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消失了?
自己的记忆……
沈厌垂下眼,敛去眸中涌起的复杂情绪。
不知为什么,一旦想到这件事,他的心跳便不受控制地一阵阵加快,脑海中思绪烦乱得纠葛在一起。
好似有层无形的茧将他的意识给包裹,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冲出那层薄薄的壁障。
沈厌在这片冷寂下来空间中又徘徊了几圈。
忽然间,前方的道路变得似血光映照般的红。
变化只在几个呼吸的瞬间,由开始只是如水墨般晕染,骤然愈盛,直至完全将他给笼罩。
越往后走,周身的场景便越加诡谲。
干枯腐败的大地,上面布满无数殷红的裂痕,那是流淌的血水,四周攀长着枯败漆黑的枝条,连空气都是沉闷而凝滞的,飘散着淡淡的腐烂的味道。
他脱离了心魔所铸的意识空间,此刻正在一步步踏入真正的暗渊。
沈厌的两侧飘浮着无数淡红色的光晕。
里面一幕幕掠过的,都是与他有关的画面。
突然间,他明白心魔所说的“寻回自己的真实”是什么意思了。
在这里,一切虚无的意念都将呈现出其真实的投影。
哪怕再阴暗隐秘,皆会被从意识的最深处捕捉,撕去所有虚饰与伪装,原原本本地展现在面前。
忽然,沈厌的脚步一顿。
血腥的场景中,一团淡蓝的灵光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蜷缩在角落,脆弱稀薄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散去,却似乎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一般,牢牢勾住沈厌的目光,朝那里走去了。
心口传来某种悸动感。
他在它的面前停下。
空气中,好像有无形的丝线缠住他的手指,引着他一点点伸出了手。
指尖距离它越来越近,即将触碰倒的前一瞬,疼痛几乎要将他的意识生生撕裂成两瓣。
沈厌弯下腰,手指颤抖着,一滴冷汗划过侧脸,扶着膝盖,闭上了眼。
记忆涌现时带来尖锐的刺痛,可他突然感到,脑海中此刻袭来的痛感竟不及心脏那处半分。
那心魔说得对,他的记忆,确实有缺。
-
一副熟悉的场景浮现在沈厌的眼前。
云雾缭绕的大殿,此刻正站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高的仙风道骨,身形颀长,而矮的那道才堪堪够到对方的大腿,双瞳乌漆,左眼下落着一颗小痣。
他似乎有些紧张,粉白的指尖正紧紧揪着对方的衣袍。
男子长身玉立,头发与长睫皆是霜雪般的白色,瞳色浅得不似真人,全身上下都透出种拒人千里的淡漠。
他是重华宫曾经的太上长老,法号玄清,亦是沈厌的师父。
那是沈厌拜入师门的第一天,他被玄清收为关门弟子。
多年前的记忆早已淡褪,但突然出现的下一幕,却令他瞳孔微缩。
心口涌起一阵几欲窒息的感觉。
哪怕淡忘,也总会留下痕迹。
而此时此刻的场景,他竟没有分毫于此相关的印象。
玄清微垂双眼,长袖一揽,一个雪白的玉瓶便出现在他的手中。
“这个喝了。”
他将玉瓶递到孩童的面前,拨开瓶塞,馨香四溢。
“师父,这是什么呀。”
对方的双眼中浮起困惑,但还是乖乖接过,双手捧起,将它听话地放到嘴边。
听到他稚嫩的话语,玄清没有说话,只是淡淡望着他。
待沈厌举着那只瓶子,仰头将里面的药液喝了个干净后,他才缓缓地收回了目光。
玄清道:“此乃玉华霜,能助你洗去前尘,了断俗缘。”
沈厌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似乎正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剥离出去,难受极了,他明明很抗拒这种感觉,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其一点点消失。
没有撕心裂肺的疼痛,可却比那还折磨。
对着男子寒霜般的面容,他忽然感到无边的无助与绝望,按着隐隐作痛的心口,沈厌咬着唇,不敢出声。
他双眼茫然,突然间,涌起一股想哭的冲动。
玄清垂眼看他。
在那双冰冷目光的注视下,沈厌感觉自己的心脏也一寸寸冻住了。
仿佛有块肉正被生生挖去,里面变得空空荡荡,风灌进来,很冷。
男子嗓音淡漠,高不可攀,宛如九天上飘落的雪。
“从今往后,你便是本尊座下弟子。身为重华宫的人,永不可背叛宗门,无论何时,皆要拿性命来庇护此地。你的剑,也绝对不可以指向同门。”
“懂么。”
沈厌将已经在眶边打转的泪拼命含了回去,说不出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玄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之色。
“前尘已断,便再不问身前之事。”
“你同本尊走罢。”
-
记忆很短,在两人一道消失的背影里结束了。
沈厌却捂着发痛的心口,弯着腰,掐紧的指尖颤抖着。
他双目无神望着血水流淌的地面,看到那里面自己的面容被割裂成无数块,每一张都是一样的苍白与空洞。
……竟是他的师父。
他过去一直以为,自己是无父无母被捡回来的,而玄清也无数次告诉他,这重华宫便是他的家,是他仅剩的依靠,是他与这世间唯一的联系,是他
哪怕赌上性命也要护着的地方。
可这一切从开始便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沈厌脊线紧绷,肩膀发抖,被牙齿咬得血色尽褪的下唇发颤,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师父啊,可你知不知道,那个地方,却是我前世真正的埋骨之所啊。
