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1.
禾颂楼是艺术学院的教学楼, 整座大楼非常“艺术”,以至于王术在楼里转了两圈才找到404画室。404画室不在四楼的403室和405室之间,它在二楼, 这谁能想得到呢。艺术学院的领导也是过于顽皮了。
“我就坐你对面?”王术说, “会不会太近了……你都能看清我的毛孔了。”
李疏对面极近的位置放着一张椅子, 王术嘴里不甘寂寞地撩着闲儿坐下,几乎与他抵膝。
李疏微微勾了勾唇捧场她的笑话,他手执画笔盯着她的面孔瞧着,一寸一寸往心里刻录着, 听到她略带拘谨地问“我眼睛应该看哪里”,他沉默片刻, 轻声道:“你就盯着我的眼睛。”
……
墙角那张遮起来的画, 似乎画得是副校长呢,那锃光瓦亮的后脑勺和那颗痣别无分号;窗外的树枝上有两只麻雀, 大概是麻雀, 距离太远看不大清楚;走廊里的同学,我不想听你颠沛流离的感情史了, 请你举着你的手机走远一些……
王术在李疏收回目光低头作画的时间里十分狼狈地屡屡以外物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从不知道与人对视是如此令人坐立不安的一件事情。李疏执笔目不转睛注视着她时, 她感觉心脏泵血的速度一下子就从绿皮车加快至和谐号。她一度想跟李疏说不画了,但是脑子里乱糟糟的,编不出个妥当的理由。
李疏没有留意墙角的画、窗外的麻雀和同学的感情史,他一丝不苟地观察着王术的面部细节, 眼睛、眉弓、鼻底、发际线、耳朵的轮廓、鬓角到眼角的距离、颌结节转折的位置,画笔凌空勾画几下便能落在纸上。
李疏得有半年没有画过人物素描了, 他爷爷总是告诫他“一日不练十日空”, 他自己也以为下笔得诸多磕绊,但实际上他画王术几乎是一气呵成的。王术的脸不够棱角分明, 其实并不怎么好画,他却好像已描摹过许多遍。
“有人就是处处都好看,即便遮住脸你也知道他好看。”王术望着李疏没出息地想,“浓长睫毛、皓白脖颈、瘦削有力的手指……以及喉结。”
王术的目光落在李疏白肤下微微滚动的喉结上,片刻,她不自在地转开头清了清喉咙。
天光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不单因为夜幕降临,也因为天阴有雨,不过画室里一直开着灯,并不怎么被影响。王术刚坐下来时还会保持面部不动从牙缝里挤出一两句撩闲的话活跃气氛,此时即便是撩闲的话也被榨得一干二净了。两人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彼此之间呼吸相闻……一阵轰隆隆的闷雷声过后,楼上有同学推开窗户,不着四六地许愿,“信女愿一生荤素搭配,以求一场瓢泼大雨”。
王术轻轻眨了下眼睛,李疏也眨了下,然后两人突然都露出一点点笑意。
“只剩最后几笔了,你很快就可以动了。”李疏低下头说。
“最后几笔”大约用了两分钟的时间,李疏嘴里的“可以了”尚未落地,王术屁丨股底下仿佛扎了根针,一跃而起。
“我去瞻仰瞻仰副校长。”她假惺惺捶着腰做迫不及待状向着墙角走去。
李疏没能及时捕捉到王术这句话的深意,只顾着再给她补一补头发,待他突然领悟她要做什么,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角落里石化。
——王术把画架上裸丨体男人的光溜溜的屁丨股当成了副校长的后脑勺。
“啪啪”,李疏用笔端敲了敲画纸,因为觉得王术“石化”的时间未免太久了。
王术如梦初醒倏地松手,极力镇定,“是哪位学长还是专门请的人体模特?就……挺圆润的,饱满圆润,好看。但是怎么照着副校长的后脑勺长呢。”
李疏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呵。——王术心声。
李疏落下最后一笔,跟王术说“好了”。王术立刻堆出满脸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来。李疏低头收拾着笔袋等着王术的评价,但两分钟过去了,王术始终一语未发。李疏抓着笔袋转头望去,眼皮微微一跳。王术没有在看画,是在看他。
王术的表情有些复杂,他把她画得太好看了,并非五官上的好看,是神态上的,他笔下的情绪满得都要溢出来了。“你是不是……”她捻着自己滚烫的耳垂,回忆着片刻前极近距离里的对视,犹疑不决地开口。
李疏注视着逐渐不敢与他对视的王术,轻声问:“我追求得不够明显,是吗?”
王术分明听清楚了,却无意识地用升调“啊”了一声,她机械地捻着耳朵,似乎听到了血管里血液奔腾的声音。
2.
“嗡——”“嗡——”王术撇在窗台上的手机在这片微妙的静默中突然震动起来。
王术恍恍惚惚转身要去取回手机,脚下突地一顿,她惊讶地顺着自己的胳膊向下望去,瞧见自己昨晚临睡前特地涂上了指甲油的短胖手指正被李疏瘦削有力的手指轻轻握着。
“轰——”王术感觉大火一下子从脚底燎到了发根。
李疏得不到王术的回应,轻轻扯了扯她的手指,他按捺着微末的羞耻感,低头目不转睛瞧着她,道:“做我女朋友吧,王术,我喜欢你。”
王术用投降的姿态举起另一只手,似乎是在说“你别说了”——说的人羞耻,听得人也有些羞耻——但李疏的告白非常简洁,几乎她的手举起的同时他就说完了。
“我喜欢你”这四个字在影视作品里稀松平常得就跟“吃了么”似的,但在生活中,一个确实是第一回说,一个也确实是第一回听……跟“吃了么”确实是有本质的区别,仿佛是带了静电,炸得人心脏起了毛边。
“嗡——”“嗡——”王术的手机溜到了窗台边缘,摇摇欲坠,经不住再“嗡”两回了。
李疏微微俯身去迁就王术埋得越来越低的脑袋,“你跟我试试吧,行吗?”他问。
半晌,王术撇开头,给李疏留下个红通通的右耳,她硬声抱怨道,“……我手上涂的是我姐的过期指甲油,不是指甲胶,你别给我抠掉了。”而后,她的音量骤降,吐字也突然变得不清晰了,跟喝了酒似的,“行。”
“嗡——”“噗通”手机终于失去平衡,落进墙根的废纸篓。不过王术并没有察觉,因为“噗通”声被她自己的心跳声遮住了。李疏在她说了“行”以后,注视着她突然笑了,她猝不及防被美色袭击了。
这对新鲜出锅的小情侣就这样在画架前赧然牵了两分钟的手,他们脑海里腾云驾雾跑遍了四海八荒,面上却半点不露,非要说的话,只是最简单的喜悦,和一点点拘谨。片刻,两人慢慢回归现实,一个去废纸篓里扒拉电话,一个埋头研究地铁线路图——与江家约的是七点,此时六点一刻,地面交通肯定是来不及了,只能在这个晚高峰的时间段去挤地铁。
王术手机上的两通未接来电均来自钱慧辛。因为电话没人接听,钱慧辛随后又发来微信,问晚上能不能来跟王术挤一起睡。冯家来了一大波客人,七大姑八大姨的,但老房子就那三个卧室,住不下。王术轻叹敲字回她:以后这种事情你直接发信息通知我就行,不必特地打电话商量,破坏气氛。
“倏——”王术没头没尾的“破坏气氛”敲出来发出去的同时,李疏确定了距离大澳饭店最近的地铁站和换成路线。两人拎着各自的东西离开404画室,并肩下楼,两只手在行进间轻微的碰撞摩擦中再度牵在一起。
李疏说:“上次一起去听演奏会的学姐,是林和靖的姐姐,林和靖那天也是一起的。”
王术正盯着脚下越来越短的台阶,闻言倏地想起自己那天背对着落日向着逸夫楼怏怏而去的失落,但她嘴里却并不承认,嗤道:“我早就忘了这件事了。”
李疏点点头,说:“我也是突然想起来说的。”
两人与上楼的同学擦肩而过,转出中庭,走向落日。
3.
由于出发时间太晚,李疏仍是比预计迟到了十分钟,但是成荟并没有因此责怪他,因为江云集的父母也还没到,说是临行前有些急事耽搁了。又过了二十来分钟,江云集的父母和姑姑到了,晚餐才算开始了。
由于大家并不是第一回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所以彼此问好以后,就纷纷开始夹菜垫肚子了——此时已经八点一刻了,确实有些晚了。
席间大家泛泛聊着稀松平常的话题,大都晋市最近的房产政策、十四号地铁开通能不能盘活上棠区、谁谁家的小儿子弄大了女明星的肚子最近正在被逼婚、江云集你车库都塞不下了不要再买车了……
大家都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江家的长辈互相使了几个眼色,将话题扯到了成荟和江云集未来的小孩身上。他们不顾成荟面露难色江云集满面苦笑,自说自话津津有味。小孩要是按照江家族谱排名应该叫什么名字,小孩将会遗传爸爸妈妈的哪些优点,小孩上头有两个哥哥疼爱一定从小就像泡在蜜罐里。
——成荟和江云集都是四十出头的年纪,他们结婚以后如果想要自己的孩子并不是多困难的事情。当然前提是两人有这个打算的话。
成玥正埋头干饭,突然听闻有关未来弟弟的话题,愕然抬头,瞬时觉得碗里的饭不香了。他转头看向左边的成荟,片刻又看向右边的李疏,低眉轻轻咽了口唾沫,抿了抿唇。
成荟觑着座位上首三位长辈的殷殷面孔,艰难道:“我跟云集以前商量过,不要小孩。”
江云集的父母听到成荟的话,笑容均淡了几分,但总归没有直接黑脸。
江姑姑笑盈盈道:“荟荟,我们私下里琢磨过,你跟云集都不讨厌小孩,那么应该就是顾虑家里的另外两个成员。我们借这顿饭也想跟两个孩子说说。李疏成玥,弟弟或妹妹不会抢走你们的妈妈,如果日后你们实在不喜欢弟弟或妹妹,也可以不跟他/她住在一起。但是不要因为一时的偏执想法阻挠你们妈妈。你们妈妈不算年轻了,你们越晚松口,她生孩子就越危险。”
——这就是断定了成荟一定会为江家生个孩子,早或晚的问题而已。
成荟的心理素质非常低,因此时常被强势的人拿捏。譬如此刻,她能迎着三张笑脸硬着头皮说个“不要小孩”,就已经是超常发挥了,实在很难开口表达更多。
成荟伸碗接下江姑姑——虽然因为保养得当面相不老却年近七十的女士——说着话特地给她夹来的耦合,头皮发麻,勉强笑道:“跟两个孩子没有关系,我自己也不是很……”
李疏截了成荟的话,回答江姑姑:“不是一时的想法,是一直以来的想法,不会松口的。”
李疏不留余地这样说的时候,留意到江云集背对着众人的视线在向他微笑点头,他顿了顿,轻咳两声,继续道:“我很讨厌再多出一个弟弟或妹妹,我妈对小孩的‘不讨厌’也不足以让她愿意大龄生三胎。”
成荟屈指轻轻磕了两下桌子示意李疏注意礼貌,她尴尬地正愁要如何扯开话题,恰在此时最后一道汤端上来了,江云集的母亲就着这道汤不咸不淡聊了两句,前面的话题就算是揭过去了。
之后各有各的不自在,因为彼此都知道“要不要小孩”这个话题只是暂时被搁置了,并没有结束。唯一一个以为话题结束再无后顾之忧的是“成乔治”小朋友。不过小朋友有别的隐忧,所以也显得心事重重。
“……你吃你的,使劲吃,多吃些,我保证不嫌你胖,我给你盛碗汤晾着。”江云集低声跟成荟说着,给她盛了碗汤,细心地搁在她胳膊肘碰不到的地方。
江姑姑好奇中掺杂着道不尽的酸溜溜,她问江云集:“白眼狼的,什么时候也没见你给我们盛过汤,怎么荟荟就那么好啊?”
