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糖饼

    (现下她却告诉自己,她是陉州人?)

    尹公公小心翼翼地收拢紧圣旨, 双手交至宋祎手中,眸光掠过满眸惊诧的宋絮清,道:“宋姑娘, 明日清晨会有宫车来接姑娘入宫面见各宫娘娘, 太后娘娘也想见见姑娘。”

    宋絮清仍是有点愕然,并不确定是否有听错, 颔首应是。

    尹公公眼眸上下丈量须臾眼前的姑娘, 恰如柔嘉贵妃在太后娘娘跟前所言那般,朝气稚嫩之余却不失柔情,单论这张脸也说得上是京中翘楚, 也不怪太子殿下会对其一见倾心,翌日就入宫求娶她。

    不过昨天夜里,皇上来长信宫坐了许久, 圣旨上封号倒是换了个, 这侯府嫡女所嫁的皇子也成了瑞王殿下。

    来时尹公公心中就泛着嘀咕, 也不知这侯府长女是何等姿容,能令两位皇子倾心于其, 此刻一见也觉得是该如此,莫不说这张容颜,单是这惊诧间尤不失端庄的一举一动, 也是当得上瑞王妃的。

    送走尹公公后,宋絮清步履凌乱地走上前,颤着指尖往前伸着,想要确定是否没有听错, 可又怕真的听错了, 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饶是经历过沙场大风大浪的宋祎, 也不知要如何形容当下的心情。

    宋祎也算得上是近臣, 不说是他就连祀天阁阁主李奉也觉得皇帝对太子殿下更为重视,可现下这个结果,倒是让他心中有了疑问,眼前所见的是否就是真实的。

    “你没有听错。”徐氏抓住女儿颤抖的指尖,松懈的轻笑声自唇瓣溢出,“这赐婚对象变成了瑞王!”

    宋絮清楞楞地看着徐氏,好一会儿后,一滴清泪倏地滑落至下颌,滴落在地面上发出‘啪哒’的声响,喜极而泣地反握着她的手,怔然出声:“娘亲,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真的不是太子妃,而是瑞王妃!?

    “怎么会是做梦。”徐氏牵着她的指尖,径直地往宋祎的方向划去,指着已经摊开的圣旨上最后的字眼,“看到没有,皇上亲手书写的,瑞王妃。”

    宋絮清眨了眨眼眸,愣是又看了好几眼,不管是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瑞王妃三个字,提在嗓子眼处的心倏地掉落下来,砸得她胸口闷闷疼。

    不过这抹痛和以往的痛不同,痛得让她禁不住笑出声来。

    “人多眼杂,进去再说吧。”

    许久未语的宋祎说道。

    宋絮清挡着眼眸颔首,和徐氏挽着手走进去了。

    徐氏今日心情大好,才走进院中就对张嬷嬷说给各院下人赏三个月的月钱,张嬷嬷脸上一喜,领了命随即去找管事的谈论去了。

    宋祎屏退了伺候在厅中的众人,单手撑着圆桌,道:“你和瑞王,究竟是怎样个情况。”

    “合作关系。”宋絮清知道他担心,抿了口茶水后不疾不徐地说:“爹你大可放心,我和瑞王殿下已经商讨过这件事,我和他的这桩婚事算是协议,日后他若有了心仪的姑娘,我会及时地离开不会叨扰到他,也会和那位姑娘解释清楚,不会让人误会,不过这件事是我欠下他极大的人情,怕是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宋祎听着觉得有那么点怪异,在他的印象之中,瑞王殿下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看似温文尔雅但若真遇到事,也能狠狠地将那人的皮扒下一层来。

    现下看女儿松懈下来的神色,与圣旨未来前的神情可谓是全然不同,可以看得出她是信任瑞王的。

    宋祎沉吟须臾,道:“日后我来和瑞王殿下谈。”

    他并非傻子,自是知道裴翊琛求娶自家姑娘用得是什么心,那么瑞王殿下呢,是否也是抱有此意。

    宋絮清见父亲久久不语,看得出他很是担忧,但有些事情就是烂在心中也是不能和他们说的,不过她也不曾想到皇帝会改变想法,莫不是裴牧曜的那身伤起了作用。

    想到他的伤,宋絮清抿了抿唇,福身和双亲说了声后就回了院中。

    整座府邸都洋溢着欢喜的气息,蹲身修剪花草的下人们也都在讨论着赐婚的事情,见宋絮清走过都止住了声,福身时瞥见她眉间的忧思,下人们面面相觑,还以为是这桩婚事如何了。

    暖玉阁的欢喜要比外边还要浓烈许多,尤是画屏和采桃都知道自家小姐算得上是得偿所愿,指示下人清扫时的嗓音都冒着喜悦。

    宋絮清走进院中,环视一圈,叫来在池塘边边上的采桃,唤道:“采桃,你去找找我的创伤膏都在何处,一并取出来给我。”

    采桃愣了下,匆匆跑来睨了眼沉默不语的茗玥,问:“姑娘是伤到哪儿了吗?”

    宋絮清摇头,“不是,取来给我就是。”

    采桃摸不着头脑地颔了颔首,又跑去暖玉阁厢房取创伤膏。

    前些日子宋临萧送来的箱子中,也有不少的西凉特制的创伤膏,宋絮清也命画屏一并去取来。

    她幼时活泼好动了些,是以暖玉阁内别的不多,就是创伤膏都有数十种,还有西凉的数十种创伤药,摆在茶几上时甚是壮观。

    宋絮清盘腿坐在软塌上,细细地盘查不同创伤膏的疗效用途,对鞭伤有那么点疗效的都装进了锦盒中。

    直到锦盒都装不下了,她才收了手,“茗玥。”

    垂头守在门口的茗玥应声,走进来还采桃出去外头守着,采桃离开时还不忘合上卧阁的门。

    宋絮清整理了下锦盒中的药膏,合上盖子后递给茗玥:“现下应该有不少双眼睛盯着侯府和王府,我不便过去,你把这些药膏都交给祈安或者泽川,让他们去问问太医,若是能用就是最好的。”

    说着她将盒子放在茗玥手中,茗玥没想到锦盒有那么重,接手时差点儿失手将锦盒砸在地上。

    茗玥抱紧锦盒推开门,恰好撞见艳着张脸提着裙摆冲来的云光郡主,她侧了侧身:“郡主。”

    宋絮清闻言,捏着葡萄的动作微顿侧眸循声望去。

    “宋絮清!”云光那双水汪汪的眸子中闪烁着亮光,“你怎么不声不响就成为瑞王妃了!”

    宋絮清拎过茶壶,取来新的茶盏不紧不慢地往茶盏中注入茶水,她扑过来的那刹那将茶盏往前一递:“喝口茶再说。”

    云光差点儿就要撞上那杯茶,紧忙停下脚步。

    不过她并未饮茶,而是接过茶盏放下,牵住宋絮清的手腕拉着她往外去,“你都不知道我们听闻这个消息时有多震惊,尚书堂下学那一瞬间我们马不停蹄地过来,就是为了这第一手消息,哪能喝口茶再说!”

    宋絮清被她拉得跌跌撞撞的,跟在后边的丫鬟眼神紧紧地跟在她身上,生怕摔着了。

    好不容易跟上云光的步伐,她才来得及问:“我们?谁?”

    下一瞬都不用云光回话,宋絮清就知道这个‘我们’指的是谁。

    傅琬和陶怀夕两位小姑娘面色红润的踱步于侯府门口,时不时地往里看来,就好像两只出生不久嗷嗷待哺的稚鸟,等待着雌鸟给她们带来吃食。

    陶怀夕瞧见云光恰似兔子那般窜出来,身后还跟着个跌跌撞撞喘着气的宋絮清,扯了扯傅琬的手心小跑上前。

    宋絮清已经许久未有如此剧烈之举,倏地被拉扯着跑了百丈,停下时急促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问:“你们怎么都来了。”

    “当然是来看看我们的瑞王妃!”云光神色暧昧地撞了撞宋絮清,“你还没说话呢,怎么不声不响的就成为瑞王妃了。”

    收到圣旨至今不过个把时辰,远在国子监上学的云光等人都听闻了消息,宋絮清想过这个消息会传得极快,但没想到如此迅速。

    傅琬神情尤为激动,一连三问:“被赐婚是什么感觉?预计何时成婚?成婚后你还是徽澜公主的伴读吗?”

    “应该不再是伴读了吧?”陶怀夕柔声细语道。

    相比其他二人,陶怀夕明显要沉静些许,但也仅仅是些许而已。

    宋絮清颔了颔首,抬眸睨见好友们的神情,不由得笑了笑,“你们问题这么多,我得先回答谁的呀?”

    她这么说着,云光就知道她心情极好,想必对这道赐婚圣旨是满意的,上前挽过她的手道:“不急,今日我们都有空,咱们去皖庭轩慢慢聊。”

    闻言,宋絮清看向嘴角盈盈扬起的陶怀夕。

    陶怀夕似是知道她想问什么般,颔首道:“前些日子课业成绩父亲觉得还算入眼,是以今日和父亲告了假他也同意了,是有空的。”

    把玩着她掌心的傅琬张了张嘴,即将说出口的话在撇见宋絮清倏时沉下的眼神时,咽回了心中。

    昭庭司内若说谢子衿是首名,陶怀夕便是仅次于她的第二名,更不提入尚书堂后参加国子监的首次测验也是甲等中等的成绩,这样的成绩在陶太傅眼中都不过是能够入眼,其余人的成绩岂不是可以当场扔出国子监了?

    不过这些话傅琬也只敢在心里腹诽,断断是不敢说出口的。

    陶怀夕既然也有空闲,几人就挤在两驾马车上去皖庭轩。

    近傍晚时分,皖庭轩门庭若市,门口的马厩中停放着约莫七八匹马,另一处还停着几驾马车。

    皖庭轩是以前宋絮清和云光常来的地方,时隔多日再来这儿,倒是令宋絮清想起茗玥不久前和她说过的话,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皖庭轩,竟然斡旋着不同派系的探子,也是新奇。

    宋絮清微微仰起首,有意无意地撇眸打量着停靠在侧的马车,其中有两驾马车并未刻有府上印记,本该刻印的地方现下空空如也,若不是新入手的马车,那便是贵人所用的。

    早在去侯府前,云光就命侍卫来此预定了隔间,是以几人到了门口时,就有小厮领着她们上去。

    预定的隔间在最里边的位置,姑且还算是个好说话的地方。

    小厮们将茶水糕点水果等样式上齐之后,挥开珠帘退了出去,也不忘在珠帘后落下层帐幔,隔去了外界的视线。

    等小厮做完这一切离去后宋絮清堪堪收回视线,视线一收回就撞见好友们聚精会神的神色,傅琬手中捧着把香瓜子,云光捏着最为喜爱的糕点,就连陶怀夕也端着盏梅花清茶,炯炯有神地盯着她看。

    宋絮清失笑,“你们想问什么,问吧。”

    傅琬:“我听闻是那位去御前求娶的你,为何会变成瑞王妃?”

    云光:“圣旨下后,瑞王殿下可来过侯府?”

    陶怀夕:“有说你们是何时成亲吗?”

    她说完后傅琬还准备问,宋絮清将手中的白玉糕塞入她的口中,道:“御上的心思我并不懂,他还没有来过侯府,并未说何时成亲。”

    “啊?”傅琬咬了口白玉糕,捏在手中不解地歪着头,道:“不应该尽早定下婚期嘛,我看别人家姑娘成亲,定亲到成婚,满打满算可要用上五个月的时间,王爷身份尊贵,你们莫不是要花上小半年的时间?”

    “明日我要入宫一趟,那时便知道了。”宋絮清指尖摩挲着茶盏上的花纹,闻着杯盏中淡淡的梅花香,抿了口茶水润喉,问:“你们又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

    “你要说这个,说起来也是奇怪。”云光放下糕点,取过帕子擦净指尖上的碎屑,道:“我们那时正在上琴韵课,不知是哪儿来的小厮,竟然在堂外大肆讨论起了此事,乐府先生走出去时,那两个小厮已然不见了踪迹。”

    “就好像是刻意告诉我们的。”陶怀夕补充道。

    闻言,宋絮清眉眼蹙了蹙,“可是宫中太监?”

    “不像。”傅琬道:“若是宫中太监,皇子公主们的宫人应当听过那声音,听她们说,徽澜公主问起时,都说很是耳生。”

    宋絮清看向傅琬:“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昭庭司和国子监就算是相邻,尚书堂和崇苑殿隔得可有千丈,小厮的声音断然无法传到崇苑殿。

    傅琬怔了下,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我和她们不一样,是听崇苑殿清扫的丫鬟们讨论才知道的。”

    宋絮清眉头深深地拧在一起,又抿了口茶,思忖着。

    要是裴牧曜放出的消息,他事前必然会和自己提起,或是通过茗玥将消息传给她,可此时他尚在府中养伤,那又是谁……

    将此事透露给尚书堂和崇苑殿的众人,又有何意?

    三人见宋絮清眸光沉沉,也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思索着是否曾在何处听闻过那两个声音,然而想了半天都没有个头绪。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指不定就是知道了消息,惊讶之余讨论的?”

    宋絮清听着云光的话,摇了摇头:“尚书堂有规定,先生在内授课时,不论是谁都不能在外出声打扰,违者杖五十。”

    若真是被这道赐婚圣旨所惊诧到,又非当事人不至于忘乎所以。

    闻言,三人都噤了声。

    然而左想右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不再去想了。

    宋絮清也不想打扰她们的兴致,转移话题道:“可还有想知道的,一并问完罢了。”

    “有。”傅琬倏地举起手,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几圈,挪臀往宋絮清那边挤了挤,小声问道:“太子殿下去御前求娶你的事情,你可知道?”

    宋絮清颔首。

    这事怕是整座京城都知道了。

    傅琬皱眉,“他不是心悦顾沁宁,为何会求娶你?”顿了顿,眉头皱得更深了,“莫不是在宫宴上移情别恋,往后心中不再有顾沁宁这一号人了?”

    “不见得。”陶怀夕淡淡道,眸中闪过一丝精光,“我那日并未赴宴,但双亲归来后我听他们的意思,清儿身后的侯府,怕才是他看中的。”

    她是用气音说的,恰恰好好能令四人听到。

    傅琬听完后浑身一颤,顿时道:“那还好你没有嫁给他,若不然往后可怎么过。”

    “别的不说,单单是有心仪女子这一点,对我们来说是大忌,这年头宠妾灭妻之事可还少,更何况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心狠一点……”云光噤声顿了顿,抬手在颈间划过,道:“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宋絮清眸色幽深地睨了眼云光,抿了抿唇,这事云光想得比她要清楚多了,她还是经历了前世才悟出这件事来。

    傅琬和陶怀夕也都听懂了云光话中的意思,凛神不语,生怕这桩婚事会落到自个头上来。

    见她们神色愣怔的表情,云光也知道是说出口的话吓到了她们,恰好闻到空气中的飘香,探头往下望了几息,道:“外头有人支摊卖馄饨,有不少人在排队,味道应该不错,可要去用上一碗?”

    “好呀。”傅琬一听说是热气腾腾的馄饨,顿时来了兴趣,“去吧去吧。”

    宋絮清笑了笑,和陶怀夕对视了一眼,随着她们两人下去了。

    等她们到的时候,排在前头的百姓也都领了馄饨离去了,还有少部分人在路边的竹桌上用着,就算如此依旧有不少人在排队。

    宋絮清瞥见馄饨摊隔两个摊子,还有人在摊糖饼卖,甜蜜的香味萦绕而来,“你们要吃糖饼吗?我去那儿买几个。”

    “好呀好呀。”傅琬点头。

    宋絮清哧地笑出声,“小馋猫。”

    “不是小馋猫小时候也不会和你打架了。”傅琬道。

    说着两人都是一笑。

    糖饼摊子离这儿不远,也没有几人在排队,宋絮清便一人过去了。

    “老板,要四个糖饼。”

    “老板,我这儿要两个。”

    两道柔和的嗓音同时响起。

    落在耳边的嗓音有些耳熟,宋絮清侧眸循声看去,看到顾沁宁眸中的惊讶,似乎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她。

    顾沁宁盈盈行了相见礼,“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宋姑娘,你也喜欢糖饼吗?”

    宋絮清颔首,视线掠过她身后的茗音,又落在她的脸上:“喜欢吃些甜的。”

    “我也喜欢,不过我也就爱这道糖饼。”顾沁宁眸光一瞬不眨地凝着光滑的白色面饼,道:“对我来说,是家乡的味道。”

    “家乡的味道?”宋絮清挑眉,澄澈眼眸扫过已经摊好的六张糖饼,“糖饼是陉州特产。”

    “嗯。”顾沁宁接过摊主递来的糖饼,咬了一口,绵密的红糖浆溢在口中,“不打扰姑娘,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着不等宋絮清点头,带着丫鬟转身离开了。

    宋絮清眸光沉沉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盈盈不可一握的身段柔情似水,不知她适才落下了何等惊人话语。

    前世她后来自然是知道了顾沁宁的身世,并非是顾长风之妹而是孤女,也正是因此觉得她尤为可怜,处处都会多多关照她。

    后来宋絮清也曾多嘴问过她,为何会选择顾长风作为她在京中的亲戚。

    彼时顾沁宁告诉宋絮清,她是株洲人士,是以裴翊琛选择了顾长风的身份,以此来掩盖她孤女的身世。

    现下她却告诉自己,她是陉州人?

    宋絮清漠然无声,思忖许久后也觉得这事和自己已并无干系,收回眼眸时掠见不远处的裴翊琛。

    他眸色幽深地望着自己。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醋意

    (好看你为何不嫁给他)

    她抬眸而望, 视线对上的刹那他眸中多了缕凉意,还有一丝难以觉察的嘲讽,那双幽深阴凉的眼眸, 似乎是在问她, 就算逃脱了他的手掌心,那又如何?

    不过现下宋絮清也不畏惧于他, 嘴角漾开流露出点点笑意, 隔着汹涌澎湃的人群,端着身不疾不徐地朝他行了个礼。

    裴翊琛难得一见地愣了下,紧抿的嘴角往上一挑嗤笑了声, 甩手侧开眸不再看她。

    不过须时,捧着糖饼的顾沁宁不知从何处走出来,唇瓣一张一合之际, 将糖饼递到了他的嘴边。

    宋絮清视线掠过她手中的糖饼, 落在顾沁宁的面容上, 俏丽柔情的容颜点缀着那片暗处,周遭事物因此而黯然失色。

    陉州, 株洲。

    一北一南,隔了十万八千里的两座城。

    “好看吗?”

    清冷通透的嗓音自右耳落入。

    宋絮清撇过眼。

    烛火穿过灯罩洒落来人身上,暖黄色的光亮挡不住他深沉幽暗的眼眸, 微冽的气息中极具侵略性,恰似觅食的猎豹巡视疆土,不疾不徐地盯着亡命的羔羊,只待拆吞入腹。

    他收回眸凝着她, 眸中晦暗不明的色彩渐渐褪去, 又问了遍:“好看吗?”

    宋絮清顺着他的视线, 瞥见了眼角眉梢满是笑意的顾沁宁, 犹如山间明月清风般沁人心脾,她匪夷所思地睨了他一道,‘嗯’了声,“是好看的。”

    裴牧曜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嗓音喑哑:“好看你为何不嫁给他。”

    “……?”宋絮清哑然失笑,“我还以为你说的是顾沁宁。”

    沉默少顷,她目光缓缓收拢回来,眸光肆无忌惮地上下丈量着他,“你怎么会在这儿,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闻言,裴牧曜菲薄的嘴角微微上扬,“不过是小伤罢了,不影响出门。”

    宋絮清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也不是她不信裴牧曜的话,只是在这件事上还是要存个疑心的,她很清楚,若不是傅砚霁和她提起这满身的伤,裴牧曜是不可能将此事告诉她的。

    裴牧曜见她满腹狐疑的眼眸微微眯起,忍俊不禁地抬手叩了叩她的额间,“你少听傅砚霁吓唬你,他……”

    倏地,他溢在嘴边的话顿住,一双白皙娇嫩的掌心覆上他的额间,神色认真地凝着他。

    宋絮清踮起稍许脚尖,左手指节抵着他的额间,右手摸着自己的额头,抿神确认他的额间温度,凉凉的气息透过她的指腹传入心间。

    她松开手,紧抿的唇渐渐漾开:“确实没骗我。”

    裴牧曜眸光幽深,绷紧的喉滚了滚,嗓音说不出的喑哑:“我幼时顽皮,时常惹父皇生气,棍棒交加是常有的事情。”

    宋絮清挑眉,实在是想象不到顽皮的裴牧曜是何种模样。

    “姑娘,别顾着和夫君说话啦,你的糖饼不要了吗?”

    摊主揶揄的问着。

    下一刻,等待着糖饼出锅的百姓们纷纷笑开,满是好意的笑声阵阵。

    宋絮清唇瓣微启,环了眼众人,耳垂悄咪咪的染上了绯红色,她忙接过摊主递来的糖饼,扯了把裴牧曜,不管不顾地迈步走开,落在别人眼中颇有羞涩之意。

    裴牧曜薄唇微微翘起,对摊主拱了拱手。

    宋絮清捧着糖饼大踏步地回来,下颌微微扬起时就瞧见好友们揶揄暧昧的神色。

    云光视线掠过她手中的糖饼,眸光流转间拉长着声道:“这糖饼,确实是甜的。”

    “可不是嘛。”陶怀夕掩嘴笑着,“红糖浆都要溢出表皮了,自然是甜的。”

    傅琬唇瓣动了动,下一刻嘴边就多了道绵密的糖饼,愤愤不平地咬了口糖饼,为何就不让她打趣!

    宋絮清取出糖饼,一个一个地往她们嘴边塞去,“多吃点,少说话。”

    她此刻才发现,这赐婚圣旨下来后才是难捱,她和裴牧曜的合作关系自然是不能被外人知晓的,但平常的一举一动落在别人的眼中,怕是会有别一层的意思,往后可得注意些许。

    “吃可堵不住我的嘴,要是……”云光眼角瞥见裴牧曜走来,噤住声福身行了道礼,悄声道:“既然你未来夫婿来了,那我们就不便打扰你,这馄饨我们日后再来尝。”

    话音落下后,拉着傅琬和陶怀夕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宋絮清叫都叫不住她们。

    “她们怎么跑了,你们不再逛逛了?”

