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事情有点难办,但该出去还是得出去的,随着幻境轰然倒塌,流景下一瞬便被狸奴扶住了。
“仙尊,你没弄伤我们帝君的身体吧?”他一脸担心。
流景扫了他一眼:“这时候知道叫仙尊了?”
狸奴讪讪一笑没敢反驳,只紧张地盯着她打量。
“放心吧,好得很。”流景随口安慰一句,低头将舟明周身黑气驱散。
舟明悠悠转醒,看清她的脸后扬唇:“多谢。”
流景轻嗤一声,一回头便对上了非寂的视线,她笑着招招手:“怎么样,我说会毫发无损地回来吧?”
非寂面无表情,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这么快就发现小月亮亲她的事了?流景轻咳一声,慢吞吞磨蹭到他面前:“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一切安好?”
非寂无视她,只慢吞吞起身,因为尚不适应这具身体,所以动作很慢。流景伸手想扶他,却被他轻轻拂开,只好老实站在旁边。
“方才幻境崩溃,帝君费了不少功夫,身体亏空得厉害。”舍迦见气氛古怪,便主动解释道。
流景蹙眉:“很不好受吧?”
非寂总算抬眸与她对视:“你也知道不好受?”
“……再过几个时辰,我们便能换回来了,你再忍忍。”流景安慰。
非寂盯着她看了许久,似乎有话想问她,可惜还没等问出口,旁边地上便传来舟明幽幽的声音:“你们用了互舍壶?”
“哟,醒了?”流景挑眉。
话音未落,脚下大地便开始震颤,她赶紧扶住非寂。
舟明脸色一变:“阴气呢?”
“帝君先前全部清了。”狸奴回答时,眼底得色颇重。
“整个东湖之境,全靠阴气支撑,如今没了阴气,只怕要从内部开始碎裂,快走!”舟明摇摇晃晃站起身,扫了一眼流景手上的戒指,便将飞行法器召了出来。
大地颤动越来越厉害,已经开始四分五裂,众人不敢大意,当即挨个跳上法器。流景先非寂一步上了法器,又扭头朝他伸手,非寂沉默片刻,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飞行法器在舟明的催动下一跃而起,下方的东湖之境也随着巨大的声响与喧嚣坍塌,等尘烟散尽,隐约出现一方湖泊。
“也算是恢复了本色。”舟明定定看着下方湖泊,舍迦和狸奴也在愣神。
从他们出发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半个月,可于法器上每个人而言,都在这里过了几年或者几十年,如今看着这座让他们吃尽苦头的大山化为乌有,只觉感慨万千。
流景的心思却全在非寂身上。
看着他顶着自己的壳子,面无表情坐在角落,她无端有些心疼,于是磨磨蹭蹭到他身边坐下。
“再有几个时辰,我们就能换回来了。”流景听见自己用非寂的声音说。
“这句话你已经说了很多遍了,”非寂平静扫了她一眼,“而且你知道我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流景失笑,“你知道我不擅长猜谜,所以直接告诉我多好。”
非寂沉默一瞬,突然从袖中掏出什么扔在她身上,流景拿起来一看,是他给她的乾坤袋之一。
“为何从未打开过?”他问。
流景捏了捏空了一半的乾坤袋,扬唇:“原来是因为这个生气啊。”
“你为什么不用?”非寂盯着她的眼睛。
这袋子里的灵力和气息,是他用了一夜时间门去了半条性命才炼出来的,本来是想让她孕期即便没有他在身边,也能舒服一点,可今日自己亲自用时,才发现里面的东西根本没用过。
“流景……”他克制汹涌的情绪,尽可能平静道,“我的东西,你就这么看不上?”
“当然不是。”流景否认。
“那为什么……”
“舍不得。”流景打断。
非寂瞬间门安静了,想维持冷漠的表情,又有些克制不住,嘴唇动了几下之后,默默低下头。
“就这么多灵力和气息,自然用在刀刃上,现在尚能忍受,没必要浪费。”流景解释。
原来只是因为,不想浪费。非寂垂下眼眸,刚生出来那点喜意渐渐淡去。
“你倒好,一次给我用了半袋。”流景捏着空了许多的乾坤袋抱怨。
非寂:“我是给你的身体用了。”
“那也是你用的。”流景反驳。
非寂:“……等换回来,我给你补上。”
“算了吧,你这身体如强弩之末,我怕你给我补完,自己小命也不保了。”流景笑了一声,把乾坤袋放回他袖中。
东湖之境走一波,一行人都身心俱疲,飞行法器随便落在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便不动了,舟明捏了捏眉心,扭头看向众人:“先在这儿休息一晚吧,等明日仙尊和帝君换回身体,我们再分开。”
舍迦和狸奴没有异议,流景跟非寂对视一眼,也答应了。
晚膳是舍迦不知从哪挖来的土豆和红薯,流景一看见脸色都变了,坚决一口都不吃,舍迦只好去附近的镇上买了些餐食。
“我记得您以前没这么挑食啊。”舍迦一边给她夹菜一边抱怨。
流景幽幽看他一眼:“你若像我一样连续吃那么久的红薯和土豆,也会挑食的。”
说罢,用下颌点了点非寂的方向,“比如他。”
舍迦抬头看一眼,果然看到非寂正厌恶地让狸奴把土豆和红薯拿远点。
“……太怪了,”舍迦摇了摇头,“狸奴围着你转,我围着帝君转,实在是太怪了,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换回来?”
