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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挂断电话, 江昭意撑脸看着外面走神,天际一色的暗,细雨落在渡口停靠的乌篷船上, 发出“滴答——滴答——”的清脆声。

    江昭意来栖塘后, 第一时间就打车去了饺子店, 可当出租车抵达,她又生了怯意,没有勇气进去, 只坐在车里,隔着车窗看着正忙碌的胡雅夫妻俩。

    司机师傅见她久不下车,操着一口地道的杭市话问:“你不下去吗?”

    江昭意笑着摇头, 问师傅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师傅给她热情推荐了一家面馆, 二话不说载着她去了面馆吃面。

    面馆就开在顺宁街街尾,往前走几步就是左岸小区,江昭意付了钱下车。

    店面装修很小, 但很是热闹, 几乎坐满了人,老板娘正站在门口招呼客人, 见江昭意进店来, 一脸热情地问:“要吃什么吗?”

    江昭意没想到这家面馆开了这么多年还没关,她回忆了下, 距离她上次来吃面已经过去了快十年。江昭意看了眼墙上贴着的菜单, 和老板娘说:“小碗牛肉面。”

    老板娘诶了一声,笑眯眯地给江昭意安排了座位, 又高声吩咐店员煮份小碗牛肉面。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凛风拍打窗户发出刺耳声响, 惊得江昭意快速回神,她动筷要吃面,发现碗里的面已经凉成一坨,索性放下了筷子。

    老板娘送走店里最后一个客人,转头见江昭意还坐在原地,以为她是没带伞不能离开,热心肠开口:“姑娘,我这有多的伞,借你一把,你快回去吧,天不早了。”

    “谢谢,不用。”江昭意笑着拒绝。

    老板娘问:“你在等人吗?”

    “对,”江昭意点头,下意识看向外面,一片茫茫夜色,看不见尽头,她收回视线,继续说,“等我男朋友来接我回家。”

    老板娘笑笑,说了句年轻真好,端着碗筷进了后厨。

    一个小时后,一辆黑色大G打着双闪从缥缈雨雾里驶来,然后停靠在面馆外。

    正和老板娘聊天的江昭意不约而同抬头看去,雾霭茫茫的夜色里,车门从里打开,先映入视野的是握着雨伞的手,修长、白皙,宛如上好白玉扇骨。

    黑色巨大伞面从下往上打开,裴延撑伞下车,路灯描摹出他料峭又冷峻的身影,光影拉长,慢慢落入江昭意眸底。

    连绵不断的黑暗在裴延身后掩藏,他撑伞从光里走来,细碎雨雾缥缈,他站在细雨蒙蒙的夜色里,是这夏夜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不断吸引人靠近。

    随着裴延走近,光也越来越亮,江昭意看清他的轮廓、五官,然后像有感似的,直直对上那双深邃的黑眸。

    裴延撑伞站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雨水顺着伞面淅淅沥沥地落下,他看着坐在店里的江昭意,朝她伸出手,眸色满是温柔:“昭昭,我来接你回家。”

    江昭意心加速跳动,她牵住裴延的手,站在他身侧,仰头看着他问:“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申城距离栖塘还是有段距离,裴延即使开车再快,也不可能在短短两小时内就抵达栖塘。

    裴延修长指节穿过江昭意指缝,和她十指相扣,垂下眼皮,看着面前小姑娘说:“刚好在青芜录综艺,给你打完电话就开车过来了。”

    他语气风轻云淡,但江昭意知道青芜距离栖塘也不算近,雨天路滑,裴延却能在短短几小时内出现在她面前。

    盯着裴延轮廓流畅的侧脸,江昭意鼻尖微酸,只觉一颗心被泡得又酸又涨,裴延这人总是这样,明明为她付出了许多,到了他嘴里也只是轻描淡写两三句。

    少年人不善言辞,总将一腔热意藏于心底。

    幸好幸好。

    她还是眼尖地发现了。

    从裴延出现时,江昭意就发现老板娘一直盯着他瞧,她起先以为是老板娘认出了裴延。

    等结账走人,老板娘忽然开口:“先生,你还记得不?就零八年你来我面馆吃过面的,我刚就觉得你眼熟,没想到真是你。”

    倒不是老板娘记性好,主要是栖塘镇小,基本上都是熟人熟脸,裴延那张脸又生得过分好看,所以哪怕时隔多年,老板娘还记得他。

    江昭意惊讶转眸看着裴延,裴延挑挑眉,散漫眼神里透露着“没办法,长太帅了”七个字,江昭意默默抿唇不语。

    “记得,”裴延开口,语气谦逊有礼,“您家面馆味道不错,这些年一直没机会来吃,下次有机会再来。”

    老板娘笑呵呵说好,目送两人相携离去。

    坐上车后,裴延倾身给江昭意系好安全带,一抬眼皮对上这姑娘疑惑目光,他往座椅一靠,牵过她的手把玩,语调懒洋洋的:“问吧。”

    江昭意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栖塘?”

    “零八年,国庆前后。”裴延回答,一双黑眸直勾勾盯着江昭意。

    江昭意回忆了下这个时间段,正是她从平京跑回栖塘,来寻养父母一家未果,最后被裴珩找回去了。她脑海飞快掠过一个模糊片段——

    凌晨街道萧瑟,只有路灯静静矗立在黑暗之中,她吃面时无意抬眸,看见停在对街的出租车,漆黑车窗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

    彼时江昭意完全不在意,如今想来,出租车里的男生是裴延。

    江昭意只觉有只无形的大手重重用力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喘不过来气,连心脏都开始泛疼了,连着深呼吸好几次,她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裴延,一字一顿问:

    “你当时…为什么不下车?”

    裴延抬手抚上江昭意脸侧,用指腹温柔揩去她眼角晶莹,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开口:“我觉得你讨厌我。”

    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心高气傲的性格,虽然觊觎月亮,渴望月亮,但又害怕被讨厌,所以选择默默陪伴。

    那时裴延和裴珩关系正降至冰点,让兄弟两人破冰的契机是江昭意离家出走,裴延第一次跟裴珩低头,请求他陪同一起去杭市找江昭意。

    有时候,也不怪裴延讨厌裴珩。他这个哥哥,一双眼睛看透许多,只一语就道出他心中所想:“你喜欢江昭意。”

    裴延撩起眼皮,直视裴珩眼睛,语气坦荡:“是,我喜欢她。”

    裴珩印象里的裴延桀骜恣肆,游戏人间,他向来把感情视作玩笑,从不为谁停留,像是一阵自由的风,来去随意,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裴珩听他说,他喜欢江昭意。

    可是……裴珩垂放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紧,他也喜欢那个姑娘,而且是他先遇见她的。

    裴延有时候觉得老天就是爱捉弄他玩儿,他厌恶裴珩还来不及,偏偏两人还有什么心灵感应,比如此刻,他能敏锐察觉裴珩心情低落。

    “喂,去不去?”裴延啧了声,语调听起来略显烦躁。

    裴珩快速整理情绪,开口:“我陪你去,但…阿延——对不起。”

    裴珩这句“对不起”,彼此都知道什么意思,他知道裴延喜欢江昭意,可他还是想争一争,哪怕没有结果。

    “裴珩,”裴延眼皮垂下,脸上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嗓音低缓,“这一次,是我比你先遇见她——”

    裴珩抬目,眼中满是惊讶,裴延挑眉,语气很淡:“是我先来的,你有什么资格说对不起三个字?”

    撂下这句话,裴延迈步离开,裴珩紧跟上他,两人乘飞机抵达杭市,又转大巴去了栖塘。

    等出租车抵达左岸小区楼下,裴珩看着坐在楼梯口哭泣的江昭意,女孩双手抱膝,把自己缩成一团,肩膀不停抖动,像被人遗弃的猫咪。

    裴珩看见裴延目光一直紧跟江昭意,斟酌开口问:“你不下车吗?”