    裴牧曜走上前,眸光掠过小跑离去的身影落在宋絮清身上。

    宋絮清总不能说是她们打趣自己,故意留下了二人相处,眼眸不眨地说:“说是要回去了,以后寻了时间再一起出来。”

    她垂眸瞥了眼手中的糖饼,也没了要上街的心思,道:“时辰不早了,我也回去了。”

    说着宋絮清盈盈福身,转身离去的刹那手腕被擒住,她不解地回眸望去。

    “我送你回去。”裴牧曜眸光微微往下,不紧不慢地松开了手握成拳,“正好上门拜访侯爷和夫人。”

    “嗯?”宋絮清微微愣住,诧异地看着他。

    自古以来世家大族贵女嫁入皇室为正室,便只有贵女入宫拜见众妃之礼,王公子弟是不必前往女方家相见的,只需在回门当日陪同妻子归宁即可,若是归宁当日遇到事情,派人说上一声也是可以不用去的。

    就比如前世,莫说是来侯府见双亲,就是归宁那一日,裴翊琛有事在身入了宫求见皇上,便是宋絮清独自一人归家的。

    裴牧曜往前走了几步,见她还停留在原地,“不走吗?”

    宋絮清摇摇头,敛去万千思绪,跟在他的身侧离去。

    他身上的荀令香清润宁静,随风荡至鼻尖,她时不时侧头抬眸睨他一道,愣是走了好一会儿都觉得不可思议。

    沉吟少顷,她抻手拦在裴牧曜身前,对上他略显疑惑的眼神,道:“我们之间不过是合作关系,你若是做得如此好,日后别人说起来,怕是对你以后不好,要不你今日还是别去了,归宁那日陪我回来走一趟做做样子就成。”

    闻言,裴牧曜微微一怔,眸中掠过一丝晦暗不明的色彩。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良久,问:“不希望我去?”

    “不是。”宋絮清摇头,“只是觉得你没必要为我做这么多。”

    “我觉得有必要。”裴牧曜拉开她的手,隔着袖口擒着她的腕部,借了道力让她走上马车,慢条斯理道:“婚姻是大事,若非意外此生也仅有这一回,若是我冷漠待你,落在外人眼中也会觉得是夫家不重视,久而久之也会欺凌到你头上,这不就和你找我合作的想法相悖离。”

    闻言,宋絮清柔和的眼眸中闪过不知名的光亮,怔愣了注视着他好一会儿,“谢……”

    “你也别把我想得那么好,我和你之间既是合作的干系,那我势必也是想在你身上获得些什么,互利共赢的事情无需谢来谢去,也显得生分,上门拜访不过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情。”

    “日后你我真的成了夫妻,这样的事也不会少,难道你每次都要和我道谢?”

    言闭,裴牧曜挑起她垂落于鬓间的秀发勾至耳后,指尖滑过她的耳骨,荡起阵阵涟漪。

    宋絮清心中紧了紧,被他循循善诱的话语惊到。

    可转念一想,他说得是对的,颔了颔首后便入了舆。

    帐幔落下,伫在外头的裴牧曜眼眸渐渐染上些许笑意,思忖起她在感情一事上反应如此缓慢,应该要如何做才行。

    “有个问题想问你。”宋絮清倏地掀开雕窗纱帐,探出头来,“你可知顾沁宁是哪儿人?”

    裴牧曜眸中的笑意还来不及敛去,听到她这么一问,眉梢微微挑起,薄唇微启吐出两字:“陉州。”

    宋絮清眸色一凛,绵密无骨的颤意不知从何处涌起,漫至她的心口狠狠地震起。

    她抿抿唇,“不是株洲?”

    裴牧曜声色极淡地‘嗯’了声,“不是。”

    宋絮清愣愣地看着他,心绪不宁地松下了帐幔坐回去,背脊上泛起一阵严寒。

    因她是株洲人士,是以裴翊琛在朝中选人时才看中了大理寺少卿顾长风,此后她便是顾沁宁,现下她却告诉自己,她是陉州人士,就连裴牧曜也是知情的?

    这其中到底有何她不知情的事情在?

    马车铃铛清脆丁零响声唤醒了宋絮清沉沉的思绪,应了声后探身出舆,眼皮掀起时对上裴牧曜深邃的眼眸,怔愣片刻,将手落在他掌心中,在他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侯府门口,徐氏和宋祎望着这一幕,相视一瞬,想起女儿不久前和他们提及的事情,挑了挑眉。

    “顾沁宁为何……”

    “你爹娘在看着我们。”

    宋絮清和裴牧曜的嗓音交织在一起,听到爹娘二字时,她就止住了声。

    见她眸间思绪沉沉,裴牧曜抿抿唇,捏了捏她的指尖,道:“她的事不急,你若想知道什么,日后得空了我会告诉你。”

    “嗯。”宋絮清颔首,知道这儿并不是好说话的地方。

    敛住思绪要往回走时,身影忽而停顿了下,她侧身垂眸瞥了眼交错在一起的指尖,泛白的指尖处萦绕着点点红润。

    “走吧,别让侯爷和夫人等久了。”裴牧曜出声道,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下颌微微扬起,示意她领自己过去。

    宋絮清抽回手,长袖下指腹摩挲着,远远地就瞧见双亲嘴角噙着的笑容,再看看走在身侧的裴牧曜,不知为何,隐约有种归宁的意味在。

    在宋祎行礼之前,裴牧曜微微垂头拱手行了个晚辈礼。

    宋祎的眼皮子狠狠地跳了下,忙抬手顶住他的拳,“王爷,使不得。”

    裴牧曜收回手,道:“往后都是一家人,侯爷无需客气。”

    闻言,宋祎神色又是震了下,递了个眼神给徐氏。

    徐氏收到丈夫的神色,揽过女儿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笑道:“都别在这儿杵着,我已经命人备了晚膳,现下先去喝口热茶解解渴。”

    宋絮清笑了下,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

    正厅内下人们都已经备好了茶水和水果,入口的茶水温度恰恰好,不烫嘴也没有凉意。

    宋絮清呷了一口,就知这茶水应该是早就备下的,怕是他们还在街上时,家中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赐婚圣旨下来之前,侯府都少有和众皇子接触过,更别提是裴牧曜,现下宋祎对他也是把不准的,尽量挑些能说的说道。

    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聊到近日张缪回京后尽是水土不服,需在家中养病数日方可上朝,朝中不少人都前往张府探病去了。

    宋絮清聚精会神地听着,听到紧张之处也不免得多饮了些茶水,好不容易听完张缪参锦衣卫指挥使一事,她指尖勾了勾娘亲的小指,悄声道:“我回暖玉阁换个衣裳。”

    徐氏瞥了眼她手中的茶盏,了然地颔首,正准备让她自己去时,眼角撇见丈夫的神情,转口道:“我陪你一同过去,顺路去问问厨房备好晚膳没有。”

    宋絮清寻了个借口,打断了裴牧曜和父亲的对话,得到宋祎的点头后才离去。

    裴牧曜将一切都收在眼底,端着茶盏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水,宋絮清和徐氏的身影消失于鹅卵石小道尽头,他放下了茶盏,道:“侯爷有话想和我说?”

    “也是瞒不过王爷。”宋祎将视线收回客气地说着,沉吟须臾后,直言道:“听小女的意思,她和王爷似乎是达成了协议的关系,不知是否有此事?”

    裴牧曜颔首:“确有其事。”

    宋祎闻言眉心微微蹙起,道:“小女心思单纯,心悦之事不过是四处闲逛,臣不愿她往后大富大贵,只愿她不要被卷入争端之中,安然度过余生即可。”

    他的话落进裴牧曜耳中,和上一世重叠在一起,一模一样的话语不曾有丝毫变化,若非要找出点变化来,那只能是婚书上的人变成了他,但宋祎的爱女之心未曾变。

    宋祎不是看不出朝中风起云涌,裴翊琛这个太子之位看似牢固不可催,实则摇摇欲坠,全靠皇上和太后担着,倘若日后失了圣心,那便是震撼朝堂之事。

    他原本以为这并无可能,然而瑞王的话竟然能够撼动皇上的想法,足以证明他在皇上心中的份量是不小的,甚至可以说是超过太子。

    只是为何近几年皇上逐渐冷了瑞王捧起太子,甚至利用瑞王给太子当‘垫脚石’,这点宋祎左思右想都难以揣测明白,只知道里头大有文章可作。

    裴牧曜点着圆桌,道:“侯爷大可放心,您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

    宋祎诧愕地看着他,同是男子,自是听出了他话中的意味,似乎和女儿口中的互利互惠干系并不一样,“王爷您这是……”

    裴牧曜微微掀起眼皮,凝神注视着惊愕不已的宋祎,笑了下,道:“侯爷应该明白,我并不缺侯府的助力,有无侯府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若我不想,我定然不会和她许下这道承诺。”

    “我今日来此,也是为了给侯爷吃个定心丸,我和她之间不仅仅是互利互惠的干系,而是我想要护她周全的关系,往后在王府的日子,晚辈也当护她周全,不会令她卷入无谓的争端中。”

    裴牧曜嗓音清冽喑淡,听起来似春日清风,可落在宋祎心中那可是颗重石,哑然无声地注视着他,想要看清他这话是否暗藏玄机有着不可告人的深意。

    宋祎沉着眼眸,端起茶盏饮了口清茶,良久后才‘嗯’了声,正色道:“但愿王爷日后莫忘了此话,若不然……”

    他没有将话说绝,但也说得差不多了。

    “倘若有日我违背了今日的话,侯爷想要如何,那便如何。”裴牧曜拱了拱手,视线略过不远处的辰漏,道:“我还需进宫一趟,就不再逗留了。”

    宋祎颔首将他送出了正厅,恰好撞见换好衣裳回来的宋絮清,余光瞅见裴牧曜落在女儿身上的眼神,招了招手:“你来送王爷出门。”

    宋絮清动作清和地摇着团扇,跟在他的身侧往外走,问:“你不在府中用膳吗?”

    “需要进宫一趟。”裴牧曜说完,微微摊开手掌,冲着她的团扇挑了挑眉。

    宋絮清神情疑惑地把团扇往前递了下,正打量着团扇有无异处时,团扇就被人拿了去,下一瞬,阵阵清风袭来。

    裴牧曜手中握着她的团扇,团扇上绣着梅花花样的纹路,秀气的团扇在他的手中颇有种格格不入的意味。

    但他神色不变,只是给她摇着风,道:“明日进宫若是遇到事就找花意姑姑去,她有法子将消息递出宫给我。”

    宋絮清抿唇‘嗯’了声。

    一想到明日入宫要见各宫娘娘就头疼,别的宫妃可不提,就是柔嘉贵妃都难以应对。

    “皇祖母性情温和,不会为难你。”裴牧曜停顿须臾,“至于柔嘉贵妃那边,母后在她不敢放肆多言。”

    祈安和泽川两人已经牵着马在侯府门口等着。

    裴牧曜扫了眼他们,道:“我先走了,有事直接去王府寻我。”

    说着往前走的脚步顿了下,侧眸眸光幽深地看着她,叮嘱道:“走正门,不可再爬墙了。”

    闻言,宋絮清哧地一笑,点点头。

    送走了裴牧曜之后,她才回了正厅但双亲都不在那儿,四处望了几眼寻不到人,思忖须臾转身就往暖玉阁去。

    暖玉阁上下静悄悄的。

    宋絮清走回卧阁中,示意画屏和采桃退出去,“茗玥留下,顺道替我把门带上。”

    一眨眼的功夫,画屏和采桃就退到了门口守着,茗玥倒好了茶水端上来给她。

    宋絮清接过茶盏,随手将杯盏搁在了案上,眸光顺着手心往上望去凝着她的面容。

    茗玥的面容和茗音并无任何相似之处,名字却只差了一个字,若非极其巧合的情况,多是同一地方出来的。

    宋絮清稍稍收回眼眸,状似无意地问:“茗玥,你可认识个叫茗音的姑娘。”

    茗玥神情一震,随即回答道:“认识。”

    宋絮清没想到她会应得这么快,顿默片刻追问道:“她在何处。”

    “姑娘见过她。”茗玥垂着眼眸,“她在顾姑娘身边,是她的贴身丫鬟。”

    “也是唯一的贴身丫鬟。”宋絮清淡淡道,端起茶盏抿了口清茶,“你们是如何将她安插在顾沁宁身边的。”

    茗玥摇了摇头,道:“属下不知,姑娘若是想知道,可以问王爷。”

    宋絮清沉默地看着她,须臾后颔首示意她下去。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朝,她和顾沁宁并不相熟,不同的是前世只知她是株洲人,这一世倒有了变化。

    倘若连裴牧曜都知道顾沁宁是陉州人,裴翊琛是否知情,若他知晓,为何还要将其归为株洲人,若他不知晓……

    宋絮清屏屏神,不知顾沁宁今日之举,到底是何用意,是打算告诉她什么,还是只是无意间提起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良辰吉日

    (迎亲之礼可有定下日子)

    翌日清晨, 朝阳将将露头之际,宫车就已经在侯府门口侯着,踏着朝阳的微光, 宫车不紧不慢地驶向宫中。

    与往日入宫不同, 宋絮清今日入宫可携带丫鬟一名,便带上了茗玥。

    宋絮清端坐于马车舆内, 白皙透亮的面容上了点淡淡的妆粉点缀, 比平日中多了点清熟的韵味,尤是那双澄澈的鹿眸闪闪发着光亮,是深夜繁星点点的夜空中最为耀眼的那颗。

    尹公公一早就领着众宫人在翎嘉门侯着, 趁着人还没有来,他凛着眸掠过众宫人们,冷声道:“想必你们也听说了, 我等在此侯着的是未来的瑞王妃, 你们都给我提着点心, 若是王妃在宫中出了任何差错,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是。”众宫人垂头应着。

    天大亮时, 宫车抵达了翎嘉门,靠在了剧烈门扉约莫十丈外的地方,宋絮清在茗玥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带着朝露之气的挽风拂过,吹散了她身上的纱裙,阵阵清香萦绕于侧。

    尹公公忙领着人上前,躬身拱了拱手, 比了道‘请’的手势, “姑娘, 太后娘娘已经醒来, 姑娘先去长信宫中走走认认路。”

    宋絮清盈盈颔首:“麻烦公公带路。”

    宫人散开于两侧垂头侯着,待宋絮清走上前后才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后头。

    偌大后宫宫殿中,长信宫是距离翎嘉门最远的一处,也是最为幽深寂静之处,需穿过南苑花园再走过五道宫门方可到达。

    长信宫中佛堂常年点着香,将将踏入长街宫门之际,宋絮清就已经闻到了飘荡在空中的佛香。

    在她的印象之中,太后娘娘是位极其慈祥心善易接近的老夫人,对待众位皇子和公主一视同仁,未曾有过丝丝偏袒,若非要说有何不同之处,那便是裴徽澜尚撒娇些许,常常能从长信宫带回去些小玩意儿。

    宫人撩起帐幔,宋絮清微微垂头踏入主殿内,满室的百合清香扑鼻而来。

    她屈膝福了福身,“臣女宋絮清,参见太后娘娘。”

    静坐于软塌上的太后端详着眼前女子纤细的身影,恰似皇后所言那般是个乖巧可人的姑娘,只是眉眼间多了点淡淡的忧虑,她瞥了眼身侧的宫女,道:“起来吧,往后就是一家人,不要过于生分了。”

    宫女上前扶起宋絮清,别的宫人眼疾手快地寻了个套着垫子的椅子过来。

    宋絮清坐下,微微抬眸,这才瞧见太后嘴边的笑意,“是。”

    太后眼眸中含着笑,对自个的贴身宫女意满姑姑道:“昨日皇后来宫中和哀家说,这个丫头哀家见了定是欢喜,哀家那时还将信将疑,今日一见果然是个靓丽动人的姑娘。”

    意满姑姑掩嘴笑了下,道:“咱们的瑞王妃确实是个动人的姑娘。”

    宋絮清抿了抿嘴角,淡笑不语。

    只是也禁不住这么直白的夸赞,双颊处渐渐漫上道薄薄的绯红色。

    “你祖母可还安好?”太后慢声问着,想起年少时的场景,不由得长叹:“哀家也是许久未见她了。”

    “祖母还在家中住着时,也曾和我提及过和太后娘娘年轻时的模样。”宋絮清取过宫女端来的茶盏,落在一侧的圆桌上,“祖母去岁起便去郊外庄子住着,不在京中无人叨扰后,身子骨要比以前好上些许。”

    她嗓音涓涓如流水,似清冽的甘泉,很是悦耳。

    “那便好。”太后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不疾不徐地将话题拉了回来,道:“哀家听徽澜说,你和曜儿之前就认识?”

    宋絮清眨了眨清透的眸子,‘嗯’了声,“不久前和娘亲前往南涧寺祈福,恰好撞见了瑞王殿下,也因此相识。”

    “你看你这孩子,都要成亲了还喊瑞王殿下,这可不行。”太后故作不满地揶揄着,碾着手中的佛珠,道:“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都得靠你们夫妻二人携手同行,你一声王爷他一声王妃,如此敬着可不就离了心。”

    听着太后循循之声,她眼眸中尽是慈爱,宋絮清心中涌上些许羞愧,思考着自己和裴牧曜这桩协议,属实是自己过分了。

    她微微敛下眼皮,张了张嘴:“臣女明白。”

    太后掀开杯盖端起茶盏至唇边,呷了口掺着蜜的刺玫花茶,轻声道:“曜儿这孩子独自长大,性子相较其他人是冷了些许,不过哀家还是头次见他对一个姑娘如此上心,昨日傍晚竟然跑来长信宫,他虽然满口不提你,但话里话外也都是今日的事。”

    “皇祖母!”

    裴徽澜娇俏清甜的嗓音自外院飘进来,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小跑声。

    都不用细细去想,听声音就能知道她此刻的神情。

    太后听到她的声音面上的笑容愈发明亮,伸手搭在意满姑姑的手上,对宋絮清道:“这小丫头性子活泼了些,等你日后入了王府,怕是会天天去寻你,惹得你耳朵疼。”

    “臣女很喜欢徽澜公主的性子。”宋絮清起身,跟在太后身侧随着她往外走。

    她们才走出卧阁,就瞧见裴徽澜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时不时还回眸招呼着身后的宫人,也不知在做些个什么。

    裴徽澜小跑上来,快速地福了福身,挽着太后的手,把脸稍稍往前一凑,道:“皇祖母快看我今日有何不同。”

    “哀家好好看看。”太后下颌稍稍往后一仰,眼眸掠过她的脸颊,白皙透亮的额间缀着精细的梨花状花钿,笑道:“哀家的小孙女很是美丽。”

    “那是。”裴徽澜扬了扬下颌,小手往后抓了把,扣住宋絮清的手腕缓缓往下移,牵住她的手挑了挑眉,道:“我上次出宫玩耍时,清儿带我去见的那个妆娘,手艺可精巧了!”

