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呼啸的北风钻进临清县县衙的大牢里,总算冲淡了些许血腥气。
前任村长父子背靠着大牢潮湿的墙壁冻得瑟瑟发抖,只能互相挨着彼此的肩膀取暖。
“耀祖,我大概是不行了……”
老村长老泪纵横,“本来想着真能偷天换日,躲开老天爷的惩罚,没想到报应还是来了。”
“爹……当初,当初是我看中了田秀才家的宅子,想着要用来娶媳妇。爹是为了我才……早知如此,我宁愿不成亲都不要那房子了!”
“是!可不就是因为你们父子两个,才害得我们都被牵连进来。要不是为了喝你短命的寿酒,我们至于被折磨到这般境地么!”
牢房数量有限,田凌飞让人把所有的犯人都关在一起。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老爷们和街上的地痞流氓混混头子们关在一起,简直是苦不堪言。
大鸣朝有个盛景,就是每到五月节和元旦前头,各乡各镇乃至京城的大牢里都关满犯人。有些是躲债的,有些是想要过年过节混上一口饱饭的——年节下牢房也改善伙食,不说大鱼大肉吧,至少能吃得饱。
本来就人满为患,又加上这群人吃喝拉撒都在一块,牢房里头的味道简直无法描述。那些混混本来最讨厌有钱人,这下可算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凌|辱。可怜这群乡绅们除了要被田凌飞的手下抓去拷打,送回来后还要挨混混的胖揍,简直生不如此。
最可恨的是,无论他们怎么求饶,愿意花钱赎人,田凌飞不但不不放人,甚至都不允许家属前来探望。
这些乡绅不敢恨田凌飞,转而把一腔怒气都撒在了田家父子身上。
牢房里暗流涌动,突然传来了皮靴落地的声音,嗒嗒嗒的声响敲打在地面上。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众人就像是突然被关闭了开关,全部三缄其口,不敢出声。胆子小的几个老头甚至眼白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阎王爷,一定是那个阎王爷来索命了……”
田德行抱住儿子的胳膊,双目紧闭。
田立文打着灯笼跟在田凌飞身侧,走进阴森潮湿的大牢。白色的灯笼摇摇晃晃,像是地狱里的鬼火。
“臭死了。”
田凌飞用手帕捂住鼻子,秀气的眉头拧起。
“全部都拖到院子里去,用冷水给我泼干净。”
“不,不……爷爷,九千岁爷爷,不能泼,不能泼。”
田耀祖双手把住牢房门框喊道,“会出人命的,这个天气泼冷水会死人的。”
“你在教我做事?”
田凌飞回头,挑起眉毛,“再说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叫我爷爷?你以为人人都可以当我孙子?”
田立文斜看他一眼,心想这特|码的这还是什么荣誉称号不成?
随着一阵阵叮铃哐啷的响动,带着木枷,脚铐的临清县全体乡绅乡贤们被“请”到了县衙大院里。
锦衣卫们把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冷水一桶桶地朝这些老爷们的身上浇去。这数九寒冬的夜晚被冷水一激,昏过去的那几个老头也不由得发出几记呻|吟,缓缓醒来。
“看,人都贱骨头。不用些手段是不会老实的。”
田凌飞说着抬起胳膊。
小寒弯腰,正要用自己的手背去托,却不想田凌飞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接着一脸倨傲地冲田立文抬起下巴。
?
田立文指了指自己。
田凌飞缓缓点头。
田立文无奈,只好学着电视里小太监的模样弓下腰,搀扶这位一个能打十个的督公大人缓缓走到铺好软垫的圈椅旁坐下。
“不错,孺子可教。”
田凌飞满意极了,小寒的表情则是怅然若失,好像自己的工作被抢走了。
只有田立文心想这个死太监自己喜欢装太监就算了,还强迫他人一起cos,果然变态得紧。
“不瞒各位,杂家今晚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我预备放你们走了。”
此言一出,众人狂喜,也不顾得身上寒冷,纷纷趴在地上冲着田凌飞磕起头来,赞美他是菩萨心肠。
田立文心想这些人年纪挺大怎么还那么天真无邪,忍不住说了一句:“但是……”
他说这话的音量自然是极低的,可哪里瞒得过内力强劲的田凌飞。田凌飞瞟了他一眼,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
“但是……你们必须先答应了杂家开出的条件才行。”
“九千岁大人,您要小人做什么,小人一定办到,就算是让小人散尽家财也在所不惜。”
一个胖老头嚎着嗓子喊道。有了田耀祖的前车之鉴,他可不敢喊田凌飞“爷爷”了。
田立文定睛一看,正是那天寿宴上嚷着要报官的老头。
“沈老爷……”
“不敢不敢,小人一介草民,哪里是什么老爷。”
老头诚惶诚恐道。
“沈老爷真的愿意用全部身家来买命?”