“明天早上吧。”流景慢悠悠道。
舍迦点头:“那换回来之后,您要跟帝君一起回冥域吗?”
正在吃饭的非寂眼睫微动,垂着眼仿佛没听到。
流景笑笑:“不去冥域,去天界。”
舍迦顿了顿,懂了:“对,您得回天界救小月亮,那先让帝君跟我们一起去天界?”
非寂抬眸看向流景。
流景无声与他对视,许久才缓缓开口:“不了吧。”
非寂放下碗筷,转身回了飞行法器。
流景也没了胃口,靠在石头上幽幽叹了声气,舍迦以为他们和好了才会这么问,可此刻一看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一时间门也不敢开口说话了。
用过晚膳便各自找个地方睡去,流景没有睡意,便索性四下闲逛。又逢初一,天上一轮圆月散着清冷的光辉,轻柔地披在人身上,她望着遥不可及的月,突然想念冥域带着毒气的大月亮,心想若是有机会再回去,一定要切一块带回天界。
对,还有幽冥宫门口的雕像,她已经眼馋很久了。流景眼底泛起笑意,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湖边。当看到熟悉的背影坐在湖岸上,她第一反应便是离开,但想了许久,还是到他身边坐下。
“怎么没睡?”她问。
非寂:“睡不着。”
为何睡不着,答案似乎显而易见,流景没再追问,非寂也没有主动开口,两人就此沉默下来。
湖水清澈,清晰地倒映着月亮,偶尔一阵风起,将湖面吹得不再平静,湖里的月亮也跟着碎成无数片光亮。
流景踢了一下湖水,又带起新的涟漪:“时候不早了,快去睡吧,明日换回身子后还得赶路。”
非寂坐着不动。
流景无奈,只好先行起身,正准备离开时,他突然开口:“我先前总是看不透你。”
流景一顿,又重新坐下。
“你好像还算在意我,却又好像没有,可以对我很好,也随时能转身离开,你总是顾虑重重,似乎有很多秘密,我若问起,得到的便只有糊弄,”非寂看着波动的湖水,“阳羲,你是不是一直对我心有怨憎,所以才不肯坦然相对,还是说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没办法与我在一起。”
流景勉强笑笑:“怎么会……”
“那就是真的不喜欢了,”非寂扬唇,看向她的眼睛里满是苦涩,“如今所谓的在意,怜悯有之,亏欠有之,却唯独没了男女之情,所以才在意,却不想继续……终于要分开了,你是不是还挺高兴?”
流景不语,只是安静看着湖水。
非寂自嘲一笑,起身就要离开,可站到一半突然神情古怪,又重新坐了回去。
“怎么了?”流景察觉到不对。
“她……动了。”非寂僵硬开口。
流景乐了:“她都六个多月了,当然会动,先前你守着幻境的时候,她难道没动过?”
“当时只觉身子虚弱,并没有感觉到她动。”非寂回答。
“这小家伙,怎么还看人下菜碟,”流景啧了一声,笑问,“帝君大人,胎动的滋味如何?”
非寂无言片刻,还真认真回答了:“有点疼,她平日也这般闹你?”
“闹得更凶。”流景回答。
非寂抚上圆润的肚子,沉默片刻后突然开口:“我先前说的事,你考虑一下。”
“什么事?”流景不解。
非寂:“等孩子出生再把身子换回去的事。”
“你说真的啊?”流景哭笑不得。
非寂抿唇:“不然呢?”
