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之中。
重重叠叠的枝叶交叠着伸展向天,遮天蔽日,唯有些许细碎的日光漏下来。
风掠过树林,打在地上的暗影摇曳,疏松的落叶上,崭新的血迹不时被映得鲜亮,蜿蜒着延伸向丛林不见底的远处。
少年莫约十六七岁的模样,褴褛的衣衫上血痕斑驳,正一瘸一拐地往暗林的最深处跑去。
他的手中牢牢抓着一把残剑,鲜血沿着他蹒跚的步伐一路滴滴答答地淌落。
沈厌蹲在一旁,看着年少时期的顾淮烬毫无觉察地跌跌撞撞跑过他的面前,神色有些微妙。
竟然……是这个场景。
这是他当年与顾淮烬的第一次见面。
彼时沈厌接了天衍楼的追杀令,在荒芜的古城废墟中觉察到对方身上的气息,从那里一路追到修真界与魔域的交界处,最终也没能杀掉对方。
他那时十七,却早已出师,同辈中无人能在他的剑下走过三招,哪怕是对上重华宫实力深厚的长老,也有一战的资格。
沈厌那会一心想着要为世间除魔卫道,便四处去接一些斩杀妖魔的悬赏,或是替其他宗门清剿门派里出逃在外、十恶不赦的叛徒。
顾淮烬自然属于后者。
几年来,凡经沈厌之手的斩杀令,无一失误,唯独在追杀顾淮烬的这一次,费了他最多的心思,却还是让人给逃走了。
其中缘由,解释起来倒还有些复杂。
所以说,顾淮烬害怕的……其实是他?
突然得知了自己成为了对方最恐惧的人,沈厌的神色更微妙了。
-
少年似乎看不见沈厌,径自从他的身前经过。
正当他考虑着要不要跟上去的时候,从林子的另一端却走来另一道身影。
沿着顾淮烬留下的血迹一路追踪而来,手提长剑,容色淡漠冰冷,唇角略微扬起的弧度带着些许嘲弄的味道。
那人长了张和沈厌年少时一模一样的脸。
他能感知到少年已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冷笑一声,抬起手指,灵气瞬间化作刀刃,朝林间的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刀刃入肉的声音很轻,被击中的顾淮烬甚至都没发出半点闷哼,但那一点细微的声响也足以让人辨明他所在的方向。
他却并不着急去追,悠悠地抬着步伐朝那里走去,嘴角挂起的嘲弄之色愈深。
仿佛猫逗弄老鼠一般,在一次又一次无声的逼近里,让猎物的精神时刻紧绷,随着血液的流失,脆弱敏感的神经在一步步走向失控崩溃的边缘。
他眯起眼睛,里面流露出近乎愉悦的享受神色。
站在一旁,沈厌注视着那个“自己”,沉默了一瞬。
他当年有这么变态吗。
并没有。
虽然已记不太清那时的场景,但沈厌倒也没像这样恶意地玩弄对方,真的只是有些时候顾淮烬躲得太好,他找不到而已。
那看来就是这个幻境在故意扭曲他在顾淮烬心中的形象了。
就像这样把对方给一遍遍杀死,让他看到希望微弱的光芒而因此拼命奔跑,却在即将到手的那一刻将其尽数掐灭,让他品尝绝望与恐惧的滋味,在挣扎痛苦中无数次地死去。
最后将其彻底摧毁。
这么想着,沈厌从背后无声逼近了那个人。
他一把掐住对方脖颈,把那人摁在地上,看着“沈厌”在他的手下拼命地挣扎、抽搐,不知过了多久,脸色苍白地闭上双眼,再无声息。
……就这样死了?