    宋絮清一听,就知道她这是给自己撑腰来的,心中泛起冒着暖意的涟漪,无声地捏捏她的手心。

    太后自然也是听出来了,状似无可奈何地笑着点点她的额头,“你个小机灵鬼。”

    裴徽澜吐吐舌。

    这两日宫中流言纷纷,母后虽已传令若再有人提及便杖责三十,但也不知皇祖母有没有听入耳。

    昨日三哥入宫和她提了道,是以今日天还没有亮,她就派人长宁宫的宫牌将妆娘带入宫,紧赶慢赶地给她描了额间的花钿。

    太后微微垂眸,并未错过她们的小动作,笑道:“哀家这边也没什么要说的,就是想看看孙媳妇,现下看过了,正好徽澜也在,就一同去你母后宫中坐坐,也省得她们在那儿等着。”

    她所言的不仅是皇后,还有各宫的娘娘。

    宋絮清作为即将入府的王妃,自是要和她们相见的。

    裴徽澜正想着找什么理由去长宁宫,现下太后给了个由头,想都不想就应下:“我们现在就过去。”

    说着她拉上宋絮清的手就要离去。

    宋絮清使了点力把她拉住,松开手垂眸,朝静伫立在上端的太后微微屈膝行礼,而后才随着裴徽澜离开。

    这一幕落在太后眼中,斜眼看了下意满姑姑,甚是满意地颔了颔首。

    意满姑姑扶着她往回走,“宋姑娘与传言中并不同,不骄不躁,倒是个和善之人。”

    太后浅浅地‘嗯’了声:“徽澜这个小丫头看似什么都不懂,但是也是会识人的,能和她玩在一处,这人就错不了。”

    宫中的流言她并非不清楚,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听别人说一百句也不如自己看上一眼,今日一见宋絮清,便知她和传言中并不是同一人。

    珠窗上雕着无暇的花纹,透过镂空的花纹恰好能够睨见二人离去的身影。

    望着那两道说说笑笑的影子,沉默须臾,她道:“对外宣称哀家病了,近日都不见人了。”

    意满姑姑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心知这个举措是防着太子殿下来长信宫,心中微微叹息。

    离开长信宫的宋絮清倏时松了一口气,虽说太后面色温和言辞慈祥,与前世并无不同之处,她还是不由得提起了心对待。

    裴徽澜瞥见她如释重负的模样,不由得笑了笑,“你日后就知道了,除了母后外,满宫中最好相处的就是皇祖母,再者就是蕙妃娘娘。”

    宋絮清缓步走在她的身侧,听她徐徐说着。

    她前世也曾在这座皇宫内往来过,心中清楚裴徽澜说的并没有错,偌大的后宫之中住着不少的嫔妃,不好相处的宫妃并不少,但心思巧妙易相处的宫妃也不少。

    但单论熟悉来说,她还是对皇后和蕙妃较为熟悉,前世皇后时不时会喊她来长信宫小聚,蕙妃也常常在侧。

    蕙妃是四皇子裴子程的生母,裴牧曜和裴子程之间相隔不过小几个月,因蕙妃和皇后关系不错,是以两个孩子的关系也要比其他皇子要融洽些。

    长宁宫与长信宫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将将走到长信宫宫门时,就听到里间传来阵阵笑声。

    裴徽澜走到长信宫长街宫门时,也不知要做什么去,只和宋絮清说了声有事就领着宫人小跑离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宋絮清弯了弯唇,不慌不忙地领着茗玥往前去。

    宫人对内通传着,内里霎时间止住了声。

    宋絮清走到宫门口,就对上坐在凉亭中闲谈的宫妃,徐槿澄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位置,右手边是柔嘉贵妃,左手边则是蕙妃,后头是几位能喊得上名字的宫妃。

    徐槿澄掀起眼眸唇瓣噙着笑意,朝宋絮清招了招手,“快进来。”

    宫妃们听闻声音侧眸向宫门看去,看到宫门口梳着少女发髻的姑娘,朝阳的余晖懒洋洋地撒落在她身上,随风扬起的纱裙如同春日柳絮般轻盈。

    一颦一笑莞尔动人,顾盼生辉。

    就像是春日初升的朝阳,惹人心生欢喜。

    宫妃们眸光流转,不由得将眸光落在徐槿澄身上,宫中无人不道徐槿澄生得明艳亮眼,未出阁前更是被称为京中第一大美人,此刻盈盈而来的宋絮清,也丝毫不逊色于她,各有各的美感。

    宋絮清缓步上前,双膝微微屈下,朝着众位宫妃福了福身。

    不论是礼仪还是德行,都不落他人嘴舌。

    蕙妃眼眸低垂,视线掠过她的容颜,笑道:“姐姐,咱们这位未来的瑞王妃,可真真是生的漂亮。”

    徐槿澄嘴角微启,就听到柔嘉贵妃出声,不疾不徐道:“若是长得不漂亮,怎会在宫宴中一鸣惊人,勾了太子……”

    宋絮清当即心中一凛,微微抬起眸子,瞥见柔嘉贵妃自以为说错话的抬手掩住嘴,满目无辜地看着她。

    只是这无辜不过霎时间而已,下一刻便是刺人的傲气。

    “妹妹。”徐槿澄眼眸冷了几分,斜眼淡淡地撇了眼柔嘉贵妃,上前扶起宋絮清把她牵到身旁,不冷不热地继续道:“说起来本宫还是要感谢妹妹,若不是妹妹组的局,本宫也不会这么快就能拥有可人心的儿媳。”

    柔嘉贵妃本就因为裴牧曜捷足先登一事生着气,当下听徐槿澄这么一说,不悦之意顿时挂在脸上。

    一双明眸扫过在场的众人,竟无一人开口,她心中涌起阵阵闷气,抿着嘴道:“妾还需回宫照看我那几株花,先行回去了。”

    说罢不等徐槿澄开口,直接甩手离去了。

    宋絮清双眸凝视着她的身影,眉宇微微皱起,但不过刹那间就舒开了。

    “别管她了。”蕙妃捻起一朵花瓣放入手中的小篮中,“今日的主角可是咱们瑞王妃。”

    今日能来长宁宫的宫妃个个都是人精儿,自然不会因为柔嘉贵妃耍脾气而落了徐槿澄的面子,纷纷应声。

    徐槿澄笑了笑,侧头睨着宋絮清的容颜,越看越是满意,拍拍她的手心,道:“来了长宁宫就当回家,别拘着。”

    宋絮清微微扬唇点头‘嗯’了声。

    徐槿澄领着她一个个介绍了众位宫妃们,最后落在蕙妃这儿,语气明显要熟稔些许:“这是蕙妃娘娘,日后若是有花花草草想要了解的,她是最清楚的,你自去叨扰她就是了。”

    “我这人啊,最不怕的就是小姑娘的叨扰。”蕙妃把手中的花篮递给宫女,眸光上下丈量着宋絮清,微微颔首:“瑞王妃哪儿都好,就是瘦了些许,日后可要多来长宁宫坐坐,这儿的糕点定是能把你养得润些。”

    宋絮清听着这话,垂眸淡笑。

    这点倒是不假,长宁宫小厨房做糕点是满宫中最适合姑娘家口味的。

    “妹妹这口改得可真快。”站在后头的一宫妃笑道,言语间是善意的揶揄之意,“我们岂不是也要跟着喊瑞王妃?”

    宋絮清认得这位宫妃,是十皇子的生母淑妃,也是个恬静之人。

    蕙妃理所当然地‘嗯’了声,问她道:“迎亲之礼可有定下日子?”

    宋絮清这倒是不清楚,昨日送来的圣旨中只道择日完婚,至于是择哪日并未提及。

    这时,就听到徐槿澄道:“已经命祀天阁择了日子,这两日应该就会有消息传来。”

    淑妃笑了笑,“总归是瑞王急,不是我们急,我们就只等着迎亲那日凑凑热闹咯。”

    说罢,众人眼眸都落在宋絮清身上,笑得尤为温柔。

    宋絮清双颊微微润起,饶是没这个心思,都被众人打趣得耳垂绯红。

    “好了好了,时辰也不早了。”蕙妃拍去手中的泥尘,眼眸挑起示意众人离去,“再坐不久瑞王妃就要出宫了,咱们可得识趣些,给点时间给娘娘和王妃聊聊。”

    徐槿澄也不拦着她们,叫来宫女送她们离去。

    待众人都离开只剩下她们二人时,徐槿澄抬手捏了捏肩膀,余光睨见宋絮清略略松了口气的神情,嘴角扬起,“累着了吧?”

    “没有。”宋絮清抬眸,眼眸中冽着因欠打不出来的水光,对上她温柔的眼眸,就像是儿时娘亲哄睡自己那般的眼神,不由得开口道:“只是今日醒得有点儿早,有点儿发困。”

    徐槿澄闻言神情愈发柔和,唤来宫人取来清茶,牵着她的手往凉亭去,“别担心太多,今日就是来宫中见见各宫娘娘,认认脸日后好相见,别太紧张了。”

    停顿须臾,温柔的眼眸中染上些许凉薄,缓声道:“柔嘉贵妃说的话你也不必放在心中,他是否动心本宫也看得明白,你无需在乎他人想些什么。”

    宋絮清听懂了这话中指得他是谁,微微颔首。

    她并非傻子,心情松懈下来后也渐渐回过神来,斟酌着众人口中的话语,也是知晓宫中定是流言四起。

    如同前几日的她一般,众人看似并不知晓裴牧曜入宫请婚一事,只道本是裴翊琛去求的赐婚圣旨,怎的好端端的变成了裴牧曜,这其中是有何深意。

    别说是不知情的宫人,就是稍稍知情的她,也是满腹狐疑。

    不过有些事并非一定要知晓内幕,现下也满足了她所求,再去窥探圣心怕是会引来祸端,在这件事上只需当个傻子。

    徐槿澄见她应该是把这话落在心中,也不再此事上多言,又拉着宋絮清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将近正午时分才松了口,让她赶紧归家。

    离开时,还叫花意取来了装满糕点的食盒给她。

    “听曜儿说你喜好甜食,一早就叫小厨房备着,带回家中温度许是正正好。”

    宋絮清接过食盒,一拎便知道里边装着不少的糕点,轻声道谢。

    徐槿澄摇摇头,目光闪了闪:“你是曜儿的妻子这一点,我心中也很是欣喜。”

    最重要的是,裴牧曜喜欢。

    为人父母,最想看到的莫过于儿女此生顺遂欢愉。

    更何况她很喜欢宋絮清,若是真叫她嫁入东宫,不说日后宫中日子难捱,只怕是也要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如此一来,就是再喜欢也是不好言说。

    宋絮清闻言莞尔一笑,把食盒递给茗玥福了福身,在徐槿澄的注视下离开了长宁宫。

    来时是尹公公领着入宫,离开时是宁保公公送到的翎嘉门。

    宋絮清走出翎嘉门,正要上马车时,余光瞥见宫道树林荫下的身影,他背对着自己,半倚着树木,不知在和祈安说些什么,祈安脸上的神色很是严肃。

    她抿了抿唇,竖起食指冲祈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缓下了步伐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将将靠近之时,背对着自己的裴牧曜蓦然转过身来。

    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似乎是早就知道自己一步步朝他走来。

    祈安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势在证明并非是自己透露的消息。

    裴牧曜垂下眼帘,抬手取下落在她发梢处的嫩叶,“心情似乎不错,看来还算顺利。”

    倏然靠近的身影令宋絮清呼吸放缓了些许,她不动声色地往后仰了仰,“瑞王殿下特地入宫打点过,还有什么会不顺利的。”

    裴牧曜把手中的枝叶扔在泥土中,也不反驳,只道:“我适才去李大人府中,他道最近的良辰吉日是下个月十六,你觉得如何。”

    “下个月?”宋絮清惊诧地眨眨眼眸,转念一想,也觉得不错,颔首表示同意。

    若按照正常的流程来,就是平常人家的婚期都要花费上近小半年的光景,莫说是皇子的亲事,宫中细细操办起来,也需要近一年的时间。

    不过他们这桩婚姻和常人婚姻并不同,更多的是要利用这场婚事堵上他人的心思,自然是越快越好。

    是以李大人定下的这个时间,宋絮清也觉得可行的。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裴牧曜说去李誉府中,是在李府待了将近一个时辰,盯着李誉寻个良辰吉日。

    李大人顶着他如炬般炽热的眼神,把年历翻了个遍,数道着不少的良辰吉日,但是都不用抬头就知他不满意,最后心一横,硬着头皮地指着年历上距离今日最近的日子。

    只见这位王爷神色淡淡地瞥了眼,没再说些什么。

    李誉便知他这是满意了,这是让他就按照这个日子去禀告皇上皇后的意思,不论耗费多少口舌,都要是这个日子。

    日子提前可以,但晚一日可不行。

    作者有话说:

    只要我不在评论区请假,就一定会更新。

    今天家中有点事,来晚了,实在抱歉。

    第54章 巧合

    (我为何要低她一等)

    不过现下距离下个月十六, 也仅有三十日的时间。

    宋絮清又一想,便也不抱有多大的希望,想着若是能够在下个月十六完成定亲礼, 那速度已经是极快的了, 然而她并未想到的是,宫中翌日就传来了旨意, 定下了下月十六完婚。

    听闻这道旨意, 已经在准备出嫁礼事宜的徐氏,也愣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也不知宫中为何如此着急, 夜里思忖半响都想不通,隔日清晨鸡鸣时分,朝阳还未露出头来时就跑到暖玉阁。

    宋絮清艰难地眯开睡意迷离的眼眸, 懒洋洋地趴在蚕锦上, 废了好一会儿的劲儿, 都睁不开眼眸。

    徐氏扒拉了她好一会儿,问什么她都只会‘嗯’一声, 惹得徐氏皱起了眉,伺候在侧的几个丫鬟忙取来清水和帕子。

    这一连串的动作下来,宋絮清再是困意满身也已然清明。

    她端坐在妆镜前任画屏给她簪着发, 抬眸望镜时瞥见徐氏来回踱步嘴边念念有词的模样,忍不住问:“娘,这一大早的是要去哪儿?”

    徐氏停下脚步,侧眸打量了道她的长发, 寻了个素雅的簪子替她簪上, “北澈寺。”

    “去那儿做什么?”宋絮清茫然不解地起身。

    徐氏见她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模样, 不由得啧了声, 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她的额间,道:“自然是去还愿。”

    闻言,宋絮清思忖了半响。

    徐氏也不管她有没有想起来,风风火火地带着她出了府,走到了半路她才记起来,为何要去北澈寺还愿。

    京中自古以来就有道风俗,姑娘家及笄前一日,家中的夫人需要独自前往寺庙为其祈福,绝大多数的夫人在祈福时,都不会落下好姻缘这一项。

    是以,宋絮清及笄前日,徐氏便去了北澈寺祈福,也求了道姻缘。

    但徐氏并未想到的是,这还愿的一日竟然来得如此之迅速。

    北澈寺是京中人烟气息最为旺盛的寺庙,不论是求功名还是求姻缘甚至是求子嗣,京中百姓都会来此处,侯府马车停靠在北澈寺门口侧边时,已有不少人拾阶而上,走过三百道台阶方可踏入北澈寺院门。

    宋絮清跪坐在蒲团上,听着徐氏闭眸念念有词的读着词。

    不多时,等候在一侧的僧人将一道立牌递给她,单手立起微微颔首:“小施主,请您自己前往院中将其挂上。”

    宋絮清微微颔首,起身接过他手中的立牌,侧身穿过汹涌的人群走出去。

    这是徐氏不久前来供起的姻缘牌,姻缘一事实现之后,要由本人将其抛上院中的百年老树中,前世的时候,宋絮清也做过这件事,现下倒显得熟门熟路的。

    走到挂满姻缘牌的树木前,树木四周满是抛着姻缘牌的女子,挤也挤不进去。

    现下已经是夏日时节,宋絮清也懒得和大家挤,领着丫鬟们走到阴凉处,准备等人少些了再抛上去。

    倚着立在池塘外围巨石站了一小会儿,隐约听到陌生嗓音的讨论声,言语间似乎有宣武侯府和王府的字眼,宋絮清耳朵微微竖起。

    “我听说婚期就定在下个月。”

    “不是前几日才下的圣旨,怎的下个月就要完婚了,这也太赶了点。”

    “我听别人说,好似是王爷的想法,说是要尽早完婚。”

    “等那日到了,我可要去王府外凑凑热闹沾个喜气。”

    几道脚步声不疾不徐地走过,似笑非笑的讨论声也随之慢慢地离去。

    其实别说是其他人,就是画屏和采桃二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前几日才听说皇上下了圣旨,不久后就听闻婚期定在下个月十六,霎时间侯府上下都忙得团团转。

    不过看自家小姐神色自若的模样,和待嫁的新娘子甚是不同,别说是焦急,就是点点待嫁闺中女的思绪好似都没有。

    思绪停滞下来,困意也渐渐漫起,宋絮清用团扇掩着,打了个欠。

    眼眸瞥见不远处树木下的人渐渐散去,道:“走吧,早点挂上……”

    “宋姑娘。”

    婉转悦耳的嗓音从右侧传来截断了她的话,不急不躁的嗓音甚是耳熟。

    宋絮清微微侧眸,瞥见徐徐走来的谢子衿,在她后头跟着的,是将军夫人邓氏。

    邓氏本是垂眸叮嘱着丫鬟,听到女儿的声音,也抬起了眸,视线越过女儿落在了长阶上的宋絮清,笑了笑,道:“你怎的一个人站在这儿,你娘亲呢?”

    宋絮清眼中的雾气渐渐散去,飘在半空中的思绪倏地落到了实处,凛神颔了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娘亲在院中,我先出来挂道牌。”

    邓氏睨见垂挂在她小指上的姻缘牌,了然道:“不日后再见,我们可就要唤声瑞王妃了。”

    这话说的,宋絮清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然而邓氏也不在乎这个,睨了道伫立在侧垂眸不语的女儿,抬手将她拉了过来,“听子衿说,你们在昭庭司时也曾同窗段时日,现下在这儿遇见了,想来也是个缘分。”

    闻言,宋絮清偏了偏头,恰好接触到她温婉可人的眼神,与上一世临死前瞧见的眼眸,尽是如出一辙!

    她眸色沉了几分,并未言语。

    不过宋絮清稍显淡漠的神情并未将谢子衿劝退,她轻笑了声:“确实是有缘。”

    邓氏神色满意地睨了女儿一道,眼角余光撞见从主殿中走出的徐氏,不疾不徐地回过眸来,对宋絮清说:“正好我寻你娘亲有点事,你们姑娘家间聊聊。”

    说着递给谢子衿个眼神,领着丫鬟就走了。

    凛神对待这对母女的宋絮清并未错过细小的眸光,就好似今日的‘巧合’,都是刻意而为的。

    思及此,她眼眸微微冷下。

    邓氏离开些许时刻,谢子衿好似看出她在想什么般,嘴角挂着笑意,道:“实在抱歉,娘亲听说你们今日来还愿,这才带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寻你们。”

    宋絮清眉心倏然蹙紧,不过须臾时刻松下,状似无意地‘哦’了声,“将军夫人来寻我娘亲,那你是来寻我的?”

    “我只是随娘亲来的而已。”谢子衿拨弄着垂落下来的柳枝,“你是未来的瑞王妃,娘亲想同你们打好关系,这是自然的。”

    宋絮清没有想到她会将话说得如此直白。

    但谢子衿这话好似也不是要她回应什么的,停顿少顷后,问:“不过我听说你日后都不再去国子监了,不会觉得无趣了些吗?”

    宋絮清脸上笑着,听出她话里有话,彻底搞明白了她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这是为了即将落在她头上的头衔来的,或者说是为了裴牧曜来的。

    她淡声道:“自然不会,若是有心学习,便是在哪儿都能学,这一点想必谢姑娘要比我明白些。”

    谢子衿眼神一怔,随即笑出了声:“你说的是。”

    宋絮清和她也并没有什么好谈的,见姻缘树下的人流散开,手中握着姻缘牌上前,在僧人的指引下完成了垂挂之礼后,把姻缘牌递给了小僧人,看着他三下五除二地爬上树梢,紧紧地将立牌捆在树上。

    谢子衿本就是来寻她的,自然是跟着走了过去,看着宋絮清不慌不忙地行垂挂之礼,眼眸暗了暗。

    围着树木的石头打磨得并不光滑,甚至可以说是粗糙的,若是稍有不慎磕着了脸,不说头破血流,也定是会在脸上留下疤痕。

    她眼眸扫过几个丫鬟的背影,垂落的手微微抬起之际,忽而听到宋絮清唤她的名字,顿时眼疾手快地收回了手,状似无事地走过去。

    “谢子衿。”宋絮清不疾不徐地接过茗玥递来的手帕擦擦手,“若是有人哪日忽然笑眯眯地给了你一击,你会如何做?”

    谢子衿闻言,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眼前的女子眼眸闪烁着光亮,似乎是真的好奇,她敛了敛神,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不是什么重击——”

    “这一击会要了你的命。”宋絮清笑意吟吟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觉得这当如何是好。”

    “……”谢子衿默然,微微蹙起了眉,不知宋絮清问这些话是什么用意,但见她目光盯着自己,思忖须臾才道:“既然能要了我的命,若是有机会,我定当以命换命。”

    “这样呀。”宋絮清漫不经心地微微一笑,沉默片刻,话锋一转:“不过我倒觉得以命换命并不是什么好方法,若我遇到这个情况,当然是得好好活着,再伺机递给她一刀,你觉得这个方法如何?”

    谢子衿怔然,好半响才说:“你说的没错。”

    宋絮清眼眸一弯,迎着娘亲的身影走去,经过谢子衿身侧时,不忘说:“昨日收到了本话本子,里边有个傻姑娘不清不楚地被人暗算了着,失了性命,看得我不由得想,若是我会如何做。”

    “话本只是话本罢了,宋姑娘不必放在心中。”谢子衿道。

    宋絮清回眸撇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嗯’了声,小跑着上前挽住徐氏的手,“娘亲,我们什么时候回府,我昨日的话本子还没有看完呢。”

    徐氏失笑,掏出手帕擦了擦她额间的碎汗,对身侧的邓氏道:“这孩子散漫惯了,让谢夫人见笑了。”

    “姑娘家这才可人心。”邓氏笑道,“不像我家子衿,整日整日只会读书,别说是和我撒娇,就是说个贴己话都不曾。”

    她话虽是这么说的,但也不难听出语气中的骄傲之意。

    徐氏视线掠过谢子衿,笑了笑,“府中还有事需要处理,我们就先行离开了。”

    邓氏颔首:“好,我们改日再聚。”

    直到宋絮清和徐氏的身影走出院门,邓氏才敛下了挂在嘴角的笑。

    她斜眼睨了道自家女儿,抿了抿唇:“聊得如何。”

    谢子衿摇了摇头:“她看似天真烂漫,心思却并非如此,我递过去的话她随口接过了,也不落坑。”

    “看出来了。”邓氏掌心微笼,捏着适才从殿中取出的姻缘牌,“你日后多多和她走动,务必要打好关系。”

    “娘,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她是未来的瑞王妃,你若是想入王府,撑死了也就是个侧妃,就要做好看她的脸色过活的心理准备。”

    邓氏嗓音淡漠,落在谢子衿耳中却像是生了刺那般,刺得她耳膜生疼。

    她眸光沉沉地望着宋絮清的背影,紧抿着唇不语。

    邓氏一看就知道女儿在想些什么,随手将姻缘牌递给她,扬扬下颌让她去挂上。

    谢子衿凝着她摊开的掌心,姻缘牌字眼缭乱,如同她的思绪那般。

    见她许久都没有接过,邓氏牵过她的手腕把姻缘牌强行递过去。

    就是如此,谢子衿都不肯接,她倔强地看着娘亲,“我为何要低她一等。”

    “你就是不想低她一等,你现下也必须要低头。”

    邓氏塞进去,紧紧地扣住她的掌心,示意她赶紧去挂上。

    谢子衿垂下眼帘,不肯罢休。

    邓氏见状叹了口气。

    懒声道:“是人就总有生老病死的那日,日子还长着,你还怕没有那一天吗?”

    谢子衿闻言倏地抬起头。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有一更,另一更周末补给大家。

    明天肯定是双更!之后也肯定是!

    第55章 谣言

    (我认识她,更不喜她。)

    将近晌午时分, 萦绕着湿气的朝阳变得愈发毒辣,就是如此,北澈寺仍是人影攒动的光景, 额间碎汗打湿了发梢, 依旧卖力地往攀爬。

    宋絮清落在徐氏身后,伫立于树荫荫凉处等待马车驶来, 她视线越过憧憧人影, 乐得清闲自在地眺望着半山腰风景。

    “姑娘,属下适才分明瞧见谢家小姐抬起了手。”茗玥亦步亦趋地走近,站在她身后, 抿着眼眸,口吻严肃:“是否需要属下把她扣下。”

    谢子衿的小动作看似无人知晓,实则也落入了宋絮清和茗玥的眼眸。

    和她站在同一处, 宋絮清根本不可能卸下心防, 毫无防备地背对着她, 谁知她会不会阴上一手。

    事实证明她并未猜错,若不是她骤然出声, 谢子衿怕就是会上手将她推倒在地。

    后来她也曾细细地丈量了下石雕树池,谢子衿选的角度倒是刁钻,不至于让她没了性命, 但若挣扎间稍有不慎就会磕到眼角。

    “不用。”宋絮清眸中涟着笑,漫不经心地睨了她一眼,言语间漫着缕缕漠然:“她今日倒也是心慈,只想要我受伤倒没想要我的命。”

    “姑娘。”茗玥蹙眉, 被她的话语怔住, 心中涌起股气, “属下今日夜里就去把她扣下!”