    裴延冷然勾回眼,合上眸子,语气淡淡:“不了,她不想看见我。”

    然后,裴延坐在车里,看着裴珩下车去安慰江昭意,带她一起去吃面,两人相谈甚欢,而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露出那样甜甜的笑容。

    江昭意仰头看着裴延,她的视线已经被水雾模糊,但能借着虚弱的光线瞧清他的脸,裴延眼睫细密又长,怎么也遮不住那眸底的深情与温柔。

    “不讨厌,”江昭意说,看着裴延眼睛,“是很喜欢很喜欢你。”

    她在心底补充,从情窦初开就喜欢你了。

    豆大的雨珠砸在挡风玻璃上,发出清脆响声,又被雨刷器无情扫落,风拍打着车窗,一切都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安静。

    裴延缓缓垂眸打量面前的姑娘,从她亮晶晶的眼,到微翘的秀鼻,炽热视线一点点落在她的唇上,喉结不自觉滚动:“江昭。”

    “嗯?”小姑娘抬眼看他,清澈杏眼一片懵懂。

    裴延松开江昭意的手,修长指节攀上她纤瘦的颈,粗粝指腹在后颈那块薄嫩肌肤摩挲,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距离就只差一点儿了。

    近到江昭意一抬眼就能看清裴延根根分明的睫毛。

    裴延垂下眼皮,漆黑的眼睛盯着江昭意,开口嗓音暗哑:“再靠近点儿。”

    江昭意如言,凑得更近了点儿,仰脸,睁着眼睛看着他,似有意捉弄,语气像只狡黠的狐狸:“靠这么近,不热吗?”

    “不热,”裴延低声说,单手托着她后颈,唇压了下来,“靠近点儿,我想亲你。”

    江昭意被迫仰头承受裴延的吻,她纤细手臂慢慢攀上他的肩膀,裴延吻着她,单手托住她后颈,另一只手向上摸寻,然后精准抓住她的手,强势插入,十指相扣。

    车外大雨滂沱,车内水声潺潺。

    裴延开车带江昭意回了公寓,两人洗完澡已经是凌晨,江昭意窝在裴延怀里,闭眼任他给自己吹头发,轻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栖塘。”

    “你哥说的。”裴延修长指节穿过江昭意长发,动作温柔有耐心。

    江昭意和裴延聊了许久,她来了睡意,忽然睁开眼,眼底映着光,问他:“裴延,你会爱我多久?”

    在这快餐爱情的时代,爱意这种东西太不值一提,江昭意能保证裴延现在是全心全意爱她,那一年、两年、三年之后呢?他还会爱她吗?

    裴延将吹风放下,给江昭意整理好长发,手臂穿过她腰窝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头,缓缓开口:“这一生时间太长,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所以我没办法向你保证我能爱你多久。”

    江昭意抬睫,从这个角度,她能看见男人眉眼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他的眼神在此刻显得格外缱绻。

    裴延低头,一个不带任何情.欲的吻落在江昭意眉心,她听见他用极为好听的声音说:“但昭昭,我可以向你承诺——”

    “——每一次日出时,我都会比日落时更爱你。”

    第六十二章

    江昭意生物钟向来准, 哪怕昨晚折腾许久,她亦在早上七点醒了过来,一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裴延漆黑深邃的眼睛, 她愣了几秒, 旋即轻笑一声:“早。”

    裴延垂眼,在她唇边落下一吻:“早。”

    早饭是叫的外卖,青菜白粥配江昭意最喜欢吃的生煎, 另外还有两碟爽口凉菜。

    吃完早餐,江昭意要起身收拾餐桌狼藉,被裴延握住了手腕, 她抬眼瞧他,眼底一片疑惑:“怎么了?”

    裴延一只手按住江昭意的肩, 让她坐回椅子上,然后挽起袖口,小臂线条流畅, 一边收拾吃剩的外卖盒, 一边开口:“这些事儿有我在,还轮不到你来。”

    江昭意撑脸看着收拾餐桌的裴延, 他动作散漫又利落, 不消片刻,就将一桌的狼藉收拾干净。

    裴延察觉江昭意目光, 起了兴逗她:“满意吗, 江老师?”

    江昭意一时没跟上他节奏,眼睫迷茫地眨了眨, 问:“满意什么?”

    裴延没有立刻回答,从抽纸盒里取出一张纸, 低头认真擦手。

    江昭意就怔怔地看着他,裴延手生得极为好看,指骨大且修长,白色纸巾每一次擦拭过指节,就像是在擦拭上好的艺术品,令人移不开眼。

    裴延擦完手,将纸巾丢进垃圾桶,然后手撑在餐桌边沿,上身略弯,凑近了江昭意,他懒散垂眸轻笑,十足的痞:“江老师,满意你男朋友长相吗?”

    两人距离近到江昭意能清晰感觉到裴延说话时落在她脸颊的热意,丝丝缕缕的侵略她所有感官,她一颗心紧张到疯狂跳动,连眼睫都颤抖了起来。

    “……还,还好。”江昭意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镇定。

    裴延垂眸掠过江昭意因紧张而颤抖不停的眼睫,他手撑在桌沿,上身压得更低,鼻尖呼吸完全倾洒在江昭意脸上,江昭意一张脸涨得通红。

    “裴…裴延……”江昭意几乎不敢看他,声音也变得磕磕绊绊。

    在江昭意以为裴延会如往常一样继续逗她时,他只很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角,目视她眼睛说:“去换身衣服,带你去个地方吃午饭。”

    “去哪?”江昭意好奇地问。

    裴延揉了一把她柔顺的长发,笑意散漫:“保密。”

    “……”

    自从四月份在这边公寓住过几天后,裴延便在公寓里添置了不少江昭意东西,大到四季衣物,小到洗漱用品,全是按照她的喜好来布置。

    江昭意换了一条白色雪纺裙,银色黑底细跟单鞋,简单化了个淡妆,拎上挎包就和裴延一起乘电梯去地下停车场。

    裴延惯例给江昭意拉开副驾车门,为她系好安全带才上车。

    车子发动驶离停车场,江昭意不经意转头,看见后排堆叠的礼品盒,心中疑惑更甚,裴延这是要带她去哪儿?

    出了停车场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就遇上了红灯,裴延刹了车,一转头就对上自家姑娘疑惑的眼睛,他手有节奏地敲响方向盘,懒懒地笑出了声:

    “放心,不会把你卖到缅甸去。”

    “……”

    就您这儿神神秘秘的样儿,是不像把她卖到缅甸去的吗?

    车子一个拐弯,缓缓驶进了顺宁街,熟悉的街景如同放慢的旧电影镜头在江昭意眼前一帧帧展开画面,红墙青瓦小楼,画满涂鸦的宣传墙……江昭意唇角一点点抿紧,手指紧紧抓着安全带。

    等车开进左岸小区,江昭意终于明白为什么车后排会有一堆礼品盒,为什么裴延一直神神秘秘的。

    裴延把车停在单元楼下,握住江昭意的手,触手一片湿润,全是汗意,他拿出纸巾给她擦拭掌心,动作温柔又细致。

    看着为自己擦手的裴延,江昭意抿紧唇角,许久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他:“……裴延,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裴延用纸巾给江昭意擦拭因为紧张渗出汗液的手指,撩起眼皮对上她苍白的脸,缓缓开口:“昭昭,既然你选择来栖塘,就说明你已经有勇气面对过去,为什么不愿意推开那扇门,去找一个答案?”

    “……”江昭意沉默不语。

    裴延为江昭意擦拭完手指,把纸巾团成团扔进车载垃圾桶,然后解开她的安全带,伸出手臂虚揽着江昭意,盯着她的眼睛说:“而且,有我陪着你,你不是一个人。”

    昨夜下了一晚的雨,在早上放晴。

    正午的太阳穿过挡风玻璃照进车内,刺眼的金光让江昭意有一瞬睁不开眼,她努力撑开眼皮,等适应阳光,眼前是裴延的脸,从眉到唇都格外清晰。

    “昭昭,我从来不是一个被人爱的人,但我希望我的昭昭是被人爱的小朋友。”裴延低头,与江昭意眉心相抵,说,“我们昭昭值得这世界最好的一切,无论爱情还是亲情。”

    “你该是永远被人爱的存在。”

    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的眼睛,终于能睁开了。江昭意眼底一片红,静静看着裴延,他眉眼极具温柔,眼底全是她的倒影,她忽然便有了勇气,重重点头:“你陪我去。”

    裴延牵住她的手,在两人十指相扣的双手落下一吻,看着她说:“我陪你。”

    从车上下来,裴延一手拎着给江乐成夫妻俩买的礼品,一手牵着江昭意往老式单元楼里走,每上一层楼,他都会在她耳边说一句:“我在。”

    南方的老式小区楼,层与层之间会有一个露台似的平层过渡,江昭意侧头去看走在身侧的裴延,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拉长他的身影,落在她的眸底。

    很久很久以前,江昭意问自己,你喜欢裴延什么?