“是,是!”
“好!我就是喜欢沈老爷这样的爽快人。”
“我等都愿意用钱换命。”
众人纷纷附和。
“尔等这样通情达理,杂家很是欣慰。”
田凌飞“一脸核善”地说着,小寒抱上一个四方木盒。
“我就知道各位老爷都是爽快人,所以提前派人‘帮’你们把家财都送来了。”
田立文说着,打开盒盖。
田立文往下看去,只见盒子里满满当当装的都是房契地契。不用说,都是东厂番子和锦衣卫们这一天一夜的“劳动成果”。
下头的老爷们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发青发白。
他们本打算花个几百上千两就行,谁料到这九千岁居然来真的,这和抄家有什么区别?
“那么就从这位沈老爷开始吧。”
田凌飞转头,“阿七,拿鱼鳞册来。”
“啊……”
听到田凌飞的话,一直默不作声的胡县令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大鸣朝从太宗朝开始就规定每年都要丈量土地面积,水文变化。按照里为单位,绘制每乡每县的地理情况。因为土地形状不规整,状似鱼鳞,所以这份文件被称为鱼鳞图册。这份图册意义非凡,从地方到全国都是按照鱼鳞图册上登记的土地情况结合人口黄册来推行法令、征敛税赋。
以临清县为例,图册一式三份,一份保存在县衙门,一份上交州府衙门,最后一份送到南京后湖黄册库登记保存。
这些鱼鳞图册的绘制者大多是新考上的举子或者国子监的监生,都是从外乡外地来的,还有专人保护,本地人想要对他们贿赂也无从下手,因此比起这些乡绅们私下保存的房契,鱼鳞图册才是反应本地土地状况的精确材料。
胡县令之前还愤愤不平,觉得田凌飞莫名其妙拿他做筏子。现在想来,他一早打得就是县衙里各种文书的主意。
过去只听说田凌飞的凶名,以为他不过是仗着皇帝宠爱到处惹是生非的阉人而已。现在一看,此人的才智绝不在武功之下。
思及此处,胡县令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他想,他大约是猜到田凌飞此行回乡的真正目的了。
“沈老爷,这是你家的地契,这是去年重新丈量的图册。你家一共有三百亩水田,一百亩旱田,一座林地,我没说错吧。”
“是,是……”
沈老爷面露苦色。
“杂家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几亩地里包含你家的祖坟。这些杂家就不拿了,免得有人心底里骂我这个阉人损阴德。”
田凌飞示意打开沈老爷的脚链。
“你走吧。”
沈老爷梦游似的站了起来,表情一言难尽,两条腿像是僵直的棒槌似的一点点挪像大门口。
虽说捡回一条小命,但万贯家财都没了,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想到这里,沈老爷老泪纵横。
“等等,杂家还是有些事情不明白,要请教沈老爷。”
两个锦衣卫伸手,挡住了沈老爷的去路,他惊恐地回头。
田凌飞端起茶杯,翘起兰花指,朝杯子里轻轻吹气。
“杂家只是好奇,你本来只是一个小小地主,只能算是略有簿资,何以短短十年不到的时间里变成了如今的规模?本朝开国之初,南京也有一位姓沈的地主,据说他有一座聚宝盆,可聚天下之财。怎么,难道你这位沈老爷也有聚宝盆?”
田立文顿时恍然大悟,绕了那么大一圈,抓了那么多人,田凌飞的目的居然是——打土豪!
