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鹮与上官清清直视片刻,却一时间看不透对方的眼神,脖子上传来些许疼痛,那弯刀的锋利程度便是不贴肉也能割伤人的皮肤。
下一瞬,房门被人从外打开,来者几乎是冲进来,十几人并排站立,为首的男人膀大腰圆,下巴蓄了胡子,因富贵而圆润,穿着也有些招摇。绯玉的发冠,赭石色的阔袖大衣上绣簇拥的金丝桃,绸缎似的衣裳包裹着偏胖的身子,看着有些滑稽,又因家主身份,眉头一皱便生出些许威严来。
“上官清清!”
上官靖开口的瞬间,沈鹮便发现上官清清的不对劲了。
她脸色苍白,身子却没动,架在沈鹮脖子上的那把弯刀却像是反抗般又往前探了一寸。
上官靖见她毫无反应,冲到上官清清的跟前便拽着她的手臂将人甩到一旁去,可上官清清依旧紧紧地握着弯刀,上官靖蹙眉粗声道:“还不把刀放下!”
见上官清清不动弹,他也没心思去管她,先是看了沈鹮一眼,再将目光落在一身玄色连帷帽都不曾摘下,甚至帷帽外还被加了一层封印的少年身上。
只见上官靖脸色骤变,对着身后人道:“赶紧,赶紧将二位放下!”
跟着上官靖来的人连忙动手救人,任谁都能看得出上官清清主要想绑的是沈鹮,便都先去沈鹮的身边解开困缚于她身上的术法。上官靖的目光也在沈鹮脸上与脖子上两道伤口处打量,索性伤口不深,只需普通的伤药便能治好,也不会留疤。
“你不是想要我嫁入魏家吗?你将这女人放了,便是她嫁给屿哥哥,再没我的份儿了。”上官清清此时开口:“倒不如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她,反正她不过是个风声境乡野里出生的……”
上官清清的话未说完,一声清脆的“啪——”便叫屋子里顿时沉寂下来。
上官靖的手掌很厚实,上官清清又瘦小,这一耳光下去上官清清的半张脸彻底肿了起来,她口鼻流血,就连耳朵也嗡嗡直响,人倒在地上片刻站不起身,浑身上下都在发麻。
“住嘴!你可知你才从福卫楼里带走了人,谁便掀了我上官府的大门,提剑走到你老子我面前来了?!”上官靖只要想到此事便浑身发抖。
上官清清此刻根本听不清上官靖的声音,她甚至没看上官靖,那双美眸定定地落在锋利的弯刀刀刃上,目光倒映着弯刀寒光,却一片死灰。
屋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因上官靖当众打了女儿,屋中的人本就不敢吱声,便更显得屋外的脚步声震慑人心,越来越近。
加在沈鹮身上的法咒与封印一一解除,索性上官清清尚未对她做出什么,她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面具,才将面具戴在脸上,一阵香风便从外吹了进来。
那股味道有些熟悉,如寒地里的雪莲,清幽却彻骨。
她扶着坏了的面具抬眸朝门外站着的人看去,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她已有许久不曾见过对方了。
十年将沈鹮的面容更改许多,但有些人却没披上多少岁月的痕迹,依旧是那般身高,那般气质,那般相貌。
“逐云大人。”上官靖连忙跪下,头也不敢抬,连带着满屋子上官家的仆从也一并跪地叩首。
沈鹮一时愣怔,膝盖弯了弯,也不知此番要不要跪。
逐云是跟在长公主身边的,她不是御师,只会些微末的法术,若去千方州魏家那边考核,按驭妖的能力来说仅能做个一级的黄袍。可她极为擅剑,十九年前被长公主从皇室暗卫中调为明卫,十年前长公主执政后,她更是成为隆京御灵卫的统领,护卫皇城安危。
沈鹮记忆中的逐云与现在差不了太多,除却她眉心多了一道川纹外,似乎什么也没变。
