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1.
这场雨夹雪是从破晓时分开始的,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只剩下雪。李疏在窗前观察王术搬大白菜时只有墙头、屋檐和树梢有积雪, 地上人行的地方满地冰碴子湿漉漉的, 一顿午饭的功夫, 所有脏的湿的全不见了,整个世界银装素裹。
“我们出去溜达吧,雪大了,把路上的冰碴子都给埋住了, 不会弄湿鞋子的。”
“你感冒流鼻涕还没好,要不然看电影吧, 不出去了。”
“最近没什么好片儿。我羽绒服厚着呢, 你看还连帽。哎,弟弟, 今冬第一场雪呢, 不要在房间里窝着了,跟我们出去转转?”
成玥迟疑片刻, 最终仍是不敌游戏的诱惑摇头拒绝, 并在他们出门前拎了六本书出来让他们顺路去趟图书馆帮忙还书。
北方有句话叫“下雪不冷化雪冷”。虽然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但街上却并不怎么冷。王术出门前往三秋胡同的方向望过一眼,初雪日赶上周末,胡同里许多小孩儿在打雪仗, 包括她那个致力于埋人伟业的大侄子。结果乐颠颠搭乘电梯来到一楼,小区里却空无一人, 天地间只有落雪声, 静得出奇。
王术遗憾地揉着自己的红鼻头转头四顾,这小区里的雪尚没有几个人踩过, 厚而蓬松,分明有最好的打雪仗的条件。她正深感“可惜了”,脑袋突然一重,是李疏在后面给她扣上了帽子又使坏往下压了压她的头。
“去哪儿呢?”李疏问。
王术也没有明确想去的地方,她迫不及待地出来,只是因为觉得如果在屋里待着就辜负了这场初雪。不单辜负了初雪,还辜负了以往看过的狗血偶像剧……
“就随便压压马路吧。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年轻人谈恋爱的主要消遣娱乐就是压马路。”王术沉吟道,“我爸我妈就是在压马路时被我姥爷逮着早恋的。”
李疏对这样漫无目的的行程没有半点异议。
李疏是个非常讨厌浪费时间的人,他对自己的时间安排细化到以一小时为单位,在每个单位时间里他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也许是研究感兴趣的电子产品,也许是弄清楚某个知识点,也许是翻开终于到货的一本学科文献……但是假如是跟王术在一块呆着,哪怕只是漫无目的地压马路,他也觉得是有意义和有意思的。
两人牵手压着马路去图书馆替成玥把书还了,然后去图书馆前面街区的商场看了场并不怎么好看的电影,再溜达着买了两顶帽子,这一天就差不多到头了。
因为李疏有成玥在家等着,王术也有三口子人在家等着,两人并没有一起吃晚饭的计划。当然两人也都不饿,下午看电影的时候嘴没停下过。王术特别知道什么零食好吃,在电影院门口的自动贩售机买了一堆。一起往回走的路上,王术打出溜滑没稳住自己五体投地,她倒下后又使坏伸腿在地上划弧,成功把李疏也给绊倒了。
“没事儿,天黑,谁也看不见。”她笑哈哈这样安慰李疏。
天黑是很好的借口,摔一跤丢人现眼不会被人看清,索性就地接个吻也不会被人看清。
王术被吻得不断后退,却怎么都挣不脱,她的轻笑声便落在了两人的唇齿间。
“我还是会吃醋的,今天不打算接吻的。”她说。
李疏与她贴着额头,轻轻压了压她的后颈,说:“没必要吃那些没必要的醋。”
2.
王术赶在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前回到家。王西楼正在看重播的《父母爱情》,听到门响剥着沙糖桔转头瞥王术一眼,见她跟人约会回来笑得眼睛都没了,有感于“女大不中留”,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两声。
王术听到意义不明的咳嗽声轻轻揉了把脸,她回身整理好厚重的棉门帘,又把屋门合紧,确定一丝热乎气也泄不出去,叫着“爸爸”蹭到王西楼身旁坐下。
“坐这里干什么,去洗手准备吃饭。”
“你怎么不去?”
“你妈不让我多吃沙糖桔,说再吃一个就不做我的饭,我又吃了一个。”
“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咋突然叛逆起来了?”
“你妈那训狗的语气太气人了。”
最后一道菜上桌,王西楼给王术使了个眼色,王术便配合地假装不知道前情,若无其事催着王西楼一道洗手吃饭。杨得意懒得在女儿面前重提夫妻间的几句拌嘴,轻哼一声,伸着脖子让正在厨房里盛汤的王戎把辣椒罐捎出来。
一家人在落雪声里埋头吃饭,杨得意瞧着父女三人安静扒饭的模样,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杨得意把家当全部赔光的时候恨不得一头撞死,感觉生活再没有奔头了。一家四口单是租房就得花去一个人的工资,然后四口人的各项生活开销、米面菜钱、汽车油钱、水电费,即便再紧缩,又得花去一个人的。四口人剩下的两口,她年龄太大不好找工作,王术年龄太小正在准备高考。她又后悔又愤恨又忧愁,一天天地不回家满城去翻那些骗她的人,但那些人早消失了,警察都翻不出来,她就更不可能了。如此,只不过短短的两个月,她瘦了十一斤。
有一天她正要出门,王西楼出来把她拦住了。他跟她开玩笑,说,我其实挺担心人被你瞎猫碰上死耗子翻出来的,到时候肯定得有冲突,人家伤着你,我还得去医院伺候你,你伤着人家,老王家后代政审过不去耽误前程。她听不出他什么意思,是挖苦她还是真心劝她,没搭他话茬儿,挣开他低头继续朝外走。他便又说他其实早就不生气了。
“你人没事儿就好,我俩往后还有三十年呢,从头开始不算什么。”
“我想好了,去你娘家的老院子过度几年,你以前不是还跟我商量着想让我当上门女婿?这回我可真上门了。”
当夜她嫂子也打来电话了,说她和杨得中专门回了趟老院子拾掇了两天,把一些没法用的旧家具扔出来了,又添了新的,犄角旮旯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再住十年不成问题,回家吧。
——嫂子那句带着笑意的轻快的“回家吧”让杨得意一下子破防了。
两个女儿面对生活骤然的落差也没拖后腿,她们只在初初听闻时嚷嚷过几天,后来一声不吭。尤其王戎,因为几万块跟曹平个狗娘养的周旋了好几个月,回家也仍旧一声不吭。
“咔嚓——”院外传来轻微的树枝被积雪压断的声响,杨得意回神,给自己盛了碗排骨汤,瞧见王西楼的汤碗空了,手腕一转,也顺手给了他一勺。
3.
初雪就是场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一夜,之后就是长达两个月的干冷。
王术是个糙人,只感觉到冷得出奇,并未感觉到干得离谱,直到瞧见钱慧辛流鼻血。
“真的有这么干啊?”王术打量着手忙脚乱的钱慧辛语气十分惊讶。
钱慧辛终于翻出深藏在抽屉底部的湿纸巾,她懒理王术的明知故问,一边擦一边给她“解惑”:“不是,是你男朋友身材太好了,我没把持住。”
——两人此刻正挤在王术床上翻看王术的手机相册。上周李疏带着王术去体育馆打网球,王术休息时随手摄了李疏拎起毛巾一角擦汗的视频。室内暖气充足,又刚刚结束运动,他白色短袖汗津津贴在身上,腹肌影影绰绰。
王术曲肘给了钱慧辛一下,把手机丢到一旁,伸长胳膊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日子过得真快,下周考完最后一科,大二上学期就结束了,我感觉我前不久才收到的录取通知书呢G理工的录取通知书可算是让我妈开心了一点,当时。”
“你再往回倒倒记忆,在你跟李疏交往之前,你可没觉得日子过得快,你觉得度日如年,你搬来三秋胡同的那天,往床上一躺蒙着脑袋不声不响,净让我替你干活儿了。”
王术闻言哈哈大笑,半跪在床上给钱慧辛揉肩捶腿。
她也不知道生活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起色的,大概真的是跟李疏交往以后。
啊,说错了,并非生活有了起色,是情绪有了起色。生活仍旧是那样,比如眼下买条三百块不到的加绒运动裤都得货比三家,而即便货比三家也迟迟下不了决心。
“所以你就跟我这样闷头往前走,以平和和包容的心态面对生活的挑战,走着走着天就亮了。我都给你打过样儿了。”王术鼓励道。
钱慧辛前两天被她奶奶堵在回家路上,她奶奶突然张口向她索要赡养费,说问过居委会的人了,她儿子没了,孙女有赡养她的义务。钱慧辛是个没有经济收入的学生,当然不需要赡养她,而且她领着政府给的补贴,也不缺钱慧辛那点毛票儿,她就是独居的日子过得又不舒坦了间歇性发作而已。
钱慧辛不耐烦地绕开她要走,她奶奶拽不住她的胳膊,就撒泼坐到地上去搂她的腿,钱慧辛很是丢人了一把。不过当她在围观的人群里看到林和靖时,丢不丢人的就无所谓了,她长长出了一口气。
你看这是多么好的时机,林和靖亲眼目睹了她生活的周围都是什么样的人种,以后就不会再对她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她奶奶是这样胡搅蛮缠的人,她爸爸是那样暴力极端的人,那么遗传他们基因的第三代大概也好不到哪儿去了。
王术是刚刚在饭桌上才从杨得意口中得知这件事的,所以钱慧辛恰巧饭后来她这里消食,她便绞尽脑汁地开解她。
钱慧辛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立刻回复,约一分钟后,她唇角微微一扬,道:“一个只会下方便面的人鸡汤熬得香气扑鼻的,可把你能坏了。”
王术正在狗腿揉肩的手往下一拐,在钱慧辛饱满的屁丨股上狠狠拧了一把。
钱慧辛吃痛“啊”一声,一把打掉王术的手,起身要回家了。
“那条裤子啊,我感觉你不买回来看看是不会死心的,要不然你买个运费险,行就行,不行就退。”她这样说着,俯身去解鞋带,结果不小心扯成死结,垂着脑袋解开死结的功夫钱慧辛差点大脑充血——不解鞋带直接脱鞋的习惯要改。
王术也跟着下床穿鞋,她听到“运费险”满腹怨念:“现在运费险是越来越贵了,居然要收四块五,那要万一质量很好不用退货,我岂不白白丢了一个桶面的钱?”
钱慧辛默了默,把脚伸进鞋里,道:“继续纠结吧,穷鬼。”
4.
钱慧辛离开以后,王术被也来串门的二姥姥叫到跟前。二姥姥打趣道:“我刚听半天了,不就是一条裤子,去让你男朋友给你买,听你妈说他家住锦绣大道的那一边,有钱。”
王术分外不喜欢这样的说法,但是她二姥姥七十多了,虽有孔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但她判断她一辈子没怎么走出三秋胡同的二姥姥没有这个上进心,因此龇牙笑了笑,在杨得意的眼神暗示下,轻飘飘道:“我妈不让。”
二姥姥看完黄金剧场扶着门框离开以后,王术陪着杨得意收拾桌子,仍是没忍住皱眉发起牢骚。
“二姥姥有时候说话真是让人火大啊。怎么就得让男朋友买,男朋友欠我的?她上回说王戎,没结婚就不应该住到一起,最后婚事也没成,多不好看。哪儿不好看了?大清亡了没通知她?”
杨得意因为那句“大清亡了”笑得抓不住抹布,说“到底还是大学生会埋汰人”。王术用胳膊肘把杨得意顶开,替她把抹布搓洗干净,气呼呼晾到窗棱的铁钉上。
“你姥姥跟你二姥姥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她嫌你二姥姥说话做事因为没心眼儿所以显得没个分寸。但是她后来生病,你二姥姥一周两三回地往医院跑,她一来病房里就有活泛气儿了,你姥姥愿意多说几句话,我跟你大舅的心情也能松快些。你姥姥断断续续住院一年多,她往医院跑了百来趟。”
“你姥姥没了大概小半年以后,有一回我在房间里哭,她刚好掀帘进来,非问我怎么了。我就说我想你姥姥做的烩饼了。其实是想你姥姥了,没好意思说。你二姥姥一个吃什么都对付的人就开始学做烩饼。后来我回回回娘家来,你二姥姥都会给我端来一碗烩饼。也不知道是她的手艺长进了还是我的记忆模糊了,后来越来越觉得她做的味道跟你姥姥做的一模一样。”
王术愣愣盯着那块已经看不出原色的抹布,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想收回那句奚落中带着怨愤的“大清亡了没通知她”了。
“我在广场上卖煎饼果子,也常常听到有些年轻的孩子因为长辈几句不中听的,特别不齿地要跟人‘翻脸’、要划清界限再不往来,仿佛之前所受的长辈的恩惠都跟这几句不中听的抵消了……到是挺会算账的。他们其实知道自己年纪正好在走上坡路,而长辈日渐衰老在走下坡路,翻脸也就翻脸了,又能怎么样。”
王术低头对手指嘀嘀咕咕:“你别骂了,明天二姥姥家的白菜车到了,你还叫我,我还去给她搬。”
——二姥姥之前腌的白菜给邻居分完了,刚刚闲聊时她顺口说明天又将有一车送到。
杨得意给了王术一个赞许的眼神,她伸手捏了捏王术的颊肉,想了想,又道:“你二姥姥这辈儿人出生的时候新中国都还没成立呢,不能跟她们计较这些。”
王术直着眼睛面无表情道:“妈,你的手刚刚还在洗抹布水里泡着。”
杨得意仿佛失忆了:“啊?我?我泡了吗?啊,那你再去洗遍脸吧。”
王术重新洗脸以后,往回一算,二姥姥今年七十六了,哎呦,那可不止是新中国还没成立,三大战役都还没开始呢。她揉了揉鼻子,怀着“我真该死啊”的歉意给自己定了个早起搬白菜的闹钟。
第 32 章依誮
1.