想到这里,他不禁朝田凌飞多看了一眼。
没想到田凌飞恰好朝他望过来,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相遇。
不知道为什么,田立文突然莫名心虚,慌忙地把脑袋别到一旁,躲开田凌飞的视线。
接着小寒就看到他家督公没由来地笑了笑。
一排冷汗沿着小寒的鬓角滑落,根据他多年鞍前马后伺候的经验居然猜不出督公此时的想法,这是在让人不寒而栗。
“这,这都是因为我,我入赘了一个颇有家资的寡妇家里,做上门女婿。我这是靠着她家的铺子做了生意之后赚钱买的……”
话里心虚的劲儿,田立文听得只想摇头。
“督公,此人油盐不进,不值得督公费心,请让属下为您分忧。”
小伍走到人群前头,左手手里拿着本小册子,右手拿了只毛笔。
田凌飞闭上眼睛,两只手手指交叉放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头。
“沈老爷,你也别狡辩了,我来替你说吧,后面还有那么多人呢。”
小伍把册子随手往后翻了翻。
“你是入赘了没错。新夫人在县上开了一个绒线铺和一个竹篾店。不过这两个店铺到了你手里就一塌糊涂,就这最赚钱的绒线铺,八年前还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
沈老爷心虚地眼珠子直晃。
“你虽然不善经营,但在别的地方倒是聪明的很。十年前你所居住的周家宅发生了一次水灾,大雨冲垮堤岸,把你隔壁的那户人家给淹了。男主人生故,剩下的孤儿寡妇无力收敛尸体。你以帮她买坟落葬为名,只花了五两银子就买到了二十亩土地。那女人沦为无家可归的乞丐婆子,求助无门后不久就带着孩子跳河了。”
“从此之后你一发不可,三五|不时以邻人侵占你家田地为名和人打官司,并且专找那些鳏寡孤独的人家下手。正所谓‘衙门朝南开,没有银钱别进来’。打官司的结果自然是你赢了。当然,也有乡人不服,写了状子要告还回来。可惜没有一份能顺利递进县衙的。”
“胡县令您先别紧张,那时候你还没在本县上任,这事儿归不到你头上。”
小伍看到胡县令一脸紧张,笑嘻嘻地安慰道。
“沈老爷也不要害怕。咱们一码归一码,你如何逼人卖田的事情咱们先放到一边,以后慢慢算。只是沈老爷你也真不厚道,这些年有了那么多田地,轮到缴税纳粮的时候居然一毛不拔,比普通农户交的还少,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我,我……”
“还是我来说吧,按照本朝律法,有官身的人家是可以减免赋税的。你有钱之后,上下疏通关系,捐钱买了个员外郎的名头,别说赋税,就连徭役都不用服了。”
小伍说完,合上本子,“沈老爷,我可有一句说错?”
“诸位老爷,听明白了么?我说的够清楚了吧?”
从田立文的角度看过去,小伍那对仿佛是两个黑洞的眼睛反射出一丝冰冷的光芒。
院子里鸦雀无声。田耀祖则心虚地低下头。
当年他自己也是用同样的方法,从田土生夫妇的手里抢走了他们的田地,甚至没有花一文铜钱。他利用自己粮长的身份,逼迫他们夫妻必须缴纳比旁人多三五倍的粮食。此外又逼迫田土生去镇上服徭役,不得不把所有的农活都交给妻子。如此这般,一年半载后,土生夫妇无奈放弃了几十亩土地,卖了老牛搬到山上居住。山上的生活虽然贫苦,好歹没有催粮官。
“胡县令,他这案子你管不管?你若是不管,在下就只能报到州府了。听说八府巡按即将来此,这事儿要是被他风闻……”
小伍的话里满满都是威胁的意味。
“管!管!本官明日就升堂,好好审一审这个姓沈的老头。”
胡县令捣头如蒜。
“可是他的家财都送给了咱们督公,恐怕不能赎铜抵罪了。”
大鸣朝的律法对有钱人格外宽容,除了谋反和杀人命案,其他刑罚都可以通过赎米赎铜的方式来抵消,最多再打两下屁|股就好。
“他犯下的是天大的官司,自然要用命来抵。”
“有胡大人这句话就好。”
小伍说着,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沈老爷,我们督公心善,本来都打算放你走了。可惜给你机会,你自己不中用啊。”
说完,两个衙役上来,重新给他带上脚链。
看着沈老爷被人拖了下去,其他的乡绅们自知在劫难逃,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这九千岁果然是煞星!天大的煞星!
“下面放谁走呢……”
田凌飞缓缓睁开眼睛。
夜风吹的院子里的树枝不住摇晃,银色的雪像是碎玉屑落了一地。
最终,田凌飞那比冰雪还要冷酷的眼眸落在了那对冤家父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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