    她给出的答案很片面。

    现在的江昭意想,她能给出一个完整的答案。

    她喜欢裴延,喜欢这个少年身上知世故而不世故的善良,喜欢这个少年与世界对抗的决心,喜欢这个看似桀骜自负,实际骨子里全是温柔赤诚的少年……

    江昭意之会爱上裴延,是命中注定,也是缘分使然。

    他们有着相似经历,同样热爱自由的灵魂,两个注定相爱的人,哪怕不在同一片天空下,命运齿轮也会推动我们相遇相爱。

    按照记忆爬上顶楼,江昭意牵着裴延的手站在虚掩的藏青色防盗门前,她闻见了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香味儿从门后跑出来,听见胡雅和江乐成的对话。

    “老江,你赶紧下去买瓶老抽,昭昭待会就回来了。”

    “好好好,马上去。”

    江昭意眼角微湿,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家,只是去了学校一趟。

    等放学回家,一推开门,妈妈会接过她的书包,拉着她手进厨房,背着弟弟给她喂一块才出锅的排骨,又笑眯眯地问她:“好不好吃?”

    这时弟弟和爸爸会从厨房外探头进来,斥责妈妈偏心,她会躲到妈妈身后,跟两人做鬼脸,然后一家四口一起笑出了声。

    旧时记忆涌上脑海,江昭意鼻尖微酸,很快收敛自如,她正要抬手敲门,藏青色防盗门被人从里推开。

    江昀从里出来,看着站在门口的两人,先是一愣,然后扭头从里喊道:“爸,妈——我姐和姐夫一起回来了——!”

    ……姐夫?

    江昭意被江昀对裴延的称呼弄得一愣,连伤感情绪都散了几分,转头压低声音问裴延:“你什么时候和江昀关系这么好了?”

    “想把你娶回家,总得下点儿功夫。”裴延虚搂住江昭意的肩,语调懒洋洋的。

    江昭意对此很无语,但此刻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屋里的江乐成夫妻俩听见江昀声音,胡雅连锅铲都来不及放,从厨房匆忙跑出来,看着站在门口的江昭意,默契地红了眼睛。

    也是此时,江昭意看见红眼的养父母,突然发现这十年时间是实实在在横跨在他们之间的,她记得她离开家之前,胡雅还是一头乌青的长发,江乐成背脊笔直。

    十年过去,她和江昀长大成人,妈妈的头发白了,爸爸的背更弯了。

    胡雅想要上前去拉江昭意的手,惊觉自己一手油污,怕被嫌弃,又讪讪地收回了手,瞧向江昭意的目光带着几分讨好:“昭昭…我正和你爸说下去买老抽,给你做你喜欢的糖醋排骨。”

    江乐成接话:“对,你妈昨天一听说你们今天要回来吃饭,连夜就去超市买了排骨。”

    江昭意的嘴唇微张,到了嘴边的那句“爸妈”怎么也叫不出口,她又生了离开之意,想要转身就走,裴延安抚地捏了捏她的虎口。

    江昭意抬睫看去,阳光给裴延乌黑色的碎发蒙上一层细碎的光,他眼尾压着笑意,温柔看着她,给足了她勇气。

    “麻…麻烦你们了……”江昭意僵硬地弯了下唇,露出一个礼貌微笑。

    许是察觉到江昭意对自己的疏离,胡雅眼睛更红了,她侧头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江乐成则笑着招呼两人进门。

    江昭意被裴延牵着往里走,裴延把给两位长辈买的礼品递过去,江昀从玄关的鞋柜拿出两双干净拖鞋放在地上。

    等换好鞋,江昭意漫不经意的一抬眼,微微愣住。

    房间布置一切如旧,三室一厅的布局,套内面积只有八十平方米,还没有西溪花间她一个衣帽间大,但格外的温馨。

    客厅正对是厨房,用胡桃木弧形壁柜隔出饭厅,阳光从窗棂溜进,略掉漆的白墙上一半都是江昭意读书时荣获的奖状,另一半则是一家四口的合照。

    江昭意睃巡一圈,眼睛发热,视线隐约被水雾模糊了,她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看着胡雅夫妻俩问:“……这里,没…重新装修过吗?”

    “本来是打算把房子卖了的,但你妈说怕你回来找不到家,就没卖掉。“江乐成答道。

    气氛一瞬沉默,江昭意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她觉得自己很矫情,早就过了悲春伤秋的年纪,可还是忍不住哭,她颤抖着声音质问出声,像是把这些年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当年明明…明明说好阿昀的病好了——你们就来接我回家……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到后面要抛弃我?为什么要食言——?!是……”

    她通红着眼睛,这一句话,几乎用尽了勇气吼出来:“是…因为我不是你们亲生的……,所…所以就注定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吗?!”

    第六十三章

    江昭意的字字质问, 像一把无形的铁锤重重敲在胡雅两人心上,夫妻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对女儿的愧疚。

    他们曾安慰过自己, 江昭意回到江家去做千金大小姐, 总比跟着他们一直以来吃苦受累要好, 她也一定能理解他们做父母的苦心。

    可事实不是如此。

    江昭意没有他们想象中过得那么好,这个姑娘从少时活泼开朗的性格,一点点变成现在疏离冷淡的模样。

    父母之爱子, 则为子计深远。

    却从未想过孩子需不需要,愿不愿意。

    迎上胡雅两人愧疚目光,江昭意倔强别过脸不看他们, 也是转头那一瞬间,江昭意眼睫一颤,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脸颊滑落,打湿了裴延肩头。

    裴延没有说话,只默默攥紧江昭意发凉的手, 用行动告诉她:别怕, 我一直在陪着你。

    一时间,气氛陷入尴尬, 偌大空间只有五人加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一阵穿堂风破窗而入,浅绿窗帘被风吹起的同时, 排骨烧焦的糊味也跟着传来。

    裴延松开江昭意的手, 把从一开始就当背景板的江昀叫走:“来,跟姐夫去厨房。”

    “……?”江昀一时没反应过来, 下意识问了句,“去厨房做什么?”

    “做饭。”

    “……”

    裴延拽着江昀衣领进了厨房, 把门关上,江昀反应过来,裴延把自己叫走,是想给江昭意和父母三人一个单独的相处空间,让他们能更快解开心结。

    “姐夫,谢谢您今天带姐姐回来。”江昀真诚地和裴延道谢。

    “甭谢我。”裴延眼皮掀开,黑眸淡淡地看着江昀,“我带你姐回来,只是为了她。”

    江昀沉默,只低低嗯了一声。

    一个月前,裴延在申音找上他,彼此交换了联系方式,偶尔会给他透露一些江昭意近况,他便告诉父母,好让他们安心,知道姐姐这些年过得好。

    裴延从仅剩一条缝的门缝看出去,江昭意和江乐成夫妻俩依旧僵在原地,谁也没开口说话,他太了解这姑娘,一身的倔脾气,但心肠软,只要发泄出来就好了。

    灶台上的排骨已经完全烧焦,裴延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精瘦流畅的小臂,动作熟练关火,把烧糊了的排骨倒进垃圾桶,取过菜板切菜。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把一旁的江昀都看呆了。

    江昀回过神,冲裴延竖拇指:“姐夫,你就是靠这手厨艺追到我姐的吗?”

    “不是。”裴延勾了下唇角,撩起眼皮看向江昀,指着自己的脸,语气拽得欠揍,“主要长太帅。”

    江昀:“……?”

    然后,江昀细细打量裴延,男人侧脸轮廓流畅,低头时,额前碎发落下小片阴翳,左眼一颗朱红泪痣,天生一张招桃花的妖孽脸,能把他姐迷倒也不算事太难。

    相较厨房里裴延和江昀轻松氛围,客厅里的江昭意和胡雅夫妻二人就分外尴尬了。

    胡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江昭意刚才的质问,也不敢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她虽然够不到那个圈子,却也能听到一些传言,祥汇集团的大小姐没有二小姐受父母宠爱,圈内宴会祝诚济夫妻多是带小女儿出席社交。

    一个正处于青春期,需要父母关爱的孩子,没有父母的爱,她这些年能过得有多好?

    眼瞧气氛越来越低迷,江乐成出声打破安静:“昭昭,别站着了,坐下来聊吧。”

    江昭意嗯了一声,走到单人沙发坐下。

    胡雅见此,连忙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递过去,江昭意没有接过,胡雅讪讪一笑,然后把玻璃杯放在江昭意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其实当初送你回平京后,我和你妈都很后悔,也想过等昀昀身体完全康复,就去平京接你回来。”江乐成喝了一口水,缓缓说道,“但给昀昀治完病后,我们手里没多少钱了,养一个孩子都费劲,更别提养两个。”

    江昭意平静开口:“阿公当年接我回去,给了你们抚养费,你们——”

    后面的话,江昭意没能说出来,她一抬眸对上胡雅发红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她深呼吸一口气,出声:“当年那笔钱,你们没有要……对吗?”