沈厌看了看自己的手。
虽然知道是幻境,但感觉还蛮奇怪的,就像杀了自己一样。
“沈厌”躺在地上,只留下一具空空的躯壳。
他控制着自己的神识钻入了那具躯壳中。
半晌,刚死去的人又重新坐了起来,拿灵力修复好脖颈上青紫的淤痕,提起剑,沿着已干的血迹往密林深处走去。
进入这具身体的沈厌感到有些奇怪。
追杀顾淮烬仿佛已植根成他的本能,一旦他试图做出什么偏移轨迹的事,便会遭到身体的抗拒。
他沿着记忆里的路往前追去,途经景物都带着几分熟悉感,就好像把数年前的这个场景又经历了一遍。
这感受有些奇妙,沈厌干脆仍由身体的本能带他往前走,左右不过是重温一下昔日旧事罢了。
他打算等待时机成熟,就将顾淮烬从幻境里点醒。
穿过密林,便到了修真界与魔域的边界。
远处的是一道天堑般纵深的裂痕,将大地生生撕裂开来,那底下是看不见尽头的深渊,漆黑的魔气不安分地涌动着。
传闻有上古天魔在此地应七杀之劫,雷罚降下,便辟出一道巨大的沟壑,以此为线分出修真与魔域两界。
七杀之渊下,到底藏着什么众说纷纭,掉下去的修士鲜少有人能出来,出来的也大多成了疯子。
这无底之渊,倒是抛尸的好场所,千百年来,底下或许早已尸骸如山,不知积累了多少亡灵怨气。
空旷荒芜的土地上,顾淮烬此时已无路可退,鲜血从洞穿他小腿的血洞里淌出,在地上积起一滩暗红的湿痕。
沈厌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了,平静、冷漠,不带丝毫情绪。
“奉天衍楼追杀令,我今日来取你性命。”
那边的顾淮烬拿残剑勉强支着自己身子,咳出一口鲜血。
“天衍楼……竟让你来杀我?”
他语气怪异,沈厌挑起一边眉峰,道:“你认识我?”
“认识?”
被血呛住的嗓音沙哑无比,顾淮烬遍布血丝的眼睛却是死死盯着他,半晌,呵呵低笑了几声。
“你觉得不认识,那便不认识罢。”
他奇怪的口气令沈厌不由皱了皱眉,还想再追问,便听他道:“你来杀我,总是有缘由,不妨说给我听听,我也好死得瞑目些。”
闻此,沈厌冷笑:“你自己做的那些事,竟要我来替你清点。”
“你踏入魔途,不知悔改,昔日偷盗宗门秘宝,早对处罚你的师兄怀恨在心,将其折磨至死后畏罪潜逃,半路被人发现,还把他们一并诛杀。天衍楼近一月来,陆续派出数十名弟子前来找你,皆非死即伤。”
“你说,你该不该诛。”
顾淮烬听着,抓着剑柄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了。
良久,他缓缓道:“他们,便是这么对你说我的?”
没等沈厌回答,顾淮烬便自顾自笑出了声:“那看来,我当真是十恶不赦,罪该当诛。”
沈厌手中剑锋寒芒掠动,斜指向他。
“所以你觉得,他们是污蔑了你?”
他眉宇淡漠:“我可以给你辩解的机会。”
“辩解?”
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顾淮烬的面容染上癫狂之色。
“为什么需要辩解的是我而不是那些人?又有谁会来相信我的话?呵……对,他们说的没错,人是我杀的,他们都是我杀的……你今日不除我,我还会去杀更多的人,那些人,他们每一个都该死!”
他双眸赤红,眉间魔气缭绕,抓着残剑的手不住颤抖,更多的鲜血从他崩裂的伤口溢出来。
见对方这般模样,沈厌轻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我只能动手了。”
话音落下,他已袭至顾淮烬面前,后者举剑堪堪格挡,却被击飞出去,落在地上吐出鲜血,残剑彻底碎裂成几段。
沈厌一步步走近他,垂眼注视着那人惨白的面容,剑尖直指向他心口。
饶是对方此刻如此狼狈,但那双紧紧盯着自己的血瞳却亮得吓人,里面承载的似乎不是恨意,而是别的更为复杂而浓烈的情绪。
沈厌杀过很多入魔后发了狂六亲不认的人。
哪怕是死前,他们的眼神也是狂乱混沌的,被魔气吞噬后,便宛如行尸走肉般,心中的念头只剩下杀戮。
却没有一个人像顾淮烬这样。
对方明明很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道注视着他目光太过灼烫,总让沈厌觉得这人是想和他说些什么。
“最后一遍,”他换了种问法,“你有没有苦衷?”
听到他这话,顾淮烬呆愣了半晌,忽而,竟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
他笑得肩膀颤抖,胸膛剧烈地震颤,眼角都泛起泪花,随后猛地吐出一口殷红的血。
末了,他终于平静下来,咧开嘴角,冲沈厌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有啊。”
“你凑近点。”
“我讲给你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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