的瘴毒气息,双手比了个结印将魏千屿送去了皇城门前。她看着朝下坠落的身影,也看见了站在城墙上的小皇帝,还有城中奋勇杀敌的御灵卫、消解瘴毒的紫星阁御师……
人族之难,人族定,而妖界的灾难,不会再重蹈覆辙。
真龙现身,妖族纷纷膜拜,一时间空中飞过的竟只有沈鹮座下狮虎鹰,且狮虎鹰还是被沈鹮捂着耳朵强行带领上天的。即便眼前中融已经化为山石,却神威犹在,令妖蛰伏。
沈鹮本在中融山中等霍引修养好,可凤凰木从中断裂,剧烈的妖气从山底袭来,霍引强忍着才化作人形跟随她离开中融山,出山便见如此壮景,沈清芜的计划也正在实行。
她原本还在想,他一个梅花妖要如何在启阵时让群妖和人群配合,眼下看来,他其实早算好了一切。
他等着魏家的兵攻入皇城,等着魏家的妖吸足瘴毒,再将中融唤醒,有龙主镇压,一只妖也跑不掉,而两军交战,一个人也逃不脱。
眼看石龙踏山而来,碾碎无数山丘草木,混沌的中融眼上似乎有一道单薄的身影,他与沈鹮遥遥相望。
一股寒气从隆京城中传来,带着逼人的杀气,霜花成箭,冰封半边城墙,直朝城外山川而去。
沈鹮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破碎哀嚎,待她回眸,从高处去看。
皇宫的梵宫不知何时坍塌,而断裂的观星台下一道黑影化作飓风,将无数瓦砾卷起,浓烈的妖气于风中冲撞,那股杀意顺随风雪而至。
白容的声音撕裂沙哑,叫人心神颤颤。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第155章 杀血
狂风卷起皇宫内残破的瓦砾, 如海啸般朝隆京城门扑了过来。
沈鹮心道一声不好,摆出结印的刹那一堵阵墙推出,可遇上凛冽的风刃也不过是两息间便被撞碎。阵裂后,那股寒气铺天盖地地朝城外袭来。
气劲过盛, 便是狮虎鹰也抵挡不住, 沈鹮此刻悬在空中,简直避无可避。
下一瞬狮虎鹰化作面具被霍引抓住, 而她也被霍引抱在怀中, 寒风从耳畔刮过, 飒飒风声割断了霍引飘起的一缕发丝, 待到沈鹮回神, 他们人已经站在了城门上。
城墙上的人多半躲避于箭楼处, 待到这阵寒风过境,再睁开眼去看,那箭楼的飞檐与墙壁便随风向生了尖锐的冰凌, 寒气将箭楼前后冻了厚厚一层, 也唯有避风这处免去了伤害。
城下魏家军的人便更不好过, 寒意袭来时他们毫无防备也无从躲避,魏筌霖更是从马上摔了下去,众人的盔甲上纷纷结冻, 城外尸体化作冰山。
天为黑,地为白, 一切如颠倒了般。
风中白茫茫的冰霜雪花里钻出了一条玄黑身影, 比起那从中融山中爬出来的石龙要小上一截,更为纤细, 却也更为灵活生动。
这还是沈鹮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龙长成什么模样。
与东孚海龙王那异变的扭曲恶心不同,也与被沈清芜用水之精唤醒的中融大半石化又腐朽僵硬不同, 闪过众人眼前的那道玄色极为明亮,即便眼下无阳光灯火,他的每一片鳞也在闪烁着耀眼的光泽。
琉璃彩石般晶莹的角朝石龙方向撞了过去,看似脆弱,却在刹那催动了天塌地陷般的震颤,城门生裂,巨大的气劲荡开乌云。
云层从中裂开,一道光破天而出,闪过众人眼前,才叫人发现此刻正是晌午时分。若无这场战役,无这连续多日的冰霜白雪,隆京值盛暑,正是天光好时候。
沈鹮不知隆京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叫白容失去理智般只为与石龙同归于尽,又或者说……他想杀的人并不是被唤醒的中融,而是藏在中融眼中的沈清芜。
她望着有许多活着的人也被冰封了,冻结半边身体无法挣脱,只能被迫留在原地挣扎着。
这些冰霜不全是由白容而起,却的确是因他与中融对打而生的,他是中融的孩子,自然继承了与其母亲相同的能力。
此刻白容的身躯差不多只有中融的一半,他的龙角也没有中融的长,化作原形的两条玄龙庞然的那个动作迟缓却知晓龙的软肋。白容很快,他的目标是戳穿中融的眼睛,毫无理智且不顾自身地攻击,便是拼死也要将中融眼处的沈清芜给挖出来。
“龙主并未复活。”霍引说出这话时,沈鹮诧异。
若中融复活,她应当知道眼前这与她当年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玄龙就是她的孩子才是。当年她以身化山川,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孩子,不可能复活后却与白容打在一起,且招招往死路上去。
真龙打斗,受难的非但是寻常百姓,玉中天中的妖大大小小无数只,皆在这龙族妖气之下匍匐跪地,惊惧慌乱,便是那些可以维持人形的也都化作了原形,在强大的威压下瑟瑟发抖,逐渐意识模糊。
再这么下去,隆京迟早要被他们打散。
沈鹮看着曾经黛色玉色堆砌而成裹上神秘面纱的中融山如今皆被苍白覆盖,她握紧霍引的手道:“这些他在十一年前就已经策划了。”
“是。”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沈鹮回眸便见到了一张纯白毫无花纹的面具。
“明王殿下。”沈鹮喊出这声,不远处的东方云瀚等人也朝突然出现的人看去。
身份既然败露,东方即明也没打算掩藏,他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与东方银玥亦有几分相似的脸。
他没看向东方云瀚,也没时间与站在城墙上曾经把酒言欢的将军旧友寒暄,只是望向满城内外几乎要压抑不住体内瘴毒的妖,一如被拉回了十一年前。
“他早就策划了这一切,挖出镇国大妖的内丹,得到水之精,却一直将这样东西藏在了中融山间,自己隐身而去,十年后才回来隆京。”东方即明道:“水之精可以治愈妖族,它与镇国大妖融合了数千年,虽让镇国大妖的血变得有疗愈之效,却也是用镇国大妖的精血滋养,彼此依存。如今的水之精足以催动中融山中的巨龙,却不能死而复生。”
沉睡的巨龙早已在睡梦中身死,十一年前上百万只中了瘴毒的妖进入中融山,光是它们的死也能腐蚀了中融残存的意识,更何况白容苏醒,一代生,将有一代去。
如今母子相残,不过是沈清芜未曾料到的戏码,因为他不知这世上还有另一条龙。
可即便中融不能再活过来了,白容也应当知道他是从何而来的,明知自己是中融之子却还是要以死相拼,是为什么?