    “没有。”江乐成点头。

    江昭意觉得嗓子眼像是被人灌进一把粗沙,说话都是沙哑的:“为…为什么不要啊?当时…当时——昀昀的病需要很多钱,你们又从哪去凑的钱?!”

    “把店铺卖了,老家的房子卖了,再找亲戚朋友借点,总能凑出钱来。”胡雅笑着说,眼泪不停掉,她用手比划着,声不成调,“你阿公给…给那笔钱是好意,但我们不能要,我和你爸养你,不是为了靠卖女儿发财。”

    “昭昭,我没什么文化,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在我心里…你比昀昀更重要……”胡雅颤抖着指尖想要去触碰江昭意的手,又害怕被她躲开,伸到一半便停下了,含泪笑着看着江昭意:

    “我不后悔当年送你回你亲生父母家,毕竟我的昭昭是公主,合该在城堡里长大,不该跟着我和你爸吃苦受累。”

    江昭意的眼泪不停往下掉,“所以…所以我给您打电话,你发那些短信,是……”

    胡雅的手终于在时隔十年后,触碰到了江昭意的脸。

    江昭意闭眼想,比起记忆里,妈妈掌腹的老茧更加粗糙了。

    “你是我养大的宝贝,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性子,你这孩子看似什么都不在乎,没心没肺地活,实际上啊,遇事就往心里放,天生的犟脾气。”胡雅用粗糙的掌腹为江昭意擦去眼泪,语气温柔,“我不说点儿狠话,不让你想着我们,你又怎么会乖乖地留在平京,你肯定会跑回来找我们。”

    他们怎么可能不爱这个女儿。

    寒冬雨夜,从垃圾桶将小小的她捡回家,不停辗转医院带她看病,看着医生嘴里断定根本活不下来的孩子,一点点变得健康,这种成就感,一点也不亚于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就是因为太爱,宁愿忍受女儿多年的怨怼,宁愿忍受骨肉分离多年的思念,也要她过好一点儿的生活。

    江乐成也红了眼睛,手搭上妻子的肩,看着江昭意,小心翼翼地开口:“昭昭,你能原谅我们没有问你的意见,就让你回到那个家,原谅我们没有过问你愿不愿意回去,就私自和你断开联系吗?”

    胡雅已经泣不成声,但一脸希冀看着江昭意。

    江昭意吸了吸发酸的鼻尖,努力让自己情绪平静下来,缓过来后,她淡淡开口:“我以前恨过你们,也怨过你们,但不久前我知道我为什么会被丢弃在雨夜里,就不敢恨,也不该怨了。”

    孰是孰非,剪不断理还乱。

    如果当年没有胡雅夫妻在雨夜把命悬一线的她捡回去,散尽家财给她治疗,她也活不到现在,即使后面他们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回到平京,说狠话、断联系让她误会她被放弃,她也是不该怨的。

    没有眼前养父母,何来江昭意?

    江昭意心底还是委屈,但理智告诉她不该怨,也不该恨。她扭头看向厨房,繁复花纹的玻璃窗映出男人挺拔身姿,眼底盛满温暖的笑:

    “有个人告诉我,我该是被爱的存在,我想我能原谅你们,但不是现在,我需要时间去接受,很抱歉。”

    胡雅和江乐成对视一眼,眼底都闪过失落,也明白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他们和江昭意之间隔得不是十天半月,而是整整十年的时间。

    多年心结解开,江昭意周身清冷都散去了几分,和胡雅夫妻俩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欢快不少,多年不见的一家三口,平静聊起这些没有彼此的岁月。

    聊了快半个小时,胡雅记挂着要去厨房做饭,擦干眼泪就要起身。

    江昭意拦住她,笑眼弯弯得像只狡黠的狐狸:“您让他做就行,裴延厨艺挺好的。”

    话音落下那瞬,厨房的推拉门从里打开,裴延端着做好的糖醋排骨出来,听见江昭意这话,把手里菜往餐桌一放,长腿迈开,走到江昭意身边,狠揉了揉她头发。

    “江老师,挺会使唤我啊。”裴延低头,黑眸含笑盯着江昭意。

    江昭意往后靠了靠,半边身体紧挨着裴延,牵上他的手,讨好似地摇晃,仰头看着他,拖长尾音像在撒娇:“——我说得是实话嘛。”

    到底是太久没见过她这般娇憨的一面,不止裴延呆愣了须臾,连一旁的江乐成夫妻俩都愣了许久。

    裴延反扣住江昭意的手,扬眉轻笑,语气那叫一个不谦虚:“谢谢江老师夸奖。”

    “……不要脸。”江昭意红脸瞪他。

    裴延笑笑不语,低眸看着脸微红的小姑娘,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今中午忙了那么久,晚上回家记得好好奖励我。”

    “……”

    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江昭意到底是年少时的娇纵小脾气回来了几分,气得掐了裴延手背一下,但她那点儿劲道对于裴延来说,无疑不是像猫咪伸爪挠痒痒。

    裴延漫不经心地挑眉,语气闲散:“挠痒痒吗?”

    江昭意:“……”

    一旁的胡雅看着两人相处的画面,眼圈微红,目光欣慰,忍不住感叹:“真好,我们昭昭也找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裴延握紧江昭意的手,脊背略弯,凑到她耳边轻笑了声,热气喷洒,酥酥麻麻的痒意在江昭意耳边蔓延开,她听见他说:“咱妈夸我呢。”

    江昭意斜他一眼,眼神无语,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因为上午心结解开,桌上气氛和乐融融,胡雅看着坐在江昭意身边的裴延,倏地开口:“小裴,今天不是我第一次见你吧?”

    “不是,”裴延给江昭意夹了一块她喜欢的糖醋排骨,对胡雅笑道,“一〇年除夕,我来您这儿买过饺子。”

    胡雅适才回忆起来,七年前的除夕夜,栖塘难得下了一场鹅毛大学,她本来都打算关店回家了,哪想店门被敲响,一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相貌出众的少年。

    少年打着一把黑色的伞,飘落的雪花在他肩头消融,暗黄的灯光衬得他眉眼极为好看。少年满眼祈求,语气几乎低到尘埃里:“阿姨,能拜托您卖一碗饺子吗?我有个朋友很爱吃您做的饺子。”

    抵不住少年的哀求,胡雅心软卖了他一份饺子。

    少年连声道谢,从她手里接过才包好的饺子,小心翼翼护在怀里,撑伞离开,黑夜茫茫,路边只有一盏路灯亮起光芒,少年挺拔身影消失在雪夜里。

    “原来是你,”胡雅笑,又问,“那份饺子你朋友吃了吗?”

    “我吃了。”江昭意接了话,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裴延,眼底漫开点点温柔,“那份饺子,是他从您这儿买给在美国留学的我的。”

    此话一出,桌上其他三人都愣住。

    一份零下雪夜里买的饺子,横跨两个国度,一万多公里距离,从少年手里送到一个对父母满怀思念的少女手中,熟悉的饺子味,安抚了当年独自异国求学江昭意孤寂的心。

    高中时人人皆传像裴延这样对待感情三分钟热度的人,这一辈子都不会爱上另一个人。但事实是他爱了,而且爱得卑微,爱得小心翼翼,爱到默默以另一个从不存在的人守护心爱的姑娘。

    江乐成先回过神来,笑着说:“小裴很好,昭昭你要好好珍惜。”

    “我知道。”江昭意在桌下缓缓牵起裴延的手,细长指节穿过他的指缝,彼此掌腹紧贴,能清晰感受到薄薄一层皮肤下的脉搏跳动频率。

    一顿饭吃完,江乐成夫妻俩要去店里查账,江昀被打发去厨房洗碗,夫妻俩临出门让江昭意和裴延吃了晚饭再离开,两人便坐在沙发上聊天。

    “阿延,谢谢你。”江昭意冲裴延露出笑。

    如果没有裴延陪她回来,江昭意知道自己穷其一生,也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和父母解开心结,去寻找一个困她一生的答案。

    “少跟我说这俩字。”裴延轻掐了下她脸,眼睛盯着江昭意,出声,“我们昭昭不仅值得最好的一切,也值得这世界所有人去爱。”

    江昭意眼眶微热,她的少年前半生都在泥泞里踽踽独行,从未亏见过光亮,可他还是有一颗赤诚的心,即使从未被人爱过,他也愿意让她相信她是可以被爱的存在。

    “裴延,看着我。”江昭意双手捧起裴延的脸。

    裴延如言抬眸看她,面前姑娘清凌凌的杏眼倒映着他的脸,她眼尾微红,眼底却一片清澈的真诚,一字一句,告诉他:“不止我,我们阿延也是值得被人爱的存在。”

    “你的出生从来不是多余,而是上帝的恩赐。”

    “谢谢你让我在那些瞧不见未来的岁月遇见了你,”江昭意快速扫一眼厨房,确定江昀没出来,在裴延唇边落下一吻,“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来爱你,你的朋友、家人、粉丝,他们都是爱你的。”

    “所以,别否定自我,我们同样值得被人热爱。”

    第六十四章

    傍晚, 江乐成夫妻俩拎着大包小包从外面回到家,江昭意和裴延要给胡雅打下手,被胡雅从厨房赶了出来, 并对江昭意说:“你要闲得慌, 领小裴下楼去逛逛。”

    到底因着裴延职业特殊原因, 两人没有下楼,而是坐在客厅和江昀聊天。

    江昀指着正对客厅的白色卧房门说:“姐,妈一直把你房间给留着的, 你要不要去看看?”