你就这样残忍,连我的过去都要剥夺吗。
-
之后在沈厌的脑海里重新铺展开的,是那段他被玉华霜洗去的,进入重华宫之前的记忆。
那是远在江南鱼米之乡的一个官宦之家,丈夫只是朝廷中一位职位不高的普通官员,娶了门当户对的一名小姐,几年后,终于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精致漂亮得仿佛瓷娃娃,只是那眼尾自出身便带着一颗小痣,色泽妖红,在白皙的皮肤上艳得刺眼。
请来算命的道士说此乃不祥之兆,会给身边之人带来血光之灾,自己也不得善终。
然后他就被夫妻俩一起轰了出去。
他们的家庭比不上豪门贵族,但也算富裕,就这样过着充实而幸福的生活。
却在多年后的某一天,一个穿白衣的仙人忽然来到了他们的家,打破了这份平静。
对方要接走他们唯一的儿子。
那时候,只有最为显赫的名门望族才有资格送族内子弟去仙山拜师,夫妻俩诚惶诚恐,犹豫不决,却也心知这是属于沈厌的大机缘。
仙人向他们允诺,每年都会让他们的孩子回来探望。
哪怕再不舍,他们也只好忍痛同意了。
他同他们约定,十天之后,便来接走这个孩子。
-
也就是在那等待的十天里,沈厌在陵州城的最繁华的集市中,发现了一个小奴隶。
很瘦,很小,在角落蜷缩成一团,褴褛的衣衫掩不住那身体上触目惊心的鞭痕,杂乱的头发下,唯有一双漆黑的眸子冷得吓人。
穿过闹市乱哄哄的人群,沈厌的目光与铁笼后的他相遇了。
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漂亮得宛如上好的黑曜石。
沈厌微微一怔。
他和其他人……
似乎都不一样。
铁笼前的商贩是专门卖奴隶的贩子,隔一段时间便会在那里。
只是沈厌很少出府,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放在笼子里的人,被铁链锁住手脚,明码标价。
身边的仆从告诉他,那些都是最下等、干的是最低贱的活的奴隶。
“可他们和我们好像没有区别。”
仆从笑了笑,说,少爷,您可真善良。
他们如牲畜般锁在巨大的铁笼中,商贩的手中持着一条血迹斑斑的长鞭。
集市上的人早已默许这一切,做这种生意的,亦不止这一家。
每天都有无数的奴隶被以低贱的价格卖出去,又有不少在无尽的痛苦中成为死去的尸体,被拖进下水沟里。
那商贩正烦躁着今日生意萧条,忽见一道小小的身影朝他这里走来。
像是哪户人家的小少爷,一身锦袍,肤色白皙,睫毛又长又密,长得跟个小姑娘似的。
他注意到对方身后几个神色不善的侍卫,满脸堆笑地相迎。
“他们多少钱,我全要了。”
沈厌一开口,跟着他的仆从便慌忙弯腰拽了下他衣袖,叫道:“少爷,您怎么……”
商贩闻言,顿时喜笑颜开,生怕他反悔似的,连声应道:“好好好,这就给小公子您把他们的卖身契取来,您可真是心地善良,贵人面相,日后定有福报的……”
沈厌回身看他:“你没带钱?还是不够?”
仆从摇摇头,焦急道:“您突然给府上买回这么多奴隶,只是怕老爷夫人会责罚……”
沈厌闻言,抿了抿唇,虽然有些心底发怵,但仍做出一副镇定的模样。
“爹娘问起,你便说全是我的主意就好了。”
铁笼大开,几十名奴隶被放了出来,在沈厌的吩咐下,他们跟在侍卫的身后往他府邸的方向去了。
一道孤零零的影子却仍旧留在原地。
是刚刚那个少年。
“你怎么不走?”
沈厌一步步来到他的身前。
对方的脸脏兮兮的,一双黑魆魆的眸子紧盯着他,绷紧的唇线不带丝毫血色,神色戒备警惕,宛如一只受惊的小兽。
……他在怕我?
现在早已入冬,迎面的寒风几乎能将人的骨髓都给冻僵,少年肩膀单薄,浑身上下只有一件残破不堪的单衣,正微不可察地发着抖。
沈厌略一思索,便解下身上的披风,就要披在他的身上。
他做这动作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与对方靠得很近,浓密的长睫几乎要碰上少年的脸,后者则全然没想到他的举动,身形一颤,下意识地便要往后退去。
沈厌轻而易举摁住了他。
“不要动哦。”
沈厌说这话的时候,呼出的白气氤氲了他的面容,一双微垂的眼眸显出几分朦胧的湿意来。
眼尾的那颗红痣就跟画上去的一般。
身后突然传来仆从尖锐的话语。
“哎呀少爷,这么名贵的衣服,怎么能给这种肮脏的奴隶呢,这样冷的天,您要是自己被冻坏了可该怎么办?”
当听到“奴隶”两个字的时候,少年苍白的唇瓣颤了一下,冰冷的眸光立刻狠狠扫了过去,正对上仆从那带着鄙夷的面容。
那仆从全然没想到对方会有这样的反应,投过来视线就宛如淬毒的刀子一般,狠戾、阴冷,竟让他有种被狼盯上了错觉。
“你个小贱种,居然然敢用那种恶心的眼神……”
“你闭嘴。”
沈厌因他口中污秽的字眼皱了皱眉,看着对方含着冷意的面容,开口道:“是我管教不佳,你别放在心上。”
少年垂着眼,将眸底的晦暗尽数掩去,目光直盯着披在自己身上衣服胸前繁复的纹路,没有说话。
下一秒,他就被沈厌双手捧住脸颊,不由分说地迫使他的眸光投向那个打扮高贵、一尘不染的小少爷。
他的眸子亮晶晶的,正倒映出他此时狼狈不堪的影子。
少年下意识地就想移开视线。
“你一直不说话,是哑巴吗?”
他这样说,忽然弯起眼笑了。
“哑巴也没关系,你的眼睛很好看啊,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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