因为大一只顾哀叹一贫如洗, 以十一分之差错失了八千的奖学金,王术大二早早就瞄准了这笔巨款,学习态度非常端正, 最后一门课考试结束, 全班只有三五个人是笑容满面迈出教室的, 王术就是其中一个。
当然,倪静琳也占据了一个名额。G理工的老师都不肯在考前划出题范围,不给学渣们临时抱佛脚的机会,这让倪学霸十分满意, 她瞧着周围愁苦满面的同学,笑容愈加如浴春风。不过当目光落到王术面上时, 她的笑容顿了顿。
“别挣扎了, 明年奖学金怎么花我都想好了。”倪静琳用鼻孔看人。
“真巧,我也想好了。”王术面不改色。
“我计划去趟北海道, 尝尝那里的刺身, 虽然空运过来的味道也不错,但到底不如去原产地直接吃新鲜。”倪静琳露出经典的富家小姐脸。
“八千块去北海道, 恐怕是趟有去无回之旅。”王术温和道, “我要拿去给我男朋友花,就是你在图书馆偶遇过的我那位男朋友。”
两人正驻足在教室门口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团委拎着保温杯从两人之间穿过,留下一句“话剧社下回表演没有这段我不看。”
王术和倪静琳各自给对方点评了一句“神经病”就此分开。王术往前走了两步后脖领子突然被揪住, 她顺着力道回头,居然是李疏。
“大冷的天, 你怎么来了?”王术惊讶地问。
李疏所学的材料科学专业上周五就考完最后一门课正式放寒假了。
“你打哪儿冒出来的?我刚刚怎么没看到你?”王术不待李疏回答, 又问。
李疏给王术整理了下脖领子,直接忽略她第一个问题, 轻描淡写道:“我刚刚距离你只有不到三米……但可能是因为你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拿奖学金给男朋友花这件事情上了吧。”
王术力持镇定背着双手领着李疏朝前走,用老干部的语气道:“啊,考的不错,卷面答满了,题目十拿九稳,下学期继续保持。”
李疏上前两步与她并肩走着,突然出手把她的脖子扳向自己,低声问:“不算数了?”
王术面色微红,眼里都是色令智昏的笑意,“算数,必须算数,说吧你想要什么,八千全给你花。”
李疏就是故意逗她,他哪有什么想要的,他从小就不缺钱,一般想要什么甚至都不用过夜立即就买了,但是王术期待地望着他,他便微妙地顿了顿,真心道:“我想要一双鞋。”
王术轻轻拍拍他的胳膊,用阔绰的语气向他许诺:“咱买两双,一双正常穿,一双给你踩水玩儿。”
李疏的手缓缓往前挪去,捂住了王术的嘴。
王术的奖学金即便真的有幸拿到,那也是明年十月以后的事情了,“给男朋友花”是个没影的承诺,但是李疏却突然恋爱脑深信不疑,一路扬着嘴角,他本就长得惹眼,这样一直笑着,不断有路过的同学回头再多望一眼。
“曹平的小饭馆现在挂着转让的牌子,消防罚款和卫生罚款一起来终于让他顶不住了。”王术抓着背包兴奋得手舞足蹈,“我爸在家气得要抄刀断了他打人的胳膊,我说曹平比他高小半个头,他不是人家对手,他还呸我,问我到底站哪头。呐,你看这不就解决了么。断他打人的胳膊不如断他生计,你说得对,这个世界到底还是我们年轻人的。”
李疏截住她一只手装进口袋里攥着,道:“使坏的样子也可爱。”
王术可不敢居功,“可爱也是你可爱,我就是跟在你后面加油助威的。”
李疏一手策划并实施了断曹平生计的计划。其实曹平经营面馆的那条小食街,往认真里说,家家都该罚,食材不新鲜、消毒不到位、消防通道不同程度堵塞几乎是通病,但就曹平一家的店三不五时被各部门上门检查。第一回是口头警告,第二回是停业整顿,第三回就是高额罚款。曹平脾气不好,出口就得罪人,也欠好几个“哥们儿”的钱长年不还,所以他并不能确定到底是谁给自己使的绊子。王戎当然也是他怀疑的对象之一,但也只是“之一”,他把这家人的情况看得很透,他们只盼望自己就此消失与他们再无瓜葛,没有余力跟自己死磕。
……
2.
李疏本来就不喜欢那台招摇的轿跑,前段时间把车卖了给自己定了一台科技感十足的电车,价格比较朴实,约莫是轿跑的五分之一。电车要年底才能到货,所以最近一段时间他出行完全靠打车软件和公交系统——单车这个季节骑不了。不过这并不会给他造成困扰,因为他本来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就不喜欢开车。
“你走快点,公交车进站了。”
“为什么要坐公交车?”
“……可能是因为我就出生在一个需要坐公交车的家庭里。”
李疏想说往前走二百米就有地铁站,顿了顿,把话咽回去了。乘坐地铁回他家方便,但是回她家不方便,她出了地铁还得往回走十来分钟。锦绣大道那边的三秋胡同因为过于老破旧是没有地铁口的。
公交车上总是很多人,尤其是途径学校的公交车,不过因为是考试周,大家离校时间不固定,所以今天倒还好,虽然没有座位,但是也没有很挤。
王术与李疏站在中段靠后车门的地方,因为李疏一上车就接到了李道非打来的电话,王术也干脆抓着头顶的吊环刷起了微博,两人并未交谈。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旁人不知道他们是一起的。
“你在干什么?”
王术正沉浸在网友缺德评论合集的博文里突然听到李疏的声音。她以为李疏在跟自己说话,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李疏目光一凝,突然怒了,抬腿便把王术侧后方的中年人给踢出去四排座位。
是柔道里非常标准的腿法,在老师播放的演示视频里看过。这是王术当下的第一反应。
……
王术其实并没有明确感觉到自己被蹭到。她穿得太厚了,保暖衣、毛衣再加羽绒服,羽绒服又很蓬松。她只是在低头玩手机时隐隐约约闻到些酸腐味道,就是那种起码得一个月没洗衣服没洗澡才能闷出的味道。但她考虑到有人可能生活就是如此窘迫,没有收拾自己的条件和功夫,所以只是悄悄屏住呼吸,并没回头往谁脸上瞅,以防给人难堪。
李疏的那一脚踢在酸腐男下腹部,踢得很重,酸腐男的黑色鸭舌帽飞出去落在前车门的台阶上,人也半天爬不起来。他的牛仔裤拉链只来得及拉回去一半,裆部微微鼓起,然而王术受惊看过去时,那鼓包居然像是又胀大了一些。
李疏见状把王术往后一扯,上前揪起酸腐男的衣领把他拎起来,按着他的脑袋“砰砰砰砰”直往驾驶座旁边的安全杆上撞,出血了也不停止,就照着一个角度撞,如此七八下后松手,冷冷问:“这劲儿下去了吗?”
整个过程中酸腐男的挣扎十分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酸腐男是个惯犯,在这趟公交车上偷摸过十来个女学生,大多数女生都没敢出声,只神情窘迫地躲他,唯有两个女生曾明确喝止他“别他妈摸我”。她们喝止时他就用眼角往她们身上来来回回划拉,即便嘴唇发抖也要硬憋出一道嘲讽的笑声故作平静,“说谁呢?谁摸你?你出门照照镜子行不行?是你自己后面的书包带刮到你了”。但眼下碰到硬茬,根本不敢嘴硬狡辩,更别提颠倒黑白,只捂着脑门上的伤口讪讪地小声应着:“下去了下去了别打了别打了……”
王术头脑发懵,她想回头看看自己羽绒服的后面,但又怕看到脏东西。
我刚买的羽绒服今天第一回穿,她干巴巴地想。
“人脑袋叫人打成狗脑袋了吧?该!”
“你这个岁数家里小孩也不小了吧,你要点脸也给你小孩积点德不好吗?”
“不值当的,交给警察就好了呀。”
……
王术怔怔瞧着坐在地上臊眉搭眼的人,又突然忆起去年冬天那个骑着电动车从后面过来突然伸手抓她屁股的人,她恍惚间觉得这两张脸竟丑得如此相似。
李疏接过前排一个女生递来的湿巾,转头望向王术,后者面呈猪肝色,眼里有隐约的潮意,屈辱、愤怒又不知所措。他一边撕开湿巾包装,一边用臂弯把她的脑袋划进怀里。
“别生气,不回家了,带你去玩儿。”他说。
公交车五分钟后在两站路中途的派出所门口停下,李疏就跟拎小鸡仔似得拎着男人的衣领就把他扔下了车。两位民警望着一头栽倒在自己面前的嫌疑人神色均十分复杂。
在派出所陈述情况大约用了一个小时,围观男人的老婆提刀过来呼天抢地要剁了他的脏东西又用了十分钟,在笔录和登记表上签完字要出门时,王术仿佛突然回神,她闷不作声掉头回来拎着装满书的背包照着男人的头脸处狠狠砸了两下。在场的谁都没有反应过来。民警嘬着牙花子“唉唉”过来警告的时候,王术已经收手了。
3.
“我衣服是不是脏了?”
出了派出所大门,王术终于忍不住问。她仍是不敢回头检查。
“没有。”
李疏替她拎着书包盯着她的眼睛肯定地说。
王术“啊”一声,心里稍微松快了些,她扭头向后看,果然看不出什么痕迹,然而要伸手掸掸又仍是嫌弃,最后低头揉了揉鼻头,又清了清喉咙,极力自然地挤出一抹未达眼底的比纸片都薄的笑意,道,“那叫个车回家吧。”
她话音未落已经低头去翻找手机里的打车软件了。她迫不及待地要回家,去王西楼和杨得意面前哭诉,听他们或许带着脏话和诅咒的同仇敌忾与安慰,也要把这件羽绒服泡上一整夜,用王戎前两天刚买的不知道是不是智商税的不伤衣服的消毒液。
——去年碰到这种事情时,杨得意的煎饼果子摊才刚有起色,老王家破产的阴云尚未散去,王术不得不当个贴心的小棉袄自己把这糟烂事儿给消化了。然今时不同往日。王西楼一年内连涨两回薪水,杨得意的煎饼果子摊儿收入稳定破万,两人重拾生活信心以后一顿饭能吃两大碗,是时候履行父母职责陪她一道消化了。一家人坐在一起骂骂世风日下贱人繁多,说不定她心里就能翻篇儿了。
李疏一直注视着王术,因此她的心思他看得非常清楚。她心里并没有因为砸出去的那两下释怀,她仍然觉得愤怒、委屈又无奈,想回家去寻求安慰。他眼睫微垂琢磨片刻,突然伸手把王术羽绒服的牛角扣给解了。
“怎么了?是不是还是脏了?”王术一愣,随即嫌弃地皱眉,她也不怕冷了,立刻配合地解开剩下的扣子并往外抽胳膊。
“没骗你,没脏,但是不要了,去买新的。”李疏这样说着,没等王术反应过来,便就手把她的羽绒服扔给了前面背风角落里正闭着眼睛听广播的流浪汉。
王术“啊”一声,睫毛倏地一掀目瞪口呆。
“我妈刚给我买的羽绒服,今天第一回穿。”她心疼地盯着自己的衣服喃喃自语。
李疏把自己的扎染夹克外套给她穿上,再把拉链一直给她拉到下巴颏儿,他用目光点了点已经迅速收下羽绒服的流浪汉,缓声道:“是这样啊,那他能过一个稍微暖和一些的冬天了。”
王术闻言眼皮突地跳了跳,李疏随口说出的这句温柔至极的话与一个小时前他在公交车上面无表情揪着人脖领子“砰砰砰砰”往安全杆上撞的画面交互出现,令人的心跳频次突然不稳了。她有些不自在地伸出手指勾开眼前的碎发,嘴角微微上扬。
“学长,今天零下九度,你不冷吗?”王术挠着脸咧嘴笑着。
“你学长不冷。”李疏叫到了车,收起手机。
“你衣服大,要不然你穿着搂着我?”王术说着就要去拉开拉链。
“你别折腾感冒了……”李疏按住她的手,他低头望着她的眼睛,问她,“怎么样,还想哭吗?”
王术愣了愣,侧过身在他肩膀上埋了埋脸,说:“不想了。”
李疏说不回家了就真的不回家了,两人各自给家里打电话交待一声,便直奔机场去了海市。一千多公里,需要搭乘飞机的那种。王术直到飞机落地走进长长的廊桥里都还不太敢相信这趟行程的真实性。
飞机落地时间是夜里十点。海市在地理位置上虽然属于南方,冬天最冷时温度也到了零下,尤其是刚降过雨的深夜,湿气直往人骨缝里钻。李疏出发前在机场给王术买了件新的羽绒服,趁着她去上厕所的功夫,这件穿上去一点也不臃肿的及膝羽绒服在雨后的冷风里给了王术极大的蕴藉。
“之前听人说北方人来海市也得被冻哭,我一直不信……”王术喃喃道。
“是刚下过雨的原因,明天出太阳了就好。”李疏拎着王术的背包和在机场仓促买的其他衣物,与她一起坐进出租车后座。
王术出远门的次数不多,都是与父母一道,目的地也都是同一个,即西北肃市姑奶奶家。突然与李疏买张机票就跑到千里之外的海市,给她带来极大的新鲜和刺激——前面经历的不愉快突然就变得没那么鲜明了。
王术在钱慧辛那里听过太多与海市相关的内容,比如海市三面环海是个极具风情的半岛城市,比如海市的仲月街区是国内外多部电影的主要取景地,所以此刻乘车穿行在五光十色的大街上,望着与北方城市不同风格的高楼大厦,竟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动。
第 33 章
“辛辛应该来海市读书的, 跟她以前给我描述的特别像,他肯定会喜欢这里。”
“她以后读研可以来。”李疏闭着眼睛随口道。他有些晕机,但并不想让她知道。
“她不读研, 她毕业就要开始工作, 可能会去中学当个物理老师。”王术对钱慧辛的人生计划了如指掌, 她顿了顿,“要不然我的奖学金你俩一人一半吧,我想让她也来海市逛逛。我肯定会拿到奖学金的。”
“我考虑考虑吧。”李疏笑道。
奖学金鹿死谁手还不一定,王术已经把用途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她要是最后没拿到第一梯度最高额的, 只拿到第二第三梯度的,说不定还得自己往里面贴钱。
“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去个主题酒店。”
“什么主题?”