    江昭意抬睫看去,白色木门上挂着一串贝壳风铃,燥热晚风一吹过, 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裴延目光也跟着看过去,手虚虚地搭在江昭意肩侧, 低头凑近,呼吸温热:“江老师,难得来一次, 不带你男朋友参观一下你的闺房吗?”

    他像是有意逗她, 把“闺房”两个字的字音咬的格外重,尾调拖长, 低沉带磁的嗓音像一把带钩的小钩子, 撩拨得江昭意心跳加速。

    一时间,气氛变得暧昧。

    江昀也不是什么不懂的小孩, 借口去厨房给胡雅打下手, 有眼见力的把空间留给江昭意和裴延。

    在一起这么久,裴延发现江昭意这姑娘害羞特别好玩, 面上强装镇定,一派清冷神情, 但绯红会像涨潮的海水,从耳尖一点点变粉、变红,然后快速蔓延到脸颊。

    就像此刻,她明明已经被逗得不知该怎么办时,还佯装一脸无所谓开口:“带你看我房间也不是不行——”

    “不过嘛,”江昭意耳垂是红的,眼睛亮晶晶,凑到裴延耳边,语气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以前都是你掌控全局,今晚怎么也得换我试试了。”

    裴延眼神变得晦暗,揽住江昭意的手往下,轻而易举地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儿,拇指指腹摩挲那处柔嫩肌肤,酥麻的感觉如同触电,瞬间传递到四肢百骸。

    江昭意身体瞬间软了,但还不服输,扬起下巴,用眼神同裴延较劲。

    裴延桎梏住她的手,顺势把人拉进怀里,另只手捏住江昭意下巴,没用力,却隐隐带有一种骇人的压迫感。

    江昭意长而卷翘的睫毛微颤,就这么看着裴延。

    裴延挑眉笑了一下,是那种很痞又带点儿坏的笑,邪气撩人,江昭意有点儿看呆,却见裴延微躬身,以压迫感十足的姿势凑近她,江昭意心不争气地跳了一下。

    江昭意有点儿后悔,她是不是撩过火了。

    裴延的唇游离在江昭意耳侧,一垂眸就能瞧见她漂亮修长的天鹅颈,他含住她发红的耳垂,锐利牙尖轻磨,像是在报复,江昭意吃痛瞪他一眼。

    “玩挺野啊,宝贝儿。”裴延挑起眉梢,痞里痞气地笑。

    耳垂传来轻微疼意,气得江昭意用手打了一下裴延手背,她正要说话,这时,厨房推拉门打开,江乐成端着煲好的汤走了出来,对江昭意两人唤道:“昭昭,小裴,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江昭意庆幸客厅和餐厅是用壁柜隔开,江乐成夫妻俩向来有把零碎杂物往壁柜上堆叠的习惯,便造成了视角盲区。

    “来了。”江昭意应了一声,给还抱着她的裴延一个威胁眼神,压低音量说,“快松开,去吃饭了。”

    裴大少爷往软枕上靠了靠,手臂环着她的腰,神情松懒,一副漫不经心姿态,慢悠悠开口:“什么时候带我去瞧瞧,咱们江老师从小到大的闺房,嗯?”

    江乐成把手里汤锅放下,半天没见江昭意两人过来,迈步往客厅走,嘴上喊道:“昭昭?小裴——吃饭了。”

    眼瞧江乐成越走越近,江昭意只得咬牙和裴延说:“吃完饭就带你去。”

    “有条件吗?”裴少爷问。

    江昭意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没、有。”

    她哪敢有啊!

    这位大少爷就是个不要脸的性子,在开荤腔方面,她即使再修炼个千八百年,也不是裴延的对手。

    “乖,”裴延松开江昭意的腰,换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姿势搂着她,一抬头,江乐成正好走了过来,裴延和他打招呼,语气带着几分歉意,“抱歉叔叔,刚看剧太入神了,没听见您叫我们,我们马上去洗手。”

    江乐成看一眼在播放九块九包邮洗衣用品广告的电视,不戳穿他,笑道:“快去洗手,马上就吃饭了。”

    “好的,叔叔。”

    裴延牵着江昭意的手进了卫生间,洗完手出来,江昭意正往餐厅走,紧跟她身后的裴延上前揽住她肩,脖颈微弯凑近江昭意,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晚上回家,如你所愿。”

    “……”

    吃完晚饭,江昭意牵着裴延的手,推开那扇时隔十年卧房的门,随着她的动作,房门上挂着的白色贝壳风铃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

    按照记忆,江昭意摸到墙上壁灯开关,“啪——”地一声,温馨的橘黄灯光瞬间照亮空间。

    房间整体是粉白色,虽然很小,但布置的很有少女心,白色蕾丝边的单人床摆在左边,一旁角落放着一把红棕木大提琴,另一边是一张白色写字桌和陈列着各式各样奖杯、荣誉证书的书柜。

    空气里洋溢清淡的橘子甜香,地面一尘不染。

    江昭意抿紧唇角,看来她不在的这些年,妈妈一直有定期给她打扫房间。

    裴延睃巡一圈,视线被写字桌正对的那面墙吸引走,白色墙壁画着一束巨大向日葵,每一片花瓣上都是一张照片,照片下面用马克笔写着拍摄日期。

    有江昭意还是幼童,被胡雅抱在怀里、有江昭意扎着两个小羊角辫,弯起眼睛,捧着第一次获奖的证书笑得灿烂、有江昭意长成亭亭少女同朋友出游的照片……

    这一面墙,是江昭意牙牙学语的周岁到娇俏动人的十五岁,记载了她在栖塘生活的十五年。

    江昭意顺着裴延目光看去,眼神柔和了几分,声音也跟着放轻了:“这面墙是爸爸画的,他说我成长的每一个瞬间都值得纪念,希望我像向日葵一样乐观开朗的长大……“

    话音戛然而止,江昭意眼神落在十五岁后的那些照片上,有的是从采访视频截图打印的,有的是流传上网的获奖照片,零零碎碎,记录着她成长足迹。

    即使她不在这个家,他们不再参与她的人生,也用自己的方式来陪伴她的成长。

    裴延感知到江昭意情绪变得低落,揽过她的肩,安抚性地捏了捏。江昭意偏头看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裴延没说话,默默抱紧她。

    有时候,不需要一句话,只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们就能知道彼此所想。

    裴延饶有兴致地欣赏成长墙上江昭意的照片,不经意地一瞥,目光落在二〇〇八年三月三日那张照片上,唇角向上弯起小幅度弧度,神情很是愉悦。

    照片应该是用手机拍了再洗出来的,像素很模糊,只能瞧见江昭意穿着一条白色绵裙,右手放在脸颊比耶,笑得很甜,而背景是人潮汹涌的灵隐寺。

    “哪拍的?”裴延状似无意地问了句。

    江昭意看着照片回忆,好像是回江家那年的三月,一是因为江昀久病,她和胡雅去灵隐寺给他上香祈福,二是七月她比赛,来给菩萨佛祖上香讨个好彩头。

    “灵隐寺。”江昭意说。

    裴延抬手取下照片,指腹摩挲照片上笑靥如花的少女的脸,眼底含笑,语气漫不经心:“很漂亮。”

    江昭意不知道裴延怎么突然对一张她旧日照片这么感兴趣,她疑惑抬眸看他,橘黄光线给男人立体深邃的五官蒙上一层朦胧的纱,他眼眸微垂,脸上神情怀念又温柔。

    不知怎么的,江昭意脑海掠过《云端月》那段出圈歌词——

    “三月春日,风扬幡起时,佛音声声扬

    谁家豆蔻,轻扣少年心房,便听阵阵回响……”

    从知道裴延从高中起也喜欢她之后,江昭意就心细发现许多往日不曾在意的细节——

    D·livehouse那晚,裴延唱的那首《云端月》是送给她的歌;他对她的称呼,各种备注都是“月亮”;她也曾问裴延是什么时候喜欢她的,他说第一眼。

    曾经,江昭意以为裴延口中的第一眼,是她转去平京一中后的那个午后。

    可现在想来不是。

    少年春心动的第一眼,不是二〇〇八年的平京。

    是二〇〇八年的杭市。

    他比她动心更早,无人知晓。

    唯有那年春日高台上的满殿诸佛,听见了少年春心动的回响。

    这个认知既荒唐,却又复合实际。江昭意强压下躁动的心绪,努力平静情绪,看着裴延开口:“裴延,我们以前见过吗?”