沈鹮忽而想到了什么,再朝东方云瀚处看去,未见东方银玥。她越过了箭楼,趴在城垛上往皇宫观星台方向看去,心中隐约生出不好的预感。
方才地动山摇间,城中也有数处地裂,楼阁坍塌,就连梵宫也被摧毁了,如若东方银玥只身一人,或许她已经遇险了。
白容从那处而来,可是嗅到了那处有东方银玥的血液气息?
可观星台处的瓦砾虽被卷起大半,仍有一部分盖住了地面,沈鹮不知白容没有掀开剩余废墟的原因是因为东方银玥不在那里,还是他害怕真正面对东方银玥的死亡,以不见尸身便不算死来自欺欺人。
“再这样下去,隆京便承受不住了。”东方即明突然开口道:“魏家的契妖悉数吞了瘴毒,方才在与城中群妖对打时必也将瘴毒洒在土地上,如今满城妖不论法术高低或多或少都中了瘴毒。若中融未醒,他们或有妖力自控,可此刻中融山中妖气澎湃,威压逼人,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被瘴毒操控,到时候……”
到时候,便是十一年前群妖反噬的画面再度上演。
所有的妖都会失去理智,无差别攻击,将眼前所见全都撕碎,暴力地碾碎所有活物。
风变了,雪也大了,隆京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寒冷,彷如冰窖寒潭,叫人呼吸都困难。
沈鹮本想去帮白容,但此刻更重要的是隆京还活着的人,与那些还有救的妖。
她拍着霍引的肩道:“相公,这里交给你了。”
说完这话,沈鹮抓着面具便从城门上跳下,霍引跟着她走了两步,伏在狮虎鹰背上的女子已经往城深处飞远。
他看着沈鹮的背影,画面与记忆中的她重叠,有些话他与沈鹮都来不及对彼此诉说,但眼下并非好时机。
他不怕自己长得过大,因为最够大,才可成为她的疲惫了后可以栖息之地,可以成为她没有后顾之忧去完成她的使命的后盾。
沈鹮趴在狮虎鹰的背上,如今成了能飞天的唯一一个御师,她看到了紫星阁的御师们连忙过去。
紫星阁众人正在对抗被瘴毒吞噬意识已经异变了的妖,沈鹮抿嘴,虽心生不忍,却也不再拖泥带水,直接扬声道:“异变无救的妖,杀了它们便算给他们痛快了!不要在此耗费时间。”
“是谁?”有人抬头看去。
隆京城外天光照亮了中融山巅,隆京城的上空却还是乌云盖顶,谁也瞧不清沈鹮的面容,但有人认得她的坐骑。
“是狮虎鹰!”
“是蓬莱殿的沈昭昭?!”
“还真是她!”
一梦州处,李璞风和卫矜正抵着背,刚杀了一头异化的黑熊,再抬头看向狮虎鹰的方向,下一瞬听见沈鹮喊道:“二位师兄,快速逼出群妖身体里的瘴毒,若瘴毒入体的先炼化,已经异变不可炼化的,便只能下手杀了!”
不能让更多人枉死,一旦那些妖变得不可控,非但隆京内的御师和御灵卫皇城境卫军有难,便是城后被沉狮护着的隆京百姓,乃至玉中天的百姓也会被它们撕碎吞噬的。
毕竟如今……已经没有阻拦它们离开的中融山了。
玄龙对杀,胜负难定,一场灾难在所难免,隆京之外是云川更大的天地,若瘴毒带出玉中天,这里将会是第二个妖界。
疯魔的妖残杀人,待杀尽,它们也会被四溢的瘴毒折磨,最后爆体而亡。
狮虎鹰飞走后,李璞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方才叫我们师兄?”