江云集闻言懒洋洋支使李疏给他们盛汤,转头往成荟肩头一歪,道:“可太好了,一点不夸张地说,姑,新华词典里的褒义词都是形容她的。”
江姑姑简直没眼看,她从李疏手里接过汤,笑骂道:“你看看你那不值钱的样子。”
……
回家的车里,成玥趁前排的大人不注意,一点点挪蹭到李疏身旁。他欲言又止地望着正闭目休息的哥哥,片刻,满腹愁绪地长长出了口气。
虽然也有他哥开心地把他抱起来荡两下的时刻,但似乎更多的是他哥沉默注视着塌了一半的乐高、磕了一角的歌德耳机、洒了果汁的绝版跑鞋……慢慢捋起袖子准备打他的时刻,所以他哥其实是因为讨厌他,所以才不想再要个弟弟或妹妹了吧?
虽然他自己也不想要弟弟或妹妹,但他的原因单纯是他不想把妈妈分出去。
“嗯?”李疏感觉到成玥在身边蹭来蹭去,迷迷糊糊挤出个疑惑的声儿。
“哥啊,哥,”成玥扭捏地叫着,“……你不是讨厌我吧,哥?”
李疏的大脑晚了十秒才翻译出来这句话,他眼睛睁开一条缝儿瞧着成玥,雨点落在车窗上劈里啪啦的响声吵得他逐渐清醒。他出奇温柔地在成玥脑门儿上轻轻揉了揉,低声道:“嗯,不讨厌,没人会讨厌‘成乔治’。”
第 16 章
1.
“朝霞不出门, 晚霞行千里”这句话也并非总是对的。譬如今天,王术与李疏在校门口松手各自离去时,天际的晚霞就铺陈得十分壮观, 但也就一顿晚饭的功夫, 大雨就落下来了。
王术搬着小马扎坐在屋门口赏雨, 在她身后,王西楼和王戎正并肩喝着啤酒补看球赛,杨得意在走来走去收拾着破屋里的各个角落。他们父女是因为破产“来到”破屋的,杨得意是因为破产“回到”破屋的, 所以杨得意总是愿意在破屋的各个角落里耗费时间。
“我以前要是敢这么浪费电,你姥姥得抄扫帚打我。”杨得意拎着抹布路过, 不由分说, “啪”,关了门灯。
王术皱眉发出不满的长音, “妈——”, 愤愤起身重新打开门灯。
杨得意正要转身离去,瞧见门灯又开了, 一下子就搂不住火了, 她狠狠将抹布掼到地上,黑着脸扬声道:“我就是把你们惯的了!惯得一个个听不进去人话不知道好歹!”
王西楼和王戎暂停了球赛一道望过来。王西楼似乎是要劝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叹息,他转头给了王戎意味不明的一瞥, 攥着啤酒罐屁丨股一再往外挪,一直挪到沙发的另一端。
王术微微偏开脑袋瞧着满面怒容的杨得意呆住, 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这样微小的一件事情, 竟然能惹得她大动肝火。她起身重新关掉门灯,再把马扎收起竖回墙边, 转身迈着重重的“我生气了”的步伐走向自己房间。
半个小时后,王术收到王戎的短信。王戎解释,杨得意是对她有气,并非是对王术。她要求王术不许跟杨得意冷战,杨得意正处在更年期,两个女儿同时跟她冷战,她扛不住。
王术其实回到房间往床上一摊就大概回过味儿了,自己这是给王戎当了炮灰儿,她毫不留情讥讽王戎:“哎呦呦呦,就显你懂事儿,你这么懂事儿,咱妈让你跟那个姓曹的分手,你咋不分手?”
王戎大约十分钟后回复她:“有多远滚多远,在(再)敢这么阴阳怪气,点(当)心我破门而入收拾你。”
并不长的一句回复,却有两个错别字,由此可见被气得不轻。
床头的保温杯不知何时见底了,王术倒过来控一控,也就控出来半口水。她在“渴死了想喝水”和“渴死拉倒”两个意念中拉扯了五分钟,怏怏坐起来。
王术趿拉着棉拖走到房间门口,听到老式拖把“哗啦啦”转动的声音,她顿了顿,将门打开一条细缝,瞧见杨得意正在拖地。
大概是因为察觉到杨得意心里压着火,她爸爸王西楼球赛也不看了,机敏地用洗澡当借口躲开了——他平日里洗澡可没这么积极;至于王戎,王戎正在自己房间放着轻音乐。此时小破屋外间里只剩下杨得意一个。她将屋子东南角的诸如米袋、粉条袋、牛奶箱等杂七杂八的零碎物品往一旁挪挪,先用揩干水的湿拖把拖一遍,再用软一些的干拖把拖一遍,然后再将一个个物品归位。
“水泥地再拖也不如瓷砖干净,你歇歇吧。”他们父女曾劝她不必频繁拖地。
“你们歇你们的。管闲事,我支使你们了?”杨得意每每扶着腰笑着叫他们闭嘴。
王术一直瞧不明白杨得意的坚持,直到上个月的某天跟二姥姥在门前择菜,听到二姥姥的几句话。二姥姥说,这个破屋是你们暂时落脚的地儿,却是你妈从小长到大的家,她在她家的每个角落都能瞧见你姥姥的身影。
2.
十点半,王术正趴在床上琢磨明天如何打开局面与她妈重修旧好,两条来自男朋友的微信消息突然跳进来。一张光线不明的照片,照片里是一只勾着礼品袋沾着雨水的修长手指;一句轻描淡写的留言,“有个礼物给你,如果你还没睡的话。”
王术露出疑惑脸,问他:“不年不节的为什么送礼物?”
“叮——”李疏的回复立刻就到了。这回是一条语音消息。李疏在淅淅沥沥的落雨声里正告她:“交往的第一天需要纪念一下,王术。”
王术抓着水杯听完一遍忍不住将音量加大贴近耳朵又听两遍,露出发现新世界的表情。
大约是因为以前王术心头总是纷纷扰扰,所以虽然也接听过李疏的电话,但只顾听取电话内容,从未留意他的声音。李疏的声音是很有辨识度的中低音,类似大提琴,低沉、平稳、有颗粒感、有穿透力、有感染力,音色非常高级。他的声音这样贴着耳朵响起,并不是在挠你,是在轻轻撞你。音乐课上老师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果然如此。
王术回过神,耳朵瞬时烫得厉害,她不自在地放下水杯,捻了捻耳垂,又有了调笑的心思。她觉得李疏不聪明。第一天需要纪念的话,第一个月需不需要纪念,第一百天需不需要纪念没事儿给自己刨那坑干啥?她正要假作大大咧咧地取笑他,目光不经意扫过照片里墙角一隅的粉笔字,倏地愣住。
粉笔字写得歪歪扭扭的,用个“狗爬体”都抬举他了,一眼望去根本辨不出来是简笔“丁老头儿”还是文字,不过也无非是附近无知小儿幼稚的祝愿或诅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她家墙上的粉笔字,李疏现在与她只有一墙之隔。
王术一跃而起只用两分钟的时间就完成了出门见人前的所有动作,她歪着脑袋反手从发圈里掏着头发飓风般一路刮出卧室刮至院门外,并未留意到东墙下的石桌旁坐着个吓一跳赶紧藏烟的人。
……
春寒料峭的下着雨的深夜,王术钻进李疏伞下,与他面对面站得极近,依稀是下午他画“最后几笔”时的距离。因为距离太近了,她不得不微微仰起头,保持这样的姿势盈盈笑着。
“你看看喜不喜欢。”李疏把礼品袋递过来,忍不住也跟着她弯起了唇角。
王术低头打开袋子,又打开盒子,看见一支黑色腕表。
“跟我的同款,刚好看到,就买了。”李疏解释道。
“我上一回戴手表,应该还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五块钱的电子表,夜光款哦。”王术笑着,说,“可我什么都没准备,这样显得我特别不懂事儿啊。”
“你答应了跟我试试就是礼物了,不用再准备别的。”李疏这样说着,伸手揪了揪王术支棱在耳侧的小辫儿。王术出来得着急,两个小发辫儿扎得一个高一个低,看起来有些滑稽。
王术说:“有礼物收总是开心的,我希望你也开心。”
李疏温柔地答:“我现在就很开心了。”
王术听不进去,她顾自琢磨着,道:“我先敷衍地给你一个抱抱吧,过两天再给你补个别的礼物。”
李疏这回没有再说“不用”,于是顺理成章得到一个十分暖心的拥抱。客观地来说,这个拥抱起初不但暖心还十分唯美,就是那种放在偶像剧里会被定格多机位拍摄的唯美……直到王术脚下没站稳,从墙根一尺宽的小斜坡上滑下来差点仰面倒地,而李疏反应慢了半拍差点没能成功捞回她。
两人歪了伞淋了雨,然后重新挤到伞下,一对视都忍不住笑起来。
王术问:“你傍晚不是跟人吃饭去了,而且还去迟了,怎么挤出来时间买的?”