    宋絮清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知道她的好意,不过……

    “稍安勿躁,你若将她扣下用的是什么理由?我和她不过都是臣子之女,又以何种身份审问她。”

    茗玥目光顿了顿,垂眸抿唇。

    另外两个小丫头愣愣地听着对话,茫然的面色渐渐地变得愤怒不安,若不是听自家小姐话中的意思,都想要冲回去。

    宋絮清默了半响,眸光转向茗玥,淡淡道:“这事不急,不过现下倒是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闻言,茗玥抬起头。

    “谢子衿想要进王府,你就将这个消息散出去。”宋絮清嗓音温柔似清泉,泠泠悦耳,思忖片刻,道:“就说谢家小姐心悦瑞王,得知瑞王不日将迎娶王妃,心生念意。”

    “将军府应该也是有此意,大夫人已经带着她来北澈寺求姻缘了,以她的家世才情,怕是在我入王府不日后,就要以侧妃的身份踏入王府大门。”

    茗玥发怔:“……?”

    怎的还和殿下扯上了关系?

    停顿少顷,宋絮清意犹未尽地补了句:“宋家姑娘若论起才情,自是不如她的,日后在王府怕是有得争的。”

    茗玥眨眨眸,话是都记住了,言语间传达的意思愣是没听明白。

    她仰首对上自家姑娘含着笑意的眼眸,眸底却隐隐泛着冷意,倏时凛住神应声离去。

    望着茗玥离去的身影,宋絮清扬起的嘴角敛下,回眸深深地看了眼北澈寺正大门前熙熙攘攘的人流,瞧见人群中拎着裙摆走出的谢子衿,冷冷地笑了声。

    守着这处的画屏和采桃两个小丫头,听到这抹冷笑后,心中皆是一颤,垂着眼眸悄悄对视了几眼,不敢多言。

    侯府马车靠近,宋絮清踩着马凳入了舆,掀开珠帘帐幔睨见徐氏端坐在内时,下意识偏头看向另一驾标准宣武侯府标记的马车。

    “娘亲,你怎么会在这儿?”

    “有点事想和你说。”徐氏唇瓣敛着,动作轻盈地拍拍垫子,“坐我身边来。”

    宋絮清入舆的身影顿了下,心底含着疑惑,扬眸注视着她的神情,沉默不语地坐到了她身侧。

    徐氏眼眸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女儿,想起适才特地入殿和她打着招呼的邓氏,心绪繁杂。

    她抬手将宋絮清发梢上摇摇欲坠的发簪稳了稳,才不疾不徐地说:“清儿,你和娘说句交心的话,你和王爷……”

    她顿了顿,眸光紧盯着女儿,“你们到底是什么个情况,你可有对他动过心?”

    顷刻之间,宋絮清就明白了娘亲为何来这儿,问:“可是谢夫人和娘亲说了些什么?”

    徐氏闻言,微微一扬眉,下一刻渐渐皱起:“谢子衿也来探你的底?”

    宋絮清摇头:“猜的罢了。”

    徐氏拧着眉梢‘嗯’了道,语气不明地道:“如果如你所说那般,你和王爷只是合作关系,若日后真能和离我就不说什么了,但和离之路若是漫漫,怕是要多多注意谢子衿。”

    适才邓氏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说着两家姑娘要多多走动,要相处融洽才行,就像是在提点她那般。

    徐氏眼眸暗了几分,“将军府人多耳杂,十多年前,将军原配夫人逝世,府中侧室妾室不少,最终是邓氏稳稳坐住正室之位,她的手段不见得有多么高明,但可见足够心狠,倘若日后谢子衿真的入了王府,我怕你……”

    将军府和侯府并不相似,宋祎这多年只有徐氏一位夫人,将军府除了邓氏外,仅仅是侧室就已经有三位,更别提妾室,真要细算起来都有数十位。

    原配夫人逝世后,最为受宠的邓氏坐上了正室之位,本是纷争不断的将军后院,这些年也没了妾室争宠的消息传出。

    同是当家主母,徐氏自然明白邓氏得多么有手段,才能够越过家世显赫的侧室坐稳正室之位,震住那群争奇斗艳的妾室,心若不狠这个位置也不见得能坐稳。

    徐氏不曾接触过谢子衿,但对她的才情也略有耳闻,宫宴那日一见,也觉得这个姑娘是担得上才貌双全,只是偶尔递来的眼神,并无清澈之意。

    自己女儿心性如何徐氏是最清楚的,若日后真的共处一院,怕是对付不来。

    思及此,她瞳孔微微缩紧。

    正要开口叮嘱之际,就听到女儿略显冷淡的嗓音响起,柔柔萦绕在舆内。

    “她想入王府,想法倒是挺美好,只是也要看我给不给这个机会。”宋絮清心绪平静如湖面,点点涟漪都不曾荡起,她抬眸望进徐氏的眼中,“娘亲别担心,这事我自然会去和王爷谈。”

    她和裴牧曜既然是合作关系,自然是要将这些事说清楚的,若他日后真的动了留下谢子衿的心思,她也不会作壁上观,任由事态往她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

    徐氏听着她这话,愣怔须臾,甚是满意地颔首:“你和王爷虽说是合作关系,但日后也要以夫妻之名相处多时,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沟通。”

    宋絮清轻轻点头。

    不免得思索起,前世她死后谢子衿是何情况。

    意识漂散的最后一刹那,倒在血泊之中的她亲眼睨见策马而来的裴牧曜,以他的心性若真要追究她为何而死,裴翊琛为何发了狂,不可能错过伫立在侧的谢子衿。

    以将军府的实力,想让女儿成为未来太子妃也并无不可能,谢子衿能够对她下手,想必也是听到了些许异声,这才寻了个借口来了圈禁之地,为的就是防她日后再起。

    若是如此,谢子衿最后是否嫁入了东宫,成了裴牧曜的妻子?

    思索至此宋絮清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澄亮似水的眼眸凝聚在一起,眼眸暗淡深沉地落在帐幔之上。

    垂挂于壁横的铃铛被敲响,宋絮清抿唇不语地随徐氏下了马车,眼角余光瞥见踏出侯府正门门槛的宋淮安时,她回府的脚步停滞了片刻。

    宋淮安也瞧见了二人的身影,神色自若地朝着她们走来,“伯母。”

    徐氏敛去眸中的深思,微微一笑,上下打量了他须臾,“许久未见,你似乎消瘦了些许,公事再忙,也要记得按时用膳,别让你母亲操碎了心。”

    “伯母说得是。”宋淮安唇角往上扬了一小个弧度,眸子缓缓地落到宋絮清那张脸上,又收了回来,“听伯父说,伯母今日是带清儿去北澈寺还愿,还以为会在寺庙中待上些许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回了府。”

    宋絮清听他提到自己,指尖攥紧了手帕,仰首抬眉看着他。

    这些段时日,宋淮安就像是人间蒸发了那般,不再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就是端午那日也不见他的人影。

    不过这样也正和宋絮清之意,那段时间她实在提不起精神来去面对这位二哥,现下事情尘埃落定后,再见到他心情也不再郁闷无助。

    徐氏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小步,挡住了宋淮安落在女儿身上的视线:“今日去得早,趁着没多少人的时候就把姻缘牌挂好了,也费不上什么时间。”

    这一幕落在宋淮安眼中,眉眼不轻不重地拧了拧。

    沉默些许时刻,才道:“这个月十五我便会去陉州上任,大概是等不到清儿大婚当日。”

    “这个月二十五?”徐氏惊讶出声,“那不就是几日后。”

    再一次听到陉州二字,宋絮清眼眸微微凝紧,心中荡起缕缕涟漪,这段时日听到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多次,但仔细想了想前世宋淮安前往陉州走马上任的时间,也恰恰是这个时候。

    此次出京后,宋淮安是在陉州待了将近两年才回京,回京后摇身一变就成了户部侍郎,也成了裴翊琛的左膀右臂之一。

    “夫人,侯爷在院中寻您,说是有事要和您相谈。”

    杨业的粗声自侯府大院传来,稳稳地震着众人的耳膜。

    闻言,徐氏朝他点了点头,“这就来。”

    说着她睨了眼身后的女儿,示意跟上自己。

    宋絮清倒没有要和宋淮安多言的想法,也不纠结什么,迈开了步。

    只是在经过宋淮安身侧时,忽而听到他幽幽道:“伯母,我有些话想和妹妹聊聊,还请伯母宽裕些许时间。”

    走在前头的徐氏不由得拧了拧眉,回眸瞥了眼宋淮安,并没有应声,但宋淮安也并无退缩的意思。

    几人在侯府门口僵持不下,眼角余光瞥见望着自己欲言又止的宋淮安,宋絮清心中叹了口气,对徐氏道:“娘亲先进去吧,我和二哥说上小会儿话就进去,有画屏和采桃陪着我呢。”

    最后那一句,是讲给宋淮安听的。

    宋淮安也听出来了,垂在身侧的拳心紧了紧,见她防备之心如此之重,一时间心绪尤为复杂。

    这些时日不是他不想来侯府,也不是不想给宋絮清传消息,而是宋祎端午前夕,少有的亲自踏入了二房府门,当着双亲的面把话给说绝了,也将他的路给堵死,知晓他意图插手宋絮清婚事,双亲也是任宋祎在府中请了家法。

    自那之后,若非是宋祎找他,他都无法踏入侯府大门。

    徐氏见状,也没有再说什么,不过离去前倒是给杨业递了个眼神。

    杨业不动声色地颔了颔首,进了府后目送着徐氏离去,自个站在门扉后守着,竖起耳朵凝神静听。

    徐氏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后,宋絮清不紧不慢地收回了视线,抬起头望着眸色黝黑的宋淮安,“二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情吗?”

    “你真的……”宋淮安思绪复杂地凝着眼前的妹妹,话说到一半意识不对噤了声,转声道:“只是提前恭贺妹妹新婚之喜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事。”

    宋絮清闻言,抿了抿唇,不冷不热地‘嗯’了声。

    若非要细数起来,宋淮安除了在与裴翊琛相关的事情利用了她外,对她并无不好的地方。

    宋絮清幼时好动爱玩,兄长不在京中,也多是宋淮安照顾她,她在外若是受了欺负,也是他领着自己前去和那些人讨个说法,不论她是对是错,非要给她寻个理由把那些人教训一番。

    也正是因此,她实在是无法接受宋淮安把她当物品那般,手捧着她献给了裴翊琛,以此来为自己谋取功名。

    宋淮安看出她不想和自己多言,但一想到往后她就是瑞王妃,他不由得皱了皱眉,也不猜不透她到底是什么个想法。

    顿默些许时刻,他压低嗓音道:“我只是实在不明白,你为何不愿嫁给太子,若真的进了东宫……”

    “想不明白的事情,二哥就别想了。”宋絮清不紧不慢地截断了他的话,也不想再在这件事上和他多说什么,“事情都已经成了定局,现在回推得到的结论,又能做什么用呢?”

    宋淮安一时语塞。

    见状,宋絮清眸梢中掠过一抹思虑,佯装狐疑地扬起纤细白皙的脖颈,“不过我也甚是不解,二哥为何非要我嫁给太子呢,瑞王殿下是有何不好吗?”

    宋淮安呼吸霎时间沉了几分,眯起眼眸凝望着她不说话。

    这话带着不小的歧义,他打量了她些许时刻,都未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丝毫试探之意,就好似只是真的不懂他为何要这么做。

    宋絮清稍稍张起清澈见底的眼眸,仍由他看着。

    他像是被她问到那般,静默了许久都没有再开口。

    宋絮清陪他在那儿站了许久,也站累了,道:“我回去休息了,就不打扰二哥思考了。”

    言闭,不等宋淮安开口,目不斜视地走进侯府,回了暖玉阁。

    两个丫鬟跟在后头,大气都不敢出,也不知道为何会有今日这番对话,往日中自家小姐是很信任二少爷的,好像就是从二少爷插手小姐婚事那日起,二人之间的关系便不复从前。

    宋絮清前脚踏入暖玉阁,茗玥后脚也随着走了进来。

    见她神情清爽的模样,就知事情是已经办成了。

    清晨早醒,宋絮清还未用过东西,入了院后画屏就去小厨房端来了吃食,她拾起瓷勺动作轻缓地搅拌着白粥,优游不迫地问:“最快要多久,京中才能传开。”

    “不出半日。”茗玥立在圆桌旁回道,边说边从袖口中掏出道叠得工工整整的纸笺,递到了宋絮清眼前,“回来路上遇到泽川大哥,这是王爷给您的。”

    宋絮清扫了眼桌角的纸笺,浅浅地用了口白粥后才撂下瓷勺,指尖盈动,掀开纸笺。

    狂放不羁的字眼落入眸中,一点儿也不像他的字迹,不过仔细观摩片刻,还是能看出他落笔时的习惯。

    【酉时三刻,琅汀轩二楼。】

    宋絮清指腹不缓不慢地摩挲着琅汀轩三个字,说书评书之地向来人多眼杂,更别提这儿还是裴翊琛的私产,这事不日前她曾去信告知过裴牧曜,可他今日却要过去这儿?

    她将纸笺收好,又拾起勺子舀了勺粥,“泽川可有提到为何要去这儿?”

    茗玥摇摇头,别说是这个,就连纸上写了些什么,她也是不知道的。

    宋絮清咽下白粥,了然地点了点头,用完后又去院中四处走走消了消食,回卧阁歇息去了。

    等她醒来再去琅汀轩,还未踏入琅汀轩大门,就瞅见了伫立在楼梯侧的祈安。

    祈安在此候着,就是为了等宋絮清,瞧见她的身影后越过层层叠叠的人群走了过来,“宋姑娘,王爷已经在楼上等着,我带您上去。”

    宋絮清随着他走进去,眼眸扫过大堂正中央,评书先生踱步于高台上,折扇敲得他掌心‘啪啪’作响,台下的听众们聚精会神地聆听着,时而拧眉指责书中人时而捧腹大笑,并不会注意身后是否来了人。

    二楼厢房外两侧都有小厮把守着,若是有人上来,定会打量一番,排除隐患后方才垂下眸。

    他们所在的厢房处在正中央,耳听八方眼见四观,是整座琅汀轩最好的位置。

    祈安敲了敲门扉,推开了门侧身给宋絮清让了路。

    宋絮清踏入厢房内,见裴牧曜静坐于窗柩处,垂眸望着大厅中的评书先生,他淡薄的嘴角微抿着,面色不虞的模样,也不知是怎么了。

    耳边传入轻盈而熟悉的脚步声,裴牧曜回眸望去,嗓音倒是比面色缓和,温声道:“坐。”

    他对面位置的茶盏还在冒着热气,应该是倒入不久,他也没来多时。

    宋絮清坐在他对面,顺着他适才看着的方向看过去,恰好看到评书先生结束了说评,下了高台。

    冰鉴中冰块稍稍融化了点儿,也散去了她身上的热气,宋絮清没用茶,“来这儿做什么?”

    “听人讲故事。”裴牧曜道。

    宋絮清狐疑不解地拧眉看他,倒不知他还有这份闲心。

    不过现下讲故事的先生半场休息,故事也听不得了,正好她有事寻他。

    “王爷是否认识将军府谢子衿?”

    话音落下时,指尖点着茶几的裴牧曜眸中闪过缕抓不住的阴戾,不过也仅仅是一瞬间,快得宋絮清都怀疑是不是看岔眼了,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裴牧曜知道是吓到了她,竖起食指嘘了声,指尖徐徐对向窗外。

    宋絮清歪头,不多时,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我和你们说,我今日倒是听到了个些风声,他们胆子可真是大,竟然在这时候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

    “什么事情?”

    “嘘,小声点,被人听去了可不得了。”

    “你怎的说得不清不楚的,这不是在吊我们的胃口!”

    这人听话的压低了嗓音,不过听他的语气,宛若能看见他脸上的焦急。

    吊着他们胃口的人环视了周遭一圈,道:“今日陪我夫人去上香,你们猜我在北澈寺遇见了谁?”

    “侯府夫人和小姐,以及将军府夫人和小姐。”坐在他对面的男子了然于胸地接话道。

    “咿,你怎么知道,也看到了?”

    “你的消息都滞后了。”男子抚着长须,众人眼巴巴地看着他,催促了半响才道:“别处都传开了,听说谢家小姐不满宋家小姐嫁入王府,问着为何不是自己,闹着家中进宫请旨呢。”

    “啊?”

    围着圆桌而坐的几人瞪大了眼眸,四目相对间,满是惊诧。

    “你们可别说,这谢家小姐不愧是将门女子,看似柔柔弱弱实际虎得很,听闻她的意思是,想要在大婚翌日入王府。”

    “这谢家姑娘是什么个心思,人小两口大婚第二日给人不爽,这不是明摆着打人脸嘛!”

    “谁说不是呢,京中妇人听闻这消息都气愤得很,我出来时我夫人还在我耳边念叨着,若我当年有这个想法,她必当将我和那女子告上官府,再狠狠地揍我一顿,凶死人了。”

    闻言,众人都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

    “刘兄向来是惧内的,不过这谢家小姐,属实是过分了。”

    “什么过分,谁过分?”

    旁边的桌有人听闻了笑声,忙凑头过来问。

    离他最近的男子道:“说是将军府小姐已经入宫请了旨,要在瑞王殿下大婚翌日入王府呢,这可不是在向王妃宣战嘛!”

    又有人凑了过来,只听到了宣战二字,忙声问:“什么什么?”

    适才问话的男子瞪着眼道:“谢子衿要在瑞王大婚翌日入王府,这是不满上边选的王妃呀!”

    “这话可不能乱说,是会杀头的。”

    “杀头又不是杀我的头,又不是我的意思,她若真敬重上边的旨意,何故要在人大婚翌日入王府,这不是明摆着不满嘛!”

    “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有什么能假的,我今日都亲眼见她去挂姻缘牌了,宋家姑娘去挂姻缘牌是不日后出嫁,她去是什么个意思,还特地选了和宋絮清同一日过去,还没有过门就给人难堪,要是过门了怕不是要欺凌到人家头上去!”

    “寻常女子也不是不能去挂姻缘牌……”

    “你看这个时刻寻常吗!?”

    宋絮清听着他们愈传愈离谱的话,倏时明白了什么叫做三人成虎,不过她怎么没有听说过谢子衿已经入宫请旨这件事,怎么大家还说得绘声绘色,恰有其事似的。

    且她和茗玥所说的时间,不是不日之后吗?

    宋絮清怔忪,一脸茫然地听着还在传递的话语,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琅汀轩内尽是讨论此事的声音,越往下传越愤愤不平,嗓门还有愈来愈大的趋势。

    指节叩响桌案,‘啪嗒’声唤回了宋絮清的注意力,她循声看向声源处。

    裴牧曜修长的身影微微往她的方向倾靠,定定地凝着她茫然不解的眼眸,道:“她心性不纯,你何必给她机会徐徐图之。”

    宋絮清眨了眨眼眸,温缓的话语在她脑海中碾过,倏时明白下边那些人传的话,也有他的手笔在,把她的话进行了渲染加重。

    她唇角张了张,还没有溢出声,又听到他冷冽毫无感情的嗓音。

    “我认识她,更不喜她。”

    作者有话说:

    谢子衿不可能进王府的,绝无可能。

    裴牧曜不是裴翊琛这种混蛋

    第56章 待嫁

    (这样子的东西,娘亲可要收好)

    宋絮清听到他冷冽的话语怔愣住, 琅汀轩内人声嘈杂,每一字每一句却都未落入她耳侧。

    她怔然地凝着裴牧曜,他身姿慵懒的倚着紫檀镂雕木椅, 灵巧的指节把玩着手中的玉戒, 他微微抬起下颌,言语间带着几分冷漠的疏离。

    “就算只是踏入半只脚, 我都不会让她入王府半步, 哪只手伸得长了,那就把哪只手剁掉。”

    吵杂的厢房内回荡着他清冽寒冷的语气,萦绕在宋絮清脑海中的繁杂思绪霎时间褪去, 只留下他的声音,她张了张嘴,半响都说不出话来, 哑然无声地望着他。

    若是真如裴牧曜所言这般, 他上一世是否也未曾和谢子衿有过任何的关联。

    裴牧曜深邃幽深的眼眸紧紧地凝着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眉宇, 眼前闪过漫天的血色。

    他跃身下马赶到庭院中时,宋絮清微怔着眼眸已然没了气息, 暴怒的裴翊琛提着沾满了血迹的长剑,就算是右手臂被箭刃刺穿都不肯扔下长剑,他身侧站着的, 是满眼惊慌的谢子衿。

    看着他疾步而来的身影,谢子衿纤细的身影微微颤抖着,静默在侧不敢言语,破天荒的头一次, 心中在祈求着他无视她。

    冰冷的箭刃抵着她额头的刹那, 终是撑不住跌倒在地。

    伫立在她面前的裴牧曜面若冰霜, 拉开的弓箭在只有落雪声的环境中尤为清晰, 绷紧的弓弦就像是前来索命的黑白无常。

    谢子衿唇瓣微启,还未说出话,箭刃倏地刺穿胸口,她瞪大了眼眸,无声地张了张手,溢到嘴边的话变成了急促的喘息声。

    裴牧曜冰冷的眼眸扫过她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落在裴翊琛身上,多一眼都不曾给到她。

    琅汀轩大堂内争论不休,不知是何处传来的尖叫声叫宋絮清的思绪骤然拉回,侧眸循声看去,只见适才还在讨论的那群人,个个表情义愤填膺,气势汹汹地往外走,身后还跟着不少人。

    宋絮清满腹狐疑:“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将军府。”裴牧曜似笑非笑地说着。

    宋絮清惊诧地回眸,又探身往外看去,琅汀轩内的人影已不似来时那般人影憧憧,偌大的大堂内仅剩下几道人影,那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挥着手跟了出去。

    进了这间厢房起,她的惊诧不解就没有散开过。

    她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口,温热的茶水漫过喉间,至此还有什么能不明白的。

    “我让茗玥传的话,你知道了。”

    裴牧曜颔首,并不否认:“应该说,谢家夫人踏进北澈寺的那一刻,我就收到了消息。”

    上一世的记忆钻入他脑中的那一日起,他就已经派人盯上了将军府。

    是以今日邓氏领着谢子衿走出将军府的那一刻,消息就已经递到了裴牧曜的手中,更别提她们的目的地还是北澈寺。

    “茗玥散消息时,泽川也在。”裴牧曜为她解了惑。

    宋絮清恍然大悟,怪不得茗玥回来时,给她带来了裴牧曜的消息。

    可是她还是不太懂,他为何不喜谢子衿?