    江昭意突然来这么句,裴延不解扬眉:“嗯?”

    “在我去平京之前,转去平京一中前——”江昭意深呼吸,尽可能让自己情绪处于一个平稳阶段,但一对上裴延点漆似的黑眸,她便破了功,怔怔地看着他问:“我们…有见过吗?”

    话出口的那瞬,江昭意眼尾慢慢爬上一线红,心提到嗓子眼,紧张看着裴延,等待他的答案。

    裴延唇角浅浅扬起,看着江昭意的眼神,像是穿越十年时空,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好听:“二〇〇八年三月,杭市灵隐寺,我们见过一面。”

    恍惚间,江昭意想起了那年三月,站在葳蕤绿树下的好看少年,眉眼桀骜,眼神散漫恣肆,春风吹起他一侧衣角,她第一次走了神,直到妈妈叫她,才回神离开。

    江昭意并不是一个会一见钟情的人,只因为那人早入了眼,即使忘了初见,后来她也会动心。

    二〇〇八年的春风,终于在十年后的这天,吹进少女心间,少年心动也听到回响。

    “为什么后来遇见,你不告诉我?”江昭意找回自己声音,看着裴延问道。

    裴延把又被自己快惹哭的姑娘拥进怀里,轻拍她背,语气安抚:“我总觉得,那些往日记忆只是我一个人的事,而你只要知道我喜欢你就成。”

    少年时的裴延从未想过自己会跌入感情漩涡,他对自己人生规划就是随性而为,对感情也习惯来者不拒,漫不经心。

    直到那年三月,惊鸿一瞥,久违的春心动,让还不知愁的少年明白何为相思苦。

    少女漂亮娇俏,像太阳耀眼,又像月亮皎洁,他不敢靠近,只能偷偷喜欢,然后这份爱意一直持续多年,直到柏林重逢,终于被属于它的女主角知道。

    江昭意整理好情绪,从裴延怀里抬眸,亮晶晶的杏眼看着他说:“我有两个秘密,你打算听哪个?”

    裴延乐得配合他姑娘的小幼稚,“你想说哪个?”

    “第一个秘密——”江昭意手臂攀上裴延的肩,在他唇畔落下一吻,声音清甜动听,“那年春天动心的人,从来不止你一个。”

    “我亦然。”

    第六十五章

    那天, 江昭意的“第二个秘密”还是没能告诉裴延,等她后面想找机会和裴延说,又因彼此工作忙碌聚少离多, 等彻底闲下来, 已经是八月末。

    周五晚上, 江昭意照旧和裴延视频聊天,裴延才结束完最新一期的《璀璨之星》录制,背景是休息室, 舞台上穿的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白衬衫领扣解开,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

    裴延懒懒靠着沙发背, 长腿大喇喇的敞开,坐姿散漫, 掀开眼皮看着屏幕里的姑娘,她才结束工作回到家,眼底有着淡淡的疲惫。

    裴延看着江昭意, 缓缓开口:“陆政屿名下有个度假山庄最近开业, 要去玩儿吗?”

    江昭意打了个哈欠,问他:“你最近忙吗?”

    “忙啊, ”裴大少爷慢悠悠的眼神落在她脸上, 语气含了三分轻佻,“但再忙, 抽个空陪女朋友的时间还是有的。”

    换做以前的江昭意, 早红了脸,不敢接话, 但和裴延混了这么些时间,江昭意把这位大少爷的厚脸皮也学到了不少, 面不改色地开口:“我也挺忙的,不过嘛——”

    江昭意顿了顿,杏眼弯弯,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裴延笑得偷腥成功的小狐狸:“陪未来老公的时间还是有的。”

    “……”

    裴延眼皮掀起弧度,对上电话那端小姑娘狡黠目光。他承认在听见那声“未来老公”四字称呼时,心跳加速了几秒,但也明白是他家姑娘逗弄他的计俩。

    见裴延不说话,江昭意还把脸凑得离镜头更近了点儿,放软语调,像挑衅,又在撒娇:“你怎么不说话了?”

    裴延抬手解开衬衫上方的纽扣,喉结微滚,拉出一道锋利的弧度。江昭意怔了怔,又很快地挪开眼,裴延瞥见她动作,眉心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促狭地笑:

    “害羞了?刚逗我那股劲儿呢?”

    江昭意脸颊微红,瞪他一眼:“我要睡觉了,晚安。”

    而后不等裴延反应过来,就掐断了视频。

    看着被挂断视频的对话框,裴延低眉散漫地笑出了声,这姑娘从栖塘回来后,脾气是越来越难哄了,偏他乐意纵着她的小性子。

    自家姑娘,多宠一点儿又怎么了。

    点开一群发小的社交群,裴延自动屏蔽掉未读的几百条消息,在群里艾特众人:【哪天有空,我们聚聚。】

    先回消息的是向来无所事事的许少爷许京闵:【哟,裴三公子还记得我们这群大明湖畔的糟糠之友啊?】

    许京闵比裴延几人还小几岁,今年才上大学,又是大院里最小的那群孩子,裴延几人乐得宠着这个没什么脑子,还喜欢惹事儿的小少爷。

    裴延懒得搭理阴阳怪气的许京闵,修长指节在屏幕上敲敲打打,直接在群里撂出一句话:【也不是想和你们聚聚,主要是想让你们见见我姑娘。】

    许京闵:【……】

    过了半小时,梁听野在群里发言:【来,顺便带我媳妇儿和你们认识认识。】

    许京闵在群艾特梁听野:【野哥,你又换女朋友了?】

    按裴延对梁听野的了解,这位小少爷,是懒得搭理没话找话说的许京闵,这一次,梁听野倒很意外理会了许京闵。

    但是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秀恩爱的味道:【好好说话,什么叫又换女朋友了?爷这几年明明为我家姑娘守身如玉,只差遁入空门。】

    电话那端的许京闵无语了好一会儿,发了一长串感叹号过来,对梁听野秀恩爱行为表示斥责:【………………】

    然后又说:【又是我家姑娘,合着全群就我一个人没老婆是吧?!!】

    裴延懒散打字:【还有二哥。】

    下一秒,裴延三人看见群对话框里弹出一条系统提示:陆政屿已将本群群昵称修改为“人与许京闵[狗头.jpg]”。

    许京闵:“…………”

    天天说他幼稚,他们才是一群幼稚鬼吧!!!

    陆政屿在群里问裴延等人:【哪天有空?】

    裴延几人这几天都比较忙,便和陆政屿约好下周末去他名下新开的度假山庄,好好玩上几天放松一下,彼此许久没见的朋友也趁此机会聚一聚。

    退出群聊,裴延再点开和江昭意的对话框,给她发消息:【江老师,下周末有空吗?】

    江昭意才洗完澡出来,头发湿漉漉地贴着白皙脖颈,晶莹水珠顺着流畅弧线下落,打湿白色棉睡裙,她听见“叮——”地一声,俯身捞过手机扫了眼。

    记挂着刚才裴延戏弄自己的仇,江昭意没立刻回他。

    等头发吹干,江昭意才慢悠悠打字回裴延:【你知道我最近在准备个人演奏会,行程比较繁忙,我也不知道下周末会不会有空,裴老师要不加我助理微信聊聊?】

    裴延太懂这姑娘是小性子上来了,他也乐意宠着,便按下语音键,压低了声线,字字撩人:“那能看在你男朋友这么久没见你的面儿上,抽空和我约个会吗?”