“刚好饭店旁边就有这家店,等人的时候过去转了转。”李疏说。
“你感觉不太高兴的样子,我刚刚开门见到你时,”王术手指缠着自己细软的小辫儿,“是饭桌上发生什么事儿了?”
李疏闻言一愣,继而百感交集,王术是他仅见的能把温柔藏得这么深这么动人的人。
李疏承认晚饭吃得不太愉快,因为有些担心成荟以后的日子。江云集如果有办法搞定他家里的三个长辈,长辈就不会把问题直接带到今天的饭桌上。
李疏简明扼要地刚把事情说完,女朋友不出预料地倒抽一口气,立刻护短,相当义愤。
“嘶——一辈儿人顾着一辈儿人就行了,手咋伸那么长?有没有点分寸了?”
李疏听她同仇敌忾这样说,烦闷的情绪转瞬就淡去了,与此同时,夜风似乎没那么刺骨了,就连落在伞面上的雨声都动听了不少。
李疏屈指蹭了蹭王术的脸颊,发现她冻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有些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说:“你回家吧,我也回去了。”
王术应了一声,但脚下一寸没动。她有点舍不得,李疏刚刚抵着墙单手捞回她的动作和李疏一下一下撞击她耳膜的大提琴般的声音都让她流连不已。
李疏也没立刻再催促,他低头盯着自己沾染了粘液的手指,问:“你的面膜?”
王术跟拍广告似的轻弹了弹自己的脸,很是虚张声势了一番,然后在李疏盛满笑意的目光里悻悻道:“是芦荟胶,昨天不是跟你说了,最近家里的氛围不太友好,我脸上愁出了三颗痘。”
“但是我下午画你的时候还只有两颗。”
“你不说我都忘了问你,为什么把痘痘都给我画出来了,你动笔前我不是隐晦地告诉你了,不必那么写实?”
“……”
两人继续说了几句虽然很琐碎很没营养但奇异地却熨帖得彼此面上心里都暖烘烘的话,然后就不得不分开了——他们明日都是满满一整天的课。
王术坚持将李疏送出胡同,依依不舍与之告别,然后哒哒哒跑回来关门落锁。王术哼着歌儿,满腔的愉悦无处释放,眼角余光突然瞥到墙根下一道一动未动的人影,吓得转身撞到铁门上,撞得铁门“哗啦”一声响。
王术奓着胆子试探着叫:“爸?爸?”
足足半分钟后,东墙下面才有了王西楼的声音,他问:“他也是G理工的?”
王术听他直接这样问就知道没有狡辩的余地了,乖乖点头回应“嗯”,又觉得羞赧,忍不住问王西楼,“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王西楼故意顿了顿,轻叹一声回她:“以后出门稳当点儿,像点样儿。”
王术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大脑当即就炸了,她羞愤难当,匆匆扔下一句“不要告诉我妈”,几个大步便跨回自己房间,闭门关灯一气呵成。
王西楼把烟屁股掐了,抬头默默望着漆黑的夜空。时间过得太快了,两个女儿似乎就在不久前还在因为一把谁都想掌握的电视遥控器或者谁骗了谁的零花钱这样的琐事跑到他面前声嘶力竭控诉对方,一转眼就都到了能跟别人走的年纪。
第 17 章
1.
王术第二天推着单车在胡同里等钱慧辛出门时, 百无聊赖地盯着墙上的粉笔字研究,但盯着盯着,她的面目就狰狞了。她在这胡同里过来过去八百回, 都没注意到这墙上的类似简笔“丁老头”的歪歪扭扭的字是诅咒她的——诅咒她天天摔跤, 跤跤摔得屁滚尿流。能用这么幼稚的方式诅咒她的, 只能是 “关南哥”家她那个胖乎乎的便宜“侄儿”。
钱慧辛回着姥姥的话儿推着车出门,瞧见王术愤恨的表情一愣,问她:“你咋了?”
王术给钱慧辛解读出墙上幼稚的诅咒,咬牙道:“你提醒我这周末去书店时买三本字帖, 我给我‘侄儿’送家去,以后我每学期都给他送。”
钱慧辛早就听王术绘声绘色描述了她与小学生掐架的事儿, 她瞅着墙上那又怂又横的蝌蚪文笑弯了腰, 劝慰王术:“他又打不过你,写两句出个气就写两句吧, 你又不会少块肉。”
王术忆起昨晚差点仰面倒地, 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憋闷道:“……也不能不信。”
钱慧辛言简意赅地点评她:“神经。”
2.
往日里上下午各两节专业课听下来, 王术基本就是个废人了。但今日却不同, 因为最后一节课她新鲜出炉的男朋友来了。王术考虑到不能让李疏看到自己萎靡不振的模样,极力坐直身体目光灼灼,给了精读老师极大的感动,九十分钟里叫她起来回答了四道题。
“你手机震二三十下了, 群消息你平常都不屏蔽?”王术最后一次答题后,说了一定不影响她上课的男朋友还是影响她上课了, 他轻轻捅了捅她的胳膊, 示意她去看频繁亮起的手机屏幕。
“就这么一个群没屏蔽,平常基本没人说话的。”王术纳闷儿嘀咕着, 点开“英语一班”的群消息界面,然后惊愣当场。
王数学:“@王术,你把材料科学的李疏给搞定了?美人论坛里排名第二的那位?”
李语文:“@王术,太给班级长脸了!本学期班费你不用出,本班团支书给你出了!”
张英语:“@王术,他在图书馆对着你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必然不简单,但我还不料,也不信,你最后真能跟他交往。”
——“张英语”这个说话风格就很有指向性了,显然是体育课上那个不讲武德的学霸。
赵体育:“@王术,你就这样不打声招呼把男朋友带到小班里是不是不妥?”
周化学:“@王术,你别听楼上的瞎逼逼。妥,非常妥,我就指着学长的颜提神醒脑了。上一天课,太他妈困了,今天四节专业课明天一节马哲课,这课表排得就他妈邪门!”
钱物理:“@王术,嫉妒使我面目狰狞,这个B题我是做不下去了。”
郑生物:“@王术,已经在巴黎排队,举着学长的号码牌。”
……
因为群里开启了匿名模式,王术并不能辨认出他们是谁——唯有“张英语”醒目得犹如黑暗里的信号弹——她转头茫然四顾,每位同学都庄严肃穆。
王术低头想了想,回复:“@王数学,学长排名第四,谢谢这位不知名的同学抬咖。”
至“张英语”同学发言那里时,王术就把手机屏幕给盖到了书页里,所以李疏并没有看到后面愈演愈烈的起哄。他单手托着耳鬓转着笔,朝王术露出“你们班同学真有趣”的笑意。
王术忍不住也跟着笑。去年刚开学没多久她搬离宿舍,舍友问及原因,她一点没遮掩,直说自己家突遇变故一贫如洗。在这之后,即便她性格大咧,也总能感觉出大家跟她交往时的些微不自然——大家担忧说错话令她尴尬或难堪。她能猜到大家脑补了什么,但苦于很难解释清楚当下“虽有落差,但不辛苦”的状况。如今有这样一个插曲,“一贫如洗”的事情就淡了。
王术忍不住再次往上翻聊天记录,虽然并不知道这些人具体都是谁,但经此惊觉大学同学——虽然均满十八挂上了大人相——却也如高中同学似的大面积神经质,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落地五分钟后,钱慧辛从前面的物理楼匆匆跑来了,她远远瞧见王术的身影,正要举手打招呼,倏地顿住。她不确定地眯了眯眼,脖子再探出去些,确认站在王术身旁的人真是李疏。
钱慧辛把着楼梯扶杆在原地琢磨两分钟,乖巧地给王术发了条信息,说自己有事儿先走了,转身潇洒离开。其实也没有很潇洒。朋友有了“疑似”男朋友,你在祝福的同时难免心酸,因为你会很清楚地知道,她本就不富裕的分给你的时间日后将会愈发地少。
王术正跟李疏商量着要等钱慧辛一起回家——她每周有两天与钱慧辛的课表重合可以一起回家——就收到了钱慧辛的信息。她收起手机,没心没肺地两手一摊,说:“她有事啊,那我们走吧。”
3.
昨天夜里下过雨,而雨过并没有天晴。王术与李疏错着一个肩位向前走着,天色灰蒙蒙的,两侧不断有同学擦肩而过,王术感觉这个画面能在自己脑海里保存到八十岁,即便老年痴呆了也不会忘。
“一段美好的感情里,当前这样祥和的画面固然是最高追求,但狗血也不失为一种有益身心的调剂,否则如何刻骨铭心?”王术盯着李疏的侧脸,开始摩拳擦掌琢磨一些危险东西,“偶像剧里的狗血浪漫戏码都要上演一遍,胸咚、壁咚、摸头杀、捧脸杀……”因为大脑里的剧情丰富又精彩,王术默默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李疏低头查阅着手机里老师发来的资料,突然向后伸出手,握住了王术的手。这打断了王术的臆想。也幸亏他及时打断,因为王术脑子里的小电影都已经播到了雨中吃醋追车的桥段。
“我想吃你妈摊的煎饼果子。”李疏说。
王术被如此接地气的“煎饼果子”当头一击,瞬时落回地面,并深深扎根。
“学长,你以前交过女朋友吗?”过了许久,王术问。
“幼儿园的时候交过。”李疏说。
“你真幽默,当我没问。”王术露出假笑。
……
两人溜溜达达来到广场上,正听到杨得意在跟一个神色畏缩的老妇人说话。杨得意说话的嗓门儿一贯偏大,所以只听声儿的话会以为她在欺负人。
“不用谢,谢什么谢,一把面的事儿,不值几毛钱,你跟我姥姥长得像,我看到你就想起她了,以后你饿了就来,只要不下雨我就都在。”
杨得意皱眉把煎饼果子塞给老人,皱巴巴的几张毛票也一并还给她。
王术等到老人脚步蹒跚徐徐走远,上前疑惑问道:“你以前不是说,你跟我一样,也没见过姥姥吗?”