卫矜只看向远去的狮虎鹰,沉声道:“御敌杀妖吧,师兄。”
沈鹮急着在人群中找到蓬莱殿的弟子,在看见古念后才松了口气,连忙飞身而下,冲上街道,帮着古念先逼出那些妖身体里的瘴毒,将瘴毒收入符中,再与古念碰面。
“昭昭?你回来啦?!”古念见到沈鹮,一时间激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本想说你回去风声境说不定还是件好事,隆京、隆京死了好多好多人……好多我熟悉的人都没了……”
她比沈鹮还要小两岁,身形娇小,哭出来直叫人心生疼惜。
若没有魏筌霖的谋反,若没有沈清芜疯狂的执念,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别哭了。”沈鹮替她擦去眼泪,慎重道:“如今我不是紫星阁的人了,我说的话他们也未必会听,但你古家人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古念,你听我说,未避免生灵涂炭,我们必须得尽快控制住这些身怀瘴毒的妖,必要时刻痛下杀手也不能让它们活着离开隆京。”
因为隆京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妖与人。
“可我要怎么做?”古念已经持续数日驭妖,脑子都快迟钝了。
沈鹮道:“蓬莱殿擅设阵,凡是蓬莱殿弟子便在隆京城外各处设下阵脚,阵点相连,将危险困在中融山包围的范围之内,人手不够便让风行殿的弟子帮忙,青苍殿控妖,明云殿杀妖,咱们分工。”
“对了!”沈鹮又道:“古家与孟家都来了不少御师,他们的人数也可算在里面,擅设阵的设阵,擅驭妖的驭妖,其余的只负责保护人。城前那边还有魏家的御师,眼下恐怕他们也无心再战,生死存亡当前,清醒的人都会以大局为重!”
“好,我这就通知师兄,按你说的办!”古念抹去眼泪,也不再哭了,摸出古家内部通信的符牌便开始找人。
沈鹮将她这处安排妥当了,再往隆京后方而去。
后方为百姓撤离的方向,隆京的人有十数万,还有手无缚鸡之力妖力薄弱的小妖数十万,如今都被孟家的兵队护在后方。可那些兵队中主要分布的还是沉狮,沉狮为沙海狮族,亦是远古妖兽之一。
只要是妖,便会被瘴毒所控,沈鹮还要去看瘴毒是否流向后方,若沉狮也被瘴毒侵蚀了神智,那边隆京的十数万人与数十万妖便无可挽回了。
城中人少,可护的不多,只要控制住隆京城中本身的妖与魏家带来的那些就还有法救。
沈鹮暂且不怕那些妖从往正南方逃跑,毕竟那边白容与中融皆在,霍引亦守着前城门,怕就怕在后方失控……
皇宫贴着隆京城后,沈鹮抵达后城墙的箭楼前,有人已经早早到了。
在她去城中飞了好几圈,交代好一切时,东方即明也显然想到了这一层,故而来到后城门。
不得不说,魏家带来的瘴毒足够多,他们非但让自己的契妖吞了瘴毒,连他们自己的身上,他们的兵器、马匹上也都连带了瘴毒。
天不断地下着雪,数日过去,瘴毒已经顺着融化的冰雪往隆京四面流去,城后原以为有孟家的兵暂且足够安全,却没想到瘴毒之下,从无安宁之地。
沉狮为金沙所化,此刻却有半数沉狮已经被瘴毒染成了灰黑色,银色的利齿互相撕咬拼搏,便是它们原本的御师也不能控制。
百姓被兵队护在后方,可兵队已经倒下数排,眼看着血液染红了大地,白茫茫一片雪迹之中晕染出大片猩红,直叫人心生恐惧。
沉狮护着后城门,孟家的士兵护着百姓,可风中、浸入霜雪中的瘴毒却在不断朝下而落,落在那些从一梦州与万两金楼内逃出的妖身上,落在那些在酒楼茶馆里做杂役小厮的妖身上,落在那些尚未能化作完整的人形,如同稚子天真又满目恐惧的妖身上。
他们知道他们或许也会变成那些沉狮,失去意识,而后杀掉身边最亲近的人。
正因如此,恐惧与悲哀在冰冷的风饕声中蔓延,映入沈鹮与东方即明的眼中,便是无穷的绝望。
光靠她一个人,杀不死这些妖。
沈鹮几乎没有多想,她脑子一热便朝城楼下冲了过去,她以风画符,以石为阵,想要将那些血腥阻拦在外。
可她力量微薄,仍旧没能阻止生命死去。
与她并肩而行的士兵看上去也不过和她一般年龄,他短暂地成了她的护盾,在异变的沉狮咬向沈鹮的后背时他伸出了自己的手,而后整个人被叼入沉狮的口中。
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沈鹮没能听见他的尖叫声,她的耳鸣来自身后惊恐的哀嚎,来自她意识到待到她真的杀死这些沉狮时,或许身后的人也死去大半了。
碧色衣裙半边染上了鲜红,星芒矩阵从她的脚下展开,沈鹮甚至叫出了狮虎鹰,小花以一敌三也依旧不是那成千上万个逐渐染黑的沉狮的对手。
她彷如坠入了真正的深渊,离死亡那么近,又那么无能为力。
她想喊出霍引的名字,又想起是她将霍引留在前城门的,那里有东方云瀚,亦有数十万大军,他需防御失去理智的双龙飞入隆京城。
不能仅为自己,而枉顾他人的生死。
他们,各有使命。
沈鹮只觉得双手颤颤,那些朝着她所设阵法扑涌而来的沉狮几乎遮蔽了所有光,如千金坠顶,沈鹮拼尽全力,忍不住喊叫出了声。
就在那么一刹,她好像看到了一簇火焰燃烧。
风中传来血腥味,点点猩红如梅花坠地,巨网铺开,落在地面上猝然燃成了熊熊烈火,所过之处,无不烧光。
身染瘴毒的沉狮只要碰上了那簇火,便被火光吞噬,烧成黑灰。
覆盖在沈鹮身上的压力渐小,死去的部分沉狮终于露出了一丝缝隙,得以让她看见站在后城门城垛上的人。
东方即明一身粗布麻衣,他没下城楼,他的剑也没有对准任何一只妖,那柄闪着银光的剑,对准的是他自己的心脏。
沈鹮突然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
她知道驭妖之术上有一道禁术,若非驭妖天才难以学成,即便悟性极高也需心力能力才可使出。
当年的沈清芜便是因此而死……
杀血之术,杀的是自己,以浑身血液化为火焰烧干烧尽,烧成灰飞烟灭,尸骨不存为止。
而他落下的血液化为的火焰,可吞噬黑暗,如同我下地狱,便拉黑暗亦下地狱。
没有人能解城后诸多百姓的困境,若可以,就必须牺牲。
沈鹮推开了眼前的沉狮,她在雪地里见到了热烈绽放的火焰,她看见符文环绕在东方即明的身侧不断发光,而他的眼直勾勾地盯着沈鹮,与她遥遥相望。
他开口说了什么话,风声太大,沈鹮没听见。
可她能看得见,似乎也在这一瞬感知到了东方即明话中之意。
那样大的火焰,最终攀上城墙,烧上了他自己。
十一年前消失的人,从未打算与他的亲人相认,他当年消失是为沈清芜的阴谋,而今出现,是为苍生性命。
死得毫不犹豫。
“东方即明——!!!”