流景看着他认真的眼眸,停顿许久后笑着拒绝了:“还是算了吧,虽然怀孕很辛苦,但我还是想好好珍惜这段时间门。”
或许这是她们母女之间门,最后的几个月了。
非寂以为她是不想跟自己有太多牵扯,沉默片刻后到底没有再劝。
一夜无话,天光大亮后便是分别。
舍迦和狸奴识趣地回到各自的飞行法器上,唯有舟明用眼神示意流景千万别冲动行事,似乎预料到她可能抛下一切跟非寂离开。
流景在对上非寂视线时,的确生出过这种想法,于是又一次感慨舟明对人性了解的透彻和卑鄙,如果没有提前在非寂识海埋下断灵针,她现在真的可能跟非寂走了。
可惜断灵针真实存在过,非寂的神魂也只有大几个月能用了,所以她还是不能离开。
“路上小心。”她沉默许久后,只对非寂说了这四个字。
非寂定定看着她的脸,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当初蓬莱一别,我们用了三千年才见面。”
“若非舟明生事,或许还要更久,”流景笑笑,“或许要等到你带人打上天界那会儿?”
非寂听她提起以前的事,抿着唇不说话了。
“走吧。”流景招招手,见他还停在原地不动,便先一步转身离开。
舟明一直等在飞行法器前,看到她过来后笑着问一句:“舍得吗?”
“你怎么有脸问我?”流景反问。如果不是他这个罪魁祸首,她和非寂又怎会到今日地步。
舟明勾起唇角:“也莫要太伤心,说不定天道仁心,最后峰回路转放你一条生路呢?”
流景停下脚步:“你是在安慰我,还是在阴阳怪气?”
“看你如何理解。”舟明回答。
“若是前者,我当没听见,若是后者,你就滚远点。”流景面无表情。
舟明识趣后退一步:“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只是私心期盼。”
流景回头看一眼非寂离开的背影,又重新和舟明对视:“天谴一般有十八道,以我如今的修为,前两道都未必能捱得过去,你的私心期盼可以省省了。”
舟明脸上笑意淡去:“说不定可以呢?”
流景懒得听他废话:“若我死在这场逆天而行的天谴中,我要你答应我两件事。”
“你说。”
“第一,把舍迦和孩子送去幽冥宫,此后不得再打扰他们,第二,”流景垂下眼眸,“想办法让非寂把我忘了。”
“你要我抽掉他的情丝?”舟明问。
“抽情丝太疼,你想别的办法。”流景看向他的眼睛。
舟明沉默许久后,点头答应了。
两座飞行法器同时浮起,一座朝着天界、一座朝着冥域背道而驰。流景站在窗前,看着对方法器渐行渐远,唇角挂起释然的笑。
“这回是真的道别了。”她轻声道。
舍迦磨磨蹭蹭到她身边,鼓起勇气问:“仙尊,你想不想摸摸我的尾巴?”
流景回头,不解地看向他。
“我只是觉得……您可能需要。”舍迦小心地看着她。
流景笑了,正要说什么,舍迦突然睁圆了眼睛看向窗外:“那是什么?”
流景一顿,还未来得及回头,便从他的眼眸里看到大片云霞聚成凤凰的形状,于九天之上闪动着巨大的翅膀,然后又转眼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三界五族,从来不存在什么永生,修为再高的大能,也有衰老离世的那一天,而大能陨落,被三界称之为——
归寂。
归寂后的大能或许会化作山川河流,也许会成为微风细雨,彻底消失不见,却又无处不是,以全然不同的方式滋养三界,反哺助她成神的芸芸众生。
而圆满归寂的大能,死后会天降异象,最明显的便是云霞,会凝成大能本命内丹的形状。
流景记得,老祖的本能内丹便是凤凰。
从东湖之境到蓬莱,一共是两万里的距离,一路上能看到春夏秋冬四种景象,等法器落在蓬莱岛上时,流景已经七个多月的身孕,直到踩在松软的白沙上,仍怀有一丝期望。
“仙尊,弟子已经等候您多时了。”常年在老祖身边服侍的仙侍恭敬屈膝。
流景定定看着她:“我师父呢?”
非寂闪身出现,面无表情看向仙侍:“师父呢?”
仙侍噙着笑:“她老人家早知大限将至,便提前给您二位,”她看一眼舟明,“还有舟明仙君,分别留了一缕神识,诸位这边请。”
她说着话便要带路,流景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我师父呢?”