杨得意没理她,只用不凉不热的目光扫她一眼。
王术立即反应过来这属于是“善意的谎言”,她给了杨得意两个夸张的大拇指,慨叹道:“啊,仔细一盘,我这么出众一定是因为你的基因好。”
“少给我出洋相,滚一边儿去。”杨得意终于露出一点笑意。
王术脑海里回放着昨夜在门缝里看到的那道落寞拖地的身影,愈发殷勤讨好,给杨得意捶腰,又问杨得意喝不喝水。杨得意知道王术这是变相的道歉,让她给递了杯水,给了她个台阶下。当然,因为昨天的事情其实并不怪王术,所以也是给自己个台阶下。
“我同学想吃煎饼果子,”王术说,“你给我俩一人摊一个呗。”
杨得意闻言向李疏看过去,露出个分外和蔼的笑容。李疏时不常地来吃煎饼果子,她感念几个月前这个男生把王术背回家,所以总是申明不要钱,但是他早把车上的付款码拍下来了,总是低头摆弄两下手机就支付了。反正也就几块钱的事儿,她也就不纠结了。这个男生一看就知道家境好,能这么频繁地来吃饼,是对她摊饼手艺的最高褒奖。
“行,给你俩摊,”杨得意放下水杯,洗了个手,重新站到炉子跟前,她低头开火,随口道,“术术,我记得你以前说你俩不是一届的,也不同专业,怎么认识的?”
“在学校里碰巧遇到过几回,然后他家也在这附近,就认识了。”王术神色自然道。
杨得意抬头看看暮色中正望着王术的李疏,再看看面色如常的王术,轻轻勾了勾唇角。
……
两人在杨得意面前很自然地一左一右分开,作势要各回各家——仿佛真的是彼此住得近所以放学路上顺道一道啃张饼——然后各自绕半个圈一前一后出现在锦绣大道中段一家叫做“小美好”的比较高档的饰品店里。
“比较高档”的意思是一个巴掌大的钥匙扣百八十块。
“两块钱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非得花八十……”两周前,钱慧辛曾与王术一道站在钥匙扣前这样抱怨,又目不转睛盯着那个手工编织的东西,迟迟不肯走开。
“你喜欢这种风格的?”李疏惊讶地望着躺在王术手掌里的叮当猫。
“我出门都懒得拿钥匙,要这个干什么?是给辛辛的。”王术仔细检查着叮当猫有无瑕疵,头也不抬地回答他。
王术昨天夜里听到胡同深处钱慧辛她姥爷冯大年的斥骂声。嗯,那个时间其实已经开始下雨了,但冯大年的叱骂声太大,都压着雨声传到她家院儿里了。似乎是因为钱慧辛又说了以后不结婚一个人过之类的“耸人听闻”的言论。
王术的人生阅历也并没有比钱慧辛多,不知道要怎么帮助她,只想让她开心些。
“店里现在有活动,满一百减二十,钥匙扣八十九,请问您还需要些别的什么吗?”收银小姐笑眯眯问。
王术就近扫了一眼,利落道:“两包大白兔奶糖,谢谢。”
王术结账扫码,再分给李疏一包奶糖,然后做作地移开一步让出收银台前的位置,露出“轮到你了”的表情。李疏望着王术眼里明目张胆的调侃,忍不住笑了,松口承认,“我没有什么要买的”。
两人稍早前吃着煎饼果子曾有如下对话。
李疏问:“你直接回家吗?”
王术将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道:“我顺路去买个钥匙扣。”
李疏说:“我也有东西要买。”
王术揩着嘴巴面露疑惑:“你要买什么?”
李疏认真回忆片刻,恰到好处地露出挫败神色:“忘了名字,可能到那儿就想起来了。”
王术认真思索片刻:“行,那我们分头走,不然回去我妈又要问东问西。”
王术起初以为李疏真的有东西要买,毕竟他的表情如此认真,而我们确实常常会碰到名字就在嘴边但说不出来的状况。但是独自踩着单车前往“小美好”的路上,不经意望见一对黏黏糊糊的高中生突然顿悟,于是风越吹脸颊越烫。当其时王术突然切身体会一个事实,偶像剧过于虚浮了,胸咚、壁咚、摸头杀、捧脸杀什么的也过于流于表面了,其实单单是知道你对象舍不得与你分开就足够你上头了。
……
既然眼下已经到了“小美好”,青铜街也就不远了。李疏的意思是,要不然我送你回家。王术颧骨上扬,开心得溢于言表,但仍保持着最后一毫末的理智将之拒绝。王西楼和王戎都是这个时间点到家,让他俩看到又得被盘问。
李疏离开的时候内心颇有微词。天还没有黑透,为什么这么早就要回家?又不是未成年人早恋,为什么要躲躲藏藏?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因为那样感觉有种长不大的小孩儿气,而他非常讨厌长不大的人。
第 18 章
1.
王术的礼物在两人交往的第四天终于送到了李疏手上。因为李疏说赠她手表是因为自己有块一样的, 王术便给李疏也买了个同款——一件石板灰卫衣。
王术去年生日从王西楼手里接过这件卫衣时,听到了王西楼仿佛牙疼的“嘶嘶”声——那时她们老王家尚未一贫如洗。她自己前几天付款的时候,也不小心发出了同样的声音。王术账户里一共一千四百六十二块, 下单付款以后, 只剩下三十二块。
“你为什么买这么贵的东西给我?”李疏打开礼物袋子, 沉默半晌,问。
是个非常知名的运动品牌,而这件卫衣又是品牌与某位名人堂运动员的联名款。
王术面露疑惑:“啊?但是你自己身上的衣服说不定更贵吧?”
“你是按照我的消费水平送我礼物的吗?”李疏问,“那下回我想要个前不久刚出的徕卡微距镜头, M系列,6400万像素, 画质和感光度都是同级别镜头里的巅峰……”
王术脑子里突然闪出一句轻描淡写的“太贵了得再考虑考虑”, 她上前按住李疏的手,真诚道:“僭越了, 对不起。”
李疏面色稍霁, 但仍是缓缓说出了最后一句,“我要是再送你什么东西, 我们会不会因为你没钱回赠而分手?”
王术与李疏四目相对, 她踌躇片刻,主动丢盔弃甲。她默默点开支付宝,给李疏瞧自己三十二块的余额,可怜巴巴道:“一把就掏空了, 以后不会了,客观条件不允许。我这点儿余额就只够再请你吃一碗牛肉面, 而且还不能加牛肉的那种。”
李疏露出又好笑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他其实很喜欢王术给他礼物时的傲娇表情, 也很喜欢王术挑的这件衣服——跟他的日常穿衣风格很像,但他也非常明白王术的困境, 他不希望她因为跟自己交往有任何压力。
王术说:“我以后一定量力而行,再也不打肿脸充胖子了。”
李疏伸手轻轻搂了搂王术的肩膀,在她看不到的位置嘴角倏地上扬。距离王术越近越觉得她可爱,即便是打肿脸充胖子也很可爱。
王术害臊地左右回顾着,抬了两回胳膊,终于回搂上去了。她仰着脑袋卡在李疏肩膀上,絮絮叨叨:“但是李疏,你凭良心说,衣服好不好看。我去年为了得到它,给我爸当了一个月的使唤丫头。”
李疏在王术耳边轻声道:“好看。”
王术的鸡皮疙瘩肉眼可见地立起来了。
2.
刚刚开始交往的人总是见缝插针地想呆在一起,王术和李疏也不例外。所以一方有课时另一方如果不方便蹭课就去图书馆呆着,就图个最后能两人一起骑车回家,即便回家的路只有十几分钟,几乎是眨眼就到。
嗯?钱慧辛?钱慧辛当先就说了,她不想跟个三心二意的人结伴上下学,就此别过吧。
——钱慧辛听到王术扭扭捏捏地坦白自己在跟李疏交往时并没有表现出意外,毕竟她老早之前就怀疑王术和李疏之间有点什么。
“……嘶,讨厌,哪有你这样接吻的,我舌头都麻了,叫声‘师父’听听我教你呗。你叫我声‘师父’可不亏啊,我昨晚几乎是倾囊传授了。”一对情侣在图书馆肆意散发两人之间的荷尔蒙,他们挤坐在一起,一会儿用自以为很小的气声打情骂俏,一会儿脑袋抵着脑袋吻得难解难分。
王术心烦气躁中第N次抬头,瞧见了对面两人拉丝的口水,她实在忍不下去了,“啪——”,合上精读课本,不耐烦道:“差不多行了,一个小时了,同学,让不让人看书了?”
情侣中“好为人师”的女生被人几乎是直唾其面,却一点也不害臊,她轻轻拂开黏在鬓角的一缕头发,要笑不笑道:“羡慕你也去找个男朋友啊~同学。”
王术愤然道:“男朋友谁没有啊,但请你不要偷换概念,我没有羡慕你,我只是提醒你和你男朋友注意素质,这里是图书馆,不是人体交流中心。”
——“你们都亲出水声了。”王术把最后这句指控咽下了。
女生心理素质十分强大,她闻言嘲讽道:“你真是很搞笑啊,是谁让你一直盯着看了吗?真的,听句劝啊,你去找个男朋友,就不好奇别人那点儿事儿了。”
王术被女生的倒打一耙气得倒仰,她瞧一眼突然从书架后面转出来的人,重重道:“我没有好奇你们那点事儿,我说过了,我有男朋友,我男朋友现在就站在你们身后。”
王术话音刚落下,旁边座位几个一直敢怒不敢言的同学也迅速抬头向女生身后看去。
女生转头见是李疏,脸上的表情更嘲讽了。她认识李疏,这朵高岭之花哪里来的女朋友,而且是如此貌不惊人的女朋友?
“点哪个哪个就是你男朋友吗?”她好整以暇支着下巴笑眯眯说,“你醒醒回家再睡。”
“做这种事非得是在图书馆吗?你们真的不嫌挤?”“高岭之花”突然这样问。
女生缓缓露出震惊的目光,而震惊里又夹杂着隐隐的羞恼。因为李疏这些话是对着她的男朋友说的,而李疏的表情显然根本没有认出她,即便他们初高中都是一个学校的,且她还和他们班班长暧昧过几个月。
李疏只当他们是个不足挂齿的小插曲,他随随便便抛个问题出来,并不在乎他们回不回复。他好脾气地等着王术慢吞吞收拾书包,然后牵着她的手离开。
王术跟着他走,悄声问:“距离下课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呢,你怎么提前出来了?”