“你猜猜看。”
“……我不敢猜。”
王术最后这句“我不敢猜”是在沉默片刻后悄声说的, 她以为只有李疏能听到, 结果前座正开往目的地的司机大姐突然“噗嗤”一声。
李疏把王术的脑袋压进了怀里,忍不住笑了, 低声道:“你可别给我丢人了。”
出租车最后在一个度假酒店门口停下。两人下车登记以后, 又在酒店工作人员的引导下上了一辆敞篷摆渡车,敞篷车在夜幕里穿行十多分钟, 停在一个巨大的人工树洞前。这就是他们要住的房子了。
“我是来到平行时空了吗?”王术喃喃自语。
李疏没有回答她, 只伸手捏了捏她的后脖颈。“平行时空”的形容有些夸张了,但他的确是特意把她剥离出既定的生活轨道的,这样往后她回忆起这一天,最鲜明的情绪就不是屈辱了。
王术特别不喜欢那些去哪儿都要拍照留念证明“到此一游”的人, 但是此刻痴痴望着这个只在小时候的童话故事插图里看过的树屋,她忍不住伸手挡住要去推门的李疏, 说, “你等等,我要拍照把门留给我推。”
树屋的设计师信念感极强, 就连屋门都做成了树皮的模样,仔细去看,䧇璍树皮门上甚至还不规则分布着几个能以假乱真的虫洞。树屋的窗户分布在两面墙上,一高一低错落安置,均有两个摊开的高中历史课本大小,四角饱满圆润,似个大南瓜。窗户里透出类似古早氙灯或煤油灯的黄光,仿佛下一刻就要有个戴着小红帽的小姑娘挎着草编的篮子拎着裙摆走出来了。
王术一口气摄了二十多张照片才罢手,凝神屏息推开门又再愣住。童话故事里出现过的元素,燃烧着的壁炉、实木机械座钟、仿制兽首、粗呢毛毡、复古烛台基本都齐了。
“途中看到舷窗外的月亮,突然想起你之前说的天庭,估摸着你也许也会喜欢这里,所以落地后退了美高梅的房间。有点潮,将就一下吧。”李疏放下在机场临时买的各类物品,解释道。
“……天庭和森林小木屋是东西方两个体系。”王术由衷道,“不过我真的也很喜欢这里。谢谢你。”
树屋总体面积不大,三十平左右,内部有个小小的复式结构,可供多安放一张小床,上下层之间的台阶由长短不一的原木椽子制成,极有意趣。
王术把每个角落都观察一遍后才在李疏的催促下意犹未尽地去浴室洗漱。浴室里尚未散去的水蒸气和属于李疏的淡香卡着脖子掐住她满腔的激荡,她突然回神,面红耳赤。
王术磨磨蹭蹭洗漱完出来,李疏已经在下面的床上面朝小南瓜窗趴着了,她扯了扯身上的睡衣,暗暗松了一口气,去爬原木椽子。
“睡衣你买大了,虽然大一些舒服,但你得知道我其实穿不了L码。”王术爬着椽子提醒着。
——睡衣也是李疏趁着王术上厕所的时间买的。而王术总共上厕所五分钟。
“就是大一些睡觉舒服才买的。”李疏转过脑袋,瞥见女生收进护栏里的一截细白小腿。
墙角的座钟响了一声,响声又闷又钝,并不会吓到人。午夜十二点了。
王术其实有些困了,但舍不得睡,从现实跳进童话里的经历太美好了。
“我这里窗外有几个小灯柱,很小很小,跟萤火虫似的,可太好看了。”
“你闻闻木头上为什么有小时候的水果糖味?”
“是不是有狼叫?不对,听茬了,肯定听茬了。”
……
王术的盎然兴致在卧床一个小时后终于渐渐褪落,她由上往下静静观望着李疏。李疏趴在软枕上,碎发遮眼,看不清是睡是醒。
“学长,你是喜欢我哪儿?”王术突然发问。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李疏乘机的不适此刻才彻底退去,他闻声望过来,声音有些懒。
王术默了默,扬起嘴角:“我想强化强化。”
王术尚未干透的头发贴在后颈,有些刺挠,她干脆将头发倒过来Cos贞子,“你对我太好了,我感觉我当不起这份好。”她的声音藏在头发后面,听起来闷而轻。
“你下来跟我接个吻,我就告诉你。”李疏笑道。
“这样不好吧学长……”王术赖赖唧唧这样说着,抬手把头发兜回脑后,乖乖地起身去爬椽子,不忘给自己找补,“不过童话屋里留念一下也不是不行。”
王术在李疏柔和的目视下来到南瓜窗前,也不知道她脑子里突然是怎么想的,伸臂把微仰起脑袋的李疏压回枕上,用一个比较“恶霸”的姿势俯身趋近亲吻。一开始只是矜持地俯身,李疏的胳膊从后面兜过来以后,右膝就提起来压在了他棉被上。
“……可以说了吧。”王术艰难离开李疏的唇,低垂眼睫望着他。
“松弛感,因为跟你在一起有松弛感。”李疏眼里映照出王术一小撮儿翘起的呆毛,他低声说完,伸掌扣住王术的后颈,微微仰起头重新吻上去。
睡衣衣领本身就大,王术这样俯着身子就近,胸前的沟壑就一览无余了,李疏敛目提膝轻轻一别,两人倏地更换了上下位置。
王术吓得一抖睁开眼睛,瞳孔里映出李疏令人心动的乌黑眉眼,但是再心动也不行,杨得意是断掌,断掌打人可疼了。
“不然走光了。”李疏额头贴着她的下巴,模糊不清解释道。
王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姿势有多不妥,哪里是“不然”走光了,是根本就走光并被他看到了。她徒劳地把手插进两人身体之间,将衣领往上扯了扯,极力忽略窘迫,微带鼻音悄声问李疏,“没有一点点原因是我长得好看?”
李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在王术薄薄的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然后翻身下来跟她并肩躺着,肯定道:“主要还是因为你好看。”
然而王术只是嘴贱,她对自己还是有很清醒的认知的。自己首先肯定是不丑,如果非要说好看,也是属于那种见仁见智的好看。不像李疏这样,即便是审美标准各不相同的也都必须得承认他长得的确不错。
王术慢吞吞爬起来,准备要上去睡觉了,因为李疏的眼角有些红,似乎是困了。但李疏伸手握住她的胳膊肘轻轻往回一拉,她颧骨升高,乘着皎洁月光,便又有些舍不得离开了。
……月光?王术突然意识到什么,倏地转头望向窗外。月亮出来了。
“啊,月亮!你往那边看!”王术眼睛一亮,咧嘴笑了,她抬手拍熄了屋里的灯,曲膝坐下,叹道,“这亮堂堂的大圆盘子可真好看,唔,里头如果修建宫殿,宫殿一定得用白玉砌成,不是汉白玉,是疆区和田的真白玉,五百年前吴承恩写《西游记》的时候估计也是这么想的。”
王西楼和杨得意出身平常,一个在三秋胡同里放养着长大,一个在甚远郊区的中石油家属院里放养着长大,他们两人,包括由他们养大的两个女儿,都属于现在年轻人口中自嘲的“小镇做题家”的范畴。
所谓的“小镇做题家”擅长应试,缺乏视野。但也并非全无益处。因为不在考试范围内,所以他们没有动力去研究月亮的物质构成是什么或者虫洞与广义相对论的关系,但他们赋予了月亮与虫洞其它矇昧而美好的意义。这些“意义”因为曾经太深入人心了,并没有因为多年后接触到了相关的学科知识而被摒弃。
而李疏小学尚未毕业课外藏书即便不算那些启蒙期标注拼音的就多达六百二十本了。他很早很早就知道月亮上根本没有广寒宫,只有一个个大小不一的丑陋坑洞,而那些回到过去的故事很有可能是因为碰上了虫洞,他们大概率无法再回来了,因为虫洞的出现毫无章法且转瞬即逝。
李疏转头也一并望向窗外的圆月。他是在父母离婚以后领着成玥长大的过程中才开始特别关注它的。因为成玥的问题太多了。他倒是想像自己小时候被对待的那样,直接丢给他一本书自己去看,但成玥的智商和耐性都令人绝望。
因为晋市连着半个月都没见着晴天月亮地儿了,眼下在千里之外的海市突然见着,王术实在兴奋,不由跟李疏聊起自己记事以来第一次挨打的情形。
王术因为又皮又犟,小时候没少挨打,但一般都是杨得意打,不过这第一顿打却是王西楼打的。原因她到现在都还记着,就是跟小伙伴们过家家,把厨房里的各种佐料全部倒进沙土里做“大锅饭”糟蹋了。王西楼下班回来气不过抬腿给了她一脚,她就噙着眼泪绷着脸离家出走了。
“我那时估计也就四五岁吧,本来是要去我妈单位找我妈,但后来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吸引了,走岔路了。那夜的月光就跟今夜差不多,又大又白,亮堂堂的,一直跟在我身后。我感觉自己走出去很远,走得又累又困,但后来长大了再去丈量,也就二里地吧。我妈当晚找到我又给我一脚,不过这回我没哭,她哭得挺厉害。”
“特别能理解你妈给你的那一脚,你个一米不到的小孩怎么胆量和气性都这么大。”李疏胳膊往旁边挪开了些,手心不意碰到了王术的脚背。
皓月银光里,王术的脚白皙瘦长,脚趾头像嫩藕芽似的。王术要把脚往回收一收,却被李疏握住,她的脸立刻热了。
“即便地球,之于整个浩瀚宇宙,也如蜉蝣,所以从广义上来说,你现在看到的月亮,仍是你离家出走那天晚上看到的那个月亮,她一直在跟着你。”
王术望着漆黑高空里皎洁的明月,揉着眼睛笑了,由衷道:“嗯,对的,她不但跟着我,还能把我送走。”
李疏忍不住笑了,他放开手,说:“脚有些凉,去睡吧。”
王术实在舍不得月光,一步三回头地爬梯上床。
第 34 章
你有没有一觉睡醒看到孔雀在门前小道儿上溜达的经历, 而且还是两只,一只白色的,一只彩色的?没有?王术也没有, 因此她迷迷糊糊又躺下了, 以为自己睡懵了, 起床的姿势不对。
“你怎么又躺下去了?没睡醒?”李疏在下面问。
“……”王术盯着床顶眼神迷茫,半晌,转头迟疑道,“这里其实是个动物园对吗?”
“对, 是园区内的自然主题酒店。”
“我昨晚听到的狼叫声是真的?”
“都听到了就大概是真的吧,我没有特别留意动物园里有没有狼。”
因为信息量有些大, 王术的大脑一时不能完全解析, 反应就有些迟缓,大约半分钟后, 她眼睛笑眯成一条缝, 在床上无声打了两个滚。
园区里能住人的地方只有一些可近距离接触的没有攻击性的动物,如梅花鹿、斑马、黑天鹅、孔雀等。但即便是这些动物, 也让王术高兴得呲牙了。她甚至顾不得填饱肚子, 洗漱后就跑到屋外去了,不断发出声响希望孔雀能赏脸给她开个屏,李疏在窗内叫了四遍都没能把她叫回来。
静谧的月夜小木屋、倔强的不肯开屏的孔雀、屋后湖里傲娇的缓缓游走的黑天鹅联手让王术彻底忘了昨日的遭遇。她急匆匆吃过早饭就开始催着李疏出门。李疏瞧着王术露出的一排小白牙自己也跟着乐,故意拖拖拉拉, 王术急得一会儿扒肩一会儿拽手,许诺以后吃饭都替男朋友挑香菜。
乘坐园内敞篷车离开所住的园区, 绕过一片胡泊, 穿过一丛树林,再往前开, 就是传说中亚洲最大的野生动物放养区。王术搜到的资料显示放养区有300多个品种、10000多只野生动物,七大洲四大洋的猛兽水禽应有尽有。她倒不贪全部看完,只点出了包括海豚、大熊猫在内的四种。其他三种很顺利地看到了,王术甚至还跟跃起的海豚合了影,到重头戏国宝大熊猫这里,事情却变得不顺了。
首先是志愿者名额没了,他们没办法借着给大熊猫铲屎的机会近距离观看大熊猫了;其次是大熊猫在游客热情的千呼万唤中终于慢腾腾出来了,但两人站立的距离太远太偏只能看到她们半拉身子或一只粗壮的毛爪;最后是一大片灰云罩过来天空突然飘起了雨丝——据说海市一天两场雨是很正常的现象。
“我看不见我看不见……”王术焦急得踮着脚尖,脖子仰得高高的,恨不得翻过去对折。
“在那边半截树上趴着的两只是不是就是上周刚入园的双胞胎?啊,我只能看到其中一只的脸,学长你给我拍张照片,我看看像不像?”
双胞胎大熊猫大概是因为刚到新家尚在拘谨,一直呆在同一个地方玩耍。王术被堵在人群后头,听着前面人惊喜的叫声,心尖儿痒得厉害,不住扒拉李疏的胳膊。
雨丝从似有若无开始变得绵密了,几个饲养员交头接耳几句,纷纷招呼着大熊猫回去避雨,大熊猫赖皮不动,他们就亲自上前或抱或拖捉拿归案,排在前头的游客被逗得一阵阵发笑。
“他们在笑什么?咦?树下那个竹筐在动,大熊猫钻进去了?”王术在脑袋与脑袋之间的缝隙里不住腾挪,越看不到越好奇。
李疏低头给了王术怜悯的一瞥,突然半蹲下去,右手扣住王术的膝盖,右臂微一发力,单肩将王术给托了起来。
王术猝不及防轻轻“啊”一声,上身向前一倾,视线高度一下子就飙到了两米八,六只正与饲养员拉扯的憨态可掬的大熊猫跃然视野。
“我鞋底蹭到你衣服了,太重了,你放我下来吧……多不好意思学长,”王术的羞赧大约只存在十五秒,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国宝拉走了,“哈哈哈,你看爬架那块儿,她快被拉长成面条了,咋那么犟呢。啊,石头后面那只最圆滚滚的直立起来了,她是不是在跺脚要抱抱?哈哈哈真是啊,这抱不动啊……”
有人在侧后方掏出手机默默拍下了细雨里这温馨平常的一幕:一个白皙瘦高的男生一肩托起女朋友,跟随着她的指令左右腾挪。男生下颌线清晰流畅,眉眼乌黑仿佛带霜,一眼看去是会在毕业典礼上致辞的不浮不躁但离你的生活很远的高冷男生,能给你的最大情绪反应也不过是嫌你挡道微微蹙眉,不像是会当众做出这种事的人。但是他就是在这样的和风细雨天里稳稳当当地举着他的女生,极富耐心地陪着她看大熊猫,直到大熊猫全部被饲养员带回去。
告别大熊猫的两个小时以后,王术跟着李疏踏上廊桥准备飞回晋市,再两个小时后,两人在落地晋市并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车。王术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越来越熟悉的街景,恍恍惚惚觉得过去二十四小时的行程离奇得都不像真的。
“离奇”这个词当然是仅针对王术本人来说的。在她过去的二十年人生经验里,如果要远行,最起码提前一个月就得开始计划行程和安抚振奋的心情,像这样说走拎着来不及放回家里的书直接就走,是从来没有过的。
至于那个猥琐男,谁还记得他是谁?