    他提及谢子衿时,眉宇间甚至带着几分戾气,宋絮清认识他也有几个月,都未曾见过他这幅表情。

    她如此想着,也就问了出声。

    裴牧曜掀起茶盏盖头的动作停滞一瞬,黝黑的瞳仁沉了几分,不知在思索着些什么,许久都没有开口。

    实际上宋絮清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追问,裴牧曜的举动早就表明了他的立场,不管他是否喜欢谢子衿,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答案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可也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有了刨根问底的心思。

    拥紧的门扉被人敲了敲,祈安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王爷,人都已经涌到了将军府门口,门口的守卫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围拦时和冲在前头的百姓发生了争执,拉扯时无意间刺伤了百姓,现下将军府外头乱成了一团。”

    “嗯。”裴牧曜应了声,收回了眼眸:“可要去看看?”

    宋絮清摇摇头,她并不是很想靠近将军府,这地和她八字也不合,就算是去凑热闹也不想。

    裴牧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见她眸光依旧凝着自己,怕不是还在想着问的话。

    沉吟须臾,他道:“现下不是好说话的地,日后我再告诉你。”

    听他这么说,宋絮清颔了颔首,掩盖在长袖下绞着手帕的指尖也缓缓松开。

    绚丽夺目的夕阳余晖洋洋洒洒地倾倒在琅汀轩门口,管事的招呼着小厮将灯笼点上,莫要让来往的客人看迷糊了眼摔倒在地。

    宋絮清眼眸似落在下方,佯装兴致盎然地望着楼下行色匆匆的小厮,实则余光却盯着身侧的裴牧曜,睨见他不知为何扬起的嘴角,心情要比适才要好上不少。

    琅汀轩内亮起的点点烛火落在他的脸上,恰如精雕细磨打造的五官在灯火的映衬下,更加的耀眼。

    宋絮清看入了神,被敲门声唤回思绪时,发现他那双含着若有似无笑意的眸子,正饶有兴致地凝视着自己。

    她倏地站起身,掩嘴轻咳片刻,掩饰般道:“外边好热闹,我去看看。”

    裴牧曜似笑非笑的神情中闪过一丝忍俊不禁,故作了然地往外看了眼,噙着笑道:“是挺热闹的。”

    宋絮清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楼下空无一人。

    琅汀轩傍晚时分都会歇客两刻钟,很是不巧地被她撞上了。

    宋絮清:“……”

    她的耳垂唰得一下就红了,不管不顾地拉开门往外走。

    守在门口的祈安只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掠过,就连是何神情都看不清,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宋絮清,微微拧拧眉,还以为是自家主子把人给惹恼。

    转眼就见自家王爷嘴角噙着缕缕笑意,不知是瞧见了什么,他踏出厢房时眉梢微微一跳,眼眸中的笑意更甚了。

    祈安远远看去,只见宋絮清站在楼梯侧,似乎是在等人。

    走出琅汀轩,扑天盖地的叫卖声入耳,一缕清风徐徐吹过,带来了江面的凉意,也带来了阵阵清香。

    现下是用晚膳的时间,不远处街边的摊贩多是和吃食相关的。

    裴牧曜走出琅汀轩,视线落在探着头四处巡视的宋絮清身上,距离最近的摊贩在十丈外,是家馄饨铺子。

    修长的指节在她耳侧打了个响指,“过去看看。”

    宋絮清回眸,摇了摇头。

    晌午时分她才用过膳,就是来前她还用了几块糕点,并不是很饿。

    不过当有小孩举着糖葫芦一蹦一跳地跑过时,她好似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香味时,心中的小馋虫也被勾起了。

    摇着的头缓缓停下,宋絮清眼眸随着小丫头的身影而去,微抬起手,扯了扯身侧人的衣袖。

    袖口被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裴牧曜垂下眼眸,白皙小巧的指尖攥着他的褐色袖口,跟撒娇求他带出宫时的裴徽澜一模一样。

    他目光移到她的身上,灼灼的眼眸在夜色中甚是夺目。

    伫立在另一边的祈安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扬起,颔首领了命离去。

    宋絮清听到耳边响起道闷笑声,这才意识自己在做些什么,霎时抽回了手。

    “我去买串糖——”

    莹润如清泉的嗓音在看到抬着糖葫芦草靶子走来的祈安时,停下了声,唇瓣微微张开,震惊不已。

    晶莹剔透的糖葫芦随着他的步伐一摇一摆的,宋絮清眼眸紧了紧,生怕有串糖葫芦砸落在了地上,她盯着草靶子,眼眸一眨不眨的。

    修长身影笼罩住她时,宋絮清才恋恋不舍地挪开了下视线,望向身后的人。

    裴牧曜右手抬起,越过眼前女子纤薄的肩颈,取过草靶子上最大的那串糖葫芦,递到她眼前。

    宋絮清怔怔地接过,倒不是没见过糖葫芦也不是没吃过,但她从未想过把商贩手中的草靶子一整个买下带走。

    她眨了眨眼眸,心尖微动,“我吃不完。”

    眼前女子清澈澄亮的眼眸灿烂过耀眼的繁星,婉转动人,让人想要将世界上所有的东西摆在她的面前,任她挑选把玩。

    裴牧曜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买回去慢慢吃。”

    闻言,宋絮清抿了抿唇,在他的注视下垂头咬了口糖葫芦。

    绵密的糯米纸浸在糖衣外围,糖衣裹着酸涩的酸楂于嘴中迸开,宋絮清平日中最不喜涩意,但现在却只尝到了绵密的甜。

    裴牧曜伸手拂过她脸上的发丝,又收回了手垂在身侧,“酸吗?”

    宋絮清摇摇头,又低头咬了口:“今天的酸楂很甜。”顿了顿,又道:“这家铺子选的酸楂品种不错,日后我要常来他这儿买。”

    裴牧曜失笑,又随手取过一个贯以葡萄的糖葫芦递给她。

    宋絮清一手拿着一串,时不时地咬上一小口。

    莫说是经过的小孩,就是不少大人和他们迎面而走时,都被她身后那个草靶子吸引了视线。

    侯府的马车就在这条街尽头等着,随她出府的丫鬟小厮们也坐在旁边吃茶的地方等她,宋絮清正要开口道别时,裙摆忽而被人扯了扯,她垂下头,只见一个将将过她膝盖的小姑娘仰头望着她,那双眸子水汪汪的。

    对上她的视线时,小姑娘悄悄地探头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又看回她,脆生生地问:“姐姐,糖葫芦卖吗?”

    宋絮清半蹲下身和她对视,环视了一圈,“你爹娘呢,怎么就你自己一个人。”

    “……”小姑娘溜圆的眼眸眨了眨,迟缓地回头指着远处,“爹娘在给莺莺买糖饼。”

    说着她抿着唇,视线越过宋絮清的头顶,落在草靶子上。

    裴牧曜右手穿过小姑娘的腰间,稍稍用了点劲儿将她抱起和糖葫芦平行,视线垂下落在宋絮清身上,低低笑了声:“姐姐,卖吗?”

    他嗓音很是温柔,柔到宋絮清都愣了下。

    小姑娘不过成□□心大小的手撑着裴牧曜的肩颈,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哥哥,可以吗?”

    裴牧曜宛若看到了那个跌跌撞撞朝他跑来的小宋絮清,心中一软,“这个你得问姐姐,这是她的。”

    “不卖,但是可以给你。”宋絮清捏了捏她肉肉的小脸,示意祈安靠近些许,“你看看喜欢哪个。”

    “谢谢哥哥姐姐!”

    小姑娘笑得很是灿烂,不过片刻脸上的笑容就变得纠结了些,一时间倒不知道要选哪个,半响才取了个串着海棠果的糖葫芦。

    “莺莺!”

    “是娘亲!”裴牧曜怀中的姑娘一扭身,笑眯眯地举起糖葫芦,“哥哥姐姐给我的!”

    裴牧曜弯下身,将她放下。

    莺莺往外跑了几步,又回过身来盈盈福了福身。

    她爹娘匆匆忙忙跑来,男子在瞧见裴牧曜时脚步怔了下,视线微微倾斜,看到了站在他身侧的宋家姑娘,以及他们身后被糖葫芦串得满满的草靶子,道:“下官……”

    裴牧曜认出眼前的男子,在祀天阁任副职,他不想被人围观,淡淡地截断了他的话,“无需多礼。”

    男子忙颔了颔首,目送着他们离去。

    等在茶栈的丫鬟们也早就看到了两人的身影,再看到跟在他们身侧移动的草把子时,都不由得瞪着眼眸咂舌。

    茗玥怔愣地接过草把子抱在怀中。

    宋絮清看着眼眸都快要贴上草把子的丫鬟们,不由得扬唇笑了笑,“多谢王爷的糖葫芦,让我好生夺目地走了一条街。”

    明媚耀眼的神情熠熠生辉,裴牧曜望向她的眸中带着些许克制之意,嗓音喑哑:“你是我的妻子,何须言谢。”

    他嗓音喃喃入耳,明明不过是个即将成为事实的话,落在宋絮清耳中怎的听出了些许暧昧之意,暧昧得让她稍显怔愣无措。

    耳根处的红润逐渐蔓延至双颊,她轻咳了声:“我先走了。”

    说着忙上了马车,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坐上缓缓驶离的马车,宋絮清静静地凝着手中的糖葫芦,嘴角何时噙上的笑她都不知,只是定定地看着它。

    琅汀轩所在的街道距离侯府并不远,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侯府门口,宋絮清下马车时,碰巧撞上领着张嬷嬷准备出府的徐氏。

    徐氏一眼就瞧见茗玥手中举着的草把子,上边镶嵌着串串反射着烛火的糖衣,她不明所以地问:“怎么把人家铺子都搬回来了,你们是准备明日上街叫卖吗?”

    茗玥和画屏采桃对视了眼,嘴角紧抿着,生怕笑出声来。

    宋絮清举着糖葫芦小跑过去,送到徐氏嘴边,“今天的酸楂不酸哦。”

    “不酸的酸楂做糖葫芦不好吃。”徐氏往后仰头蹙眉道。

    “甜的也很好吃呀。”宋絮清又往前递了递,非要让她尝一口,“试试嘛。”

    徐氏是了解自家女儿的,她今日要是不尝一口,是不会让她走的。

    只好如了女儿的意,凑上去咬了一小口,咬开的那一瞬间,浓烈的酸意袭来,徐氏本就蹙起的眉梢更加拧紧,掩着嘴问:“这你都能入口?”

    宋絮清见她酸得直皱眉,也咬了点,“还好呀。”

    徐氏惊讶地看她,不过她也还有事情要去忙,也顾不上女儿的口味是什么时候转变的,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你这几日少吃点甜腻的,小心嫁衣不合适。”

    宋絮清闻言抿了抿唇,看了眼右手的葡萄糖葫芦,又递到嘴边咬了口。

    徐氏:“……”

    京中众贵女的婚服多是未及笄前家中就开始准备起来的,不说其他的,仅仅是京中缝制婚服的绣娘们手中的活都可以排到两年后去了,若是不早点准备,临近时连绣娘都找不来。

    宋絮清的婚服早在去岁年前就开始着手准备的,徐氏寻来京中十位绣娘,耗费了大半年的功夫,堪堪完成婚服的缝制工作,前世这件婚服束之高阁近三年才得以见世面,这一世倒是快了点。

    临近出阁前夕,徐氏才命张嬷嬷把墨绿色的婚服和头饰团扇等物件取出来送去暖玉阁,徐氏还未踏入暖玉阁院中就听到里间传来的笑声,主仆几人不知是在聊着什么,有声有色的。

    晌午时分用完膳后,采桃和画屏两人在收拾着宋絮清的物品,寻出需要带去王府,趁着夜色朦胧提前送去王府。

    谁知收拾着收拾着竟然翻出个柜子,打开一看里边装着的都是宋絮清儿时的玩物。

    宋絮清寻思着这些东西也不可能送去王府,掏出来个个把玩了圈,徐氏来时,她和采桃正在院中踢着毽球。

    看着额间满是碎汗的女儿,徐氏笑着叹了口气,掏出帕子擦过她的额头,“明日都要嫁人了,今日还在这儿蹦蹦跳跳,也不见你有丝毫紧张。”

    宋絮清不解,倒不知有何需要紧张的。

    不过徐氏转念一想,这二人也并无感情,又是协议关系,宋絮清并无多大的感触也是正常的。

    思量及此,趁着宋絮清弯身净手时翻开婚服,取出压在最底下的小册子捏着手中藏起。

    谁知宋絮清恰好净手完转过身,就看到她还未来得及放好的小册子,狐疑地走过去:“这是什么?”

    徐氏垂眸睨了眼册子,一时间不知从何解释起。

    宋絮清右手搭在册子上,抽了抽没抽动,“不是给我的吗?”

    “是准备给你的。”徐氏笑容尴尬,用了点力气将册子收回拢入袖中,“但是你好似用不着,就无需给你了。”

    宋絮清本是不解的,但看着娘亲愈发红润的耳垂,倏时间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她就好像被册子烫到手那般,当即收回了手,徐氏耳垂上的红润通过空气的传播,蔓延至她的脸颊处。

    她摩挲着适才碰过册子的指尖,脸颊烫得发红,垂着眼眸道:“这样子的东西,娘亲可要收好。”

    要是哪日不小心被裴牧曜看到了,误会了她心思,岂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徐氏轻笑,笑着笑着就笑不出声了,她睨着女儿盈盈羞涩的神情,叹声道:“怎的就要嫁人了呢。”

    “我会经常回来的。”宋絮清闻言,仰起头道:“都在京中,又算不上多远。”

    “那可不行。”徐氏指节轻轻地点了点她的额头,“王府后院虽然没人,也不需要你操心过多,但毕竟还是王府,外边无数人盯着,我和你爹商量了下,你日后还是少回来些,不要日日往家中赶。”

    “若是被有心之人拿来大做文章,不说是你,只怕也会连累到王爷。”

    “你和王爷说是合作关系,这段婚事不长久,但是你既然进了王府,且还是王爷出面帮的你,你进了王府后,也要学会帮他打理府上的些许事情,这些娘亲以前都不曾跟你说过,日后你要打点起来。”

    徐氏声音沉沉,落在宋絮清心中也不是什么滋味。

    “不过好在王爷不是个拘束之人,我的清儿在王府也不会太拘着。”徐氏扯了扯嘴角,扬起一丝笑容,掌心揉着宋絮清的头顶,“若是进了些深门大院,日日拘着你,这不能做那不能做,我还不乐意呢。”

    宋絮清挽着娘亲的手,侧头搭在她的肩上,听她窸窸窣窣地讲述着幼时的事情,再告诉自己该如何去操持府中的事宜。

    前世她是嫁入的东宫,整个婚期都无需侯府插手,或者说侯府根本就不能够插手,只能是听从宫中的安排,大婚前几日宋絮清更是被接到了宫中,别说是贴己话,就是叮嘱都说不上几句。

    不似这一世,是在侯府出嫁。

    天色堪堪暗下,宣武侯府满院都亮起来,张灯结彩的甚是耀眼,侯府上下也开始为翌日的大婚做准备,还有不少的亲戚好友今日就已经到了侯府拜喜,偌大的侯府四处都是欢悦的氛围。

    待嫁的宋絮清静坐在卧阁中,听着家中女眷们的闲谈,不过也没听上几句就被喊去休息,说是翌日早早的就要醒来做准备。

    然而睡了还没有一个时辰,她就被喊醒,任由大家摆弄。

    祀天阁看中的吉时在清晨时分,天将将亮的时候,就是上门迎亲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大婚

    (合卺酒还是要喝的)

    现下几近寅时时分, 宣武侯府张灯结彩,灯火通明若清晨朝阳初升时,憧憧人影随烛火摇曳于单薄明亮的窗棂纸上。

    身着淡青色里衣的宋絮清半眯着眼眸, 任由宫中遣派来的妆娘在脸上涂抹着, 本还带着倦意的她在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声中逐渐清醒,混着些许迷离之意的眼眸望着妆镜中的人影。

    茗玥端着长木案走来, 案上摆着两小碟果仁, 望着镜中唇红齿白明媚生辉的姑娘,看迷了眼,半响才道:“姑娘, 稍稍用点吃食,用膳还要等到礼成后呢。”

    宋絮清睨见精致小巧的粉辉琉璃碟中装着的板栗子,上边撒着被碾得细细碎碎的糖霜, 她捏起一颗装入嘴中, 淡淡的板栗清香夹杂着绵密的甜味没入口中。

    她嘴角翘起一道靓丽的弧度, “你们也去用点东西,怕是和我一样要等到傍晚时分呢。”

    吉时是朝阳初升时刻, 行大婚之礼后裴牧曜需前往南涧寺朝拜礼佛,再入宫祭拜先祖,方才完成吉礼回府休息, 最后在宫中嬷嬷的操持之下,迎入洞房共用膳食才算是真正的礼成。

    这一连串的流程下来,清晨到深夜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望着盈盈莞尔一笑的姑娘,那双水汪汪澄澈见底的眼眸注视着她, 茗玥看花眼愣了好一会儿。

    宋絮清抬起手指, 打了个响指, “想什么呢, 都看愣了神。”

    “姑娘今日可真漂亮。”茗玥听她一问,下意识地回答。

    正在为宋絮清勾勒着唇瓣的妆娘微微抬眸,嫣然一笑:“新娘子哪有不漂亮的。”

    “是我家姑娘本就生的漂亮,稍稍绘上妆粉更动人了。”茗玥一本正经地反驳道。

    妆娘很是赞许的颔首。

    宋絮清咬着板栗子微微鼓起的双颊,因二人的打趣不经意间染上了绯红的颜色,被夸赞漂亮哪有人是不欣喜的,她嘴角噙着些许笑意,默默地咬着板栗子。

    用了些吃食后,新婚妆容也完成得差不多,墨绿色婚服随着烛火飘荡,层层叠叠的内衬紧紧得勾勒着宋絮清的身形,换好婚服的她在张嬷嬷的牵引下,走出了暖玉阁。

    徐氏盛装打扮在暖玉阁外院等着她,瞥见女儿靓丽的面孔,面上的笑意愈发得浓烈。

    伫立在她前头的是双眸稍显激动的宋老夫人,自京郊赶回的老夫人望着慢步而来的孙女,眸前闪过幼时娇俏可人的身影,眼眸中多了些许动容。

    宋老夫人牵过宋絮清的手端握在手心中,小幅度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领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宋家宗祠而去。

    磨蹭打理了大半个凌晨,宋絮清都没有要嫁人的紧迫感,直到踏入宗祠望着内堂中不知何时点燃的灯火,宗祠桌案上摆放着新鲜的瓜果等吃食,她跪在侧听着父亲的祭拜词,外头的朝阳不知何时已升起。

    宋祎瞥见雕窗之外的朝阳,挺直的背脊再次弯下,头叩着冰凉的地面,随即起身走向桌案侧,端起细嘴云纹酒壶往酒盏中斟入清酒。

    宋絮清在徐氏的搀扶下起身走向宗祠外,把她的手递给了等候在侧的花意姑姑,颔了颔首。

    花意姑姑弯了弯膝,接过宋絮清的手抬起,柔声叮嘱道:“姑娘,莫要回头。”

    宋絮清微微一怔,抿着唇瓣随着花意姑姑往侯府正门走去,即将踏出正厅院门时,等候多时的画屏递上了挡脸用的团扇。

    她接过团扇遮挡着面容,一步一步地走出侯府大院,迎亲的人已经在外候着。

    裴牧曜一身红衣打扮,高坐于马骑上,身姿挺拔,就算是身着夺目耀眼的红衣,身姿也宛若冬日雪松般,在侯府外观望不前的百姓们也悄咪咪地讨论着,生怕稍稍大声了点儿,就会打破此时的宁静。

    不过实在是太静了,除了时不时响彻云霄的唢呐锣鼓声,无声无息,隔得前头远远的百姓们才敢悄悄讨论些许。

    望着这一幕,终于有人忍不住道;“瑞王是不满意这门婚事吗?怎么也不见他笑一笑。”

    “听说这是瑞王殿下亲自求来的婚事,怎么可能不满意呢。”他的好友道。

    “自古以来女子高嫁,男子本是可以不用亲自来迎亲的,尤其还是瑞王殿下,若不是他心甘情愿,怎么可能会亲自来,他都亲自来了,又怎会不满意这桩婚事。”

    “你们是没有听说前些日子,有人在京中撞见王爷和宋家姑娘,好生甜蜜呢。”

    “说起这个,我家夫人听说后,非要我也去把长安街云糕铺子中的云糕全都买来,不若就是不心悦她。”

    “哎哎哎别说了,新娘子出府了!”