李疏说:“是个小考,我交完卷子就出来了。”
两人“滴”卡出了图书馆大楼,李疏突然问:“人体交流中心是个什么机构?”
王术一愣哈哈大笑:“我杜撰出来的机构,是不是听起来就很有成人色彩。”
2.
王术与李疏在G理工图书馆外说笑时,王戎正在被曹平求婚。
王戎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求婚打得措手不及。她明明跟曹平说过家里人现在的态度,曹平也答应再给她一些时间的。正值晚餐时间,店里的客人以及曹平的几个朋友都在起哄叫她“老板娘”,她被架在那里,不得不点头应下了。
“你说过你愿意再等等的。”王戎悄声向曹平抱怨道。
“我真的想早点跟你过日子,早上出门和晚上回家时你都在。”曹平露出痞帅的笑容。
王戎皱起的眉头因为那句甜言蜜语松了松,她问:“那我家里那边怎么办?我爸前些天都把户口本锁到单位保险柜里了。”
“悄悄去把户口本挂失再补办呗,你都奔三十的人了,这还需要人教?”
“我就是奔四十了,也得尊重我家里人吧。”
“我开玩笑的,你急什么?戒指寄到了就顺便把婚给求了啊,反正现在跪也是跪,八百年后跪也是跪。”曹平微妙地顿了顿,声音骤然降低,不以为然道,“再说你家里人指手画脚的时候也没多尊重你吧。”
王戎一时气短,色厉内荏道:“谁说需要八百年了?过段时间我爸生日,到时候你来。”
曹平面露狐疑:“这回说好了?”
王戎其实也是一时上头这样说的,她爸下月月初的生日,此时已是这月中下旬了,只剩寥寥十来天的时间她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说服父母。但曹平露出这样略带嘲讽的表情一问,她颇不服气立刻就把腰杆挺直了。
“说好了。”她说。
3.
王戎离开曹平开车回家前把戒指摘下来装进包里了,但下车前细细琢磨片刻,又把戒指掏出来戴回指上了。她给自己鼓了鼓气,以破釜沉舟的力道摔上车门回家。
结果家里全是睁眼瞎!那么明光光的一个戒指,谁都看不见!
饭后收拾碗筷时,王戎在王术面前十分刻意地伸了两回手,可算是引来了王术的咋咋呼呼。
“爸!妈!妈!你看看她戴的什么!”王术抓着她的手腕,不许她缩回去。
——这要不是她故意自导自演,王术这种小人行径她真想给她一脚。
王西楼和杨得意纷纷看过来。片刻,一个放下电视遥控器,一个放下手机,向王戎围拢过来。
……
王戎心机地假借戒指令父母以为事情已无可挽回,然后又峰回路转,诚恳又委曲求全地说,没有父母的首肯她是不会轻易嫁人的,只不过一个戒指而已,能收也能退。
王西楼和杨得意心脏坐了回过山车,心有余悸做出了让步:结婚仍旧不行,但可以先订婚,订婚的时间你们可以自己定,不过两家人坐一起吃顿饭就行,不必知会亲戚朋友。
当然,既然答应可以先订婚了,那么邀请曹平正式来家里吃顿饭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也不是学历或者经济的问题,我就是看不上他的面相吧,我总感觉他不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三更半夜,杨得意心慌意乱睡不着觉,倚着床头坐着,与同样睡不着觉的王西楼说话。“而且上回在饭店偶遇,戎戎前面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你看他当时那坏脸色,要不是戎戎一抬头瞧见我们叫了我们,他那是想干什么,当众嚷她吗?”
“这些我都跟戎戎说过了。戎戎说知道他性子急躁,但他对她挺不错的,有什么都想着她。”王西楼犹豫不决慢慢说着,“我年轻的时候性子也比现在急躁。多接触接触再看看吧。”
“跟你年轻的时候不同,你急的时候我看着不害怕,但他我就觉得有点……吓人,”杨得意最后的“吓人”两个字说得有些重,并补充描述道,“眼神有点阴鸷,有点像辛辛她爸。”
王西楼倒是没有觉得曹平当时的表情有多吓人,年轻情侣间闹点小矛盾挂脸很正常,但杨得意提到“辛辛她爸”,他仍是犹豫了。“我跟戎戎说让她多留意下,不行就买点防身用品。”他说。
“她肯定是不听的,她本来就嫌我们对她对象有偏见。”杨得意道。她想起王戎戴在指上的那枚戒指,仍是有些隐怒和后怕。
“隐怒”是因为即便只是答应他们订婚也仍是不甘的,而“后怕”目前为止倒并没有什么依据。
杨得意半躺在自己母亲曾经睡觉的房间,愣愣瞧着窗帘缝隙漏进来的微弱的灯光长吁短叹——也不知哪个讨债鬼上完厕所又忘了关灯。
第 19 章
1.
四月以来, 气温稳步上升,大家依序脱下了保暖衣、外套、薄毛衣,个别格外怕热的甚至直接跳步到短袖。四月下旬突降大雨, 气温一夜骤降, 一波收割了无数人头。李疏就是无数中的一个。王术因此十分愧疚, 因为怕热跳步到短袖的那个二百五是她。突降大雨时李疏将自己的外套披到她身上了。
“你趴桌上闭眼休息会儿。”王术瞧着李疏时不时粘在一起的眼皮,实在不忍,她伸手托起他的下巴,引领着他趴到自己团成一团的摇粒绒外套上。
“……他们到了你叫我。”李疏趴下来时注意到她今天穿着同款卫衣, 露出恍惚的笑意。
他们今天跟钱慧辛和林和靖约了爬山,那两个人不约而同迟到了, 他俩便索性先往上爬了一段, 来到晋市最新的打卡地决然庭——决然庭被打卡与它本身的历史文化底蕴没有关系,纯粹是因为大明星徐回前不久在这里拍过一张照片。李疏往小庭院里一坐就起不来了, 呼哧呼哧喘着, 没精打采。
“你都这么不舒服了为什么要答应出来?”王术问。
“林和靖抱着我的腿哭着求我的。”李疏困得声音都有些迷糊了。
李疏半睡半醒中,一只手臂蜷曲着拢在头顶, 一只手臂耷拉下来松弛地握着王术的手。他的体温有点高, 传染得王术的局部体温也跟着升高半度。
大半个小时后,林和靖和钱慧辛一前一后爬上来了。王术低声让他俩也去一旁休息会儿,顺便给病号再多一些休息时间。林和靖笑眯眯点头,顺便给王术递过来两瓶水, 问她话剧社团最近有什么活动没有、柔道学得怎么样了云云。钱慧辛感觉王术一边回应一边痴笑凝望男朋友的模样有些伤眼,给了她个“你矜持点”的警告眼神, 去庭外台阶上坐着背单词了。
“Because if you get too attached, you are just setting yourself up for loss. set oneself up for loss, set oneself up for loss……使自己处于失去的状态……set oneself up to loss……”
钱慧辛没什么语言天赋——高考时语文和英语都拖了后腿, 此刻也毫无意外地在死记硬背。“set oneself up for loss”低声叨叨了两分钟,中间只是走神了一倏忽,就把“for”记成了“to”。
林和靖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来了,他给她纠正回来,顺便纠正了她句子的重读音节,得来她不知好歹的戒备的一瞥。林和靖没跟她计较,他很和善地笑了笑,也给她留下一瓶水,继而戴上耳机转去一旁坐着休息了。
钱慧辛把自己写满四级高频单词和句子的小笔记本塞进包里,她折起长腿瞧着膝下的石子愣怔片刻,一直绷着的劲儿松了下来,眉眼鼻梁徐徐埋到膝盖上。
她刚刚背短句时走神是因为突然想到了林和靖。
2
两周前,她在第三监狱门口坐着发呆,与林和靖偶遇。
她那时心情不好,因为她妈妈没有出来见她——这是偶尔会发生的事情。这回是因为她妈妈得知她没有离开晋市去一直向往的海市上学。在此之前,她一直假装她去了海市,她姥姥和她小姨来探监也没有拆穿她。
“真是多嘴多舌。”钱慧辛手里攥着薄薄的会见卡,暗骂那个泄露她秘密的人。
高考填志愿时,钱慧辛鼠标一转离开了海市的那列学校。她说,我得守着我妈,她在这儿,那我哪儿也不去。她的语气特别波澜不惊轻描淡写,就仿佛那个三面环海的城市只是短暂地在她的备选项里出现过一瞬,并不曾贯穿她从小到大的梦境。
钱慧辛将脑袋埋在膝盖上,开始琢磨下个月的今天是个星期几,学校里有没有课。她有点后悔,昨晚应该坚持让姥姥一起来的,姥姥要是来了,她妈妈可能就见她们了——总不能让老人家也白跑一趟。
不过这事儿拆穿了也不是全然麻烦,最起码以后可以月月都光明正大地来了,不必再挖空心思寻找借口,什么机票一折当然要占这个便宜、海市突发疫情不许返校、高中很照顾她的班主任住院了所以回来探望——此处真诚向高中班主任鞠躬致歉。
……
钱慧辛正烦躁不已,听到正前方有人在叫自己。她疑惑抬头,见是林和靖。
林和靖问她,“你没事吧。”
钱慧辛面无表情望着他,她觉得自己与这个男生偶遇的频率似乎过高了,偶遇的地方也过于邪性了。“有意思吗?”她蹙眉冷冰冰问,以为林和靖是个追求者——毕竟她长得挺好看的。
林和靖顿了顿,跟她后面正走出来的高大狱警打招呼,叫狱警,“大哥。”
钱慧辛倏地收敛不耐烦的神色微感窒息。
“东西都塞进去了?没落下什么吧?”高大狱警问林和靖,没留意旁边的罪犯家属。
“应该没有吧,二姐说是按照你的清单收拾的。”林和靖说。
路对面停着一辆黑色奔驰轿车,轿车车尾立着一只黑色行李箱——28寸以上,但是先前林和靖在较近距离里挡着,钱慧辛没有看到。
林和靖与狱警说话的时候,钱慧辛起身走了。她需要步行一段距离至衡河水库下游某处,在那里等个专线小巴回城,再转乘公交回家。
一声清脆的 “叮——”小范围内打散了雨前的灰雾。
钱慧辛慢半拍掏出手机扫一眼过去,是来自林和靖的微信消息。他说自己要回城可以捎上她。钱慧辛假装自己没有读到这条消息,埋头在灰蒙蒙的天色里继续行走。片刻,林和靖又追来电话,钱慧辛抿了抿唇掐断他的电话,他便没有再打来。
……
3.