海市虽然温度也低,但风轻雨细,感觉就像个即便发脾气也不过是扭个腰跺跺脚的年轻姑娘。晋市就不同了,风又大又重,里头仿佛裹着斧钺勾叉在街道上呼啸而过撞得乱响,仿佛电影里拥有绝对力量的大反派吹着口哨提着刀在翻遍每一寸土地斩草除根。
“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突突直跳,仿佛在预警。”王术说。
“它是在预警什么呢?”胡同和胡同口昏黄的路灯渐渐逼近,王术转头盯向李疏。
李疏把王术示好的脑袋拨开,若无其事道:“是么,你不知道么?我觉得可能是‘长本事了,敢夜不归宿’之类的。”李疏把她的书包给她放到膝上,并轻轻拍了拍,袖手旁观的态度非常明显。
王术露出沮丧脸,她昨天只微信简单向家里交待了一句“我跟李疏出去玩儿了”,杨得意问去哪儿玩儿,她说海市,杨得意便没再说话了。她当时心慌意乱没有精力多做打点,现在开始头皮发麻了,早知道就编个丰满的谎话了。
王术战战兢兢回到家,却并没有被诘问。杨得意问她都去了海市哪里,她老老实实说去了哪里,说着说着眼睛里就又开始有光了。杨得意耐心地听完,带笑点了她句“瞧你那样儿”,便让她赶紧洗漱去了。王术临走悄悄瞥一眼一直盯着电视不说话的王西楼,试探地叫了声“爸爸”。王西楼仿佛这才留意到她回来了,回身笑道,“厨房冰箱里给你留了块蛋糕,一会儿你记得去吃了”。
王术拎着书包回屋,一边庆幸大难不死,一边暗自犯嘀咕。他们会不会是在故意让自己放松警惕,你看甚至竟就没有一个人问她新羽绒服哪儿来的——他们兴许是觉得天太晚了没必要大动肝火,把严刑拷打留到明天精力充足时?
算了,那是明天的事儿。
王术洗漱完哼着歌儿出来,王戎正在翻她的衣柜。王戎公司年底了要办年会,她来借王术上个月刚买的那件廓形白毛衣穿。
“唉唉,你穿得上吗?你别给我弄脏了。”王术皱眉道。
“你这毛衣宽松得我怀胎十月都能穿得上。”王戎对着柜门里的镜子比照着,懒得回头理她。
“怎么听不出来人话?是不想借你的意思。”
“由不得你。”
王戎比照半天发现问题似乎出现在自己的裤子上,自己的裤子跟毛衣的风格不搭调,于是又埋头在衣柜里刨,刨半天突然意识到王术的裤子她基本都没可能穿得上。两人差了足足两个号。
“大头,你有没有……”松紧腰的裤子。
“咱妈为什么没有生气?”王术突然在她背后幽幽问,她贴得极近,跟个背后灵似的,“也没问我太多,不应该啊。”
王戎抬手把她推开了些,不让她黏那么紧,没好气道:“因为你男朋友给我打电话了。”
李疏的电话打来时王戎刚刚下班回到家。他用简单几句话陈述了王术的遭遇,然后交待说自己跟王术正在机场,将要前往海市,只住一晚就回来,他有办法让王术在最短的时间内不再关注那件事儿。哦,这通电话也是在王术上厕所的那五分钟里打的。同样的五分钟,有人用来蹲在厕所隔间里揉眼睛,有人用来解决一切麻烦。
王术闻听微微张着嘴露出吃惊的表情,因为她完全不知道李疏是什么时候做这件事儿的。李疏有王戎的电话号码这事儿她倒是知道,某天她突然想吃顺子家的卤味儿,但自己手机没电,是借用李疏的手机给王戎打的电话让她下班回家路上给她捎的。
“你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这有什么可难受的,下回你就忍着恶心回头盯着他看,再点评他句‘小的都看不见你也好意思拿出来’或者你直接给他拍个照片,带脸一起拍进去,就说要发给他父母孩子一同欣赏。”
王术面色复杂,一时竟不知道回什么好。
杨得意在外面听墙角实在听不下去了,敲门喝止道:“王戎你给我出来,跟你妹瞎说什么呢!”
夜深人静时分,整个世界只剩下反派北风斩草除根的声音,王术了无睡意在床上辗转反侧。“叮——”微信新消息至,来自李疏。她点开李疏的头像,自己在床上拱得乱糟糟的鸡窝头就跃然屏上了。根据照片里的晨光可推断是李疏早起洗漱后爬梯拍的。王术默了默,点进手机相册,也给李疏回敬了一张,并很酷地回复他“扯平”。是她半夜上厕所刻意取道他床前拍的。
李疏没有再回过来,王术便默默打量着对话框里最后的这张照片,她的睡相惨不忍睹,他的却很好,浓长的眼睫垂下来,像个无辜的睡美人,有种奇怪的脆弱感。
王术只擅长插科打诨,不擅长认真的甜言蜜语,她以后也不会对任何人包括李疏本人说起,有天半夜她抱膝蹲在他床前借着月光注视他良久,最后垂眸在他微微蜷曲的手指尖上轻轻亲了一下,小小声跟他说了句“谢谢”。不光谢谢他把她带到童话小木屋,也谢谢他去年在404画室说的那句“做我女朋友吧”。
杨得意洗漱后回到主卧,王西楼正坐在床尾对着相册里伸着胳膊要抱抱的微缩版王术垂泪——他刚才在客厅的镇定是装的。他昨天晚上已经气过一茬了,当下是听到王术假装无事发生叫“爸爸”又难受了。
“怎么出这么个事儿派出所也没有通知家长?” 王西楼问。
杨得意往脸上拍着精华水,不急不缓点出了个事实,“术术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第 35 章
1.
钱慧辛前一晚因为胡同里有人打孩子吵个不停睡得晚, 所以上了公交车把羽绒服的帽子往前一翻遮到脸上,不到两站路就睡过去了。
7747这趟公交线是今夏新开的专线,直接通往衡河水库。到了水库以后要转车再去第三监狱, 或者不转车徒步也行, 也就三四里路。
钱慧辛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不怕遭人惦记,所以睡得安安稳稳的。呃,也不能说多安稳,司机开车比较猛, 因此钱慧辛动不动脑袋就得撞玻璃一下,但撞也撞不醒, 最多就是重新调整个姿势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啧”。大约是这声“啧”隔着不近的距离被司机听到了, 后面车子开得就稳当多了——大冷的天去衡河水库的没几个人,因此车里空荡荡的, 一切声响都很明显。
钱慧辛一觉睡到即将到站, 她打了个饱足的呵欠睁开眼睛,听到后座的大妈打趣, “姑娘可真能睡, 男朋友也真体贴,这大冷的天儿……”钱慧辛闻言疑惑地回头要去看看大妈是不是在说她,脸颊却蹭上了柔软的布料。是件不属于她的羽绒服,加塞在她的脑袋和玻璃之间。她一愣, 转回来,与不知何时上车的林和靖面面相觑。
“……你不冷吗?”她与他相顾无言, 半晌, 忍不住问他。
“太阳出来了,没多冷。”林和靖温和道。
钱慧辛把衣服还给林和靖, 再把一直遮挡大半视线的帽子掀开,然后往窗外看去。果然,太阳出来了。
“上回连累你一起挨骂了,不好意思。下回你不用管,她就是越有人越起劲儿。”钱慧辛说。她一直想说“下回你不用管”这句话,但那天以后没再见过他。
车窗缝里挤进来的风吹着钱慧辛耳畔的几绺碎头发呼地向前贴在面上,她伸指将碎发向后勾去,露出大大的杏眼和秀美的鼻梁。
林和靖没有应声,把胳膊套进衣袖里,转头望着钱慧辛,嘴角轻轻扬起,用温和的口吻跟她商量:“我以后每个月都陪你来好不好?”
钱慧辛感觉脸颊有些痒,她以为仍有碎发在刺挠着皮肤,伸手勾了勾,却并没有。
“不用,我又不是不认识路,你别把时间浪费到我这里。”她说。
“吱——”,公交车到站了。并不是专门的公交站,就是水库电房前的一小片专用区域。
十几个乘客陆续下车,钱慧辛揉了揉眼睛,咳嗽两声,与林和靖一道跟在后面下车。
“你要步行吗?”林和靖见钱慧辛直接向前走去,忍不住叫住她。
——衡河水库到第三监狱大约有三四里路,步行得半小时左右。
“这段路我都步行,我出门早,来得及。约的十点。”钱慧辛回头向他解释。
林和靖两手往羽绒服口袋里一插便跟上去了。
钱慧辛不住地转头瞧林和靖,但并不主动与他搭话。她只有在她妈妈、小姨和王术面前比较话多,在其他人面前没什么话说,因为掌握不了不得罪人的分寸。虽然,她其实也想向他道个谢——刚刚只说了“不好意思”,没有道谢。
钱慧辛不愿再回忆那些丢人现眼的画面,但林和靖就走在她旁边,不由她不回忆。
前些天她在回家路上被她奶奶钱素珍搂腿拖住出了个大丑,是林和靖给她解的围。
“你别拽我,你拽我没用。我没有钱给你出赡养费?你每个月领的各种救济金和补助金两千多去哪里了?”
“轮不到你操心我的钱去哪儿了!我就是把它们一把火点了给我儿子烧纸都没你多嘴的份儿!我得多少钱是我的事,你该出的赡养费你得出!”
“我没有钱,你别往地上坐,你松开我。”
“你这条小命是我儿子给的,你就得替他养我,到哪儿都是这个理儿。你今天要是不把赡养费的事儿跟我说清楚,我就跟你在这儿耗着,我反正在哪儿晒太阳都是晒。”
……
钱慧辛被钱素珍抱着腿杵在道旁,深觉人生再难也不过如此了。她转开脑袋用微曲的指关节轻轻压了压眼角,若无其事将那抹因难堪而起的热意压了回去。
此处距离三秋胡同不远了,围观人群里有认识她的估摸着已经前去给她家人报信儿了,她由衷希望钱素珍能在她家来人之前闹够打道回府,因为她实在不想再听那些掺杂着脏话的已经被颠来倒去痛陈过无数遍的破事了。
林和靖就在钱慧辛耷拉着肩膀放弃抵抗时在围观路人的指指点点里站出来了。他假称自己是学法律的,胡诌了几条并不存在的法律条款吓唬钱素珍,说如果留有案底,政府会撤销给她的所有补贴。
老太太油盐不进,七十多岁的人了,不见一点慈悲像,眼里的恶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了。她问林和靖他跟钱慧辛是什么关系,奚落他“不嫌脏”?“嫌命长”,又用市井脏话问候林和靖的父母。
林和靖便蹲下来当着她的面把报警电话拨出去了。
钱素珍没想到家务事而已他竟然来真的,骂骂咧咧夺了他的手机撇出去了。
林和靖瞧着自己的手机就那么寸直接掉进道旁窨井盖的缝隙里,转头扬起嘴角,说:“Pro Max,国行,11699,上周刚买的,你那些救济金不用给你儿子烧了,有地方用了。”
钱素珍瞧见手机刚好掉进窨井篦子里心里也是一抖,但她并不相信一个手机当真能有这么贵,直到围观的年轻人纷纷起哄,“这个价格得是512GB的吧”、“Pro Max的相机模组突出平面4mm,这距离这高度肯定花了”、“真的假的,一万多的手机连个壳都不戴,就这么不珍惜?”、“像我们这种需要攒钱买的才会珍惜,人家脚下这双鞋可能都比手机还得贵小两千”……钱素珍面色青红交错,她咬牙起身拨开人群便跨上自己的电动三轮走了。
于是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钱慧辛便跟林和靖撬开窨井盖脑袋对着脑袋跪在地上捞手机。最后手机捞出来晾了一晚开机居然还能用,也是个奇迹了。
——林和靖回家当晚买了个新的,这就是“奇迹”的内核。
三四里的路很快便走完了。第三监狱铁灰色的大门和高墙把身穿老款羽绒服的女生衬得愈加渺小。
“我在门口等你。”
“你不去找你哥吗?”
“我哥这周休假。”
2.
农历新年前又下了场大雪,杨得意在这场大雪里给全家做炸食,炸小酥肉、炸红薯丸子、炸豆腐、炸小带鱼。王戎王术两姐妹各自低头划拉着手机,一边时不时地溜达过来叨一口吃一边打嘴仗,一个说“你少吃两口能死?你肚子上都长游泳圈了吧!”,一个说“其实你是我妈在医院女厕所的废纸篓里捡的,你赶紧把筷子放下去找你亲生的爹妈去吧”。杨得意习以为常,懒得搭理她们,说“这么多吃的都堵不住你们的嘴”。
傍晚雪停了,起了风,大风在屋外肆虐,屋内的家庭剧《Call Back》就愈发温馨好看了。
王戎做了鸡蛋汤,炒了两个菜,再配上杨得意下午做的炸食,一家人热热闹闹地把晚饭给吃了。晚饭后王术不等人吩咐乖觉地收拾餐余去厨房洗碗。厨房的后窗没合紧,一阵风吹来,厨房门“咣当”摔上了,把王术吓一跳。碗筷沥水放入橱柜时,王术隐隐约约听到卧室的方向传来手机铃声,她以为是幻听没理,继续收拾着台面,片刻,王戎不耐烦地拎着她的手机进来了。
“你能不能把你的铃声改改?贱了吧唧的口哨声听得人想上厕所。”
“你管那么多闲事呢?你帮我接,我手脏。”
“啧,你俩不是下午才见过么?这才分开一顿饭的功夫。”
“……”
王戎抱怨归抱怨,赶在铃声停止之前替王术接了电话,再把手机贴到她耳朵上。
“什么?你在哪里?啊,听到了,我听到了。跟谁一起?啊,我在洗碗,过会儿给你回电啊,听到了,对的,现在要先挂断了,好了学长……”
王戎咬着苹果漫不经心打量正与男朋友说话的王术,深感“一段好的感情令人容光焕发”这句话是有那么些依据的。你看王术就丑得没有以前那么明显了。
因为王戎在旁边,王术不好意思多说,收拾好厨房以后,王术回到卧室依约再度打过去。
在等待电话接听中,王术的嘴角恨不得翘到耳根去。她发现了,李疏神智不十分清醒的时候就总喜欢叫她,而且会慢条斯理地跟着她说话。她问“你在哪里?”他就重复“我在哪里?在家”;她问“跟谁一起?”他就重复“跟谁一起?林和靖”;她说“要先挂断了”,他就重复“要先挂断了”。
然而电话却无人接听。
王术略一琢磨,又给林和靖打去,林和靖的声音即便经过两重讯号转译有些失真,也能听得出特别生无可恋,“出来吧,在你家门口,结账要回来时突然想起来你喜欢吃这家的金汤七星鱼,非要给你点一份……大晚上的希望你真的能吃得下吧。”
王术闻听一愣,倏地一跃而起,抓起羽绒服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往外跑。
“去哪儿?”路过客厅时王西楼问。
“一会儿就回来。”王术大声道。
3.