    语音发过来,江昭意戴上耳机听,男人低沉嗓音在耳畔响起,一字一句,分外撩人。

    她不争气地红了脸。

    裴延见她半晌没回消息,又发了一条语音过来。

    江昭意深呼吸,压下砰砰乱跳的心脏,点开裴延新发来的那条语音。

    男人声线被电流处理后,越发低沉,明明是语音,却又像他伏在她耳边轻语,字字句句都勾人心扉:“求你了,宝贝。”

    第六十六章

    去度假山庄的上午, 江昭意在家收拾行李,顺便把一些过季衣物扔掉,锁上行李箱, 江昭意准备关上衣柜门, 余光不经意一瞥, 看见放在角落里的白色收纳箱。

    收纳箱款式很旧,箱面也染上了黄色,不像是近年来放进来的。

    江昭意只觉得眼熟, 蹲在地上,猫腰把收纳箱用力拖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箱盖没盖紧的原因,这么一拖拽, 盖子掉在地上,放在最顶面的东西也掉了出来, 正好落在江昭意脚边,她捡起一看,是一本印有平京一种校徽logo的同学录。

    江昭意盯着手里的同学录, 有些快被遗忘的记忆, 像上了发条的旧镜头,慢慢有了颜色。

    高考前一个月, 年级里突然掀起一阵写同学录的热潮, 恰逢那年是平京一中建校五十周年,校长大手一挥, 请专人设计了同学录, 按照毕业班每班人数,把这本专属同学录发到每个人手里。

    彼时的江昭意性子过于内敛冷清, 班上说得上话的人,也只有高一转学来认识的冯蕊, 那时她又忙着出国留学事宜,几乎很少到班报道。

    等江昭意回到班上,同学们已经交换写完了彼此的同学录,而给她写同学录的人只有冯蕊。

    冯蕊把写好祝福语的同学录郑重递给江昭意,微红着眼睛开口:“江昭意,你以后去美国了,可不能和我断了联系,我高中要好的朋友就只有你们几个。”

    “不会的。”江昭意浅笑接过。

    冯蕊催促她给自己写同学录,江昭意笑着点头答应,低头一笔一划认真地写着给冯蕊的祝福语,忽然,耳边响起两个女生的对话声——

    “许然,你给裴延写同学录了吗?”

    被叫“许然”的女生语气挫败:“写了,但他没收。”

    江昭意一顿,笔尖在浅蓝色纸张凝结一个刺眼黑点,她立马换了张纸,继续低头写字,注意力却被许然和女生的对话吸引。

    “他没收才正常,你瞧我们班这么多女生给裴延写同学录,他收了谁的?”先开口的女生说道。

    有了对比在前,许然语气听起都比先前欢快了些,“是吧,就裴延那样眼高于顶的人,别说写同学录了,你就是等高考完把自个送上门,他也不一定会正眼瞧你。”

    “啊呀——你乱开什么玩笑!”

    两个女生嬉笑着跑开。

    下午两点,太阳移了位,金色阳光从树荫缝隙照进教室,在橡木色课桌上形成大小不一的光斑,江昭意微微眯了眯眼,内心升起一个大胆想法。

    ——给他写一张同学录吧,就当为这段无疾而终的暗恋画个句号。

    晚上放学前,江昭意写好了那一纸同学录,只有简短的两句话,是她对那个喜欢了一整个青春的少年的祝福,也是她此生唯一所愿。

    等放学铃声响起,班上人都走完了,江昭意拿着一纸同学录走到裴延位置前,四下张望,确定没人后,她才敢拉开裴延书包拉链,要把薄薄的纸张放进去。

    倏地,教室外响起脚步声,江昭意猛地回头,看见一个挺拔身影站在教室门口。

    裴延应该是才从乐队回来,肩上还背着一把吉他,他站在光暗交界处,单手插兜,光影不时从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掠过,脸上神情晦暗不明。

    江昭意看清裴延的脸,立马背手站直了身体,垂下脑袋,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完全不敢看裴延眼睛。

    裴延走进来,一步一步靠近江昭意,安静的夜里,她听见了自己跳动不停的心脏,直到一个颀长身影靠近,熟悉又清冽的味道将她完全包裹,江昭意呼吸都放轻了。

    ……他,他看见了吗?

    江昭意胡思乱想着。

    江昭意眼皮掀开一条缝,看见裴延伸手拿起书包,转身就走,连半分余光都没分给她。失落感一点点爬上心尖,像被扯乱的麻球,缠绕得江昭意都有点呼吸不过来。

    教室里静悄悄的,朦胧的月光从窗外爬进来,照在江昭意身上,身影纤瘦单薄。

    过了许久,江昭意回过神来,纤细眼睫垂下,慢慢地打开手里捏成一团的同学录,过亮灯光下,浅蓝色纸张用娟秀好看的字迹写着一句话——

    “祝你前途似锦,一生胜意。”

    没有任何落款署名。

    因为在这一段暗恋的青春里,偷偷喜欢那个热烈少年的我,从来都是一个没有姓名的配角。

    江昭意垂睫遮住眸底失落,把写了祝福语的纸张放进同学录里,又放进书包,背上书包,关掉教室灯盏,踩着只剩半轮弯月的月光回家。

    而这纸同学录,直到高中毕业那天,江昭意也没能送到裴延手里。

    就像她不为人知的暗恋,伴随那个热烈夏天的落幕,被时光侵染褪色,最后化为一粒黯淡无光的星子,散落在岁月长河不知名角落。

    “小姐,小姐。”敲门声伴随权叔声音,拉回江昭意思绪。

    江昭意应了一声,“权叔,怎么了?”

    “裴三少爷来了,正在主院等您呢。”权叔说道。

    江昭意应了句马上来,放下手中同学录就要起身,哪想因为蹲太久,腿部神经麻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扶住柜门才没有摔下去。

    扶柜站了一会儿,江昭意才起身去主院。

    此时的主院,很安静,甚至安静到有些许诡异。

    站在角落里的佣人默默用余光去看对坐的裴延和江霁风,前者黑衬衫,坐姿随性,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恣肆的桀骜,后者白衬衫,纽扣系到最上方,背脊笔直,气质清冷端方。

    明明两人都没说话,但在场众人却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肃杀。

    江霁风放下手中茶盏,青绿色茶汤荡出涟漪,他抬眼瞧着对面坐着的裴延,眼神不变,语气却透着一点儿敌意:“裴三公子,今日大驾光临,是为什么?”

    裴延哪里看不出江霁风对他的敌意,他扬了扬眉梢,答得诚实:“来接女朋友去度假。”

    “……”江霁风没说话,但看裴延眼神锐利如刀。

    裴延也不怯场,撩起眼皮和江霁风对视,扬眉轻笑,自成一派风流,浑身气场散漫且松散。

    一旁的佣人像是感觉到空气里肃杀气息更甚,频频向外看去,期待管家能快点儿把小姐叫来,不然…这两位主儿光是眼神对视,就叫人够煎熬了。

    终于,在众人殷殷期盼中,江昭意高挑身影出现在连绵不断的风雨连廊里,然后迈步上台阶,进了主院。

    瞧见客厅里对坐的两人,江昭意先和江霁风打了招呼,问他:“哥,你今天不用去公司吗?”

    “还早。”江霁风简短地回。

    江昭意瞟一眼墙上的老式挂钟,时针已经指向数字九,往常这个时间,江霁风会都开完了,而今天居然还在家里待着,没去公司上班。

    本来江霁风是很早就要去公司的,但吃完早餐,听权叔说,裴家三少爷来访,他还没见过这位把自家妹妹拐跑的混蛋,便临时改了行程,在主院等着裴延到来。

    一见面,大约是天生气场不合,又想到自家娇养的妹妹被拐跑了,江霁风瞧裴延是格外不顺眼,但骨子里教养让他做不出什么为难裴延的事儿,便有了江昭意一进来瞧见的那一幕。

    江霁风没能在家待多久,便接到电话离开了。

    等人走后,裴延抻手把江昭意往怀里一拉,她便坐在了他腿上。

    顾虑到旁边还有人,江昭意挣扎着要从裴延怀里离开,裴延手臂用力,箍紧她纤细的腰,无论她怎么使劲儿,都动弹不了,只能无奈瞪他:

    “裴延,快松手。”

    “江老师,我觉得我挺可怜的。”裴延抱着她,往后一靠,幽幽开口。

    江昭意懵然:“?”

    裴少爷撩起眼皮,漆黑的眼睛看着她,语气漫不经心:“先被未来大舅子冷淡,后面见了许久不见的女朋友,还不能抱一下,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

    “噗哈哈哈。”旁边合时宜地响起一阵笑声。

    江昭意脸红了红,低眸对上裴延含笑的眼,他促狭挑眉,瞧着她说:“可怜吗?”