王术忍不住一直看向钱慧辛,男朋友的牵手都渐渐不香了。片刻,她终于下定决心,一点点挣脱李疏的手掌,起身走向石阶上的钱慧辛。
“辛辛,你不高兴啊?”王术蹲在钱慧辛身旁。
“没有啊,”钱慧辛脸压在膝盖上打了个呵欠,“我就是睡得晚起得早了,打不起精神。”
“你干啥了睡得晚?”
“我背单词啊。”
“你今年不是不打算考级吗?”
“那也得准备起来啊。”
“那也没有必要熬夜准备吧?”
“……你老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真的很烦人哪,”钱慧辛笑得无奈又温柔,“行吧,跟你说实话。我姥爷昨晚睡前洗着脚又跟我说,我要是再说些疯疯癫癫的浑话,他就要把我赶出家门。迫于形势,我屈服了,说,行吧,那婚期就定在毕业当天,新郎到时候现逮。老头儿一听,又嫌我态度不端正不诚恳,给我上了半夜的思想品德课。”
王术露出痴呆脸,默了默,劝道:“你就不能不跟他讨论这种话题?”
钱慧辛拧开林和靖给的水,仰头喝了一口,说:“没跟他讨论,是上回说过以后,他从此就惦记上了,时不时地就得点我两句。昨晚我姥姥睡得早,也没个人给我俩调停。”
王术抱膝蹲着,跟着她苦恼,并没有什么良策能进献给她。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钱慧辛慢慢竖起脊背,露出不在乎的笑意,“走不走啊,再不走饭点儿赶不到山顶了。热搜上不是说了,山顶那家饭馆儿限量又限时。”
钱慧辛嘴里的“饭馆儿”是晋市本地最近特别有名的一家私厨,位于此山山顶,且仅此一家别无分号。这家私厨前不久在本地热搜前十上盘桓了整一周,热搜词条是“坚持不赚穷人钱的良心饭店”。它不止限量限时,还是会员制,且不许自由点单。
李疏没有会员,但李疏一生致力于吃喝玩乐的舅舅有。
王术闻言表情一整,严肃道:“啊,错过饭点儿可不行,我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百多斤的肉,一两都不能少。我去叫醒李疏。”
王术叫着李疏的名字离开以后,钱慧辛也起身走到道旁去研究木牌上的路线图,一直支棱着一只耳朵的林和靖默默摘下了并没有播放任何东西的耳机。
他眯眼望着天际的一行黑鸦,再度确认,自己真的是很喜欢这个不在防备状态下的女生。
……
两周前她掐断他电话的时候,他就位于她右手边不远处。他坐在车里,瞧着她似乎是有些愤怒地挂断他的电话,之后她目露迷茫在原地站了两分钟,然后抬脚继续往前走。她走到水库的时候下起了小雨,他正要下车,看见她给自己撑起了伞。
……
一行人又等李疏休整了会儿,然后稀稀拉拉慢慢向山顶行去。“稀稀拉拉”的意思是钱慧辛在最前头,一分钟的空镜以后是林和靖,再两分钟的空镜以后是缀在最后面的王术和李疏。
今天气温二十五度,不高不低,再有几缕东风扑面,体感其实是非常舒适的,李疏补了半个小时的觉,精神回缓几分,慢慢领会到这种舒适。
“林和靖是不是想追辛辛呢?”王术面露狐疑瞧着走在前头的俩人,问李疏。
“他表现的还不如我明显,为什么你就能看得出来?”李疏问。
“你表现啥了?”王术问。
“……”李疏顿了顿,移开视线,说,“不聊这个了。”
4.
距离山顶越近,城市的建筑群就越变得灰扑扑的,而天地也越发辽远。四个年轻人百无聊赖走走停停,至正午时分,终于登顶。白雾缭绕,碧波荡漾,最高处的风景果然是最漂亮的。他们用亲眼所见给这个结论盖了个戳。
王术以君临城下的气势缓缓叉腰,她在李疏盛着笑意的目光里,郑重阐述了自己此时此刻的想法,“下山的路漫长得令人绝望,要是能有个共享单车就好了。”
钱慧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诉她,“能有,只要不选来时的路就有。”
私厨就在山顶白墙灰瓦的会所里,李疏报了舅舅的卡号便被放行。果然是只问忌口不许点单的。约十分钟后,一道道菜就端上来了,一路步行上来饥肠辘辘的年轻人没听完服务生的讲解就开动了。
“……平心而论,毫不夸张,是那种即便你撑得站不起来都还想用个馒头把汤底给蘸着吃掉的水平。”后来某天,王戎来跟王术打听这家私厨,王术如此评价道。
果然,这家私厨霸榜热搜有霸榜热搜的道理,从各个方面来说。
“不选来时的路”不单有共享单车,还有一座香火并不怎么鼎盛的观音庙。一行四人饭后又在山顶消磨半个小时,翻过山头,前行只约十分钟就来到了庙前——共享单车停放点还在观音庙斜下方百来米处。
“来都来了,进去看看?”王术转头跟其余三个人商量。其余三个人一致附和。
钱慧辛走在最后面,又本着“来都来了,上个香吧”的想法,去旁边花七块钱买了一札线香。她默然犹豫片刻,一人分他们三根。
——钱慧辛原本以为李疏和林和靖可能不会接香,他们精神富足没有宗丨丨教信仰,生活顺遂没有求而不得,而且这是个如此破落的小庙。但他们都面不改色接了。虽然多少有些意外,但倒也合乎情理,因为他们都是非常有教养的人,只要不被触碰底线就不会给人难堪。
说是观音庙,但似乎里面各路神仙都有。“你要是观音菩萨,你也愿意多多去自己的床上休息,少少去大通铺的”,钱慧辛的姥姥曾这样跟钱慧辛解释她不就近来这里上香的原因,其他信佛的人大概也是一个意思,所以此处香火才不鼎盛的。
小小的庙院里参天大树遮天蔽日,倒是有四个香炉,但是因为此处麻雀比人多,只有特别靠近香炉的情况下才能闻得到隐隐约约的檀香味儿。
“你这求啥呢?”王术点燃线香,问。
钱慧辛把燃香插进香炉里,她也不知道菩萨今天来没来“大通铺”,只管双手合十低声说着自己的诉求,说完还很有礼貌地用一句“麻烦了”做结语。“求我妈能安安稳稳的,每一天都能比前一天想得开些,”钱慧辛说,又问她,“你呢?”
王术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可求的,很有心计地道:“我就是简单串个门儿,跟菩萨唠唠家常,混个脸熟先。好钢要用在刀刃儿上,等我想到刀刃再说。”
林和靖听到王术要跟菩萨唠家常,不由笑了,他目光从钱慧辛身上收回,说:“我觉得你跟我奶奶说不定能当闺蜜。”
“你奶奶来晚了,她已经有个二姥姥了,饭点儿前老能见到她们蹲门口热火朝天聊天。”钱慧辛难得主动接林和靖话茬儿,“上周二姥姥把她聊急眼了,人家还上门给她道歉来着。”
李疏闻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在落地窗前确实经常能见到王术跟一个老太太在胡同里或者院子里待着,大概就是她的这位“二姥姥”。
林和靖不动神色鼓励钱慧辛继续跟他对话,问:“她什么事儿急眼的?”
“我听她妈说,是因为争论狂犬病的潜伏期。她说潜伏期一到三个月,二姥姥说十年,她给二姥姥百度出来专家解释,二姥姥说专家解释得不对,她娘家邻居的亲戚以及她自己外甥媳妇家的亲戚就是小十年。王术有些词穷,说那他们可能是个例,二姥姥啐了口,说屁的‘个例’,你读书读傻了……总之最后王术端着饭碗气冲冲回家了。”
林和靖根本没有认真听钱慧辛具体在说什么,他的全幅心神只落在她说话时的神态上。他仍记得自己上回在李疏面前的大言不惭——可爱在漂亮面前还是有些局促,此时此刻,瞧着面前笑出梨涡的钱慧辛,他突然意识到他当时似乎没把话说完,后半句应是“但是可爱如果能和漂亮叠加,那出来的效果是直击心灵的”。他此时就感觉面前的人直击心灵,虽然那人戴着呆板的黑框眼睛,头发也跟狗啃得似的剪得不齐整。
钱慧辛本人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无意间直击别人心灵这件事儿,她解答完林和靖的疑惑,又遥遥向大殿里慈眉善目的菩萨拜了拜,就溜达到一旁去了。
王术听到钱慧辛爆料自己被老太太聊急眼这个事儿有点羞愧,她正要狡辩自己那天根本没有急眼,余光瞥到旁边正等着她插香的李疏,倏地一愣。
李疏垂目凝视着她,眼里的笑容含糖量超标,甚至都有些不符合他的人设了。
王术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断了香,她的脖颈耳根刷地红了。
“你怎么没有戴那块表?”李疏问她。
“爬山呢,要是摔一跤摔坏了可怎么办?”王术喃喃道。
……
半个小时前在山顶休息时,王术与林和靖趁着李疏不在聊起来。
“我总感觉他应该会喜欢小提琴学姐那样有气质有个性的女生,哦,小提琴学姐就是你姐。”王术顿了顿,谨慎地补充,“我并没有说我没气质……只是我的气质比较五谷杂粮。”
林和靖起先被“五谷杂粮气质”这种描述给镇住了,半晌没说话,待缓过神,忍笑向她解释:“李疏跟我姐互相认识十来年了,但能聊上天也不过是近两年的事儿。他们这种人不喜欢跟自己类似的人的。”
王术抱膝蹲着,露出“我没听懂,你详细说说”的表情。
林和靖毫不犹豫地道:“高冷慢热说话直,很容易生气,很难哄好。呵,他们自己最明白自己这种人的臭毛病了。”
王术听出了林和靖的怨念,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聊作安慰。
……
李疏全神贯注的眼神和高糖分笑容都太有杀伤力了,以至于王术的脑子都有些迷糊了,她此时突然忆起林和靖不明所以的怨念,不以为然地想,“人非圣贤,谁没点儿毛病,他长得好,可以有两倍的毛病。”
……
傍晚,王术与钱慧辛在锦绣大道上辞别李疏和林和靖,并肩转入青铜街徐徐前行。
“五一假期你们俩有没有什么约会计划?”钱慧辛问。
“又不是异地恋,就隔着一条锦绣大道,半夜无人时吆喝一声彼此就能听见,咋还需要制定‘计划’?随叫随到呗。”王术潇洒一摆手,“不过三号我爸过生日,王戎要带她不被欢迎的男朋友来家吃饭,所以三号我没空,得留下来看场子,以防最后谁没忍住掀桌。”
“你姐的男朋友就这么不行吗?”钱慧辛问。
“……其实细想想,似乎她男朋友除了岁数大些,也没什么其它显著缺点,”王术公允地道,“可能就是他太着急跟王戎结婚,令我爸妈觉得不安。虽然也听说过有见面三回就去民政局的,但是我们都知道,王戎并没有长出一张令人迫不及待想跟她结婚的脸。”
“上回你姐抽你,我真不该拦着依譁。”
第 20 章
1.