过去她在长公主的宫中吃茶点时,逐云还说她像小花猫,如今见到故人,沈鹮呆滞片刻,仍是弯了腰,缓慢地跪了下去。
逐云并未看她,来前她已然听说了上官清清捉人的原因,魏千屿是个在感情上不靠谱的纨绔,女子间争风吃醋逐云毫不在意,更无所谓今日被捉的女人是谁。
只是……
沈鹮在单膝下跪的那一瞬忽而清醒了过来,她慢慢回头,朝身上禁制尚未被解还被捆在柱子上的玄衣少年看去一眼,心下骇然,剧烈地跳动。
她知晓金琰是少年的化名,也知晓少年在隆京必有人脉关系,却没想到他居然能与逐云挂上钩。
跪在少年身边的上官家仆从也不知此刻该不该动手去解其禁制,在跪下与解禁之间,他们选择了不作为。
不过眨眼功夫,一丝冰寒的妖气泄露,那些封印皆化作虚无,小小禁制也被少年卸下,而他揉了揉被捆太久的手腕,帷帽下的眉头紧皱,眸光微动,正在想理由与对策。
惹六大氏族之一上官家的家主轻易下跪的逐云,此刻却对少年颔首,轻声道:“白大人。”
玄色帷帽并未摘下,沈鹮将头扭得脖子都开始疼了,少年似乎发现了她的目光,也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他什么也没解释,路过沈鹮身边时只道一句:“走啊。”
沈鹮眨了眨眼,连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跟上金琰……不,姓白的少年。二人越过上官靖后,上官靖斗胆开口:“逐云大人,小女闯下此祸,小人实不知情,还请逐云大人与白大人放过……”
他话未说完,沈鹮已经跟着众人离开了那间屋子。
出了屋子她才发现这是栋空了的酒楼,楼内陈设瞧着不像正经地方,廊旁未关的窗户外可见璀璨灯火,与一梦州中的旖旎繁华。
此楼为一梦州中的一栋,大约也是上官家的产业,才能由上官清清封锁,将人带来当做临时杀人场所。
沈鹮只被窗外景象迷了会儿目光,便连忙跟上少年,低声询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熟门熟路地从花楼后门走出,步入无人的深巷后才烦躁地将帷帽摘下扔去一旁,露出那张漂亮地惑人的脸来,再朝沈鹮瞪去一眼。
沈鹮本还有话要问,立时噤声。
未化出妖形的少年满头乌发高束,额前落了几缕下来,眼依旧是浅茶色,却不似之前那般如细线竖立的蛇瞳,目光危险,但无杀机。
“都是因为你!”他道。
沈鹮分外无辜:“我又怎么了?”
白容抿嘴,他知此事若论实则怪不到沈鹮的头上。
是他知晓魏千屿的动向,想尽快回隆京,才借机搭上魏千屿的乾坤舟。他也知道魏千屿处处留情,必会对救命之恩的沈鹮殷勤。只是他没想到上官清清如此愚笨且大胆,敢将沈鹮掳走,连带着他一起……
白容眉心蹙起,无奈中又生了些焦灼的委屈。
他本不欲惊动她的,所以才会束手就擒让上官家的人捉去,再找机会离开,悄无声息地回去……就当自己从未离开过隆京城。
到头来,还是被逐云找到了。
或许自己擅自离开隆京城的事,她也早知道了。
白容与沈鹮面对面而站,逐云并未上前打扰。
她环胸抱臂,此刻眼神才终于落在了沈鹮的身上,少女遮住了半张脸,但显然与白容的关系不俗,否则那向来冷傲的少年也不会才出花楼便摘了帷帽,还朝对方生气。
“罢了,你走吧。”白容不欲纠缠谁怪谁的问题,他现在归心似箭,满脑子都是那张瑰丽的脸,见到逐云之后便想赶紧回宫,只要她不生气,白容如何都可以。
沈鹮见白容要走,并未不识抬举地跟上去还要他几滴血,问他几句话。
只要白容的病未治好,他总归会来找她,而上官家掳走她这件事……想来以白容的身份地位和他睚眦必报十倍奉还的性子,上官家大约也不会好过就是了。