王术喜滋滋跑出来,刚好看到钱慧辛从车前走开,她叫了两声“辛辛”,问她去哪儿,后者回过头向她摆摆手,说要去胡同口买小米椒。
车窗悄无声息降下,林和靖把脑袋探出来恨不得扭一百八十度往后看。
王术轻咳了咳,问,“林学长也想去买小米椒吗?”
她本意是调侃,没料到林和靖竟然厚着脸皮直接应承下来了,说,“行,那我也去买点儿。”说着就推开门下车了。
王术一愣,“唉唉”了两声,林和靖充耳不闻,几个大步就走远了。
李疏从副驾驶座下来,绕到王术的这侧,与她一同望着林和靖的背影,很肯定地道:“他一定会跟钱慧辛说,是要给我们单独说话的机会,他才不得不跟上去的。”
王术点点头:“可想而知。”
李疏把装着七星鱼的纸袋交给王术,说:“上回你说过好吃的,给你带了一份……那你回家吃吧,我等他回来。”他说这话时,背靠着车门,眼尾微微下垂,看起来很无辜。
“我得多贪嘴这个时候把学长丢街上自己回去吃鱼啊。”王术拉着他的手轻轻荡了荡,问,“你们明天几点的飞机?”
——李疏一家今年要回海市外婆家过年。
“明天几点?十一点,上午十一点。”李疏顿了顿,又补充,“江叔也一起去。”
“江叔跟你们的情况有好一些吗?”
“啊,情况啊,从成乔治的反应来看,应该是好一些了。”
——成玥嘴里开始频繁出现“江叔叔说”了,这表示江云集已经把成玥纳入自己的生活并开始对他密集输出了。
“为什么成玥叫成乔治?”
“为什么叫成乔治?因为他笨得像猪啊。”
王术跟着李疏一道笑了一会儿,然后抬手把他额前的碎发向后拨去,说:“喂,学长,想开一点儿。”
……
江云集这回去海市大概是奔着再谈结婚去的。他没有答应成荟“两边跑”的模式,愿意婚后搬过来住,直至成玥初中毕业。
——成玥现在就近就读的学校是晋市师资力量最强大的,小学部初中部都如此。
事实上,江云集最近这两个月已经陆续在往成荟家里放东西了,衣服、手表、鞋包、文件、出差顺手买的小物件林林总总的,当然,其实也想留宿的,只是成荟考虑到人多嘴杂,怕个别没数的去两个儿子面前胡乱说些不好听的,一直没允许。
成荟哲学系硕士研究生毕业,虽然本人较为寡言不善辩,但向来不太瞧得起活在别人目光里和唇齿边的人。江云集从小娇生惯养着当然也如此。但有了孩子以后,成荟不得不苟着,遵循人类社会一些约虽然莫名其妙但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如婚前尽可能不留宿男人。江云集不能理解,甚至觉得可笑,但愿意接受。嗯,他现在愿意接受了。
总之江云集终于调整到正确的航向靠近成荟了,李疏也终于没有理由再表达不满。江云集以后将跟他在同一个门里进出,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
“那要是就是想不开呢……”李疏问。
“那我就得怂恿你妈暴力解决了。反正要是有什么想不开的,我妈只要发火一使用暴力,我就想开了。”王术道,又补充一句,“小时候。”
李疏垂首笑得肩膀微颤。
天空又开始飘雪了,王术突然发现七星鱼袋子里还有一盒仍有余温的马拉糕,问李疏还要不要吃,李疏点了点头,王术便揭开盖子两人一人一块吃起来了。
“怎么也给我带马拉糕了?”
“我觉得好吃就给你点一份尝尝。”
王术一愣,突然觉得这一句话是如此甜蜜,比唇边的马拉糕都要甜蜜许多。
便利店的灯光有些昏沉,估计灯珠距离寿终正寝差不了几天了。
林和靖往钱慧辛袋子里丢了几个小米椒,又被后者尽数捡出来扔了,林和靖给了她一记幽怨指责的眼神,钱慧辛屈指托了托镜框,说,“有两个不熟,有两个熟得快烂了,你不会挑就别挑了。”林和靖于是背靠着纸袋架束手站着等她。
钱慧辛挑完小米椒,又挑了一袋散装鸡蛋,经过货架时再顺手抓出一瓶蚝油,如此一起买单也不过三十四块三。
出了超市,林和靖觑着钱慧辛的神色,几番犹豫,仍是忍不住问:“这种散装鸡蛋蛋壳上没有标识日期,怎么知道有没有过期?”
钱慧辛理所当然道:“磕进碗里,没有霉烂,没有臭味,就是没有过期。”
林和靖想说这样的验证方式会不会太草率了,但是自己在心里琢磨了下,把这不知人间疾苦的问题吞回去了,他两手往兜儿里一插,跟在钱慧辛后面走路。
两手各拎着个塑料袋大步向前走的瘦高女生又把头发剪短了,似乎仍是她自己随手剪的,跟狗啃得似的,要不是颜值能打,走在路上是会被人嘲笑的程度。不过他却瞧出了不同的味道,他瞧着她这头自由不羁的碎剪随性漂亮。
“怎么突然停了?看什么呢?”林和靖问。
钱慧辛指着锦绣大道对面高远的公寓楼,说:“确实有点像天府仙宫,一重一重的,等到半夜街上的灯光都熄灭看不清楼体以后会更像。”
“……”林和靖露出不解的神情。
钱慧辛解释,“是术术刚搬来时说的。”
她解释完看到林和靖仍然是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暗忖自己果然在与不熟的人交流方面是有壁的。
她抬起拎着塑料袋的手用拇指外侧轻轻刮了刮额头,没再继续解释,往前走了,假装刚刚单方面的对话不存在。
林和靖站在钱慧辛刚刚站立的位置对着那个方向看半天,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这是认识一年多以来钱慧辛第一次主动找话题与他聊天。可太不容易了。
“你是后天要去衡河对吗?”林和靖追上去问。
钱慧辛回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们可能还会偶遇。”林和靖笑得眼睛都没了。
“你没有别的事情做了吗?”钱慧辛问。
“没有。”林和靖答。
……
4.
大二这年的春节过去得无声无息的,大概是因为一直陪伴着她的李疏不在,所以显得无声无息的吧。
王术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唯有接到李疏的电话时能振奋片刻。
王戎说:“你瞧你这德性,要是哪天你男朋友移情别恋了,你可怎么办?”
王术撅着屁丨股吭哧吭哧铲雪,闻言转头给她翻了个震古烁今的大白眼儿,向着屋里吆喝:“妈,王戎杵半天了,光大嘴叉子指挥我,啥也没干!”
王术不耐烦地赶走王戎,一个人把整个院子里的雪全部码到墙根底下后,叉腰站在原地思忖良久。王戎说得没错,李疏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大,在她展望的未来里处处都有他的身影——她完全不做其它可能性的考虑——李疏就像王西楼、杨得意和王戎一样,是理所当然地存在于她未来生活的每一天和每件事里的。
王术突然觉得有些惶恐,因为根据她多年观影所得,这种在悬浮于生活的象牙塔里生根发芽的感情一般都没有什么好的结局,她跟李疏能是个例外吗?要知道她向来没什么运气,是买一百块彩票最多中四袋洗衣粉的衰鬼。
“嗯?罚站呢?犯啥错了?”
钱慧辛拎着一袋草莓上门,在王术身后稀奇地问。
钱慧辛小姨新交的男朋友家里有个挺大规模的草莓园,人特别有礼数,每回上门都得搬两箱来。这些不大但很甜的牛奶草莓不但惠及了三秋胡同的老邻居们,还惠及了锦绣大道那侧的李疏——王术上学路上给的。因为那个男人上门太勤快了。
“我在琢磨这漫长的人生应该如何度过、跟谁一起度过,以及人类的终极追求是什么。”
“可快住嘴吧你,操不完的心。”
王术正要接过钱慧辛的草莓袋子,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李疏飞机落地如约给她打来的电话。王术立刻就把钱慧辛抛之脑后了,她一改先前的低沉模样,喜笑颜开,开口就是故意拉长音的“学长”。钱慧辛的胳膊伸在冷空气里,半晌,抖落了鸡皮疙瘩轻笑着收回去,转向正从屋里走出来的杨得意。
“吃了吗辛辛?”杨得意打着呵欠问。
“吃过了,”钱慧辛把草莓交给杨得意,补充一句,“比上回的甜”。
清晨的冷风从小院上空掠过,将草莓的香气裹挟着送到几十里外的机场到达大厅。李疏把手机收回口袋里,笑容煞是好看,引得路人频频侧目。他推着行李推车转头叮嘱了成玥一声“跟上”。
第 36 章
1.
李疏所学的材料科学这个专业基本不可能有止步本科的。李疏大四王术大三的这一年, 李疏在与王术商量后,决定去考归省C大的研究生。归省地远偏僻,但在其十万大山深处有个全球闻名的国家级R8重点实验室, C大其它专业不怎么突出, 但它的材料科学专业近年在国内逐渐首屈一指——在教育部和地发委的牵头下, R8实验室许多大佬都是C大的客座教授。
“我听说C大那个专业比Q大的都难考,说不定他考不上呢。”
一道放学的路上,钱慧辛把外套脱了拿在手上,跟在王术身后慢慢走着, 试着安慰她。她知道王术是不愿意与李疏分开的,王术只是觉得抱大腿说“你不要走”有点丢人才假装洒脱的。
“你要是实在不会安慰人就去给我买个冰淇淋吧。”王术回身无可奈何地说。
一个从小到大都没考过压线分的放弃保研都要去归省C大的资优生有多大几率考不上?
此时十月上旬都即将结束了, 但是晋市却没有如往年一样降温, 白日里的温度仍能高达三十度。胡同里的老人说后半个月开始降雨,到时候温度就降了, 一阵秋雨一阵凉, 等半个月的连绵阴雨降完,夏天就走得干干净净的了。
钱慧辛买回冰淇淋, 王术啃着冰淇淋继续往前走。她突然想起什么, 掏出手机捣鼓了几下,给了钱慧辛个眼神。钱慧辛的手机跟着“叮”一声,她不明所以掏出一看,居然是收到了王术的转账。
本周G理工各学院统一发上一学年的奖学金。显然这是王术刚刚收到手里还未捂热的一部分奖学金。
“你的奖学金你自己安排, 我的给你分一半,你就当是捡钱。你得去海市看看, 海市极具风情的仲月街区、繁星广场, 沿海路上千奇百怪的万国建筑和遮天蔽日的行道树,甚至就连空气里隐隐浮动的海腥味儿, 都跟你以前给我描述的一样。”王术解释道。
“你都穷得没有房子住了,就不要再当散财童子了。”钱慧辛默了默,说。
钱慧辛要把钱转回来,却被王术攥住手腕制止,她说:“就算没房子住,我也还是比你富裕点儿……现在去也行,毕业以后你自己再添点儿领着你妈去也行。这是我大二努力学习的动力之一。”
钱慧辛伸手挠了挠眉头,压下了心头翻滚的情绪。王术去年从海市回来就喋喋不休跟她说“你一定要去一次”。她最开始还微末有些不开心,认为王术明明知道她是什么家境还一直这么鼓励她太过于没心没肺了。
王术见钱慧辛不再推辞,十分欣慰,继续先前的话题,说:“我的确是不想跟他分开,但是我当初也不想离开我家搬来三秋老破旧,时间一长什么都适应了。况且我自己都没想好以后要去哪儿做什么,不能拖着人不让人动,那不讲理。”
钱慧辛想了想,说:“那你是得好好想想以后了。你不考研的话,要不要考公呢,要不要考教呢,你得趁早决定趁早做准备了。”
王术把冰淇淋纸揉成一团重重扔进路边垃圾桶里,皱眉道:“烦!”
……
2.
“你是不是就想离家远一些?”成荟直视着李疏,“你商量都不跟我商量一声?我跟你江叔结婚以后就不是你妈了?”
——三个月前,在去年婚期的同月同日,成荟嫁给了江云集。
“我的专业你又不懂。”李疏摘下耳机回答她。
“我生你的时候我也不懂一个这么点儿的小孩儿到底应该怎么养大,我自己慢慢摸索着也懂了。你耐心一点给我解释解释再商量商量不行吗?”成荟的声音没控制好微微扬高,引得客厅里成玥不安地放下了IPad。
“乔治,一个小时到了,把IPad放下,吃点水果,去写作业。”
江云集把切好的水果给成玥放到手边,然后端着笔记本去餐桌上写邮件。
——书房被占用教子,他不方便进去。
成玥扭着身子趴在沙发背上,伸长脖子跟江云集说:“我妈好像生气了。”
江云集往书房的方向转了转头,纠正他,“自信点,不是‘好像’”。相依为命多年的儿子一声不吭报考了千里之外某个偏远地区的研究生,不乐观估计,他将在那个地方把书一路读到底,如果再不乐观点,他被R8实验室招揽,还将在那里工作多年。
李疏有点惊讶成荟对这件事情的反应居然这样大,因为这在他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他做的又一个需要自己独立负责的决定,而成荟总是相信他的判断,向来不插手他的任何决定,自他小学毕业以后便如此。
李疏不顾成荟的“你别碰我”的身体语言,起身把成荟按到桌前坐下,他在笔记本键盘上敲击了几下,然后把屏幕转向她,说:“归省C大是我们这个专业的学生都想去的,我们老师也是这么建议的。这是我报考前查阅的资料,这里有他们的实验室设备列表、在校任教的院士和合作的企业。”
成荟按捺着情绪把李疏指给她看的内容大略浏览了一遍。实验室各种仪器设备以及虽然简介只写了寥寥数语却似乎大有来头的院士她一个都不认识,但是C大这个专业的合作企业确实一个个拿出来都是响当当的。
“如果这个学校真的像你说的这样好,你高考时为什么不直接报考?”