破碎的呐喊在后城墙的边缘响起,一抹暗蓝色的身影越过火焰,直朝被长剑惯胸之人而去。
东方即明听见她的声音,可那里的火焰实在太大了,他看着朝自己跑来的人,跌跌撞撞,一如她年幼时学步的模样。
彼时皇兄东方元璟与他各站一边,谁也不许说话,只看刚学会走路的小团子会走向他们哪方。东方元璟就真的动也未动,东方即明却难得不老实,手里攥着一块糖轻轻晃了晃,那个摇摇晃晃的小团子就朝他的怀里扑过来了。
从那以后,她就更喜欢他了。
东方银玥未能靠近,因为东方即明比出结印,在她的面前拦下一阵,将她推远。
他们还未曾相认,即便他知道她的一切,她也知道他还活着,可这十一年来眼下场景却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东方银玥浑身是伤,衣衫褴褛,她推不动那道逼着她不断后移的阵墙,只恨恨地捶着阵墙上的符文,看向火光中的人影。
“皇兄!!!”
第156章 凤凰
东方即明想, 若早知是这样的结果,倒不如一开始便不在她跟前露面了。
就让东方银玥以为他早已于十一年前便失踪或尸骨无存,也好过当着她的面被火烧为灰烬来得好。
东方银玥的体力在她费劲爬出梵宫废墟时几乎耗尽,她不知不过半天时间, 隆京内外一切都变了模样, 坐在城中,也望不到中融山川有两条玄龙正在厮杀。
她只感受到了寒冷, 冻得肺腑生疼, 一阵阵咳嗽让她几欲呕血, 再抬头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踏剑往后城门的方向而去。
那人脸上没有面具, 匆匆略过, 东方银玥便忍着浑身的疼, 也忽略了身上大小不下十处流血的伤,跟随着对方往后城门蹒跚跑去。
待她到时,一切都已成定局。
东方银玥喊出了他的名字, 她叫他皇兄, 她还在生东方即明十一年前不告而别杳无音讯的气, 可这股气在他被利剑穿心时就散尽了。
她忽生后悔,为何当初为了报复他而让周无凝去城外野林与他会面,为何自己非把着那一股幼时被他纵容的矜骄, 错过了与他相认的最好时机。
她甚至都没看清如今东方即明的脸,她也再看不见了……
“皇兄, 皇兄!”东方银玥不再抵抗, 她跪在阵墙前,感受着那股阻拦她的力量逐渐变得微弱:“你欺负我……你说你不会欺负我的。”
东方即明在她为了那颗糖跑向他时, 便说他以后都会好好保护幼妹,不会欺负她, 也不会让她叫旁人欺负了去。
可这十一年,东方银玥受尽了压力与苦楚,眼下他明知她不通驭妖之术,这一道阵墙阻隔,他也将永远离她而去,却还是不肯让她靠近半分。
东方银玥知道阵墙将会随东方即明死去而消散,她甚至不敢抬头。
世间对她总是不公,幼年丧父丧母,不懂事时失去了长兄,如今恶病缠身,却还要眼见着亲人的离去而无能为力……
阵墙散去,东方银玥扑在了地上。
城墙上已经没有人了,城下满地的火焰,皆是那个人未烧尽的血水。
眼泪模糊了视线,东方银玥已经用尽了力气,如今再也爬不起来,动弹不了半分。
身上伤口的疼与心里的疼双重折磨着她,她知自己此刻不能闭上眼睛,却依旧抵不住流血过多头脑昏沉。
东方即明的身影消失了,沈鹮看见了他死去的全过程,待到城墙上发着微微光芒的符文散去,她才终于从妖群中挣脱出来。
孟家的士兵护住了百姓,可阻止不了这伴随着冰雪从天而降的瘴毒。想要阻止瘴毒蔓延,要么清除隆京内外所有的瘴毒,要么便停了这场雨雪。
清除瘴毒非一日之事,便是紫星阁御师设阵集体将瘴毒收入符纸中,再将符纸聚集封印,也要耗去数年时间,那么眼下最快避免让城外其他妖被瘴毒侵蚀的最好办法,便是结束莫名的寒冬。
寒冬由中融苏醒而起,这些冰霜,皆是龙主的妖力。
沈鹮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她将百姓重新交给了孟家的人,再从袖中搜罗出仅剩的黄符,写下符咒后散给那些沉狮,这样至少可以让它们短暂地不受瘴毒祸害。
待交代清楚城门后方的事宜,沈鹮才上了后城墙。
这里的火已经灭了,斑驳焦黑的地上重新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白,积雪被风扫入城墙一角,沈鹮看见了趴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东方银玥。
她一时怔住,再快速朝东方银玥跑去。