五月二号, 王术和李疏晚饭后临时起意乘着凉风一起出门看了场电影——只隔着一条马路谈恋爱果然方便——即完成了小长假期间的约会。之后李疏便不在晋市了。他之前答应成玥小长假要带他去舅舅的农场喂羊驼。“舅舅的农场”在两个小时航程的肃市。
五月三号,王戎的男朋友曹平如约上门了,拎着烟酒茶叶什么的。虽然内心实在不怎么欢迎, 但王西楼和杨得意面子上一点没给人难堪, 一直热情地“小曹”、“小曹”叫着, 问他母亲身体如何——曹平父亲早逝、饭馆生意怎么样,当然也向他陈述王家的各种情况、讲一讲王戎小时候的鸡毛蒜皮的事情。虽然王术严阵以待,但是这顿饭吃得还算是平顺。
“妈妈,有没有改观?小曹这个人是不是还行?”王戎表情一本正经地把曹平送出门便搂着杨得意晃来晃去撒娇, “他做的红烧鱼多好吃,王术都把盘底儿的汁儿刮到米饭上吃了……多给我丢人。”
“说话上是还行, 不吹牛不抬杠;也勤快, 眼里有活儿。”杨得意说。
王西楼研究着曹平带来的云烟,微微点头, 表示附议。
“那刚刚饭桌上说的订婚时间?”王戎觑着杨得意的神色小心翼翼道, “你们两次岔开话题,我也不好不长眼地顺着他的话追问你们。其实我也是一个意思, 就定到这个月月底, 趁着他妈来晋市出差。”
杨得意扒拉开王戎,重重点着她的脑门儿,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心这么大呢?谁家订婚不得长辈来订?他两片嘴皮子上下一碰我们就得立刻点头同意?”
王戎悻悻点出一个事实:“但是她妈妈在川市工作,不在晋市。”
杨得意深感无力, 问:“电话呢?电话也不能打一个吗?”
王戎在杨得意痛心疾首的目光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王术向钱慧辛实况转播了这顿饭的全过程,尤其是饭桌上有关于订婚时间的极限拉扯过程, 并断言:我跟王戎不可能用的同一套基因。
杨得意和王戎收拾碗筷时, 王术向王西楼献上自己借钱给他买的生日礼物——一台肩颈按摩仪,并附上一句脆生生的“生日快乐爸爸”, 转头就觍脸接过本月的零花钱去还了礼物的账。
“术术,去我车里把油瓶拿来,我灌点油。”杨得意在厨房吆喝。
“我在厕所呢妈,我爸在给你擦车,你让我爸拿。”王术仰起头声嘶力竭回应。
“你油瓶放哪儿了?炉灶下面的小槽里没有,小斗柜里也没有。”王西楼跟着响应。
“啊?小曹?曹平又回来了?他落下什么东西了?”王戎扔下抹布喜滋滋出来。
……
一家四口在小院儿里咋咋呼呼时,并不知道曹平开车回去的路上,跟电话那端的人是这样吐槽他们的:“……啊,对,她爸是会计,嗐,会计也得分是什么公司的会计,有些公司的会计出门开保时捷,有些公司的会计也就能保证个温饱。至于她妈,就一个大街上卖煎饼果子的,我好歹还有个正规饭铺子呢。一家四口目前挤在她姥姥家的破屋里,我瞧着东边房顶有多次修补的痕迹,但是修补的手艺太糙了,搁不住两场暴雨,哈哈……拆迁什么拆迁,十五年前三秋那片儿就说要拆迁,没谱的事儿,再说她姥姥有儿子,拆迁款也轮不到她们一家……就这还好意思对我不满呢,也不看看自己家什么样儿,自己女儿什么样儿……”
2.
李道非这边有个长辈四婚,在南都区TOP酒店里办了场小型午宴,李道非软磨硬泡,李疏答应了携伴出席。但是这个“伴”他不接受指定,必须得是他女朋友王术。李道非十分稀奇李疏居然交了女朋友,他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生能收服自己的儿子,于是欣然同意。
王术属于是临危受命,她没有主家要求的黑色的礼服裙,但装大尾巴狼说有,结束通话立刻就去购物平台下单了。
王术特别想见识一下宴会是什么样的,是不是真的跟电视里演的那样,大家扬着天鹅颈轻言漫语,或坐或站规规矩矩的,就连握杯子的手势都很有讲究。
因为要得急,王术直接筛选晋市本地发货的店家,只翻了几页就选中了喜欢的款式。她顺利砍下二十块钱随即付款,殷殷叮嘱店家务必信守承诺第二天一早用同城闪送发货。
王术挑的是一款及膝的纯黑礼服裙,没有什么点缀,但胜在剪裁好,面料有质感,虽然日后似乎不大能当常服穿,但考虑到价格四百来块,不高不低,倒也能接受。
店家果然信守承诺第二天上午一早就发货了,王术出门前收到,往身上一比,笑得眼睛都不见了。这是什么物超所值的神仙裙子。
——王术在镜前啧啧称赞时,并不知道这条神仙裙子今天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屈辱。
李疏把车开到王术指定的地点,即胡同另一头一座人迹罕至的旧桥,在车里等了约十分钟,王术就鬼鬼祟祟地到了。
说她“鬼鬼祟祟”是因为五月天里她裹着一件略显厚重和笨拙的风衣。
李疏正要转身去后座取礼盒,就看到王术左右观察一番趁着四下无人向着他的方向敞开了风衣。王术在女生里属于不胖不瘦的体型,曲线也乏善可陈,但她胜在肤白腿长。李疏觉得王术套上这件并不是她往日风格的黑色礼服裙,再漂亮也没有了。
“……我就是在网上随便买的,”王术坐上车突然有些害羞,“不丑吧?”
李疏转过头轻咳了咳,低低应了一声:“嗯。”
王术被这声“嗯”鼓舞得飘飘然,却故意道:“说的假话吧?不然你为什么把脸转过去?”
李疏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紧了紧,突然解开安全带向她靠过来,王术反射性压向座椅靠背,紧张得眼角都抽搐了,她两只胳膊推出去,“我开玩笑”只来得及说出个“我”,声音就消失了。李疏单手抓着她两把腕子,微凉的唇瓣不轻不重落在她唇角偏下的位置,呼吸随之扫进她唇缝里……车里的局部气温因为这个颊吻升高了十度。
一分钟后,王术涨红着脸说:“……再不走迟到了。”
李疏状若未闻没有说话,片刻,他伸手轻轻按了按王术的脸颊,说:“你的脸软乎乎的,跟刚盛到碗里还没搅碎的豆腐脑儿似的。”
王术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别出心裁的形容,不过因为是夸奖意思,她便没有反驳。
南都区距离三秋极远,即便是在非高峰期,走高架桥也得将近一个小时。往常这一个小时很令人烦躁——李疏是真的很讨厌开车——但这日因为副驾驶位上坐的人是很喜欢的女生,他感觉也不过是听王术像讲段子似地讲述了她身边三五件琐事儿的时间,居然目的地就不远了。
“……总之,最后二姥姥给我炸了红薯丸子,我才勉强原谅的她。二姥姥其实人挺好的,就是自大的毛病老也改不了。”
“你二姥姥早晚会改的,因为现在你搬来了。”
王术露出狐疑的目光,一时分辨不出来李疏这是在夸她还是损她,她仔细打量李疏的面部表情,妄图寻出些线索,但李疏面上只有薄薄的一层浅笑——他最近越来越爱笑了,她便心里说算了,不计较了。
车子行驶至酒店附近的拥堵路段,因为不时地有电动车插缝横穿,前面的车子一再突然降速,李疏也不得不一再紧急刹车,“砰——”后座的黑色礼盒在多次惯性作用下终于掉下来落在脚垫上。
王术转身捡起重新放回后座,随口问:“什么东西这么轻?”
李疏正不知怎么回答,王术突然从手机屏幕里发现自己眼角卡粉了,她慌慌张张翻出小镜子和纸巾解决迫在眉睫的卡粉问题,顺带不平地吐槽为什么用美妆蛋也卡粉,黑色礼盒里装的是什么也就无所谓了。
李疏默默松了口气,盒子里其实是他给王术准备的衣服——在林钰琪的帮助下准备的。不过他看着一路上王术不断在用后视镜打量自己身上的那件,显得又紧张又兴奋,就没有拿出来。
当然,李疏不知道的是,王术的紧张和兴奋并不全是因为她身上那件小礼服,也是因为出发前的那个令人意犹未尽的颊吻。王术后悔自己涂口红涂得太早了,因为……说不定李疏就会吻她的嘴。
王术解决完眼角的卡粉问题,眼睛一转目光便落进李疏的唇缝里,她略微不自在地轻咳了咳,翻出手机打开搜索引擎,犹豫着输入自己的问题。
“嗯?怎么不说话了?你在看什么呢?”李疏问她。
“……给店家个好评。”王术瞧着跳转出来的图文并茂的网页,面不改色撒谎。
王术输入的问题是“接吻技巧”,而搜索引擎自动生成的第一个词条是“你不能不了解的接吻技巧十八式”,王术认为自己身为一个有男朋友的负责任的人确实不能不了解,便点进这个口气很大的词条,一直“了解”到下车。
3.