“因为我高考时C大这个专业确实不如G理工。C大这个专业就是前年年初跟R8实验室合作以后被这个国家级实验室给带起来的。”
“……虽然你给的原因让我无法反驳,但你还是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
李疏哽住,一时竟不知要再说些什么。成荟极少这样咄咄逼人,尤其是跟自己的儿子,她一直是个情绪平稳的妈妈。他正犹豫着,成荟突然把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成荟低着头一根一根捋着李疏的手指,心里极为难过,“你不愿意跟江叔住,你好好跟我说,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楼下那户年初卖房子,你要是跟我表达了这个意思,我当时就让他把那房子买了。”她说到最后声音有些浮了,似乎是哭了,片刻,她压低声音又道,“太远了,你太过分了。”
李疏半蹲下来勾着脑袋去与成荟对视,他缓缓道:“但是我真没有那样的意思,我不讨厌跟江叔住一起,我时不时地去住学校旁边的房子是因为……有女朋友的人偶尔夜不归宿是可以被体谅的吧。”
成荟作势要挥开他,“我现在一个字都不相信你。你长大了,谎话也多了。”
李疏抽出两张纸,给成荟塞进手里,继续劝着:“我这个年纪真的很难跟一个成年男性有多亲密,就算是你跟李道非我亲爹复婚,我也差不多是这个状态,真的。”
……
3.
“你爷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你去那里,你想过以后的发展吗?”李疏要去归省,李道非也同样不理解,“你爷现在都不拿正眼看我了,一天天吹胡子瞪眼的,他自认没养你长大没什么资格对你的选择横加指点,就靠整治我隔山打牛,我这一天天日子过得十分糟心……”
“我选这样的专业本来就没打算借他的势,你让他不用管了,我自己想得都挺清楚的。”
李疏给自己点了一份牛肉饭,把餐牌交还给侍应生。
李道非到得早,此刻已经吃上了,他举起叉子轻轻挥了挥,问:“你那女朋友不要了?”
“……”李疏沉默片刻,若无其事道,“我以后每个月都会回来一趟,虽然C大所在的宜市没有机场,但去年通了高铁,一趟来回十四个小时,两顿觉而已。”
李道非闻言一愣,嘴巴微微张开,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李道非当年追成荟就是这样不惜成本不辞辛苦,结果最后人追到了,感情却甚至未能维持到第二个儿子出生。他原本想借此打趣李疏几句,但突然感觉有些扫兴,便不说了。李疏跟他不同,这一点他其实早在李疏青春期时就看明白了,李疏从不享受被人追逐和喜爱的乐趣,他只觉得麻烦和被冒犯。
“你妈跟江云集俩人过得还行吧?”
“还行。”
侍应生把牛肉饭端上来了,李疏轻声道谢,习以为常地用叉子把西兰花推开。
“西兰花不吃给我,我补个维C。”李道非觑一眼他的餐盘随口说。
李疏理所当然地叉起西兰花给他放到盘子里。
其实李道非和江云集在他这里还是有区别的,虽然两个他都不怎么亲近,但他不会把西兰花给江云集。他突然略有些遗憾地这样想道。
“归省C大是不是非去不可,你再考虑考虑。”李道非慢条斯理地嚼着西兰花,徐徐道。
4.
李疏洗完澡略有些不耐烦地擦着头发,手指在笔记本键盘上敲击了两下,之前听到一半的录播讲座便重新开讲。然而这回教授嘴里的“帕尔帖效应”、“载流子”、“ZT值”再也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了。李疏坐在桌前坚持听了约十分钟,最终还是不敌突然而至的烦躁,把网页地址收藏进浏览器列表里,而后关机。他起身来到阳台上,下意识地往三秋胡同的方向望去,然而胡同里有几盏灯时亮时不亮,光线十分不友好,什么也看不清。
恰在此刻,“叮——”,一条新消息至。李疏低头看到“非科班出身相声演员”的备注名,眉头立刻就松动了几分。他把手机贴向耳朵,听着王术“我在你家楼下,你下来一趟,这个点儿你妈应该在家,我就不上去了,啊,这个点儿你应该刚洗好澡……不管,我来都来了……”时长三十四秒的车轱辘话和声音里故作神秘的笑意,顷刻便散了最近几天因为成荟的责问和李道非的不支持而产生的些微愧疚和烦闷。
李疏套上衣服下楼,在小区中庭几个滑板少年之间找到王术。说“少年”可能不太合适,是介于儿童和少年之间的年龄——王术在这个年龄段之间还是挺吃得开的。王术正在给小少年们示范她的滑板技术,但大约是许久没练了,他走到跟前时她刚好一脑门儿冲撞到怀里。不知道她先前是怎么跟人吹嘘的,总之这一跤摔得非但没被同情,还被齐齐嘘声嘲讽。
王术被嘘得脸红,掩面把滑板还给最小个子的男生,不讲理道:“姐姐只是好几年不练了……你们爱信不信吧,姐姐玩儿滑板的时候,你们中大多数还没学会直立行走呢。”
小男生们本就好斗,可不惯她张口就来的毛病,他们立刻七嘴八舌地向她约战,“姐姐不服我们找个场地继续比啊”、 “姐姐可以示范这个Kickflip么” 、“后门就有个小滑坡,走啊”……
李疏在王术上头之前捂住她的嘴,说:“姐姐服了。”
滑板少年们你追我赶地离开后,王术退出李疏的怀抱,用下巴点了点旁边的礼物盒,态度十分倨傲,也不知道从哪部野生偶像剧里学的,说:“给你的,打开看看。”
李疏打开盒子便看到自己去年跟王术提到的那个联名款的运动鞋。他挑的这双鞋不算特别贵,但是不好买,某购物网站和大多数实体店长年断货。
“奖学金花光了吧?”李疏盯着鞋子看了片刻,问。
“还有一些些……”王术讪讪道,随即又横眉竖目,“你别操那多余的心。”
李疏于是便不多问了,反正他后面总有机会补给她。他眼睫低垂嘴角微勾仔细打量着收到的礼物,看看鞋舌,又看看鞋底的减震气垫,突然抬眼望向王术,并在王术反应过来之前,动作极快地趋近,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
“谢谢。”
王术也不凹霸总造型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她感觉李疏是真的喜欢这双鞋,并非哄自己开心的,忍不住又开始给他画饼,“以后给你买更贵的。”
“好。”李疏明知她是在画饼,却被哄得很开心。他把鞋盒放在地上,抓着王术的胳膊肘,把她填进自己怀里,在仍然带着暑气的夜里,静静与她拥抱。
“行了,你上去吧,我走了。”王术轻拍他的胳膊示意他松手。
李疏却纹丝不动,片刻,说:“我想再多抱会儿。”
王术没忍住笑了:“学长不要学别人黏人。”
李疏:“没学人,就是想黏你一会儿。”
5
十月底李疏C大报名确认以后,王术装不下去开始抽哒了。当然,她并没有在李疏面前抽哒,是寻了个借口拒绝了李疏的饭邀回家抽哒的。杨得意收摊骑着电三轮回家时,王术正在水池前弯腰洗脸,虽然她极力假装自然,但那红眼睛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行了,说说吧,都好几天了,到底是碰上什么难题了。最近生意好我早出晚归的顾不上你,今天可巧面洒了提前回来……别装了,你那脸根本藏不住事儿。”
王术本来都止住了,杨得意这样笑着一问,她那不值钱的眼泪又啪嗒啪嗒掉下来了。
“唉,都来瞧瞧,可把我们大头难为坏了。”杨得意笑着伸手摸了丽嘉摸她的头。
王术捂着眼睛委屈地说:“李疏要去归省读研,他说不定毕业也留在那里。”
杨得意一愣,眉头微微皱起,又慢慢松开,“哦,是这么个事儿啊,”她解下围裙缓缓擦了擦手,将之放到洗碗池上,“那你是怎么想的?你想他留在这里?”
王术肩膀微抖了抖,扯了截一次性洗碗布揉到眼上不肯说话。
杨得意转而又问:“你自己想好以后要去哪儿做什么了吗?”
王术听了这句眼泪淌得更凶了。这不就是她回答钱慧辛的那句吗?!
杨得意随手烧上一壶水,准备做晚饭,她低叹一声,慢条斯理道:“你自己心里都没个成算就不要贸然去干涉别人,以免以后落人埋怨。而且这也不是多大的事儿。现在是新时代了,视频通话非常方便,即便是要见面,国内坐飞机或坐高铁几个小时也见到了,不要在心里演七八十年代天各一方的苦情戏。”
王术被劝得有点豁然开朗的意思了,但同时又被讽刺得挂不住脸。她拨开水龙头低头又洗了一把脸,悻悻地“哼”一声扭头就走。
“不要急在一时,日子长着呢,大头。”
6.
鸡蛋黄似的夕阳斜斜挂在青铜街街尾商户的屋顶上,晚风吹来蔬果摊贩的叫卖声、社区广场的音乐声,和谁家妈妈“你再敢过马路不看车我把脑袋给你拧下来”的呵斥声,颇具生活气息。李疏把车停在秋粮胡同口,大步向胡同里走去。
今天C大报名最终确认以后,他又马不停蹄去做老师布置的模拟实验,因为实验迟迟没有进展不能走开,王术在楼外等了他十多分钟,之后给他留言有事回家饭约取消。李疏从王术没有详述是什么事这一点上推断出王术情绪不佳,因此实验结束报告一交立刻就收拾东西回来了。
“你怎么来了?”王术借着倒垃圾出门见他。
“你哭过?”李疏皱眉问。
王术闻听下意识地去遮眼睛,她出门前特地往墙上镜子里瞧了一眼,面上明明已经没有异常了。
“是因为我让你等了?”李疏问。
“我哪有那么小气!”王术轻踢一脚垃圾桶表达不忿。
王术靠在墙上,眼睫低垂,道,“我就是看到你在系统里点击确认了归省C大,突然有点难过。又舍不得你离开,又羡慕你有自己明确的方向,”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生气你好像没有想过我们以后怎么办。”
李疏低头注视着她,眉头渐渐皱起。
杨得意的声音突然从墙内传来——
“你们如果要聊这么深刻的话题,就先把厨房垃圾桶还给我,我急着扔菜叶子和鸡蛋壳。”
王术大窘,在原地崩溃握拳。
李疏见她埋着头一动不动,弯腰拾起垃圾桶把它交给来到门口的杨得意手里。
杨得意曲指勾着垃圾桶笑着,用口型叮嘱他,“好好跟她说啊。”
李疏点头表示知悉,并问:“阿姨,我们出去吃饭行吗?”
杨得意笑道:“这有什么不行的,你让她先回来把拖鞋换了。”
第 37 章
1.
两个闹别扭的年轻人离开以后, 一直藏身在自家门里的二姥姥端着几张韭菜盒子来了。她是正要出门的时候听到了墙外的动静,这回难得有点眼力见儿,没有出来围观打趣。
“我正要出门就听到他俩说话, 不过没听太清。术术哭了?你骂她了?”二姥姥问。
“哗啦——”杨得意把搀着韭黄的鸡蛋倒进油锅里, “婶子你这岁数耳朵可以啊。嗐, 没什么大事儿,她男朋友要考去归省读研,她舍不得,在跟人闹脾气。”
“啊, 归省啊,归省是太远了, 我可听说那地方深山老林的, 穷得恨不得吃不上饭。”二姥姥在厨房昏暗的灯光和呛人的油烟里扬声评道。
杨得意翻炒几下把火关了,打开头顶的橱柜取出个方盘, 道:“你听说的得是二十年前的归省吧, 不对,二十年前也不至于吃不上饭啊。归省现在是中部地区发展最好的, 未来几年还会更好。而且归省虽然属于丘陵地带, 山林是比平原多,但人家要考的学校没有建在深山老林啊,也是现代化大都市。”
二姥姥常年深居三秋胡同,也不怎么看新闻, 所以耳根子特别软,别人说的话, 错的她听, 对的也听,她立刻道:“唉, 已经发展得那么好了?!那去就去嘛,又不受罪。术术不高兴什么,大不了以后毕业也去嘛。老钱家的那个辛辛从小就念叨着以后要去海市。多好啊,一辈子扎在这三秋胡同里可没出息。”
杨得意闻言神色略微黯淡,她一方面是跟老人一样的想法,认为年轻人趁着没有负担的时候多出去走走是件好事儿,一方面却多少又有些担忧,害怕王术这个窝里横的玩意儿在千里之外他们招呼不到的地方受人欺负。
“你说的对,我也是这么说的。”杨得意稳了稳心神,抓起一角韭菜盒子吃起来,转开话题,称赞二姥姥,“韭菜盒子还是得吃我婶子亲手做的,比外面饭店里做得都香。我其实前几天就想吃了,但就是觉得择韭菜烦人。”
二姥姥听得高兴笑得一脸褶子,“你再想吃了就跟我说,我给你做。坐电视机前看两集电视剧的功夫就择好了,哪里烦人。”
两人在客厅与厨房的明暗交界里漫聊着,王西楼和王戎相继下班回来了,天气预报的声音也响起来了。
“……预计今天晚上到明天白天,我市将出现大范围持续性强降水过程,居民应尽量减少出行,关好门窗,地处低洼的居民要准备沙袋、挡水板等物品,或砌好门槛,以防止雨水倒灌。”
“能不能信呐?雨水倒灌?白天日头可大着呢!”
“谁知道呢,不过真要是下雨,秋衣秋裤得找出来备着了。”
“又一个夏天过去了,日子过得可真快。”
“是啊。”
2.
车子开出去不久,王术就发现了不对劲。它是驶向G理工方向的。她想问“你不是说去吃饭么”,但一时抹不开面,便一路绷着脸保持沉默。李疏果然将她载到了他的居处。
两人在电梯里也各自盯着前方保持沉默,王术在这份沉默中越来越委屈,及至电梯门打开,委屈终于到达顶点。她转身在李疏沉甸甸的目光里硬声说,“很多人毕业就会分手,我们……”
却不巧再次被打断——
“肉和菜洗好了,火锅底汤也煮沸了,你们到了,可真会挑时间。”
王术闻声回头,不意瞧见林和靖和钱慧辛。林和靖在敞开的门里站着,钱慧辛在他身后的客厅里正反手解着围裙。
林和靖看出王术的疑惑,主动解释:“庆祝你的朋友辛辛愿意也当我的朋友。”
钱慧辛面瘫脸纠正他:“我只是说不讨厌你。”
林和靖好脾气地回头道:“对的,但两年了,不值得庆祝吗?”