东方即明杀血而死时,沈鹮听见了东方银玥的声音,见她能跑能喊还以为她并无大碍,眼下看来,方才喊的那几声大约是她最后的力气,覆盖在她身上的雪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红。
沈鹮抱起东方银玥,这才看清她身上有多少伤,破碎的衣服上还有沙粒与墙灰,像是从废墟底下爬出来的。
她一脚踢开箭楼的门,将东方银玥安置进去,再从袖中取出金疮药和衣裳,帮东方银玥简单收拾了一番,沈鹮才看见东方银玥那仿佛破布的衣衫里掉出了一样熟悉的东西。
五彩的细绳已经被磨损得看不出原先精细编制的花样,但细绳下方还挂着一小片琉璃碎片,碎片上的裂纹犹如羽毛,沈鹮立刻就认出这是什么了。
她有些惊讶,她从没想过东方银玥会将她送的东西戴在身上。
这是多羽石,是沈鹮送给东方银玥的生辰礼。她当时没能入公主府,只将此物交给了公主府的御灵卫孟晶,让孟晶代为转交给公主殿下,希望殿下能收下,带在身上。
多羽石集羽族各类之长凝化而成的,可做护盾用,能抵挡一次攻击或冲击,只要是切身伤害,都能化险为夷。
沈鹮当初在灵谷也只得了这么一块,因是送给东方银玥她才舍得拿出手,还特地在街上买了漂亮的礼盒装上,能让这多羽石看上去更像一块玉珏,叫东方银玥望的上眼。
事实上宣璃长公主殿下什么好物不曾拥有过?可她却将沈鹮送她的生辰礼带在身上了。
一时间,沈鹮心中涌上了些许酸涩,鼻头发痒。她吸了口气,将箭楼内防御用的长盾多累加了几层,为东方银玥遮蔽风雪,再将仅剩的衣衫都堆在她的身上,为她御寒。
用了金疮药,东方银玥的伤口停止流血,她的脉象还算平稳,可见只是费力又伤心过度晕过去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沈鹮不放心,又在她的身侧设了个阵,这才离去,欲告知城中御灵卫东方银玥的所在,让他们看护着。
重新坐在狮虎鹰的背上,沈鹮将整个隆京内外都收入眼底。
紫星阁蓬莱殿的御师已经分布在城外,由古家带领,先设阵,将隆京的妖全都困在其中。
半空极寒,御师们怕那些雪花中的瘴毒,都不敢使契妖飞上天空。有些妖力弱的甚至都只能为器在身藏起来,避免城中瘴毒侵入肺腑,最后这些契妖也躲不过死路一条。
常年护住隆京的中融山坍塌了一半,处处都是地陷后出现的裂痕与豁口。原是整个天穹国最繁荣的城池,犹如地狱,一半在冰霜中冻结,一半还在诸妖喷出的火焰中燃烧。
寒霜冰冻了沈鹮的发,她的眼前糊上了薄薄一层白,越过城池,能看见城墙上站着的士兵与城墙下的无数人。
远山中的两条龙咆哮声远远传来,后方暂且安全,可隆京城前依旧是一片狼藉,混乱中可见有妖异变,厮杀出一条条血路。
沈鹮飞得越来越高,能见到的细节越来越少,却更能看清隆京内外的全貌。
一座中融山脉将隆京紧紧地包裹其中,隔绝了玉中天的其他城池,可事实上魏筌霖一路杀来,早已将那些城池占领,每过一处,皆留下战火的痕迹。
层层狼烟遮蔽了远方,山川不见秀丽,一年前沈鹮也曾在这么高的地方俯瞰隆京。
那时她刚从风声境灵谷出来,听说隆京要重开紫星阁,召各地御师。御师可去州地州府处领荐信,得荐信者便能入玉中天参加朝天会,通过朝天会的人便可留在紫星阁学习。
她在风声境遇见了白容,后又重遇了魏千屿。
当时她与白容演了一出戏,坐上了魏千屿的乾坤舟,不过短短几日便跨山越水,到达了隆京城外。
从乾坤舟上往下看,山川间云腾雾绕,隆京则高楼林立。
故土依旧在,此刻却变得斑驳零碎,山川割裂,城楼倾倒。
白容不是蛇妖,魏千屿也不再是一事无成的纨绔,沈鹮亦不是沈鹮了。
世事无常,几百个日夜亦不过白云苍狗。
龟裂的地面将这原本印在沈鹮脑海里的美丽画卷一点点撕碎,雪与血终会成为隆京历史上的一页纸,可这些逝去的人却永远回不来。
她说,人族的命运交给人族解决,妖族的命运,绝不会重蹈覆辙。
这世间不论人或是妖,都该有自己的活法,人尊妖卑是错,人死妖活亦是错,要将这世间的妖都赶尽杀绝,还是错。
沈鹮不知待到战事平了,巨龙重新卧睡之后的天穹国会是什么模样,也许会很好,也许不尽人意,但眼下摆在眼前的四条路,三条皆错,剩下的那个未知,便是正确的选择。
她明白东方即明对她说的那句话的用意了。
思及此,沈鹮忽然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霍引,她有一些话想对霍引说,就现在,一刻也不能耽搁!