    宋絮清垂眸凝着侯府门槛,跨过这道门槛就意味着她走出了侯府,往后他人再提及她时,也会说是瑞王妃,不再是侯府长女宋絮清,更不会说她是徐氏和宋祎的女儿。

    她心中稍稍叹息,稳稳当当地跨过门槛,迎头看向不知何时已经下马走来的裴牧曜。

    隔着蚕丝勾勒成型的团扇,宋絮清看他看得不太清楚,隐隐约约瞧见他嘴角往上扬了些许弧度,靠近几分后,耳边都能听到他溢出的笑声,清透沉稳。

    花意姑姑见状也笑了笑,往前稍稍一递手。

    裴牧曜垂眸凝着静躺在掌心中的白皙透亮的手背,这双手的姑娘,往后便是他携手同行的妻子,也是他曾经爱而不得之人,可这一世,她走到了自己身边。

    他牵过宋絮清稍稍发凉的手,紧握在手中。

    温热的余韵透过肌肤丝丝缕缕传递至心间,冰凉的掌心逐渐变得和他同一温度。

    轿撵穿过长街长道,满京的百姓都听闻了风声,跑到街边候着新人的到来蹭蹭喜气,皖庭轩二楼围拦处也挤满了人,欢呼声雀跃声一层叠着一层。

    三层右侧厢房被人从里间推开些许,裴翊琛的身影时闪时现的掠过,不多时,一道柔若无骨的手拎起茶壶,慢条斯理地往他的茶盏中注入清茶。

    裴翊琛收回眼眸,扣住她的手腕,“宁儿,对不起,是我没法……”

    “你的处境我明白,你知道的,我要求不高。”顾沁宁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不过若是细看,都可看到她掠过窗外时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悲伤,她另一只手握住裴翊琛的掌心,“我本就是一孤女,能够在你身边已经是万幸,我怎么还会觉得是你的错。”

    裴翊琛不是没有看到她眸中闪过的悲哀,听着她故作无所谓识大体的话语,心中对她的疼惜更是多了一分。

    “父皇已经允诺我,不日后就可以迎你入东宫。”

    用皇帝的话来说,也算是对他婚事上的一个小小的‘赔偿’。

    顾沁宁闻言,静若池水的眸子倏得亮起,“真的!?”

    “这是自然的。”裴翊琛反手叩住她的掌心,握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

    顾沁宁精巧的唇瓣稍稍扬起。

    裴翊琛抬手,指腹滑过她唇角的水珠,拉着她起身:“走,和孤一同去王府。”

    顾沁宁眸中的笑容愈发浓烈,宛若夏日繁星那般炯炯有神。

    裴翊琛越看着,越觉得心中对不住她,但到了此刻,也无法再要求太多,他牵着她起身,沉声道:“先进了再说,我不会委屈你的。”

    “好。”跟在他身后的顾沁宁娇声应道。

    外头守着的侍卫听到声响拉开了门,静静伫立在侧的茗音抬起眼眸,等顾沁宁走出来后,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地离开。

    走到楼梯拐角处时,顾沁宁唤了茗音过去,道:“莹儿,我想吃城南那家铺子的花朝露米酿,你去帮我买些许放在府中,嗯……”她沉吟须臾,继续道:“要记得跟掌柜的说,米酿不可是沉酿,我最近就要用。”

    被唤作莹儿的茗音垂下的眼眸倏时抬起,不过须臾少顷间又垂下了眼皮,“奴婢这就去。”

    说完后,顾沁宁便下了楼阶,和裴翊琛自后院离开,前往王府。

    瑞王府内人声鼎沸,随处可见的人影都拥在院中,想要一睹新娘子的芳容。

    游街的接亲长龙在翘首以盼下,不疾不徐地出现在王府外侧长街中,等候多时的管家刘巍忙对内传话,内院听闻消息的王公大臣们也不再闲话,纷纷注视着王府大门。

    跟在轿撵外的花意姑姑俯身,扬手掀开了帐幔,“王妃,落轿了。”

    宋絮清‘嗯’了声,双手指尖捏着团扇把子,利用其挡住容颜,弯腰曲背探身出轿撵,才站稳,忽而有一只手摆至身前,下一刻,耳边传来裴牧曜的声音。

    “走吧,夫人。”

    他嗓音喑哑沉沉,宋絮清也不知有没有听错,甚至听出了些许紧绷感。

    不过夫人二字也令她紧张地抿了抿唇,白皙透亮的耳垂被朝阳晒得红彤彤的,跟时令季节的樱珠似的,坠得血红血红。

    然而更令她惊讶的是,帝后竟然也出了宫,静坐于高堂之上凝视着二人。

    徐槿澄瞧见眼眸含淡淡笑意的裴牧曜,心中也欣慰了些许,只觉得总算等到了他成家的这一日,儿媳妇还是合他心意之人,望着一步接连一步走来的新娘子,越看越觉得满意。

    听到陈深公公高呼夫妻对拜时,宋絮清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眸,明知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戏,可身为戏中人的她,在此时此刻也不免俗的紧张起来,心口一跳一跳地撞击着她的胸膛。

    拜堂过后还不算是礼成,王府中的宾客们还需在此等候新人前往南涧寺朝拜礼佛,入宫祭拜先皇归来方可入席,如此一来,他们也是需要整日都在王府中等着。

    行大婚之礼结束后,宋絮清就在丫鬟的搀扶下回了主院,她端坐于床榻上,静静地等候着来来往往端入物品的丫鬟小厮们散去,她毕竟是王妃,也不会有宫妇冒然前来闹洞房,不多时,主院便安静了下来。

    宋絮清缓缓地落下已经有些僵硬的手臂,中途时还不忘将团扇递给茗玥。

    画屏轻柔地捏着她的手臂,“现下不过巳时,只怕是要等到酉时三刻王爷才会回来。”

    宋絮清任她揉捏着酸涩的臂膀,前世她是太子妃,是需要随着太子前往南涧寺朝拜再入宫中祭祀先皇,再回到院中时,她都已经累得不想再多说一句话,这一世这些事情只需裴牧曜独自一人前去,倒是轻松了些许。

    她嘴角微启,正要开口就听到院中传来轻盈而急促的脚步声,

    少顷,裴徽澜娇俏的嗓音穿过石墙而来。

    “嫂子!我来陪你说话了!”

    屋内的三个丫鬟对视了一眼,忙退至一侧候着。

    宋絮清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裴徽澜已经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进门时还不忘从宫女手中取过带来的修整亮眼的花枝。

    她上前接过花枝,插入画屏递来的花瓶之中,疑惑地问:“公主不应该也去南涧寺吗?”

    “咿,你都是我嫂子了,怎的还喊我公主呢。”裴徽澜拉过她走到桌案前坐下,暧昧地眨了眨眼眸,道:“三哥说你一个人应该会无聊,把我喊回来陪你。”

    宋絮清被她疯狂眨动的眼眸搞得笑出声来,“连累你不能去南涧寺了。”

    “那儿没什么好去的。”裴徽澜无趣地摆了摆手,“以往三哥在那儿时,我才会经常跑过去,现下他不在那儿,我自然也没有了去那里的心思,去听和尚念经,可无聊了。”

    宋絮清知道她不信佛也不信神,递了杯水给她,“那你来和我聊天,岂不是正好。”

    “嗯!”裴徽澜重重地颔了颔首,端详着宋絮清喜庆的装扮,忽而想起不久前的事情,嘴角微微张开时,余光瞥见伺候在卧中的众人,坐直身挥了挥手,等丫鬟们都离去后,她才道:“你可知谢子衿被幽禁在家中一事?”

    听到这句话,宋絮清眼眸中的笑意敛下了几分,点点头,她自然是知道的。

    谢子衿欲意嫁入瑞王府为侧妃一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别说是已成家的男子女子,未出阁的各家小姐,就是京中的幼童们也都有所耳闻。

    而不巧,也正好撞上了张缪回京上朝的第一日。

    张缪和谢将军虽一文一武,但速来并未有过多的纠葛,彼此之间的关系还算是不错,然而在此次参将军府教女无方一事上倒是用了极为苛刻之言语,直指邓氏与谢子衿所作所为非为人能够做出的。

    谢子衿作为未出阁女子妄图插手皇家事宜,乃是大不敬之罪,邓氏作为夫人,不好好管教子女反而放纵子女,罪高一等,但念在谢将军戎马一生,可酌情处理。

    皇帝在朝堂之上也并未有任何的言语,只是下了朝后单独将谢将军叫去了承天阁,训斥了整整一日。

    谢将军回府之后,当天便夺了邓氏的主理交由侧妃,同时将邓氏和谢子衿送去京郊宗祠。

    不日前才刚刚回到将军府,谢将军又命府中小厮们将谢子衿的院落层层围起,没有他的命令,谁若是放谢子衿出院门半步杖一百。

    这些消息,谢将军也有意放出给京中百姓知晓,也当是对此前的事情做了个了断,是以宋絮清也听闻了这些个消息。

    “不过你可能不知道,皇祖母实际上曾有意于她,想让她入东宫,都已经喊人去看了她的八字,但现下出了这桩事,皇祖母也就没了这个念头。”裴徽澜幽幽道。

    闻言,宋絮清颇为惊讶地惊讶地挑了挑眉,“东宫在选太子妃?”

    裴徽澜理所当然地点头。

    宋絮清长睫微微敛下,垂眸望着茶盏上的花纹,心中不由得生起了疑惑之心。

    这一世不是她又会是谁,没了谢子衿的挑唆,还会走上和她相似的路子吗?

    想起长剑刺入胸口时的痛,嘴角溢出些许闷哼声,钻心的痛感没过她的眼眸,眼眸中的笑意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些许沉闷的冷意。

    不过好在裴徽澜并未察觉到她的不适,也真的是怕她无聊,拉着一连串的事情出来和她说道,说到夕阳衬出的晖光落入院中,她才口干舌燥地止住了嘴。

    裴徽澜将茶盏中的清茶一饮而尽,茶盏落下桌案发出啪嗒声的同时,她猛地站起身,捂着肚子道:“我去更衣。”

    言闭后匆匆离去,头也不回。

    宋絮清凝着她推门小跑离去的身影,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候,茗玥探头进来:“姑娘,王爷回府了,在院中被太子殿下拦下,现下正在宴客。”

    宋絮清端着茶盏饮茶的动作停顿须臾,不疾不徐地呷了口茶水,“让她们把东西准备起来吧。”

    茗玥应了声,领着命而去。

    众人的速度也还算是快的,没一会儿就将吃食和酒水都已经备好,所有的事情都备好后,也都退至院中等候,只留花意姑姑一人在门外等着。

    梳理好妆粉的宋絮清回到主院卧中,端坐在床榻侧边等待着裴牧曜回来。

    也不知为何,坐着坐着,宋絮清舒缓的心尖不知何时悄悄的绷起,等她意识到之时也不懂该如何做才能压下这股莫名的紧绷感。

    她轻轻呼了口气,也无济于事。

    听到院中传来的脚步声时,绷紧的心口再次提起,已经到了嗓子眼的位置,若是一张嘴,只怕就要跳出来了。

    宋絮清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紧扣的双手也被她用长袖盖住,掩盖着心中的紧张。

    清冽熟悉的嗓音由远及近地飘来,听声音好似已经到了外侧厅中。

    “时辰已不早,姑姑回宫罢。”

    花意姑姑显然是愣了一下,“娘娘……”

    “姑姑回去即可,母后那边我明日入宫解释。”

    “王爷,这不合乎常理。”花意姑姑显然陷入了纠结之中,但是不过一会儿,她道:“娘娘也知王爷不喜如此,也只是和奴婢提了一嘴,您若是坚持我便可回宫了。”

    这话之后,宋絮清就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下一瞬,紧闭的卧阁门扉被人推开,她紧忙挺直了身姿。

    裴牧曜迈着长步入内,阁内燃着龙凤呈祥的红烛,端坐于卧榻之上的宋絮清手持着团扇,隔着团扇并不能看清她的面容,他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眼眸不深不浅地落在她的身上。

    门扉被合上之后,宋絮清迟迟未听到声响,却能够明显地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就像是七八月的炽阳洒落在身上,照得她有些许发麻。

    等了也不知有多久都没有听到音,她悄咪咪地把手往下落了些许,想要看看他做什么去了,然而团扇移下的刹那间,骤然撞入一道深邃不可测的眼眸,跟令人难以拔脚的沼泽地似的,深深地将她吸入。

    宋絮清的心狠狠地跳了下,忙不慌地将团扇移上去。

    裴牧曜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眼眸定定地看着她,一声不响地走过去。

    宋絮清听着落在耳边的响音,心跳随着他沉稳的脚步声跳动着,直至他缓缓走近,右手轻轻地扣住她的手腕,带着她的手缓缓地向下移动。

    先是眉梢,再是眼眸,没过鼻尖,凝住唇瓣。

    他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一寸一寸地往下落,落至唇瓣时,宋絮清的呼吸都滞了几分,悄悄地屏息不语。

    裴牧曜视线凝在她娇嫩细腻的唇瓣上,眼眸渐渐地暗了几分。

    就在宋絮清快要喘不过气来时,他才微微挺直了身往后走,望着他的背影她急促的吸了几口气,在他转过身来顿时止住。

    裴牧曜手中端着两盏酒杯,慢条斯理地走至她的身侧,他挑了挑眉,眸中含着笑意:“合卺酒还是要喝的。”

    宋絮清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听出了些许勾引之意,引着她抬手接过了酒盏。

    大红色婚服和墨绿色婚服不紧不慢地纠缠交织在一起,摇曳生姿的烛火洋洋洒洒地掠过,落在地面上的两道影子颇像是交颈鸳鸯戏水那般,错落纠缠。

    宋絮清余光悄悄地凝着裴牧曜的侧颜,扬起的下颌线映入她的眼帘,惹眼而又精巧,她抿了抿唇松开手。

    起身的不经意间,滚烫的薄唇扫过她的耳垂,连带着呼吸时带出的热气也落在她的耳根处,震得她的心口微微发麻。

    她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炽热的气息状似漫不经心地将她层层罩住。

    喑哑低沉的嗓音荡在宋絮清的耳侧,他笑道:“洞房怎么办。”

    第58章 求你

    (那是我想了)

    他嗓音嘶哑性感, 落在宋絮清耳侧,就像是有根绒毛有意无意地往她耳内钻入,轻盈而又带有目的性的将魂魄勾引出来, 痒得她浑身发麻, 非常没有骨气地咽了咽口水。

    世人都道狐狸精勾人,宋絮清恍惚间隐隐觉得遇到了摄人心魄的男狐狸精。

    这分明是场交易, 她为何被人勾了心魂?

    明明才喝了一小杯清酒, 却好似醉了那般。

    意识到自己将裴牧曜比喻为狐狸精,她脸微微红起,往后仰拉开两人的距离, 慌乱间支吾道:“我不知道。”

    凝着眼前人逐渐染红的耳垂,娇俏的神情宛若春日间绽放的桃花,裴牧曜眸光中冒起难以察觉的隐忍, 他低低地笑了声, 抬手滑过她的耳垂, 温柔而又刻意地摩挲了小一会儿,“想?”

    宋絮清的脸唰得漫起了绯红, 对上裴牧曜蕴那双笑意愈发浓烈的眼眸,酒水自喉间漫起,呛得她接连不断地咳着, 还不忘道;“我不想的。”

    “那是我想了。”裴牧曜松开捏着她耳垂的手,温热的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过她的后背。

    宋絮清神色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都忘记了咳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抿住的嘴角微微张开, 好半响都忘记了言语。

    她指尖下意识地在两人中间来回指着, “你……我……”

    裴牧曜垂眸随着她慌乱的指尖回来转动, 不疾不徐地抬手将她的指尖笼入掌心中,顺势将她白皙娇嫩的手整个包住,眸光沉沉地抬起,“是我卑鄙,向来都抱有和你不同的心思。”

    滚烫的掌心炙得宋絮清稍显怔愣,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人。

    “我和你说过我不是什么圣人,和你做交易是有所求。”

    他的眼眸紧紧地锁着自己,眸中的幽光溢着赤色带着股她看不懂的神色,不轻不重地话语落在心尖宛若羽毛漫不经心地扫过心口,荡起阵阵诱人的涟漪。

    宋絮清嗓音紧了紧,微微颤抖着道:“求什么。”

    裴牧曜擒着她的手,稍稍一扯将她拉入怀中,不再凝着她的瞳仁溢满了幽深,若不是还算存在的理智拉扯着,下一刻就会将眼前的猎物柴吞入腹,“你。”

    他的怀和他的掌心那般,深沉而又滚烫,烫得宋絮清的手不知要落在何处,紊乱的思绪在心中激荡对抗争执着,但她也未曾推开他。

    宋絮清隐隐约约地察觉到,此景此境,她并不厌恶。

    “宋絮清。”裴牧曜嗓音沉沉地唤着她的名字,微微起身。

    温热的指腹掠过她的唇瓣,所到之处逐渐变得滚烫不已,就连冰凉的唇瓣亦是如此。

    宋絮清唇瓣微启,绷紧的嗓子眼将将溢出,“嗯?”

    裴牧曜眼眸恰如巡视疆土般肆无忌惮地掠过她的面容,最后落在她清亮的眸子上,道:“我心悦之人,向来都只有你一人。”

    宋絮清心跳瞬时停了几分,覆在腰间的大掌拢了拢,狠狠地将她扣紧,紧到她觉得静谧的卧阁内汲取的空气不足,只剩下喷洒在颈间炽热深沉的气息。

    她嘴角微微张开,“我不知道。”

    “嗯。”裴牧曜松开箍在她腰间的手,“我对你的心思,向来不清白,但我也不是什么圣人君子,也想引诱你和我共同沉沦。”

    两人的距离稍稍被拉开些许,倏尔入鼻的清晰空气钻入宋絮清的心尖,她怔然地望着眼前的男子,久久都忘记了言语。

    裴牧曜抬手褪去她头上沉重的凤冠,握着她的手起身朝着桌案的方向走去。

    宋絮清神情怔怔地任他牵着,亦步亦趋地往外走,直到落坐桌案的座椅上时,她才回过神来,抬眸望向他。

    裴牧曜拾起竹箸,夹了些许菜肴落入她的面前的碟中,眸中已经恢复了清明,“一日没有进食,先用点东西再入睡。”

    宋絮清还未从适才激荡的情绪中拉扯出来,听着他的话也不做动作,只是望着他。

    “吓到了?”裴牧曜拎起细嘴酒壶,清酒不疾不徐地漫过酒盏,眼皮微微掀起,问着她。

    “没有。”宋絮清哑声回道。

    说吓到并不准确,更多的是震撼。

    震撼于全然不知他何时对自己动了心思,而自己……

    好像并不排斥。

    裴牧曜端起酒盏,神态慵懒地灌入喉间,漆眸沉沉地凝着她的双颊,问:“日后我若激进了些,也可接受?”

    宋絮清拾起竹箸的动作微微停滞,“什么激进。”

    “想诱你和我沉沦的激进。”裴牧曜道。

    宋絮清喉间一紧,不知从何处漫起的酒意冲昏了头脑,竟然觉得自己醉了。

    渴得她不自觉地端起酒盏,仰头灌入,清酒刺激的辣意滑过喉咙,但却给她带来了丝丝清明。

    良久,她缓缓地颔了颔首。

    裴牧曜摩挲着杯盏云纹的动作停顿须臾,喉间溢出一抹沉沉的笑。

    笑得宋絮清耳根红红,她垂头小口小口地用着碟中的菜肴,却也知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眸从未移开。

    她状似无意地掀起眼皮,预备悄悄地看一眼,抬起眼皮的那一瞬间却径直撞入他的摄人心魄的眼眸之中,惹得她忍不住又饮了口清酒。

    酒盏落下的刹那间,瞥见他的手朝自己神来,宋絮清愣在原地不动,呆呆地看着她。

    裴牧曜的指腹扫过她的唇瓣,掠过清酒晕在唇上的水珠,指腹不紧不慢地将其带走。

    宋絮清的心口狠狠地跳了下。

    案上的辰漏一点一滴地流逝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敲钟声也回荡在王府中,无一不在提醒着,夜已深。

    今夜是洞房之夜。

    宋絮清本以为这一夜是不会有任何的事情发生,他们不过是合作关系而已,可此刻又有些不确定了。

    她垂眸咬了咬唇,眼角余光掠过不远处的床榻,稍稍失了神,案榻之上燃着的红烛忽而发出一声爆响,唤醒了飘荡的思绪。

    空气中回荡着似有似无的紧张,裴牧曜嘴角微微扬起,“走,睡觉去。”

    宋絮清:“……!”

    她神情有些绷不住了,思考着该如何跟他说,要不再等等,是不是太着急了。

    下一瞬,耳边就传来裴牧曜低沉的笑声,他道:“夫人,我还没有那么禽兽,刚刚和心上人表明心意,就要强掠着她和我共赴巫山云雨。”

    宋絮清本就漫着绯红之意的神色轰得一下上了头脑,看他眼眸中满是揶揄的笑意,确定他的神色不再似适才那般引人心魄,紧绷的心也逐渐落下,抿唇问:“我睡哪里。”

    裴牧曜望着她,唇边噙着的笑意扬起的弧度再次往上扬了几分,挑了挑眉:“夫人,若是分房睡,为夫的声誉怕是会受到影响。”

    “啊?”宋絮清茫然,“什么声誉?”