……
虽然王术一直知道林和靖在着意接触钱慧辛,但其实四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不多。她不愿意坏了大家的兴致,尤其是钱慧辛的兴致——辛辛愿意跟人接触多不容易——立刻露出盎然笑意跨出电梯。
“她对她的朋友是真爱啊,你看那脸儿变得多快,”林和靖在后面悄声吐槽,又问,“你们刚刚吵什么呢?”
“去归省的事儿。”李疏说。
王术翻出自己的拖鞋穿上,问钱慧辛,“我都不知道你俩也在,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给你发信息了,说‘我到了,你什么时候来’。”钱慧辛说。
两人同时低头查看手机,一个以为自己没发出去,一个则是以为自己没收到。
片刻,王术讪讪道:“我手机开了勿扰模式,没留意有新信息。李疏跟我说晚上一起吃饭,也没说是跟你们一起吃饭,不然我就不推掉了。”
钱慧辛盯着她的眼睛琢磨着问:“你俩终于吵起来了?”
王术做歹毒状悄声让她“闭嘴”,提膝去书房里翻自己上周落下的小镜子了。
在过去的近一年里,王术几乎成了这个小三居的常客。不过原因并不是成人方向方面的,而是学术方面的,具体来说,就是当它是个自习室与男朋友一起来上自习。此处没有图书馆和自习室里挥之不去的低频嗡嗡声,空调温度也可调可控,是考级考证阶段的理想自习场所。
——不过上自习是无需夜不归宿的,所以成荟的直觉没错,李疏的确是在说谎。
当然,他们也不是没有在自习期间做些与自习无关的事情,比如上个月和上上个月,两人就没有按捺住给彼此脱了脱衣服……不过最后均因故以失败告终。
3.
夜幕落下来以后,小三居里的火锅场逐渐别开生面。林和靖在讲自己和几个同学做的手游APP,钱慧辛在讲即将到来的教资面试,王术在讲暑期兼职时遇到的毁三观的脑残……李疏不时走神,但也说了几句跟成玥相关的趣事。一打啤酒很快就只剩下最后的两瓶。
钱慧辛喝得脸蛋儿红扑扑的,语速慢得仿佛开了0.5倍速。
“我跟她说,当老师有寒暑假啊这多好,一年有三个月的时间我都可以带着她出门转悠,弥补她在监狱里哪儿也去不了的这些年。”
“我还跟她说,等她出来,我第一件事就是陪她烫头,什么流行烫什么,然后还要给她买很多裙子。我从小就不喜欢穿裙子,因为穿裙子不方便跑,但是我听姥姥说她曾经是喜欢的。钱文长活着的时候不允许她烫头穿裙子,现在钱文长死了……哪里不对,钱文长是不是早就死了?啊!是早就死了,厨房里那一地的血还是我用拖把拖的,后来拖把很难洗。”
林和靖给钱慧辛的酒杯里倒上了温开水,后者醉得喝不出来区别,仰脖就干了。林和靖寻不到干净纸巾给她擦嘴,索性直接伸出手指在她唇角下巴上各刮了一下。
李疏问:“她妈还有多久出来?”
林和靖头也不回道:“一年十一个月。”
王术走过来不顾钱慧辛的挣扎用热毛巾给她擦脸,“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不过去年暑假跟她一起去医院探望她奶奶,从她奶奶的咒骂里大概听了一嘴。”王术跟林和靖说,“虽然用了两年的时间,但能让她说出‘不讨厌’已经很了不得了。任何情况下麻烦千万不要对她发脾气,可以直接不理她,但是不要发脾气,她害怕那个,学长。”
钱慧辛的大脑已经基本停摆了,她听到王术说“不要对她发脾气”,皱眉跟着搂了一句“对对,不要生气”,听到王术说“学长”,张嘴便问,“什么?哪个学长?你的学长?”
王术露出苦瓜脸耷拉着肩膀黯然道:“我就快没有学长了。”
钱慧辛小姨催她回家的电话给这场火锅局画上了句号。
因为李疏喝得也有点多,王术便负责替他送人,又因为王术实在有很多不放心的地方要交代林和靖,便一路把人送到了小区门口。王术在小区门口与林和靖又聊了约七八分钟代驾才来,她谢绝了林和靖也一道载她回家的提议,说还有话没跟李疏说完。
林和靖与钱慧辛离开后,独自往回走的路上,王术毫无征兆地顿住脚步。她站在原地琢磨片刻,突然转头望向一旁的社区便利店,又片刻,犹豫着提膝迈向便利店。王术整个购物的过程特别快,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出来时外套口袋微微鼓起。
4
李疏剩余的意识仅撑到把碗碟全部丢进洗碗机里就到了强弩之末的状态了。他听到浴室里有哗啦啦的水声,以为是谁在洗澡,片刻,他想起来到房子里只有自己,所以那是他自己放的水。
酒精似乎把血管里的血液煮沸了,李疏热得不能行,仿佛置身盛夏正午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他跌跌撞撞地进来,本意是要去关水,却把手伸进了装满凉水的浴缸里——不能指望一个喝醉的人还记得调节水温。
李疏热得脑袋快要转不动了,他最开始是想脱衣服的,但解扣子太麻烦了,他热得等不及了,索性就直接迈进了浴缸里。
“没关系,反正衣服本来也得洗。”他用就快要烧干的脑细胞分析并肯定当下的情况。
王术录指纹进门,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鼓劲儿。之前的两次,一次是因为准备不足,一次是因为她忍不了疼,他都忍住了没有做下去。她得先把那两次的偿还了,再与他慢慢说。很多人毕业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现实因素分手,他们眼下似乎也遇到了棘手的现实因素,但是她不想分手,他得想想办法。
厨房方向传来洗碗机工作状态的轰轰声,王术闻听不由露出惊讶的表情,她出门时瞥见他醉得都夹不起碗里的鱼丸,怎么居然还能把碗洗了?
王术狐疑叫了两声李疏的名字,并未得到回应,她一路走过去接连打开卧室和书房的门,也都不见他的踪影,“李疏?”她扬声又叫着,目光突然落在洗手间的门上。
“你在不在里面?”王术敲着门问,“在里面就吱个声儿啊,李疏学长?”
王术停止敲门把耳朵紧紧贴上去,然而里面既无水声,也无人声。她不由皱眉,怀疑有可能是刚刚她下楼送人的时候他因故出去了。她转身向着玄关的方向走去,要去门口的斗柜上取手机给他打电话,心脏却没有任何预兆地倏地一沉,她眼神一凝顿住脚步,转头便压下门把手奔进了浴室。
一点水汽也无的浴室里,李疏静静趟在浴缸底部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沉没多时。
王术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惊得麻木了,动弹不得,全身的热血也仿佛直接成冰。但这种状态只维持了大概三秒不到,她便竭力挣脱出这一瞬的惊惧,“噗通”跳进了浴缸里。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借了力,王术两手伸到李疏身下,颈侧的青筋一振,便把这个高她一头的男生给生生抱坐起来了。
李疏在破水而出的那刻突然呛咳起来,咳得面白发乱、目赤筋浮——当然不是因为溺水,是被乍然出现的王术吓的。
“你怎么了?”李疏被迫伏在王术肩上,眼睫湿润微垂,显得十分无辜。
王术的眼泪这才扑簌簌落下,她咬牙在李疏背上狠狠捶了两下,又紧紧搂着他不许他挣扎,嘴里是抖得稀碎的心有余悸的“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李疏似乎这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他伸手回搂着王术,说“我就是热,你别怕”。
第 38 章
1.
天际“轰”的一声炸响, 跟着便是密集的雨点砸窗声。王术从惊惶中惊醒,当先打了个哆嗦,她到这刻才意识到水是凉的。
她胡乱抹了抹脸, 拉着李疏从浴缸里出来, “行了, 不洗了,去床上躺着。”
“我就是热,”李疏晕晕乎乎跨出浴缸,仍在安慰她。
“我知道, 你把湿衣服脱了,先去躺着。”王术说。
李疏脑袋浸了几分钟凉水, 自以为清醒了不少, 他清楚不能把湿哒哒的衣服穿进卧室,微蹙着眉, 慢吞吞开始解扣子, 一边解扣子,一边茫然四顾, 寻找自己并未拿进来的睡衣和内裤。
王术张口试图阻止, 低头瞥到自己口袋里湿淋淋的东西,喉咙滚了滚,一声不吭了。她盯着他愣愣瞧了片刻,转身涨红着脸去把浴缸里的水放了。待到浴缸里的水全部流出, 李疏早已离开。
窗外雷雨大作,王术湿淋淋地倚着浴缸埋头坐着, 片刻, 抬起微颤的手把卫衣脱了……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惊呼,似乎是那户突然发现哪扇窗户没关, 房间被雨打湿了。王术听着女人的指责和男人的抵赖,神情愈发窘迫,牛仔裤本就很紧的铜扣突然变得愈发得紧,手指指肚都硌紫了都没能打开。她略感挫败地低头做了两个深呼吸慢慢平复情绪。也不知道为什么,前两次李疏给她脱衣服时,她并没有很强烈的羞耻感,但这回自己脱时,羞耻感却反而拉满了。
王术把自己的衣物归拢到脏衣篮里,打开花洒极快速地冲洗着自己,琢磨着大概是因为当时他们俩都呼吸急促和滚烫,她能在他那里找到平衡,而现在慌张哆嗦的只剩下自己,没地儿找平衡了。
因为雷声一直在耳边徘徊不去,王术害怕被雷劈,五分钟就把自己从里到外洗刷好了。她套上李疏的T恤和从便利店顺便买来的一次性内裤,再把脏衣篮里两人的衣服一起倒进洗衣机里,握拳给自己鼓了鼓劲儿从浴室里出来了。
在一鼓作气去往李疏卧室的路上,王术突然想起没跟家里交待,于是转道去玄关斗柜上取来手机给王戎发信息,让她告知父母雷雨太大不回去了。
王戎的回复顷刻就到了——一个捂眼偷看表情包和一句“Enjoy yourself,做好措施”的阴阳怪气的嘱咐。
王术最烦她这种显眼包式的聪明劲儿,她本打算直接略过,但深想还是气不过,于是给王戎发过去个用她的丑照制作的俗烂表情包,并很有先见之明地在她回信谩骂之前关机。
……
王术曲膝上床时,李疏已经不是十分清醒了,但在耳边叫他“学长”会有模模糊糊的回应。她把他从侧躺推成平躺,然后迈过他的腰趴到他胸口小口小口开始啃他脖子……即便榨取生平观影所学,也仍旧是一嘴轻一嘴重的,其实并不怎么令人愉悦。
李疏被啃得有些痒,手一动,便十分丝滑地从王术柔腻的后腰一路抚到了蝴蝶骨上。他倏地睁开双眼,与满面通红的王术面面相觑。
“……太好了你还没走,”他揉着眉骨醒了醒神,懊恼自己差点睡着了,“术术,你……”
王术不待他把话说完趴回去继续啃,她不知道此情此景两人说什么能不尴尬,就索性什么都别说了。她十分庆幸自己刚刚把大灯关了只留了橘黄的床头灯,最起码她此刻的困窘不至于纤毫毕现。
“你先、你先等等,术术,我想跟你说几句话。”李疏微微后仰躲避,但王术就像个大型水蛭,吸附在他颈侧,跟着他移动。
“大头!”李疏继续躲,又想恼又想笑。
王术听出了他真的是不愿意,慢慢停下了。她垂着脑袋不动,想说“你别拒绝我,我现在臊得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砍了埋岩浆里”,但未及发声,眼泪一下子就涨上来了。她假借咳嗽缓了缓情绪,半起身硬声给自己找补,“……不愿意算了,借我条裤子,我要回家。”
“没有不愿意。”李疏抓着王术的胳膊肘要把她扯回来,却被她梗着脖子左右腾挪躲开。
“我要回家!”她突然扬声。
李疏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到王术的眼框红了倏地停下,他缓缓支起胳膊沉默不语盯着她,片刻,右膝向上一挑翻身把她压到身下,极快速地说,“别人毕业就分手是别人的事儿,我不分手,你这个大混球……把腿分开。”
王术的眼泪被突然的天旋地转给颠出来了,她左右歪头在枕头上揩了揩眼睛,静静与李疏对视。在漫长的对视中,眼睛又湿了。
倪静琳说不用感情耽误彼此的前程是成年人的默契和美德,但是王术觉得自己可以是一个没有美德和默契的人,她甚至可以是个耍赖的人,总之,她就是不想跟李疏分开。
王术微微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李疏不由分说捂住了嘴。李疏另一只手抬起慢吞吞去解睡衣扣子,说:“既然你刚才不想说话,现在就也别说了。”
……
大约一刻钟后。
“没真不让你说话,是不是疼了?”
“……不是疼,有些奇怪,说、说不上来。”
“是不舒服?”
“……不是,你别问了。”
大概是因为雷雨声太大以及光线太暗令人的羞耻心大打折扣;也大概是因为那句“我不分手”太鼓舞人心,王术的配合度很高,这个夜晚因此被拉得格外长。
2.
虽然杨得意在王术面前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跟婶子也没多说什么,但这点忧虑还是在这晚的睡眠质量上表现出来了,最开始是睡不着觉,后来是一有动静就醒,王西楼上个厕所、喝口水、调个床头灯,她都会惊醒。
“术术是不是没回来呢?”
“说雨太大不回来了,刚刚给王戎发信息了。你今天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杨得意躺得实在难受,便拥被坐起来,细细跟他说了今天的事儿。
世界这么大,她十分愿意让王术趁着年轻出去看看,但她又忍不住前怕狼后怕虎。今天电视里不还播了一条年轻女性被醉汉骚扰和暴打的新闻吗?这个世界真是令人忧心忡忡。
王西楼说:“你即便整宿不睡给她盘算又有什么用,大头的人生到头来还是得听大头自己个儿的的。你少操点心吧,大头只是看起来没心没肺,但并不是真的没心没肺。”
杨得意斜睨着他,不满道:“你个当爹的怎么这么镇定?你不担心吗?”