伏在狮虎鹰的背上,沈鹮的心还在砰砰乱跳,她看见了城门前落下几片红枫叶,也看见那些被龙主妖气压抑住却再也控制不了身体里瘴毒肆虐的妖正在崛起……待到俯冲向城门前,沈鹮终于回到了霍引的身边。
庞然的妖气带着温暖的味道,这是霍引的气息,是他用自己的力量控制住城门前魏家带来的这些妖,让它们还不至于大开杀戒。
“不愧是相公。”沈鹮抬手,擦去了一片落在霍引脸上的霜花。
霍引的脸色有些苍白,他见沈鹮的笑容忽而有些心惊,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他偏偏就明白了沈鹮的用意。
有些画面从眼前一闪而过,那是潜藏于脑海中数千年的记忆。彼时还在妖界,她也不是如今的模样,小凤凰飞到他的面前,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带着不舍,又万分坚定。
“你想做什么?”霍引心慌,他抓住了沈鹮的手。
沈鹮回握了他,轻声道:“我想对你说些话,所以我说,你听。”
“从我第一眼看见你,知道你是属于我的妖时,我便很喜欢很喜欢你了。彼时我小,不知情爱,可人总有长大的时候。”沈鹮抿嘴笑了笑:“若我此生从诞生起便是一场阴谋,一个错误,那唯一正确的,便是让你当了我的童养夫。”
“我很爱你的,霍引。”沈鹮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道:“我记得一些事,虽不是全都想起,但我记得妖界的海是紫色的,记得卧在你的枝丫上晒太阳时感受的温度,与现在嗅到的一样。”
她说着,突然凑到霍引的跟前,第一次抛却矜持,也不管周围有没有其他人望过来,全无顾忌地捧起霍引的脸,踮起脚,用力地吻上他的唇。
沈鹮回想起她当初将水之精融入霍引的身体里,化作他的心脏时的感受,那一次,她就想这么做了。
“我很爱你。”沈鹮用力抱住了他的腰,心中溢出不舍,只有片刻纠结,她便推开了他:“我走了。”
霍引来不及反应。
树木怕寒,在这一瞬他像是回到了十一年前被沈鹮带出浮光塔时的感受,妖力泄尽,浑身僵硬,从天而降的雪冻得他无法呼吸。
他甚至不能伸手去抓住沈鹮,也无法阻止她的离去。
她说,她很爱他。
这不是告白,分明是告别。
夫人二字卡在了霍引的喉咙里,待到他从寒冷中回神,沈鹮已经重新坐上了狮虎鹰的后背朝中融山而去。
她选择了与数千年前一样的路,往一个未知奔去。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或许这一次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所以不留遗憾,将想说的话说给霍引听。
那他能做什么呢?
霍引跳下城墙,他想跟着沈鹮而去,可当他看见中融山外围设下的那一圈阵界,脚步再度停止。
他就像是数千年前一样被她推出危险,他又被她交代了一样重中之重的任务。之前是妖族的未来,是龙族的子嗣,而今是人族的生死,妖族的存亡。
他没有选择。
比情爱追随更重要的,是传承与坚守,是苍生。
大地再次异动,逼得霍引不得不清醒地去面对。寒风依旧,霜雪越来越大,哀嚎声从未停止过,城中又有数座高楼倒下,甚至是紫星阁的浮光塔。
龙主之气渐弱,浮光塔外的封印也不保,无数妖气各色异光从塔中迸发出来,霍引应接不暇,在隆京城外紫星阁御师所设之阵大成之时,浮光塔彻底倒下。
那些存在于云川历史与妖界濒危的远古妖兽倾巢而东,各结界散落,各结界的妖也奔走而出,霍引认得里面所有的妖,那是他带领着一个个收入浮光塔的。
数千年过去,隆京的人何曾见过这些妖?一个结界破裂的当下,便是一个妖群的出现。比楼还高的花于寒风中伸出了枝叶,比湖还大的鱼在四条街道包围的区域内翻腾,若不再控制,那整个隆京城的阵法也未必能收住它们。
更可怕的是,若它们也被瘴毒侵蚀,那人族与妖族终将一起消失。
沈鹮骑着狮虎鹰直往中融山而去。
白容不是很熟悉完全蜕化成龙的身体,饶是如此也能与比他体型大过一倍的中融打得不分上下,他虽无法立刻杀了沈清芜,却还是折断了中融一只僵化成石头的前足。
越往中融山靠,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妖气便越让狮虎鹰痛苦。
即便小花是远古妖兽之一,妖力比之在云川人族群里生存下来的妖要更纯粹一些,可面对两条气势冲冲的真龙仍心生畏惧。它飞得越来越慢,沈鹮也知道它即将到极限,便安抚地摸着狮虎鹰的脑袋道:“就到这儿了,小花。”
它已经做得很好了。
下一瞬,狮虎鹰化作面具被沈鹮戴在了脸上,防住寒冷的风,沈鹮呼出一口气。
她跃下丛林,徒步奔走。
右腿上陈年的伤尚未完全修养好,若是寻常冬季也不会太难过,可眼见着这天越来越冷,如寒冰刺骨,疼得她半边身子发麻。
仅凭着这一股气,沈鹮越过了数道山头,待见到庞然的龙尾扫过眼前,沈鹮才松了这一口气,连忙滚去一旁的树后。
还不等她喘匀气息,被她倚靠的树便倒了。
脚下大地震颤,周围的山也不断朝周边滚落山石,一道寒光落在沈鹮的身侧,将不远处的山头削平。伴随着龙啸声传来,她看见中融的角穿过了白容的前腹部,类比人的胸膛,鲜血涌刹那出。
龙甲本是无坚不摧的,可意识被操控的中融却知道,哪里是龙最脆弱的地方。
沈鹮呼吸一窒,她本想开口说话,又怕在这个时候让白容分神,便想起一件事,于是双手比出结印,借着身边的树杈与滚滚而落的山石,总算到达了较高之处。
一道防御星芒阵拦在了白容面前,帮他抵住了中融再一次攻击。
两条玄龙各有伤势,中融缺了一条腿,白容则是腹部染血,虽伤口很快愈合,但见他状况也知道他坚持不了太久。
阵光闪过,白容回神,得以喘息后回眸朝沈鹮看来。
那双金色如宝石般的眼直勾勾地落在沈鹮的身上,将沈鹮渺小的身影倒映其中。
龙口张开,一声吼啸凛冽而来,刮过沈鹮的身侧,将朝她而落的山石吹成了砂砾,不伤人,但却有些烦躁她横插一手的怒吼,似是在对她说“滚”。
沈鹮抿嘴,忽而开口:“亏你还是龙,竟这般无用!打到现在伤了多少花花草草,竟连一个甚至没有复活,仅被人控制苏醒的石龙也打不过!”