仙侍与她对视许久,温柔道:“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流景的手微微一颤,小腹突然一阵阵抽疼,非寂当即扶住她,便要为她输灵力。流景握住他的手腕,平复半晌后缓缓开口:“已经好了。”
“老祖就是因为担心您,才选择不告而别。”仙侍叹息。
流景已经恢复冷静,闻言勉强笑笑:“让您担心了。”
“这边请。”仙侍让开一步。
非寂示意舍迦和狸奴不必跟上,这才扶着流景随仙侍前去,舟明独自在原地愣神许久,直到流景三人的身影快要消失,才垂着眼眸追去。
蓬莱这条前往老祖住处的路,流景曾走过成千上万次,唯独这一次格外沉默。非寂眸色暗沉,始终跟随在她身侧,却一句话也不说。
许久,流景突然开口:“人也好,神也罢,衰老都有迹可循,而非一日所成。”
非寂眼眸微动。
“沉星屿时,她便总是疲惫犯困,我没放在心上,后来与她通晓镜中相见,亦发现她有一瞬容颜苍老两鬓斑白,我仍没放在心上,后来她总是忘事,红枣和枸杞都能记混,我还是没放在心上,”流景停顿一瞬,轻笑,“非但没放在心上,还事事要她帮忙,让她操心劳累,当真如她所说……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非寂无声握住她的手,流景不再言语。
舟明跟在他们身后,每一步都重若千斤。
许久,三人出现在老祖住处的大厅里。
“上次三位齐聚,还是三千年前,”仙侍笑道,“时隔多年再相逢,诸位不要总是板着脸嘛,老祖如今如风和雨无处不在,若是叫她瞧见了,定是要不高兴的。”
流景三人勉强扯了一下唇角,却还是笑不出来。
仙侍也不勉强,拈诀撕开虚空,取出三点神识,轻轻一甩便正中三人眉心。
流景只觉眼前一片空白,等视力恢复,自己已经出现在海岸边,老祖鬓角斑白,笑盈盈看着她。流景无奈一笑,眼圈瞬间门红了。
“老身年老的模样如何,可还雍容?”老祖笑问。
“师父。”流景哼唧一声,伸手抱住她。
老祖轻拍她的后背,如对三岁稚儿:“都做几千年仙尊了,怎么还是长不大。”
流景不语,只是抱着她不肯松手。
“你这丫头看似不羁,实则心思最重,如今可是正内疚着?”老祖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大可不必,我就是怕你哭哭啼啼缠着我不放,连最后的日子都不得安宁,才故意隐瞒,既是我故意隐瞒,你又何错之有?所以不要内疚,该吃吃该喝喝,不要影响心情。”
“说得轻巧,您拍拍屁股走了,留我一人在世上,我怎么可能不内疚?”流景胡乱擦一把眼睛,从她怀里退了出来。
老祖伸手摸摸她的肚子:“快生了吧?”
“也就这两个月了。”流景回答。
老祖轻笑:“一眨眼,小混蛋也要生小小混蛋了。”
流景气笑了:“谁说她是小小混蛋了,说不定随爹很乖巧呢?”
“随爹不好,什么都闷在心里,把自己活成小苦瓜,不好不好,”老祖直摇头,“还是得随你,整日快快活活的,像个小太阳,孩子可取名了?”
流景扯了一下唇角:“没取,懒得取,不想取。”
“你是不敢取吧,”老祖慈爱地摸着她的肚子,“怕留下太多羁绊,会干扰她未来的人生?”
流景一愣:“您都知道了……”
“小混蛋,连我都瞒。”老祖冷笑,“要不是你有身孕,我现在就给你一拳。”
流景笑了:“没想瞒着您,这不是一直没机会说嘛。”
老祖才不信她的鬼话,白了她一眼才道:“既然没取名,我来取如何?”
“您请。”流景立刻伸手。
老祖挑眉:“阿寂不会有意见吧?”
“他求之不得。”流景扬唇。
老祖笑了笑,垂眸开始思索。
流景看着她眉眼间门的皱纹,无声笑了笑,可眼圈却愈发的红了。
“有了,”老祖沉思结束,“就叫逢生如何?”
“逢生?”流景默念。
“万事顺遂自然好,若是不能,也希望她能绝处逢生。”老祖轻笑。
流景沉默许久,对着她行了一个大礼:“好名字,谢谢师父赐名。”
“逢生,逢生……”老祖似乎也喜欢这名字,反复念了许多遍。
她的身影渐渐淡去,流景下意识想抓住,却只抓住一缕空气。
“师父……”
老祖看着她惊慌的眼眸,轻笑道:“取了名字,不送礼物怎么行,如今我的神魂归于天地,血肉成全三界,能送的东西已然不多……便送她绝处逢生的可能吧。”
“阳羲,给我好好活着,若是太早来见我,我定不饶你。”
流景猛然睁开眼睛,只觉四肢百骸再无疲累淤堵之相,识海亦被强劲的灵力充盈,原先的几条大裂早已不见踪迹,整个识海都如海面辽阔。
她竟重回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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