“是跟着李疏的话,我倒是不担心。去年的事儿你是不是忘了,就是大头在公交车上遇到变态那事儿。李疏当即带着她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一点阴影没留下。李疏心细果断,能把她照顾得很好……但是镇定谈不上,糟心,非常糟心,雨大可以叫我去接她回家。”
杨得意也是关心则乱,王西楼一提起这事儿,她大脑瞬时清明了。
王西楼当初实在气不过,趁着周末去了接警的派出所了解情况。派出所的民警对这个事儿太有印象了,说李疏把人打得拘留之前得先去医院缝针不说,她家姑娘也不是个纯纯的软柿子,双方都签字以后,她临出门还得回去照脸再抡人两下,而且她抡完人她男朋友还赞许地笑了……啧,挺有意思的一对小情侣。
啊,是这样没错,如果有李疏在侧,她家大头应该受不了什么委屈。
“行了睡吧。”杨得意心安定下来了就有了倦意,但她刚躺下旁边王西楼又长吁短叹坐起来了,“你怎么又起来了?”
“睡不着了。”王西楼说。
3.
王术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一睁眼,天就已经亮了。身上是温暖干燥的,显然学长事后替她清理了一番,这真是令人羞耻心爆棚——没错,天亮了,羞耻心回来了。
一个清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大头,聊聊?”
王术慢吞吞翻成个趴卧姿态,把棉被尽可能多地塞到身下,又将头发往脸前扒拉,试图遮挡惭色和熬夜后略显浮肿的脸。
“……可以聊,但是不要叫我‘大头’,我的头早就不大了。”
李疏听她认真反驳忍不住笑了。
窗帘缝隙里露出的天空是铅灰色的,阴云浓一块,淡一块,仿佛王术衣柜角落里那条跟其它衣服混洗后染色不匀的白裙子;一夜过去了,仍旧在下雨,有车驶过时能听到车轮溅起雨水的声音。
“昨天晚上喝多了,没太控制住,你还好么?” 李疏侧过头注视着她。
王术表情僵化艰难回答,“……不是太好,但可以克服。”
李疏“啊”一声,顿住了,一时无话。
王术却以为他误会了,表情突然变得愈发难以启齿,犹豫片刻,她艰难解释:“昨晚挺好的,是现在不太好……话题到此为止,我们两个都没有经验,就不要相互为难了,各自处理吧。你继续说你的,说正经的,求你了。”
李疏听到“各自处理”和“说正经的”垂眸又笑起来。
——两人现在一躺一趴,能正经到哪里去?
李疏伸手在王术后腰轻轻揉着,耐心等着,后者终于不好意思地转过头要说话时,他突然抵近把她的话吻回去了。李疏细细咬啄着她的唇角和内侧软肉,在厮磨的间隙极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如果你毕业没有特别想去的城市,你就先来归省看看能不能适应,不能适应也没关系,C大合作机构遍布全国,近距离的大都、晋市,远距离的海市、滇市都有,我毕业可以去你选中的城市。等我研二年龄到了我们就结婚,好么?”
王术觉得李疏这样缓缓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直击心灵。她想,他一定是在他心里的小黑板上写过很多内容,又做过无数道选择题,所以此刻才能徐徐给出这样一个最终答案。
“……似乎现在结婚这么早的不多了,大家会说没出息的。”
“别听他们的,跟不喜欢的人结婚才是没出息。”
第 39 章
1.
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声势浩大的雨夜, 王术经历了新的感官体验,大致规划了新的生活方向,当然, 也重新武装了自己的脸皮, 以应对未来王戎探究的目光。
而同样是这个雨夜, 钱慧辛的奶奶钱素珍走完了自己并不怎么值得书写的一生。
老太太起夜突发心梗,卒于门楣正下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清晨对门的邻居出门瞥见,差点吓破了胆。由于老太太的躯体被人发现时已经僵硬多时, 实在穿不上寿衣,就只好草草将寿衣搭在身上一并填入殡仪馆薄薄的棺木。
棺木、寿衣、骨灰盒、遗体火化等林林总总的费用五千四百块钱是钱慧辛出的, 是她用两个暑假的兼职辛苦攒出来的, 就当感谢老太太曾经追着她喂过饭。不过感恩之情也就到这里了。
整场丧事严肃、寂寥、惨淡,从头到尾只有钱素珍三个老家来的年过半百的侄女在灵堂前假哭了几嗓子, 也算跟她了却了浅薄的姑侄情。
钱素珍是那种最传统最愚昧的人, 头胎得子以后,自己就把自己给抬起来了, 走道儿下巴扬得恨不得戳破天, 每每回娘家都要同她同样重男轻女的老母亲一道给哥嫂找点儿不痛快——因为她哥嫂三胎生得都是女儿。所以几个侄女如今能来送她一程完全是人道主义的表现。
“等过两年你妈从里头出来,你们娘俩好好过你们的日子……这套房子还能值几个钱,就当是他们母子对你们的一点点补偿。”几个表姑奔丧回去之前感慨万千地如此跟钱慧辛说。
……
王术抬手抹了把汗,叉腰瞧着堆在地上的零碎东西, 跟钱慧辛说:“可算是收拾好了,你洗洗手去一边歇会儿, 我自个儿下去扔就行。”
两人花了一整天的功夫整理出来的钱家的这堆东西, 有早就该扔掉的擦地都嫌不够吸水的旧衣物,有街道办帮扶人员赠予的被用的脏兮兮的小家电及被存的过期的食品, 有一家四口大大小小的相框、生锈钥匙圈、保温杯以及其他针头线脑的东西,填满了三个□□布袋和六个大号塑料袋。
然而钱家这个破旧的三室一厅现在也就剩下这九袋垃圾了,王术等下再这么拎下去一扔,就真成“家徒四壁”了。
——钱慧辛的小姨前两天鼓动着钱慧辛把这个房子里的床、沙发、衣柜、冰箱、电视等全扔给收废品的了。
“你们到时候再重新装修?”王术上午来时瞧见空荡荡的房子惊讶地问。
“也可能会把它低价卖掉,然后去买个小二居。我姥姥说,即便是死过人的房子,只要价格够低,也一定仍有人要。”钱慧辛当时如此回答。
钱慧辛盯着塑料袋里的生锈钥匙圈,头昏脑胀,仿佛在腾云驾雾。她似乎看到她奶奶用那个挂有菩萨牌的钥匙圈打开门,嚷嚷着叫她生理期不要洗头;又似乎是她爸爸用那个挂有酒瓶起子的钥匙圈打开门,吩咐她去厨房拿刀切个瓜,又似乎是她妈妈用那个挂有她生肖像的钥匙圈打开门,质问她为什么作业没有写完就打开电视。她大约一分钟后才意识到王术刚刚跟她说话了,又一分钟,大脑解密了王术那句话的内容。她心不在焉地应道:“嗯,我现在不想出去。”
王术当先就去拎装有相框和钥匙串的那个塑料袋。钱慧辛心脏一紧,微颤的“等一下”脱口而出,但王术幽幽望过来时她却又无话可说。王术也不催促,就静静等着,但五分钟过去了,钱慧辛仍没有决断,只眼睛渐渐红了。
王术想了想,商量道:“这袋东西我带回我家去,以后我帮你保管,再过十年二十年你想要了,你就揣上二百块保管费来找我取,这样行不行?”
钱慧辛模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然后转开脑袋极快地抹了一把眼角。
……
王术与钱慧辛锁上钱家的门,一道回到秋粮胡同口,碰见正在胡同里转来转去的钱慧辛的姥爷。七十来岁的干瘦老头儿瞧钱慧辛一眼,见她眼角是红的,便吞下了正要说出口的牢骚。他背着手引着钱慧辛往胡同里家的方向走,慢悠悠说,“你姥姥正在家给你炸红薯丸子,你小姨跟你小姨父来家了,说要住一晚明天载你和你姥姥去见你妈,顺便在衡河水库转转……”
王术站在自家门口瞧着路灯下一老一少离去的背影,心头黑压压满当当的情绪突然释放出大半。
2.
钱素珍的事情尘埃落定时,不回家的雨夜已经过去一周了,王术默认不需要再特别交待什么了,最起码杨得意和王西楼并没有表现出追究的意思。结果王戎这个不长眼的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突然敲门进来,非要问出王术有没有做安全措施。
王术气急败坏地啐她一口,起身推搡她要把她赶出门。王戎扒着王术的衣柜不松手,下巴意有所指地往门外一扬,道:“要不然跟妈说,要不然跟我说,你挑一个吧。”
王术听出了王戎的隐藏意思,神色讪讪地往门外扫一眼,不甘愿地罢手。
“在没皮没脸方面,你一直是个中翘楚,这点随我。”王戎故作优雅地两腿交叠坐在王术床前,“所以就直接省掉害羞这个步骤吧,你详细跟我说说,我给你断断有没有问题。”
王术盯着她看半晌,起身就要出去,“你脑子有病,我不如去跟妈说。”
王戎赶紧将她拉回,道:“行了行了,就告诉我有没有做措施就行了。你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情绪上来了就爱跟生命赌概率……”
王术忍无可忍地截断她,愤愤道:“有有有,有措施,行了吧?!”
王戎在王术强烈的送客眼神里起身,她走到门口,又回头问道:“他过程中……没有违背你的意意愿,一直是温柔的吧?”
王术把桌上的毛巾卷成条,倒勒住自己的脖子,面无表情威胁:“再问自杀。”
王戎翻着白眼道:“我是问你正经的,你端正态度好好回答。你们这些有头无脑的年轻人有时候会把对方一些不良癖好当成是深爱……”
王术实在听不下去了,道:“人家没有违背我的意思,也没有不良癖好,你不要在那儿瞎脑补。避孕套都还是我买的,人家先开始不大愿意,是我说不愿意我就回家…….”
王术在王戎凉薄的目光里惊觉自己说多了倏地住口。
王戎徐徐道:“原来人家本来是不愿意的。王大头,你挺有出息啊。”
王术哪能容她这么揣度自己,那多没面子,她立刻反口,“我刚刚说错了,他没有不愿意,是因为我们先开始吵架了。之前的两次都是他先……”
王术惊觉自己又说多了,再次住口,露出糟心的表情。
王戎转头便冲主卧里正等着她回去汇报的杨得意喊话:“妈,你快过来听听,你家大头的故事可长了……”
3.
转过年二月底,李疏过了初试,四月底,过了复试,他的本科阶段就算是基本结束了。
王术既无考公打算也无考研打算,大三下学期就开始留意专业相关的兼职工作了。她做过各类展会的现场口译——大都和晋市均属一线城市,承接的各类国际展览会多不胜数;也做过儿童文学的笔译;与此同时专八高分通过,其它专业级证书能考的也都考了。之后她研究了下人才市场里的薪资水平,感觉未来还是可期的。芒果千层糕会有的,漂亮的小裙子也会有的,一口气买两碗豆腐脑一碗喝了一碗倒掉的日子指日可待。
当然,王术自信心爆棚展望未来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毕业以后需要独自承担的生活日常所需有多耗钱,补一次牙多少钱,修一次马桶多少钱。
……
李疏的毕业典礼王术特地去捧场了,拎着一束鲜艳欲滴的玫瑰。李疏的同学们人均二百五,每个人都捧着这束玫瑰拍了照,美其名曰让其发挥最大价值。
“……你不觉得这样很令人反感么?也没必要处处彰显女朋友的存在感吧,毕业典礼上送玫瑰?”有位不知名的学姐在太阳底下狠狠皱眉跟同伴吐槽。
学姐大概是觉得属于自己的毕业典礼,多了许多闲杂配角,影响了自己内心世界的秩序。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她的毕业典礼,也是剩下那两千七百多人的毕业典礼。
王术太了解这个世界总是会有许多扫兴的人,她没有假装听不到,直接回学姐:“这位学姐你怎么净挑软柿子捏呢?体育系那边还有现场求婚的呢,是位一米九几的学长,你倒是去表达一下你的意见啊。”
女生大概没料到自己的抱怨会被人听到并回应,给了王术恼羞成怒的一瞥,说她“神经病”。她这样说着,走开了些,似乎是害怕神经病会传染。
王术不想追上前跟她解释——大好的日子那画面可不太好看,但是又担忧她听不到,嗓门微微扬高了些,继续道:“而且我没有彰显女朋友的存在感哦,我是觉得我男朋友的气质适合玫瑰,所以才去买的玫瑰,如果他适合百合或者雏菊我就去买百合或雏菊了。”
几道稀稀拉拉的掌声在王术身后响起,是李疏班里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同学。
学姐没什么战斗力,而且背后说人本就不占理,她悻悻给了王术一个“我只是懒得跟你计较”的眼神,抖了抖学士服,又走开了些。
“学长过来合个影。既然学姐已经把气氛烘托到这里了,我高低得彰显一下存在感。”王术不理大家的调侃,把流落在外的玫瑰抢回来塞到李疏手里,嘴角做作地一扬,举起手机“咔擦”“咔擦”连拍数张。
“做作”是因为,除非是特别好斗的人,不然争执必然会影响心情,哪怕你是不落下风的那个。
李疏瞧着镜头里王术隐藏在僵笑之下微末的焦躁,突然转头在她脸颊吻了一下。王术倏地转头望向李疏。李疏接过她的手机,低声说,“体育系还有现场求婚的,我不能亲一下?”又吻到她唇上,并按键定格。
王术瞬时感觉心上密密匝匝都是欢愉。李疏可真是她亲男朋友。
……
“你买玫瑰真的只是那个原因?”
“对,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适合玫瑰,虽然你那时候正抱着篮球热一身汗。”
“真就没有一点点感情因素,大头?”
“……那当然也有,我特地挑的店里最红的,表达我炽热的感情。”
李疏低头仔细打量花束,从里面抽出一支,挑剔道:“但是这支可不够红。”
王术一看确实偏粉,痛快道:“那可能是偶尔有些时刻感情淡了。”
李疏用谴责的目光盯着王术,等着她解释“某些时刻”具体是指哪些时刻。王术趴在他耳边举了两个例子,又意有所指地蹭了蹭他颈侧已不甚清晰的牙印,李疏的耳根隐隐红了。
他们这天没有乘坐交通工具,是牵着手聊着天步行从学校回家的。六月的天很热,从学校到三秋胡同八里的路很长,蝉鸣声很吵,但是不知不觉就走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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