白容似是没想到她竟敢来,还敢说这样的话。
龙尾扫来时,沈鹮一跃上了他的尾鳍上,顺着龙脊抓紧,甚至不痛不痒地朝白容的身上打去:“若我是你,现在就找个地洞钻起来,免得被长公主看见了丢人。”
似是这一句长公主叫白容发了狂。
沈鹮直接被他从尾巴上甩下,白容头上的角与方才中融伤害他一样,狠狠地戳入了中融的前腹。
同样的位置,分毫不差,甚至穿过了中融的腹腔,刺穿了她的背鳞。
沈鹮只觉得心惊,但目光还是锁定在中融眼中的沈清芜身上。
他没料到有条活着的真龙与他对抗,也没料到城中的妖竟还未完全被瘴毒侵蚀理智,没料到两方战争到最后会因他的出现而暂时偃旗息鼓。
他低估了人性中团结的力量,因为从他不愿再成为人的那一刻开始,便摒弃了作为人的一切感情与思想。
见白容处于上风,沈鹮终于松了口气。
白容似乎也才明白她方才那两句责备从何而来。
数月前东方银玥生辰的前一日,白容与沈鹮一同遇见了东方即明,彼时白容也用了这一招,假意与沈鹮争吵,吸引东方即明的注意,降低他的防备。
眼下沈鹮总算是骂回来了。
心里有些痛快,又有些怅然若失。
东方即明死了。
“长公主还没死!”沈鹮对白容道:“我见到她了,就在后城墙上的箭楼内,她受了伤,但还没死!”
琉璃长角从中融的前腹抽出,玄龙回眸,沈鹮道:“我曾送多羽石为她的生辰礼物,你看过那么多书,一定知晓多羽石的作用。它可替佩戴者抵挡一击,化作护盾护其周身,连带气息也一并敛藏,所以你没嗅到殿下的气味,但她的确还活着,还从观星台下的废墟里爬了出来。”
“回去隆京吧,白容,去守护长公主殿下,守护隆京城。”沈鹮站在高山悬崖之边,扬声道:“浮光塔塌了,群妖无主将是世间大祸,中融活不过来,你便要担起责任。”
那里光靠霍引,他未必能拦得住。
但白容是真龙,他是中融之子,虽年少,却也是妖族龙主。
至于那个藏在中融眼中的沈清芜……
沈鹮从袖中抽出一把于战场上捡来的剑道:“这里交给我。”
白容负伤,也给了中融几乎致命的一击。
她毕竟没有复活,之所以能苏醒靠得也是沈清芜十一年前从霍引身体里挖出的水之精,沈鹮想他一定还有不久前从霍引胸口抽出的血液,那是他用来让隆京人与妖换魂时所用。
玄龙化成了人,站在她面前时紧紧地盯着她。
白容不知沈鹮的身份,他甚至朝沈鹮的头上看了一眼,确定她没有带着霍引,于是问:“凭你?凭这把破剑?还是凭你脸上的狮虎鹰?便是送死,你能拦他几时?”