    裴牧曜笑而不语地看着她。

    宋絮清因醉意上头漫过的思绪逐渐反应过来,只觉得这儿是待不下去了,连忙起身唤来茗玥等人,收拾着桌案。

    守在门口等候通传的茗玥等人推门进来,踏过门槛时瞧见自家姑娘白皙的脸庞满是绯红之色时,都不由得愣了下。

    瞧见她们怔愣的眼神,宋絮清不自在的侧过身去,故作镇定地掩嘴轻咳了下。

    丫鬟们动作极其迅速,不过一会儿就将所有的东西都撤了下去,满是脚步声的卧内再次静下。

    已经褪去外衣只剩下里衣的宋絮清静静地坐在床榻侧,眸光扫过床榻上仅有的一床丝衾,纤柔单薄的丝衾不堪一揉,若是两人共用一床丝衾,势必是会碰撞到一起的。

    宋絮清环视床榻一圈,迷离的双眸睨见最里侧的长枕,褪下鞋子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取出长枕扫过床榻中间,比着距离将长枕放在了正中间,细细地打量了须臾,甚是满意地颔了颔首。

    做完这一切后,跪坐在小腿上的宋絮清心满意足地往后颠了下,余光瞥见倚着墙垣望着她的裴牧曜,背脊一僵。

    她故作镇定地转过身,拍了拍长枕里侧的位置,往一旁挪了挪给他让了个位置,“你睡这儿。”

    不过不如她的意思,裴牧曜只是半倚在床榻外侧,并未往里靠,下颌微微扬起,示意她睡里侧,似笑非笑地说:“若是你夜里翻身不小心跌落下榻,我还得起来捞你。”

    “……?”宋絮清哑然地瞪着他,反驳道:“我睡相可好了,从来不会动一分一毫的。”

    “这样吗?”裴牧曜似乎有些失望,“我还想着你若是翻身惹我难眠——”

    听着他含笑的话语,宋絮清倏地上前捂住他的嘴,定定地看着他,叮嘱道:“要时刻记着你说的,你不是禽兽。”

    裴牧曜眸中的笑意愈来愈强烈,挑眉顺着她的话点点头,嗓音自她的指缝边溢出,“睡吧。”

    滚烫的气息喷洒在掌心中,宋絮清收回了手默默地握了握,在他的注视下爬进里侧钻进丝衾中,笔直地躺下闭上了眼眸。

    适才的场景回荡在眼前,沉沉的思绪被它们拉扯着,今夜之前,宋絮清从未察觉到他的心思,可他说出口时,她却并不觉得他是为了缓解今夜的尴尬,逗她开心,而是清晰的感知到,他是认真的。

    她的脑海中闪过彼此间相处的一幕幕,曾经被她忽略的细节如同尘烟那般荡回思绪中。

    他说他有所求时,宋絮清从未将这个‘求’落在自己身上,就算是曾经落在身上,也觉得是自己身上有所价值,得以和他合作,但从未想过他求的是自己。

    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当裴牧曜说出这一切时,自己并未有过分毫退却之心,就是一丝不喜也没有。

    宋絮清抬手捂了捂心口处,被拉扯的心口闷闷的,但这股闷感并不似前世她得知要嫁给裴翊琛时的不悦,而是有种似有似无的期冀?

    一股对未来的期冀。

    思及此,她捂着心口的手紧了紧,掌心扣住了里衣,慌了神。

    身侧时而轻缓时而急促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平和,裴牧曜微微掀开眼眸,动作轻缓地翻过身,借着烛火凝着她恬静的神情,嘴角微微勾起。

    宋絮清本以为一夜间思绪震荡会导致难眠,可她却一夜无梦,直到阳光透过随风飘动的帐幔洒落在她的眼眸上,刺得她思绪渐渐回笼变得清醒。

    指尖曲起时滑过一道温热,稍稍扯过时似乎有些重,她愣了下。

    原本平平稳稳搭在心口处的左手,不知何时落在了长枕之上,和他的手交缠在一起。

    昨夜发生的事情渐渐回笼,宋絮清深深地吸了口气,瞥了眼身侧还未醒来的裴牧曜,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地将掌心扯回来。

    可谁知纠缠不清的掌心在即将抽出的那一刹那,倏尔被人握回了手中,忽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她怔在了原地不敢动。

    男子的清笑声回荡在耳侧,沉睡苏醒后的嗓音带着些许喑哑,“要去哪里?”

    他的嗓音由远及近的传递过来,宋絮清都不用侧眸就知道他在靠近,心口倏地绷紧,慌乱中还不忘抽手,“要入宫,我得去梳洗。”

    不过她的掌心被紧紧地扣住,愣是抽了好几下,都没有抽出手来。

    裴牧曜捏了捏她的掌心,而后才松开手下了榻。

    宋絮清抽回的手落在了身后,顶着他含笑的眼神爬到床榻边穿鞋。

    画屏和祈安早就听到了里间的声响,一声不吭地站在帐幔外等着,直到宋絮清挥开帐幔走出,画屏忙跟了上去,泽川也走入里间等候裴牧曜的吩咐。

    王府中并无长辈在,自然是无需晨起敬茶的,宫中也体谅两人昨日操劳了一整日,故而将入宫的时间推至晌午时分,只要入宫用午膳即可。

    画屏替宋絮清更衣,时不时地抬眸睨她几眼,担忧地问:“姑娘,你是不是用错了什么东西,怎的脖颈处漫着不正常的红。”

    “嗯?”宋絮清闻言,俯身往镜中一看,确实如画屏所说的,脖颈和脸颊处都冒着绯红,她轻咳了声,“没事,下榻时动作大了点导致的。”

    画屏狐疑,并不懂下榻动作大为何能够引起身上潮红。

    并非是画屏不懂洞房之夜,而是她们昨天守在院中,别说是叫水,就连细微末节的声响都没有听到,是以她们也知昨天夜间并未有任何事情发生,故而不解漫在她身上的潮红从何来。

    与里间窸窸窣窣的谈论声不同,卧榻之侧祈安守在一旁,一件一件地将衣物递给裴牧曜,直到他整好衣物泽川才道:“王爷,茗音昨天递来了消息,皇上已经同意了太子殿下的请求,近段时间将迎沁宁姑娘入东宫。”

    梳洗归来的宋絮清踏入内卧时,恰好听到了祈安的话语,她眼疾手快地拉住画屏的手,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伫立在里间门扉侧。

    她并未等多久,就看瞥见裴牧曜整着衣襟淡淡地‘嗯’了声,“继续盯着。”

    祈安领了命,大步流星地离开。

    宋絮清眸光沉沉,不曾想到这一世她的婚事提前,顾沁宁入东宫的时间也随之提前,不禁想着,所有的事情是否都会提前。

    她抿了抿唇,站在原地良久都没有入内。

    直到耳边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她才敛了敛眸中的深思,望向来人。

    裴牧曜眸光落在她的脸上,“在这儿做什么呢。”

    宋絮清摇了摇头,也不瞒他:“无意间听到了祈安的话,顾沁宁怎会这么早……”她顿了顿,换了个说法,“顾沁宁不久后就要入东宫了?”

    裴牧曜听到这儿,明白了她心中的思量,道:“父皇为了弥补皇兄,故而应允的。”

    宋絮清眉眼微微蹙起。

    裴牧曜走上前,指节轻轻地叩了下她的额间,“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不要将无关紧要的人放入心中。”

    宋絮清颔首,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今日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入宫请安。

    以往她都是以宣武侯之女的身份入宫,可此次入宫身份不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会比以往多上许多。

    然而万幸的是,寻常人家女子嫁人后最为担忧的婆媳关系,在她这儿并没有多大的压力。

    长宁宫内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只等二人到来,在他们将将抵达宫门时,消息就传到了长宁宫。

    早早就来长宁宫等着的裴徽澜听到消息之后,便带着宫女一溜烟地跑到长宁宫门口,只是还未跑到宫门口,眼眸中就已经出现了兄嫂的身影。

    “嫂子!”裴徽澜紧赶慢赶地跑过去,倏地揽上宋絮清的手臂,娇嗔道:“你们怎么才来,我在母后宫中等了许久,都快要将母后特地命小厨房给你准备的糕点吃完了。”

    宋絮清佯装了然地颔首,垂眸撇了眼裴牧曜拎着的油纸,笑了笑:“我出门前还特地命人去给你买来了桂花糕,现下你应当是吃不下了吧?”

    裴徽澜:“……”

    她撇了眼兄长手中的油纸,轻咳间不忘抬手取来交给身后的宫女,“我还是吃得下的。”

    宋絮清扑哧一笑,乐不可支地抬眸撇了道裴牧曜,正要开口时余光撇见不远处躬身等候的陈深,悄悄地扯了扯裴牧曜的衣角。

    裴牧曜垂眸睨了眼她的指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陈深公公见他们俩看来,远远地躬身请安。

    宋絮清收回目光:“你去吧,我在长宁宫等你。”

    和她不同,她入宫只需前去拜见皇后娘娘,裴牧曜则需则先前往承天殿,方才回来。

    裴牧曜低头慢声道:“有事叫徽澜去找我。”

    “就在长宁宫,不会有事的。”

    裴徽澜推了推他,拉着宋絮清的手头也不回地往里去。

    徐槿澄已经在正殿等着,指挥着宫女们将吃食摆放整齐,还不忘叫花意姑姑去里间取来昨天夜里备上的锦盒,而后不忘探头往外看:“徽澜都跑出来了,怎么还不见……”

    说着说着就瞧见裴徽澜牵着宋絮清的手走来,二人不知道是了些什么,脸上都挂着些许笑意。

    宋絮清走进去,有条不紊地行了礼,“儿媳见过母后。”

    徐槿澄亲自抬着她的手,拉着她起了身走到榻侧坐下,“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要和本宫见外。”

    “嗯。”宋絮清颔了颔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

    “府中就只有你一人,打理起来也不算是什么难事,日后要是遇到了棘手难以解决的事情,也可遣人入宫和本宫说,本宫派人出宫帮衬你一把。”徐槿澄娓娓说着,“本宫也是姑娘家过来,也曾在皇上未登基前处理过东宫的事宜,知晓其中的不易。”

    宋絮清听着她的话,稍显动容。

    若要说她前世在宫中慢慢难捱的长日中,遇到最为心善的人,莫过于徐槿澄。

    那时宋絮清不过是她名义上儿子的妻子,可徐槿澄在她进宫觐见的那日,也同她说着大岔不差的话语,唯一不同的就是瑞王府只有她一人。

    她微阖双眸,笑道:“多谢母后。”

    徐槿澄眸光闪了闪,心中漫起点点欣喜,柔声继续道:“王府内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本宫也不要求你必须拘在府中处理那些繁琐磨人的事情,趁着还喜欢外头的世界,就多出门走走,别到了本宫这样时,就是想走也走不动了。”

    宋絮清闻言心中一凛,准确地抓住了徐槿澄话语中的重点,惊诧地抬眸望着她。

    徐槿澄初见这个儿媳妇时,就知她不像外界传言那般,反倒是个是个聪明人,不过她也是个随意自在的人,若是用心在某处,聪明劲儿就会落在那处罢了,此刻凝着她倏尔抬起的头,更是确认了。

    宋絮清眨了眨眼眸。

    若今日徐槿澄不说这些话,她本以为裴牧曜与裴翊琛之间的争夺徐槿澄并不知情,可现下看来,她不仅是知情,也更是默许裴牧曜去争。

    如此一来,她是否知晓二皇子和大公主的死因?

    宋絮清注视着徐槿澄的双眸,她眸间带着淡淡的笑意,笑意前迷漫着丝丝缕缕雾气,令人看不清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不过裴徽澜在侧神情炯炯有神地看着她们俩,宋絮清也不便止话过久,应下了适才的话语。

    徐槿澄笑了笑,道:“不日后曜儿要去韶州,你若是在府中无聊,可多入宫坐坐。”

    “韶州?”宋絮清拧了拧眉,满腹狐疑。

    这个地方,不正是李锦躲藏之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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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侧妃

    (裴翊琛是否也知情)

    韶州不仅是李锦所在之处, 更是裴牧曜将他押送回京中之地。

    宋絮清不知前世裴牧曜是何时得知李锦在韶州,可她还是不由得想到,是否是因为自己前些日子爬墙找了他, 将李锦的藏身之处告知他, 才促使一切提早到了这个时候。

    出宫回府的路上,宋絮清就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就连裴牧曜在旁边眸光灼灼略带探究地望着她, 她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直到下了马,在王府前看到裴翊琛的贴身侍卫平阳,宋絮清才敛下思绪, 谨慎地看着来人。

    平阳拱了拱手,恭敬道:“王爷,王妃。”

    裴牧曜神色淡淡地掠了他一眼, “何事。”

    “皇上特许侧妃今日入东宫, 殿下特地命属下送来请柬。”平阳说着, 双手捧着请柬递上前,道:“殿下嘱咐属下, 若王爷今日午后无事,可在申时携王妃前往东宫做客,以贺侧妃入宫之喜。”

    半翻开的请柬之上, 赫然写着谢子衿的名字。

    宋絮清微微拧眉,顾沁宁这一世的入宫时间,和前世大岔不差,都是在她大婚的第二日, 就好似她的婚事和顾沁宁的事情是牵扯纠缠在一起的。

    她定神一想, 还是觉得不对劲。

    宋絮清眸光扫过跟在身后的茗玥, 又想起早间时分听到祈安所说的话语, 都和茗音扯不开关系。

    平阳说是申时,而此刻恰好就是申时,仿佛是特意在此蹲守他们,不管如何都要他们一定要前往恭贺顾沁宁入宫之喜。

    裴牧曜指腹捻过请柬伤的字眼,垂眸若有所思地问:“要去吗?”

    “去。”宋絮清毫不犹豫地应下。

    她自然是要去的,前世她对顾沁宁并不放在心中,可这一世就好像是有人刻意为之那般,时不时地顾沁宁的消息就会传递到她这儿。

    除了第一次见面时无意间撞见,此后的多次见面,都像是顾沁宁蓄谋已久而为,就连端阳佳节那日在酒楼相见,她随手递来的三个香囊,囊中的花香,都和她们喜欢的香气是一致的。

    宋絮清前世只觉得顾沁宁聪慧之余温柔恬静,并未有多大的心计使在她人身上,可现下却不免得怀疑了些。

    此刻有这个机会刻意去会会顾沁宁,她自然是要去的。

    舆内静谧地落下根针都可以听见它和木横相撞发出的轻声,眼前的人眸光沉沉地注视着纠缠交叠在一起的指尖,裴牧曜若有所思地抬起手,双指稍稍摩擦,‘啪嗒’一声。

    宋絮清眼眸稍稍掀起些许,迷茫地看向声源处。

    裴牧曜的手顺势落下,拉开她紧紧扣在一起,因过于用力而稍显红润的双手,“想什么的,如此入神。”

    宋絮清静了半响,思忖须臾,抿唇沉声问:“你是何时将茗音送去的顾沁宁身边。”

    问出口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裴牧曜似乎并未和她说过茗音的事情,她这世唯一曾在一个人面前提过茗音,那便是茗玥,除此之外并无任何人。

    思索至此,宋絮清心中微凛,呼吸都慢了几分。

    可谁知裴牧曜并未问她为何知道茗音,只是不紧不慢地松开她的手,道:“三年前。”

    “三年前?”宋絮清神色一怔,不想到竟是如此早。

    想起茗玥曾说过的,顾沁宁入京不久后茗音就到了她的身边,而那时,她早就已经和裴翊琛有了纠葛,无名无分地跟在他身边三年,若不是自己的婚事提前,她还需再等一年,这对女子而言,已然是漫漫长夜。

    宋絮清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又问:“她是如何躲过裴翊琛的追查?”

    裴牧曜默了默,道:“是顾沁宁点名要的她。”

    茗音和茗玥相似,因家境清寒无法供养,自幼便入了裴牧曜的手下成为了暗卫,即是暗卫,也自然是有身份的。

    外人所能查到的茗音身份,也仅仅是她爹娘是京郊村落做长工种田的淳朴村民,下边还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家中无法供养起多人的口粮,便选择来到京中专门为王公大臣及富商所挑选丫鬟小厮的暗阁。

    也是入暗阁不久后,裴翊琛命暗阁掌柜的送一批丫鬟前往京郊院落,茗玥便是其中一人,也是那日,顾沁宁点名要了‘莹儿’作为她的贴身丫鬟。

    宋絮清静静地听完这段故事,眸中的思虑却也没有散去。

    她沉沉地呼了口气,将尘封在心中的疑惑娓娓道出:“据我所知,大理寺少卿顾长风是株洲人士,沁宁姑娘本是孤女,因她是株洲籍,裴翊琛才寻了顾长风,命他将沁宁姑娘认作妹妹,是以才有了顾沁宁。”

    “可顾沁宁却有意无意地向我透露,她是陉州人,而你也知情。”宋絮清眸光不轻不重地扬起,双目一眨不眨地凝着裴牧曜的神色,“如此,裴翊琛是否也知情。”

    “或许知情,或许不知情。”裴牧曜指尖点了点请柬,语调极淡,“可若他真的知情,顾沁宁便不会再在他的身侧待着。”

    裴翊琛是不知情的。

    宋絮清心中默想着,上一世直至最后,顾沁宁都在他身侧陪伴着他,未曾离开过一步。

    也正是因此,她多少也能品出些许二人伉俪情深之意,若是顾沁宁的身世再好上几分,说不定就没有她什么事。

    想着想着,宋絮清忽而觉得不对,双眸狐疑,“为何知情后,顾沁宁就……”

    “王爷,王妃,东宫到了。”

    祈安摇了摇马车横梁上的铃铛,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

    宋絮清抬手掀开窗柩帐幔,东宫恰如往常般冷清,若不是收到了请柬,都不会知晓这儿进了侧妃。

    她自知这儿并不是谈话的好地方,闭唇噤声不语。

    倒是她要起身掀开帐幔走出时,拎着裙摆的手腕被人从身后擒住,他嗓音没过不大不小的车舆,将她笼罩在其中,“三日后我将出发去陉州,你可要去?”

    他擒着手腕的动作很轻,就像是羽毛落在掌心滑过那般,可语调中却带着些许不容拒绝的意味。

    宋絮清愣了下,落座回眸看他,“你不是去的韶州吗?”

    裴牧曜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名义上是去的韶州,但实际落脚点是陉州。”

    若不是今日提到顾沁宁的事情,裴牧曜都未曾想过问宋絮清是否要一同前往陉州,毕竟此去路程遥远不提,只怕在陉州会遇到些许刀刃相见之事,将她带去,要是稍有不慎便会让他后悔此生。

    可是放她独自一人在王府之中,倘若王府中侍卫保护不周,出了事他都不会知晓。

    宋絮清眨了眨眼眸,颔了颔首。

    帐幔外响起马蹄踩踏板砖发出的哒哒声。

    透过随风飘动的纱帐,只见来人跃身下了马,把手中的长鞭一扬,跨着长步走来过来。

    宋絮清抿了抿唇,直到他将将走近,才看清了他的身影,倏地松了口气。

    在距离马车还有一丈之隔时,裴子程停下了脚步,眼眸扫过在外垂头等候着的丫鬟侍卫们,落在祈安的身上,“三哥今日怎会乘马车来?”

    话音落下时,他漆黑的瞳仁中倒映出宋絮清探身出舆的身影,当即了然地颔了颔首,拱手道:“原来是三嫂也一同过来了。”

    宋絮清嘴角微微扬起,朝他笑了笑。

    “果然是有了家庭的人……”裴子程开口调侃,余光瞥见自家兄长沉若死水的眼眸,溢到嘴边的话转了个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在这儿碰到三哥,还可以有人陪我一道进去。”

    宋絮清见他话锋语气转得极快,就跟有人在他身后追他似的,不由得笑了笑。

    平阳也早早就回到了东宫外,他守在门口,见三人走来后,也就领着他们往东宫内部走去,走到分岔路口时,他忽而停下脚步道:“王妃,您若是不介意,还要劳请您前往侧妃院中小坐片刻。”

    都不等宋絮清反应,裴牧曜眉宇清冽地掠过垂头的平阳。

    宋絮清敏锐地察觉到周遭的气氛倏地冷下,余光瞥见裴牧曜冷若冰霜的神情,她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仰头无声地看着他。

    她心中门清,裴翊琛请她过去顾沁宁院中小坐,为的不是别的,而是给顾沁宁撑腰,也是用行动告诉世人,这个女子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不说是宫中的侍妾,就是宫外的人也不应动她分毫。

    前世裴翊琛就是请来了柔嘉贵妃母家的大夫人,只是这一世找了她,营造妯娌关系融洽之举。

    僵持良久,裴牧曜才颔了颔首,示意泽川跟上去。

    泽川自然是不能进院中的,但是也守在了院门外,目送着宋絮清在宫女的带领下进了门。

    对于东宫内的一切布置,宋絮清都很是熟悉,不过她还是尤为谨慎地随着宫女往前走,生怕走错一步便会露出她识路的事情。

    高高挂起的门匾上绘着‘白玉阁’的字眼,还未踏入阁中,远远地就能听见里间有笑声飘荡来,似乎还有其他侍妾的声音,但在她踏入白玉阁时,那群人便起了身道别。

    一群人走出内卧倏时冷下的眼眸在瞧见宋絮清时一僵,三人对视了几眼,都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来此。

    宋絮清自是眼熟她们,东宫众多侍妾之中,最爱拈酸吃醋的也就是这三人,并不意外她们三人会在此刻来见顾沁宁,无非就是为了看看,这个抢夺了她们恩宠的女子,到底是何许人也。

    站在最前头的侍妾陈氏最先反应过来,笑意吟吟:“这便是瑞王妃吧,生的可真是美丽,倒是将我们都比了下去。”

    若是别人这么说,宋絮清会觉得是真心如此,可陈氏的话她自然是不信的,也听出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在针对在内的顾沁宁。

    她微微扬了扬唇,“若要说美丽,那还是沁宁生的夺目。”

    陈氏神色僵住,嘴角扬起的弧度也渐渐收敛了下去。

    这时候,珠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茗音从内走出来,对着宋絮清福了福身:“王妃,我家姑娘在里间等您。”

    伫立在内的众人也不傻,都不仅是在请宋絮清入内,也是在驱客的意思。

    陈氏掩嘴轻咳了声,领着其他两位侍妾出了白玉阁。

    众人都走远后,茗音回头掀开珠帘,垂眸道:“王妃,您请。”

    宋絮清凝着她的眼眸收回了些许,若有所思地‘嗯’了声。

    卧阁内,顾沁宁端坐在床榻外侧,瞥见宋絮清时,她眼眸闪过一抹笑容,起身道:“宋姑娘,好久不见,还未来得及恭贺你新婚之喜,便叫你过来贺我入宫了。”

    “这是应该的。”宋絮清脸上的笑容未变,随着她走到桌案侧坐下,“不曾想顾小姐会在今日入东宫,收到请柬时也没有时间寻些姑娘家喜欢的玩意儿带来。”

    顿了顿,她不紧不慢地道:“若是能够带些糖饼,也能解了顾小姐的思乡之愁。”

    话音落下后,宋絮清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顾沁宁。

    然而顾沁宁的脸色没有过一丝停滞,就连注入茶水的动作也没有停顿丝毫。

    她动作沉稳地将茶盏注满茶水,挪至宋絮清跟前,道:“思乡之愁也不知是块糖饼就能解决的,若哪日能有空回去看看,才算是了却了心愿,不过我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只能靠儿时听闻的故事,勾勒描绘出记忆中的家乡。”

    宋絮清眉梢挑起,呷了口茶水。

    顾沁宁摩挲着杯盏上的花纹,顿默少顷,抬眸沉沉地看着她,“听说姑娘也喜欢听话本子,我途经陉州株洲之时,也曾听闻当地的些许小故事,姑娘可要听听?”