逐云见白容朝她走来,抱臂的手垂下,再度颔首,跟在她身后的一从侍卫离了一截,并未靠近。
沈鹮与他们走得是完全相反的一条路,一个往西,回到福卫楼去,另一行往东,直通皇宫。
这一路上逐云朝白容看了两眼,她还以为少年总要问些什么,后来一想他惯常是如此冷漠的性子,哪怕是殿下身边信任的人,也不见他多看一眼,更别提主动交谈。
从无人的暗巷走出,便可直通大路,逐云的步伐不慢,白容跟上她的步调也不过半个时辰,二人便走到了宫门前。
此番入宫,走得是侧门。
皇宫内外皆认得逐云,也认得白容那张脸,无需令牌便直接放行,再是一条熟悉的路。
高耸的宫墙,月色下闪烁银光的琉璃瓦,如白玉铺就的路上隐约可见提灯低头行走的宫女,长长的道路上只剩下逐云与白容二人。
逐云的沉默与她急促的脚步叫白容心下忽而漏了一拍,他大约猜到今夜星祈宫的灯要长明了。
星祈宫,是宣璃长公主如今在皇宫的住所。
她年幼时住沁园,后来将到及笄,提前三年便在宫外建了公主府,只是那公主府尚未正式入住,却在她及笄前两个月皇帝死去,隆京陷入祸乱,而她携小皇子登基,揽了大政。
之后因忙碌,她去公主府的日子与住在宫里的日子相差无多,因沁园离议政殿远,她又住进了星祈宫。
从宫门走向星祈宫的路,是白容对皇宫里最熟悉的一条。
她以为他一直在公主府,实则他每日都会重复这条路,在她不回公主府的夜里,守在了星祈宫外的风铃木下。
如今不是风铃木盛放的季节,一排排双楼高的树如同枯枝在黑夜中画出几道纵横。
星祈宫的灯果然是亮着的,几名宫女守在宫门外,白容的五觉灵敏,见到灯火的那一瞬,便听到了星祈宫中的声音,一道自鸣得意的男声,说着叫人恶心的话语。
“而今陛下年岁渐长,至殿下还政之日仅剩三年不到,殿下难道就甘心将握在手中十年的权势悉数奉还?若有朝一日陛下掌权,殿下在朝中如何立足?可若殿下有个可靠的夫家,您的权利,便还属于您自己,来日陛下也要不走。”
“邹大人深夜入宫说国政要事,这便是你的要事?”女子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
邹大人却道:“关乎陛下与殿下,便是国政要事。臣之谏言,还请殿下慎重考虑。”
片刻沉默,女子道:“本宫会好好考虑的,你且退下吧。”
此刻,白容已然走到了门外,便是逐云也不曾靠近的门扉,白容的手掌甚至贴上了门框,而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握在袖下,用力到发抖。
殿中人影逐渐靠近大门,白容沉着脸退去一旁,隐入黑暗,自满的邹大人认为自己给出了最大的诚意,绝对比朝中其他想要拉拢宣璃长公主的筹码更多。
他阔步朝外走,马车在皇宫门前等着,宫女只将他送到星祈宫的宫外,邹大人并不在意。
前路忽而闪出一道人影,邹大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瞧月色下满身玄色的少年,他松了口气:“白大人入宫找公主殿下?”
白容开口:“我有话要对邹大人说。”
邹大人以为是公主交代了他什么,便主动走近,下一瞬却骤然被夺了呼吸,剧烈的疼痛从胸口蔓延,他不可置信瞪大双眼去看心口的位置。少年的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冰刃,那是他凝聚深夜里的露水而化的刀,融合着邹大人的血,在他的身躯里戳穿了五脏六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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