沈鹮眨了眨眼,一时无语:“你还真是永远都不会说好话。”
随后又笑:“但我知道,你只是嘴坏,能在知道殿下还活着时竟跑来先见我一面,便说明你是在担心我。”
白容语塞,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可看见沈鹮坚定的眼也说不出任何劝说的话。
这片天空下的城池早已乱成一团,也许他们都活不成,他的确想去看东方银玥。如果沈鹮没有骗他,那他一定会守在隆京城,守在东方银玥的身边。
浮光塔的妖都跑出来了,城中已然不安全,那些封印住浮光塔群妖的界尚未完全消失,部分妖重新现世,可还有一大部分的妖尚在封印的石块中沉睡。
如沈鹮所说,若这些妖需要一族之主的镇压,他便要回去城中。
“我也不是没有私心的,你若回去,霍引便轻松了。”沈鹮笑道:“走吧,我一定能拦住他。”
她非但会拦住沈清芜,她还会亲手结束这一切。
“你要怎么做?”白容问。
沈鹮没有回答他,却又被他塞了一样东西在手中。
寒风凛冽,少年消失在悬崖边,他什么嘱咐的话也没留,沈鹮知道他急着走是想确定东方银玥的安危,不过她还是很感激他的。
沈鹮展开手心,看向一滴化作珍珠大小的龙血,一时感慨万千。
当初她多想要白容的血来研究研究他,如今临到关头了,他又把血送上门了。
这东西若是重伤服下能保命的,只可惜啊,沈鹮用不上了。
霜雪越来越大,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白。中融山早已被破坏得不成原形,无数秘境被破,无数阵法打散,沈鹮所处之处正背对着隆京城,悬崖峭壁上,碧衣女子一手执剑,迎风而立。
她望着中融眼,也知道中融眼中的人在看她。
若说很久之前,沈鹮对沈清芜还有父女之情在,那现在她面对沈清芜便清晰地认知到,这是一个没有感情被执念操控的怪物,他们不是同类。
“阵外设阵,你回不去隆京,龙主再现,那些妖也不敢作乱,对立之兵亦团结起来,你还能怎么办?”沈鹮问。
她说的这些,沈清芜自然都看在眼里。
他原是坐收渔翁之利的那个,却坏在小看了沈鹮。
“你应当与我是一路人才是。”沈清芜于灰色的中融眼中逐渐癫狂:“为了妖,为了人,你都该与我站在一起!你可想过若妖与人共存于世,总有一方被奴役,总有一方会被另一方吞灭!我这是在帮他们,是在救他们!只有人的意志,妖的身躯,才会有更好的未来!”
什么是更好呢?
沈鹮的确不知将来隆京会如何,但沈清芜所说的更好,都是他的妄想。
她知道沈清芜疯了,也知道自己劝说不动他,更懒得费口舌告诉他,即便所有人都变成了妖,妖亦有妖力强弱,亦有种族差异。他们因为拥有了人的灵魂,不会如在妖界那般淳朴,不可能由着龙凤二主守护万万年。
他们依旧会出现如魏筌霖这般的人,为了权势而造反,也可能出现的第二个沈清芜,为了执念而疯魔。
他们依旧会分阶层,会歧视,会折辱,所有的恶并未摒除,可在这些到来之前,云川必先生灵涂炭一番。
人族身躯的灭亡,妖族灵魂之死,这都是一个疯子无法预料的。
中融受创,即将坚持不住,沈清芜却还不肯放下执念。
沈鹮看见中融前腹直穿脊背的伤逐渐愈合,便知道沈清芜用了霍引的血在疗愈她。
记忆里曾跟在她身后从小小的慢慢长成足以支撑妖族的玄龙中融,如今变成了沈清芜一己私欲而操纵的傀儡,那双眼不再明亮,她的身躯也不再闪闪发光。
她曾那么爱美,必然接受不了自己死去数年,再度被人掘坟挖尸,成为摧毁妖族子民的工具。
沈鹮丝毫不畏惧,她从下定决心开始,目标就很坚定。
她要沈清芜死。
长剑于风中挽了个剑花,闭上眼睛,沈鹮听到了巨龙的哀嚎。
——丹阕姑姑,救救我吧。
沈鹮问她:如何救你?
那道声音回复道:让我回去该去的地方。
再睁眼。
凌厉的目光似乎能穿过灰暗的中融眼,看透那道中融眼屏障下沈清芜癫狂的模样。
利剑于手腕上割出血痕,数道金色的符文围绕在沈鹮的身侧。从她脚下绽放的矩阵往外延伸,符文所过之处,带动着她的血液燃起一簇簇火焰。
这一道秘术,沈清芜绝对不会陌生。
“你也疯了,你也疯了!!!”
沈清芜用意念控着那一头巨龙朝她扑来。
下一瞬,长剑贯胸,尖锐的疼痛传来,五脏六腑在这一瞬被燃烧。这感觉很差,就像她当初在妖界西面,用身躯将两界之间烧开一道豁口一样。
东方即明曾对她喊:只能是你。
烧干自己浑身血液而撕碎黑暗,这秘术,源自于凤凰牺牲自己烧出两界界门,所以若这世上有一个人必定要承受沈清芜的癫狂带来的牺牲,那也只能是她。
沈鹮庆幸自己过目不忘,所以东方即明在她面前使过一回,她就全都记下了。
血液化作了烈焰,在中融朝她扑来的刹那点燃了龙角,火光窜入中融眼中,一道道烈光于悬崖往四面而射。灰暗的天地间于这一刹,又像是迅速恢复到了天明。
中融若化作灰烬,那这被她妖力引来的漫天大雪也该停了。
没有霜雪作为瘴毒的载体,那些尚未被瘴毒侵染的妖,也都有救了。
人不会有变成妖的那一刻,因为人就是人。
妖也不该被剥夺意识与性命,他们都有自己的灵魂。
沈鹮遇见过许多好人,东方银玥、上官清清、魏千屿、洛音、古念……他们都是她的朋友。
沈鹮也遇到过许多好妖,白容、蛙妖小童、凌星河、她的小花与小蓝……
甚至是半妖林阅。
他们都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相貌、脾性差异,才成为他们自己,任何人都不可改变这一事实,也无权干涉旁人的生命。
疼痛持续蔓延,沈鹮的眼前已经被一片红光覆盖。
她最后的念头只有一个:好舍不得霍引啊。
真的好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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