南都区的TOP酒店看起来并不如王术想象的富丽堂皇,但不知道为什么,仍然散发着很贵的气息。或许是因为头顶很有质感的金色灯光,或许是因为一路檀香与皮革的香味儿,也或许是王术突然怂了——她突然记起自己今天穿的这双高跟鞋鞋头微微偏下的位置有两道刮痕。
酒店占地面积不小,是个中部空间打通的跃层,但上下两层加一起也并没有几间宴厅。令人不由要为酒店方捏一把汗,如此浪费空间,一道拍黄瓜要是不卖五百快都回不了本儿。
王术正默默懊恼自己的高跟鞋,大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类似鞋盒的画面,她脚下一顿,不及思索前面正微笑着向他们走来的男人是谁,一把扯住李疏的胳膊,踮脚附在他耳边悄声提醒:“你是不是把要给长辈的礼物忘到车上了?”
李疏瞧着王术紧张兮兮的表情很有意思,低头也附在她耳边,道:“那个礼物不是给长辈的。”
王术“啊”一声,露出不解的神情。那明明是包装成礼物的样子。
两人“俯首帖耳”的一问一答间,男人就到了近前,并用熟稔的语气叫了李疏的名字。
李疏闻声回头平平淡淡叫了声“爸”,王术的眼睛倏地瞪圆。
李疏的爸爸李道非是影视剧里那种叔系男神的经典长相,个高腿长不说,衣着十分时尚,但从外形上就能把同辈人如王西楼之流甩到索马里海沟里去。倒也不奇怪李疏为什么能有个学姐小妈了。
李疏为两人简单做了介绍,李道非马上就夸起王术,是那种令人很舒服的恰到好处的夸奖,不敷衍,不逾矩。王术的忐忑立刻就散去多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叫了他两声“叔叔”。
李道非打完招呼即离开,王术神思恍惚中,被李疏牵引着继续前行至前方的宴厅。
“你还没说,是你的哪位长辈要结婚。”王术悄声问。
“……我爸的表姑。”李疏沉默片刻,说。
李道非的表姑,即李疏即将第四次结婚的表姑奶奶,在宾客基本到齐以后以银发红裙的形象现身。她以饱满的感情第四次向宾客介绍自己的未婚夫,介绍他们是如何认识的、有哪些共同爱好、同居生活的有趣情节,以及如果人生只能活八十年,剩下的十余年有什么规划。最后她徐徐以一句“祝愿我们所有人都能遵从自己的心意过自己的一生,遵从心意这件事什么时候开始都不算晚”结束。
王术站在角落里遥遥望着前方感情丰沛眼里有光的“表姑奶奶”,突然体察出“生活”与“活着”的巨大区别。精神富足的人可太有魅力了。
她如此赞叹完又默默低头盯着自己高跟鞋轻微掉皮的鞋头不放。她耻于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物质不富裕,精神似乎比物质还不富裕。而在参加这场午宴之前,她一直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自得其乐,并没有意识到这些。
“表姑奶奶”下台以后被人围拢住道贺,其他不打算围拢道贺的就三三两两地聚堆儿享用美食。王术微微放松下来,脑袋端着不动,只眼睛悄悄四下里打量。结果竟然在人群中发现了个“熟人”。王术愣怔半天,面色渐渐绿了。是图书馆那个“好为人师”的女生——王术那天离开前留意到她练习册上写的名字是“高尧”。
高尧也是一身黑色小礼服裙,但妆发做得十分精致,且配有简单又相得益彰的首饰。她与人交流时目光直给,嬉笑怒骂都十分从容。很显然王术是好奇来长见识的,而高尧与这场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是来出席日常活动。
……
高尧早就注意到王术了,王术是和李疏一起来的,很难不被人注意到。她眼见着李疏被李道非叫走了,领着几个同龄人过来跟落单的王术打招呼,自我介绍是李疏堂姐的同学。
高尧笑眯眯问王术,你跟李疏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认识的、你们谁追的谁啊。
如果不考虑她眼里微末的失落和恶意,这并不是什么刁钻的问题,很容易回答。
王术稳了稳心神正要一一回答,高尧突然指着她的袖标,说:“STAR VALLEY不是应该两个L吗?你这件怎么只有一个?什么情况?”她这样说完,不确定地转头询问同伴,“是两个L吧?”得到同伴肯定的点头。
王术听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了。STAR VALLEY大概率是个价格不菲的小众品牌。她仓促间选择的那家网店抄袭了这个品牌。而且,原版的单词是两个L,她身上的这件只有一个L,是非常可笑的李逵与李鬼的区别。
王术心里一慌,抬头向前看去,见李疏离开李道非,又被一个长辈叫住了。大概是因为李疏不常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所以备受人关注,王术跟他只在刚进来时和“表姑奶奶”讲话时曾站在一起,之后一直被分开。
高尧问:“你是不是在东熙路上的那家店买的?东熙路店有时候是会特价出一些打错版的衣服,不过只肯给熟客买。我听说两三千的裙子一半价钱就能买到。啧,我怎么就碰不到这样的好事儿。”
王术有一瞬间很想就坡下驴,说“我就是在那家店买的”,但她踌躇半天,仍是老实说自己不认识这个牌子,是在网上随便买的。
“STAR VALLEY没有网店的,”高尧说,“而且你怎么会不认识这个牌子,武七七去年上春晚就是穿的这个牌子的毛衣,设计师Hale Valley亲手量体设计的,都上了热搜的。”
“你就别给她举例去年的武七七了,李疏自己就有几件STAR VALLEY的衣服吧。李疏妈妈开的甜品店就在东熙路上,跟STAR VALLEY算是街坊。”高尧旁边的短发朋友道。
“我就说我熟知的那些品牌怎么纷纷倒下。他们雇佣知名设计师辛辛苦苦设计出来的东西,无良商家删个字母就敢销售,嘿,价格从三千落成三百,你看看那些买家谁还在乎你是原版还是抄袭。”一个端着车厘子经过的女生用不屑的眼神打量着王术,用不轻不重的声音搭了句腔。
王术无可争辩只能以沉默应对。高尧那句轻描淡写的“你怎么会不认识这个牌子”就已经给这件事情定了性了。她其实知道自己正在被欺凌,但是她毫无还手之力。她其实一进来就很没出息地怯场了,这里不是她应该来的地方,跟她熟知的一切都不同。而因为怯场,她不太敢跟在图书馆里一样与高尧针锋相对,因为怕在不熟悉的场合说不合时宜的话出更大的丑。
王术突然觉得这个黑色小礼裙勒得自己难受,她穿衣服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她又低头去看脚上的高跟鞋。其实出门的时候,甚至刚刚独自介意的时候,王术一直认为这么微小的刮痕除了她不会有人留意到,但此刻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发现那刮痕是如此显眼,就跟秃子头上的虱子似的。
——小礼服裙上缺失的“L”这个字母和高跟鞋鞋头的刮痕就此一并烙进了王术心里。
“其实平价衣服也有一些设计得很不错的,”高尧旁边那个先前回答“两个L”的女生施施然道,“经济不宽裕的话也可以考虑他们的,那些本分做人做生意的比起抄袭之辈不更值得支持吗?”
高尧出够气了,她觑见李疏正向这里走来,给几个朋友使了个眼色,说:“嘿,你别介意,我们中有人家里就是做服装生意的,所以我们对这些会比较敏感。”
王术用僵直的目光一一扫过这几个女生,慢吞吞道:“其实我认识的品牌只有几个,我不认识的品牌有很多,而像我这样不认识品牌的女生也有很多。你们的嘴脸真的挺难看的。”
4.
李疏是跟自己的堂姐一起过来的,因为堂姐也想认识王术。结果堂姐只是说了一句“你叫王术是吗?可真巧,跟李疏的疏同音不同调啊”,王术的眼圈就红了。李疏感觉当胸一击,立刻就顾不上堂姐了。
“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走开的那几个女生说什么了”李疏问她。
王术摇摇头,“我刚刚把糕点的包膜都给吃了,我以为跟牛轧糖的包膜一样,是入口即化的,”她强忍着眼泪道,“你以后不要再带我来这样的地方了。”
李疏从来不知道王术的眼泪会让自己这么难受,他把她扯进怀里,用堂姐悄然避开前递来的纸巾给她揩了揩眼泪,轻声道:“不来归不来,她们说什么了?”
王术再也忍不住了,她把袖标伸到他面前,哽咽道:“我这里少个L,但是我不知道。”
李疏立刻就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了。“跟我来。”他牵着她的手走向那几个女生。
高尧余光看到李疏牵着王术走来,眼角轻轻跳了跳,她没料到王术这个穿仿货的虚荣女生居然好意思告状。她表情不自然地企图装作没看到越走越近的李疏,继续与朋友们对话,却再也听不清楚朋友们说的什么。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李疏打断那几个女生的交流,问她们,“请问你们知道钢中两条典型马氏体的晶体结构是什么吗?”他等了等,见没人说话,催促道,“没有人知道的吗,材料科学很基础的知识?”
高尧抿了抿唇,悻悻道:“我不知道你女朋友是怎么向你转述的,但我们没有欺负她。”
李疏说:“你们没有欺负她,你们只是聚众告诉她,她不认识品牌,穿了件仿冒品。”
——王术只是情绪崩盘下讲了那一句,并没有向李疏解释她们的意思其实是,她认识品牌,但因为买不起,故意穿了件仿货。
李疏说:“什么品牌来着?STAR VALLEY?我也不认识,怎么了呢?我并没有因为你们不懂钢中两条典型马氏体的晶体结构是什么而瞧不起你们。”
李疏这样说着,目光重重落在他们每个人脸上,碾了碾,然后移开。
……
“那边几个小辈儿是不是有什么不愉快啊,道非,你家小子似乎很不高兴哪。”银发红裙的美老妇人遥遥观望,跟李道非说,“多半是争风吃醋,这个年纪,这个样貌……”美老妇人断言。
李道非跟着瞧过去,不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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