    宋絮清眸光闪了闪,“你说。”

    “姑娘可曾听闻过陉州尹氏。”顾沁宁抿了口茶水,缓缓问到。

    陉州的事情,宋絮清自然是不知的。

    顾沁宁似乎也觉得这个问题突兀无趣了些许,眼角流露出些许暗淡的笑意,道:“没听说过也是正常的,陉州尹氏早就在十三年前的深夜中,一夜之间被灭了门,此后世间再无尹氏族人身影。”

    “灭门?”宋絮清喉间紧了紧,眉眼蹙起:“你又如何得知?”

    “那年我七岁,恰好就在陉州。”顾沁宁杏眼含春道,“尹氏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大家族,富甲一方,平日间多行善事,我在陉州时,也曾受过尹氏的恩惠,前日我还瞧见尹家小小姐对着夫人撒娇,祈求明日能够出府游玩,翌日再去尹府门前时,只瞧见了大片大片的血水。”

    “陉州州府官人们前来清理内院,抬出了一具又一具尸体,最小的不过两岁。”顾沁宁嗓音轻颤着,补充道:“是尹府的小少爷,尚学会走路没有多久,便离开了人世间。”

    她落在桌案上的手微微颤抖着,宋絮清垂眸睨见,不由想着那得是多么惨烈的场景,“可知是何人做的?官府可曾查案?”

    “查了,说是山匪们眼红尹家家产故而下山掠夺,不出三日就查清了案子,官府捕捉到的山匪们在案子查清的当日斩首示众。”顾沁宁哑了哑声:“尹府上下包括仆人在内,整整七十余人,一夜之间没了性命。”

    白玉阁中弥漫着股淡淡的悲伤,这个故事沉闷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宋絮清微微抬眸,瞥见顾沁宁眼眸中的红丝时,稍稍愣了下,心中顿时有了个猜测。

    她沉吟须臾,意气自若地问:“那位撒娇要出门的尹家小小姐……”

    “死了。”顾沁宁截断她的话,语气中带着些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斩钉截铁,“即是灭门,自然也是死在了那一夜。”

    宋絮清眸色钝钝地望着她,久久没有言语。

    久到白日间燃着的烛火倏尔燃了一下,顾沁宁才道:“这个故事是不是太吓人了,早知我就换一个讲给你听了。”

    宋絮清缓缓地摇头,“我只是在想,这群山匪手段未免过于毒辣,孩童都不放过。”

    顾沁宁笑了下,笑着笑着,她垂下了眼眸,“若是留下孩童,指不定等他懂了事便会上门报仇,自然是灭了满门来得干脆利落。”

    宋絮清看着她的神情许久,缓缓地端起茶盏呷了口清茶。

    可能是真的怕她吓到了,顾沁宁又换了个故事,这回讲得是株洲的事情,不过故事却不像陉州那般悲凉,反而是讲了个男女交好相许诺的故事,听着心情倒是爽快了些许。

    门扉被人敲响时,顾沁宁正讲到姑娘和小生成婚前一晚,株洲满天的烟火照得黑夜宛若白日。

    敲门的是茗音,她探头进来道:“姑娘,殿下差人来传,现下可去前厅见客了。”

    谢子衿应了声好。

    宋絮清闻言,也站起身来,端量了她片刻,道:“那我就先去前厅,不打扰你了。”

    “宋姑娘慢走。”顾沁宁也不留她,起身将她送至门口。

    宋絮清眸光掠过垂眸淡笑的茗音,在宫人的带领下,慢步离开了白玉阁。

    走出白玉阁时,她回眸沉沉地看了一眼,不过须时双目收了回来,落在远处时的双目恰似清澈见底的河流,湍湍流过。

    她并不觉得顾沁宁说到的故事,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就是淡淡描述时眸中一闪而过的悲凉,已经不能让她不往深处想。

    泽川还在院外等着,见她走出来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他眼眸扫过身后的院子,领着宋絮清向正厅走去。

    走到半路时,宋絮清顿了顿脚步,叫住了泽川。

    泽川转过身来,“王妃。”

    “你可知陉州尹氏。”宋絮清问。

    泽川静了片刻,颔了颔首。

    宋絮清纤长错落有致的眼睫颤了颤,“真是山匪所为?”

    泽川张了张嘴,意识到这儿是哪里后他顿住声,不紧不慢地摇了摇头。

    霎时间,宋絮清心中漫起阵阵寒意。

    若非是山匪所为,还能有谁,竟然拥有一夜之间将有五十余人的尹氏灭了门,凶手若是没有狠绝的决策力,断然无法在一时间将所有人杀害,只要有一人苏醒反抗,其余人便会听到声响。

    可听顾沁宁的意思,别说是声响,就是反抗都没有,是无声无息间被灭了满门。

    不过此刻宋絮清也顾不上多想,只剩下不过几步之遥,便要到正厅。

    趁着走入夜色之中,她深深地呼了口气,敛了敛不宁的心神。

    走到正厅时,几位皇子正在里间饮酒,也不知是怎么个回事,裴子程倒是无畏于裴牧曜的眼神,带头灌着他酒,而裴牧曜竟然也没有拒绝。

    就是宋絮清走近的这短短时间中,裴牧曜已经用了三盏酒。

    裴牧曜仰头灌入最后一盏酒水,酒盏落下时眼眸瞥见拾级而上的宋絮清,紧抿的唇角掀起小小的弧度。

    离他最近的裴子程见此,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瞧见了宋絮清,笑着对其他皇子道:“你们看看三哥,跟咱们喝酒时笑都不带笑一下的,现在嫂子来了,话都没有说,你们看看他此刻的神情,真真是伤了弟弟们的心啊。”

    被揶揄的宋絮清脚步微微停滞。

    裴牧曜眉宇微挑须臾,撞见她稍显无措的眼眸,起身。

    他眸间的笑意将宋絮清笼罩在其中,驱散了她心中的寒意,她勾唇淡笑,嘴角微启之际,忽而瞧见单手撑在桌上的裴子程踉跄了下,差点儿就要倒在地上,惹得其他皇子连忙扶住他。

    经过他身侧的裴牧曜神情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眼尾上挑几分,“多大个人了坐没坐相。”

    裴子程:“……?”

    这人可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稳稳当当坐着的他分明是被路过的人踹了一脚,这才失了态差点儿跌倒在地。

    他指着裴牧曜的背影,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

    稍稍揶揄一句都要被踹一脚,谁知再揭露他,他回来时会不会再给自己一脚。

    思及此,裴子程不动声色地往里挪了挪。

    裴牧曜可没有心思管后头的人,他走到宋絮清跟前,抬起手对着她摊开了掌心。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撩拨

    (裴牧曜,松开我,痛)

    宋絮清视线掠过众位皇子, 皆是满目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们,就是最小的十皇子,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

    裴牧曜深沉幽暗的眸光掠过些许笑意, 也不催促, 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他身上的荀令香混着清淡的酒气,顺着拂过的清风钻进宋絮清的鼻尖, 勾得她脑中发胀, 宛若饮了几盏酒水那般,再饮下去怕是就要沉溺于其中。

    宋絮清抿了抿唇,微微蜷起的指节抬起, 落在了摊开的掌心之中。

    霎时间,灼热的掌心热流穿过娇嫩的肌肤,丝丝缕缕地往她的心尖钻着, 焯过她的神经末梢。

    裴牧曜动作轻缓地将手掌收拢, 小心翼翼的动作生怕将她握疼了, 视线掠过众人,道:“我的夫人宋絮清, 你们的嫂子。”

    “嫂子好。”被踹了一脚的裴子程领头喊道,眼眸暧昧地在二人身上巡视着,道:“日后嫂子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大可以找我。”

    “你这话就不对了,有三哥在,哪还有你的事情。”

    笑着反驳他的,是柔嘉贵妃所出的六皇子裴璟, 他指节扣着折扇, 不紧不慢地扇着晚风, 满是揶揄笑意的眸子中漾起些许黠光。

    宋絮清嘴角牵起, 静静地看着他们笑闹着。

    落座后,她视线扫过周遭,并未看到裴翊琛的身影,就连说要来前厅的顾沁宁,此时也还未见人走来。

    也正是坐下后,宋絮清才明白裴牧曜为何会饮那么多的酒,仅仅只是裴子程,就借着恭贺他们大婚之喜的理由,短短的一盏茶的时间内,就灌了他整整十盏烈酒。

    好在酒盅小巧玲珑,好似也并不算多。

    不过宋絮清还是觉得不太好,侧身和伺候的东宫女官轻语,要来了一盏庐山云雾茶。

    她悄悄地将茶盏挪到裴牧曜的手边,指腹点了点他的手背,“喝点茶水,解解渴。”

    软嫩的指腹似有似无地滑过手背,带来些许痒意,裴牧曜眸光一寸一寸地落下,经过酒水浸润的嗓子喑哑低沉,“好。”

    灼热的气息洒落在宋絮清的耳垂上,热得她也端起了茶盏,呷了口茶水。

    她才是那个意志力不坚定,需要解渴的人。

    瞧见这一幕的裴璟借着桌案帐幔的掩护踢了踢裴子程的脚,睨了面上无事但眼眸已经染上些许酒意的三哥,悄声道:“你若是再灌下去,三哥明日回过神来,有你好受的。”

    裴子程一副‘你不懂’的表情,竖着食指摇晃着:“他今天心情好,你就是把他带去酒庄中扔进酒缸之中泡上一整日,再跟他说上一句新婚贺词,他也会心甘情愿的。”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让这一桌的人听见。

    裴璟:“……”

    其他皇子也恍然大悟般秒懂了裴牧曜今夜为何如此好说话,平日里甚少饮酒的人甚至能够坐下来和他们闲谈,被浇灭的劝酒心熊熊燃起,叫着女官取来清酿。

    裴牧曜低低地笑了声,指腹端着酒盏,来者不拒。

    宋絮清看着他一杯又一杯地饮着,睨见他眼中的红润,嘴角微微张起,想要阻止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双眸婉转流动,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水,寻思着宴客的裴翊琛和顾沁宁为何还不过来之时,忽而有道灼热的鼻息盈盈环绕在她的耳侧。

    宋絮清端着茶盏的指尖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抬眸而望,直直地对上他温和无波的眼眸。

    就是如此,可她却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无处躲藏。

    “若是觉得无聊,我们可以先行离开。”裴牧曜喉结上下滑动,落在桌下的手也扣住了她的掌心,一寸一寸地撑开她的指节,十指交缠不清。

    紧扣的十指荡起阵阵涟漪,宋絮清下颌绷紧了些许,好半响才摇了摇头:“不无聊。”

    顿了顿,押在心中牢房的话语溢出,“你少饮点。”

    裴牧曜温润的眼眸随着她的话语,渐渐溢满了笑,他‘嗯’了声,“好,不喝了。”

    喑哑的嗓音萦绕在耳边,宋絮清心口跳动着,都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她都未曾饮过一滴清酒,也觉得他身上的酒意似乎令她也醉了。

    情.事上她不算开窍,可饶是不开窍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就如昨夜所言那般,慢慢地引诱着她沉沦。

    宋絮清抿了抿唇,垂眸掠过交织在一起的掌心,心尖微微颤抖着。

    直到宫人向内通传着太子殿下携侧妃来的消息,她的思绪才渐渐回笼,寻着来人身影看去。

    顾沁宁换了身清雅素衣,不紧不慢地跟在裴翊琛的身侧,两人的指尖紧紧地扣在一起,道路伤的碎石不少,裴翊琛时不时地提醒她注意脚下,就是外人看去,也能看出两人间的感情极其浓烈。

    裴翊琛牵着顾沁宁的手,带着她往这一桌走来。

    向来情绪不外露的他眸中蕴含着强烈的笑意,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此刻的心情。

    站在他身侧的顾沁宁也是盈盈一笑,神情中没了适才的悲凉。

    宋絮清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倏尔感受到握着她的手紧了几分,她抬目望去,径直撞入裴牧曜幽深不可测的眼眸之中。

    他神情隐忍克制,嗓音灼烫:“别看他。”

    宋絮清一愣,眨了眨眼眸。

    这时候,裴翊琛领着顾沁宁走到了他们前方,淡笑道:“昨日还没有来得及祝贺你们新婚之喜,恰巧今日沁宁入宫,就一并叫你们过来,应该没有打扰你们?”

    裴牧曜收回眸光,看向裴翊琛时神情也瞬时敛下,“自然没有,皇兄喜得心上人,我们自然是要来的。”

    这话说的倒是深得裴翊琛的心,他握了握顾沁宁的手,对着众人道:“今日是孤大喜的日子,大家都别拘着,若是拘着那便和孤喊大家来此处的想法相悖了。”

    “皇兄如此说着,我们就不客气了。”静坐在一侧久久都没有开口的五皇子裴云驰笑道。

    闻言,宋絮清神色淡淡地扫向他。

    不过他虽如此说着,但厅内的氛围显然没了适才那般轻松,众人开口之前,话语都会在心中走一朝才会说出来。

    夜渐深,热闹的场子也渐渐散去。

    裴牧曜随口寻了个醉酒的理由,便和宋絮清一同离开了。

    不过离去时,裴翊琛还特地叫来了平阳,命他和泽川等人搀扶着裴牧曜出东宫。

    可就是如此,裴牧曜都不曾松开的手心,而是紧紧地拽在了手中。

    夜里清风徐徐,吹响了树梢上的枝叶。

    跟在侧边的宋絮清垂眸凝着两人相扣的指尖,澄亮的眼眸在黑夜之中熠熠生辉,她抿了抿唇。

    平阳将二人送到门口,直到他们钻入车舆之中,祈安驾着马车离去后,他才走进了院中。

    宋絮清指尖微动,落下了帐幔,“他进去了。”

    裴牧曜阖上的眼眸微微掀开,行动迟缓地颔首,“嗯。”

    停顿须臾,他道:“你去见顾沁宁,她和你说什么了?”

    他语气中带着笃定之味,似乎对顾沁宁和她说了什么话,也有了思量。

    宋絮清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软塌,抿了抿唇,问:“陉州尹氏是怎么回事。”

    裴牧曜深邃的眼眸中倒影着她早已有了答案的神情,他拉过她的手落在腿上,不疾不徐道:“陉州尹氏曾是当地富甲一方的大家族,多年前,尹家借由陉州得天独厚的港口地势造船经商,不过短短十年便成了当地赫赫有名的商人,此后的百年中尹氏族人顺势而为,到了尹老爷这一辈时,已经是当地的大家族。”

    “百年根深蒂固的大家族,为何会在一夜之间被灭了门?”宋絮清蹙眉。

    “十多年前朝中密传,陉州尹氏出海时遇到了远在海际另一端的巫师,巫师言语间直指我朝太子并非贤明之士,若是当此大任怕是不久后便会覆国。”

    宋絮清眼眸微微睁大,不可思议地拧了拧眉,“这些事为何会传到京中来?”

    “尹家出了内贼。”裴牧曜捏了捏眉心,“彼时满朝震惊,父皇花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将此事压下,听闻当时尹家也在筹谋着离开陉州,可还没等他们动身,死亡已经降临到了他们头上。”

    宋絮清哑然,心中漫起阵阵严寒,“是皇……”

    裴牧曜目光幽深,摇头。

    宋絮清心尖凛住,指尖都在颤抖着,“那顾沁宁说的尹家小小姐?”

    “是她。”裴牧曜道。

    宋絮清怔愣地看着他,眼睫轻颤,刺骨的严寒蔓延开来,手背寒毛随之竖起。

    她嗓音紧了紧:“她是如何逃出的?”

    “她不是逃出,而是有人起了歹心。”裴牧曜低眸看着她,指腹不疾不徐地滑过她的手背。

    “尹家小小姐在当地是出了名的貌美,年仅十岁上门的老夫人都已经要踏破尹家门槛,争相恐后地想要定下这门婚事,尹家心疼幼女,未曾答应过任何一桩亲事。”

    “那夜灭门时,有人看中了她的容貌,打晕了她藏匿于池塘假山之后的草丛中。”

    宋絮清僵硬的指尖渐渐握成了拳,修整干净的指甲深深地扣着掌心嫩肉,一字一顿地说:“禽兽不如的卑鄙小人!”

    裴牧曜瞥见她掌心漫出的红,探身抓过她的另一边手,安抚般的拍了拍她的指节,掰开了她的拳头。

    宋絮清重重地呼了口气,“她后来如何来的京中?”

    指甲刺过掌心留下道道印迹,裴牧曜眸色暗了暗,指腹摩挲着她的掌心,许久才道:“那人不敢当夜就带走她,只是将她在草丛中,不知准备何时带她走,祈安他们赶到时,她双手被捆在身后,被堵着嘴,双眸苍然正准备往池塘中跳,是祈安带回了她。”

    宋絮清闻言,舔了舔干涩的唇瓣,久久无法言语。

    “她叫什么?”

    “尹珞。”

    宋絮清哑然无声。

    她眼前闪过适才提及尹家小小姐时顾沁宁眸中的斩钉截铁,就好似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存在尹珞,尹珞早已死在了那场灭门案之中。

    也怪不得她说这个灭门案在第三日,州府就已经破了案,甚至不忘清剿当地的山匪,而真正的凶手……

    宋絮清呼吸微沉,“那她……”

    眼眸转去时,瞥见裴牧曜微阖的眼眸,耳根处漫着不正常的潮红色,霎时止住了声。

    静默须臾,裴牧曜睁开了眼眸,“嗯?”

    溢出的话语带着平日间从未有过的迷离,那双眸子中没了往日的清明,漫着点点猩红的血丝。

    见状,宋絮清单手探了探他的额间,额间散着些许热气,她皱眉道:“你喝醉了。”

    裴牧曜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摇头否认。

    然而手中的小动作,也比以往多了些许,紧扣着她的指尖时不时地滑过她的掌心,带来阵阵痒意。

    宋絮清并不算是爱酒之人,但也在家中见过父亲醉酒的模样,不说身上弥漫着的酒气,就是说自己没有醉的神情,和此刻的裴牧曜是一模一样的。

    她不打算和醉酒的人争执,肯定地说:“你醉了。”

    裴牧曜挑了挑眉,不语。

    宋絮清还是头次照顾醉酒的人,现下望着空荡荡的车舆,就连清水都没有,更别提是其他的。

    她思忖须臾,道:“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说着不管裴牧曜是否答应,伸手覆上他的眼眸,强制性将他的眼睛捂上,不让烛光漫入其中。

    她手心不轻不重地落在眼眸上,又想要捂住他的眼睛,又怕用了力道令他无法歇息,裴牧曜唇角扬起微小的弧度,顺着她的意阖上了眼眸。

    回到王府院中,宋絮清摊开床榻上的被缕,示意祈安将裴牧曜放下即可。

    祈安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神情困惑地扫了眼眼眸阖紧的主子,没有多言将人放下后,领着捧着一盆温水入内的茗玥离开。

    他出去后,守在门口的泽川顺势合上了门。

    祈安回头看了眼已经紧闭的门扉,刻意压低声问:“王爷今晚喝了多少?怎么会醉成这样。”

    泽川抬起手,手指轻动着,比了个二十的手势。

    祈安拧眉:“王爷的酒量,何时只剩二十小盏了?”

    “……”泽川闻言抬眸他一眼,嫌弃地啧了声,“呆子。”

    祈安不解地挠了挠头,又回头看了眼,无意间瞥见茗玥望着他无可救药的神情,他顿时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啊’了声。

    卧阁内。

    宋絮清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取过已经浸湿拧干的帕子,向前探身动作轻柔地擦拭着裴牧曜的脸庞,她的手隔着湿帕,自额间起一寸一寸地往下落。

    滑过唇瓣时她动作顿了下,静静地凝着他紧闭的眼眸,心神晃了晃。

    她并非遇事处事不惊的神仙,也不是心如止水的僧人,短短不过一日的时间,就知自己禁不住他的撩拨,可她不确定,是否换了个人来做这些事情,自己也会如此沉不住气。

    不管是前世还是这一世,情啊爱啊在她的生活中都是少有的,明明已经经历过一世婚姻,可她甚至都不清楚,正常的夫妻之间是如何相处,有情人之间又是何种情况,这些都是她从未经历过的。

    是以遇到裴牧曜这样的情况,她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絮清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别人口中的爱,还是只不过是她心思不定,经不住撩拨罢了。

    “啊!”

    手腕被扣住的瞬间,宋絮清低呼了声,吓得手中捏着的湿帕都跌落在了地上,在她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天旋地转间,背脊重重地跌落在床榻中发出沉重的闷声。

    宋絮清惊魂未定地仰头望着俯视着她的裴牧曜,“你醒了?”

    裴牧曜并未回答她的话,扣着她腕间的手稍稍拉起,单手握住了她的双腕扣在枕巾上方,眸光灼灼地巡视着她的脸庞,就像是蓄势待发的猎豹,只要一声令下就会疾驰上前叼走猎物。

    他的面容一寸寸压下时,周围的空气好似都被他汲取去了那般,宋絮清呼吸稍显急促,胸脯也随之上下颤动着。

    就在她呼吸不过来想要出声询问时,冰凉的唇瓣落在额间,她呼吸一窒,瞪起的眼眸只能瞧见他紧绷的下颌线,回荡在耳侧的所有声响在这一刹那间骤然散去,静得听不到一丝丝声音。

    落在她额间的唇瓣停了许久都不再有下一步动作,宋絮清心尖颤抖地抿了抿唇,唤着他的名字:“裴牧曜,松开我,痛。”

    静谧的空间内,并未有声音响起。

    头顶上的呼吸似乎也缓和了几分,不像适才那般令人心惊肉跳。

    宋絮清扯了扯被扣住的手腕,竟然轻而易举地抽出了右手。

    她小心翼翼地撑着裴牧曜的胸膛,往侧边一推,来不及抓住他的手,只见他瞬间往里侧倒去,‘啪’地一下落在了丝衾上。

    宋絮清停顿在半空中的手微微收回,单边手肘撑着床榻,眼眸看向裴牧曜。

    他睡容温和,神情与刚回来时相似,好似适才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错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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