    “……”江昭意深呼吸,使了巧劲从裴延怀里离开,走到他对面的沙发坐下,俯身拿过煮茶工具,洗杯、泡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很是熟练。

    裴延饶有兴致地看着江昭意问:“学过茶艺?”

    “以前没学过,”江昭意卷翘长睫抬起,晶莹的杏眼看着裴延,俏脸表情无辜,“但现在学过了。”

    裴延:“……?”

    总感觉这姑娘在阴阳他。

    江昭意将煮好的茶倒了一杯放在裴延面前,裴延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香醇厚,很是好喝,他放下茶盏,一抬头对上自家姑娘亮晶晶的眼,听见她问:“味道怎么样?”

    “好喝。”

    江昭意弯了弯一双俏丽的杏眼,笑得狡黠:“这是我阿公珍藏的八二年乌龙茶,味道自然不错,毕竟是——”

    裴延眼皮一跳,总觉这姑娘接下来是怼他的话。

    果不其然,裴延瞧见江昭意眼睛笑成月牙,看着他说:“老绿茶了嘛。”

    “……”

    第六十七章

    机票定的是晚上六点飞申城, 江昭意和裴延在西溪花间吃了午饭,裴延陪她一起回北院继续收拾行李。

    裴延牵着江昭意的手进了北院,上二楼进了主卧, 江昭意松开裴延的手, 跟他说:“你先在房间等我一会儿, 我去衣帽间继续收拾行李。”

    “不用我帮忙?”裴延扬眉。

    江昭意:“不用,只有一些护肤品没收。”

    “既然女朋友发话让我休息,我哪敢不从, 所以乖乖坐这儿等你。”裴延往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一坐,背一靠,姿势那叫一个随意, 活脱脱就是个散漫大少爷。

    江昭意无语看他一眼,转身进了衣帽间。

    衣帽间里, 江昭意把那纸八年前写的同学录放进行李箱夹层,曾经没能送出去的祝福,在八年后, 在这个合适时间应该送到属于它的主人手里。

    而她也打算借此机会告诉裴延第二个秘密——

    不止你, 其实那一整个青春,我也在无人之处, 偷偷地用余光一遍又一遍描绘你的背影。

    裴延坐在沙发上等江昭意, 视线梭巡一圈,落在不远处的书桌上, 书桌第二个抽屉拉开, 午后阳光照进来,在米白色桌面形成大小不一的圆点光斑。

    裴延视线好, 瞧见了抽屉里放着一些零散的东西,有塑料打火机, 黑色纽扣…和一枚似乎有些眼熟的金色铭牌。

    金色铭牌上面的黑色雄鹰很眼熟,像是平京一中的校徽,裴延挑眉,抄兜起身,正要凑近去看,江昭意推着行李箱从衣帽间出来,裴延上前接过,牵着她手离开。

    陆政屿名下那家度假山庄开在申城郊外的锦嵩山山上,依山傍水,除了特有的马场,还有环山赛车车道,山庄里引了活泉水做温泉,一应娱乐设施齐全。

    江昭意和裴延抵达山庄已经是晚上八点,两人把行李放好后,去餐厅吃了晚餐,在后山散步消食,走了快一小时,江昭意有些困,裴延便背人回房休息。

    翌日中午吃完午饭,裴延和宋行之开视频会议,江昭意临时去了山庄内的赛马场玩,她正在听驯马师介绍馆内马匹,突然听见一声马儿嘶鸣声,扭头看过去。

    不远处,几人骑着马前后过来,待马停下后,立马有驯马师上前牵马,有其他工作人员递上毛巾和矿泉水。

    江昭意看清其中一人长相,黑色骑马装,两鬓花白,精神抖擞,正接过旁人递来的毛巾擦汗,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是裴家老爷子裴瀚之,和他走在一起的还有圈内其他长辈。

    “裴老刚才跑那几圈,正是风采不减当年!”旁边一人开口奉承道。

    裴瀚之把手里毛巾丢给工作人员,笑不达眼底:“人老了,比不得当年。”

    一群长辈说着话往这边走来,有人眼尖瞧见了在挑马的江昭意,那姑娘穿着一身素白的骑马装,乌黑长发扎成高马尾,清冷气质中透着一丝干练的爽利。

    天生一张漂亮脸。

    有人瞧着江昭意,不免想到前段时间圈内传言,裴家的两个公子哥被她迷得团团转,甚至因她闹得兄弟不睦。

    在场之人心思各异,但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看向裴瀚之。有好事者心想,就这害得裴家兄弟失和之人,也不知道裴老如今瞧见她,会是什么态度?

    江昭意看见走来的一众长辈,礼貌打招呼叫人,轮到裴瀚之时,向来处事不惊的她也有些紧张:“裴爷爷。”

    话音落,众人不禁看向裴瀚之,这位常年身处高位,连如今多少政.界要客见了都要尊敬唤一声“裴老”的老人,眉眼慈祥地看着江昭意:“都说了要改口,你这孩子,还是这么守礼。”

    众人面面相觑,瞧裴老对江昭意这态度,怕是心里已经认可了这位未来的儿媳妇。

    江昭意悬着的心放松了些许,心底却也生出了积分愧疚。

    她一直因上次从裴公馆离开的事,不敢面对面前老人,可裴老爷子不怪她,倒还对态度一如往日的和蔼。

    “抱歉爷爷,上次是我考虑不周。”江昭意轻声和裴瀚之道歉。

    小姑娘眉眼低垂,神情坦荡,倒叫裴瀚之生出几分怜爱之心,这姑娘从见面起就是安安静静的,和他家里那几个浑天胡来的完全不一样。

    “这事儿不怪你,”裴瀚之拍了拍江昭意的肩,语气慈爱地问,“你怎么在这儿?阿延那混小子去哪了?”

    江昭意正要说话,身后响起一道散漫又好听的嗓音:“老爷子,别骂了,您孙子在这儿呢。”

    江昭意和众人循着声源看去,裴延从远处走来,黑色T恤,工装裤,身姿挺拔,他单手插兜,步子散漫,脸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松懒神情。

    “去哪了?留昭昭一个人在这儿?”裴瀚之问他。

    裴延先和一群长辈打了招呼,走到江昭意身边虚揽住她的肩,回答老爷子的提问:“工作室有点儿事。”

    裴老爷子是裴家最不赞成裴延进娱乐圈的长辈,听他这话,瞬间变了脸,眼神愠怒,一脸的不赞同:“就你那小作坊,能有什么事儿?赚不到几个钱,就赶紧关门算了,少给我在外丢人现眼。”

    在旁的一众长辈笑出了声,谁不知道裴老瞧着最不喜欢裴三公子这个小孙子,实际上对他是又爱又恨,只想着这孩子有朝一日能回到家里给他规划好的正途上。

    但这裴三公子也是个有能耐的,高考完进娱乐圈,被家里放话不管他死活,可他还是凭着一股倔劲儿,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娱乐圈里闯出了一片天。

    见老爷子有生气兆头,裴延悄悄拍了拍江昭意的肩,低头同她耳语:“江老师,快帮个忙,别叫老爷子当这么多人面儿教育你对象。”

    “……”江昭意无语瞥他眼,转头看向裴瀚之开口,“爷爷,我有点儿不舒服,让裴延陪我回房间了,我们先失陪了,您们玩得开心。”

    裴瀚之怎么没瞧见裴延的小动作,只是懒得理她,跟江昭意说:“回去好好休息,等你阿公忙完了,挑个时间,我们两家一起吃个饭。”

    江昭意点头应好,和裴延一起同各位长辈道别,离开了马场。

    回房间路上,裴延漫不经心玩着江昭意纤细长指,问她:“江老师,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个正式名分?”

    江昭意抽回手,瞧着裴延笑道:“没见家长,没正式求婚,甭想。”

    说完,江昭意就往前面走,裴延紧跟上,伸手揽过她的肩,揉乱江昭意长发,语气一本正经:“江老师,您发现一件事儿没?”

    “什么事儿?”

    裴延瞧着她,懒散地笑出了声:“从栖塘回来后,您这脾气是越来越难哄了。”

    江昭意停下脚步,歪头思考了会儿,好像和养父母解开多年心结后,她的性子也慢慢回到了年少时的娇纵活泼,特别面对裴延,总会不自觉对他使小性子。

    “是吗?”江昭意把话茬抛给裴延,“你后悔了?”

    ……这姑娘。

    裴延心底叹息,还真是给他列了一道送命题。

    江昭意睁着亮晶晶的杏眼,安静又乖巧的站在原地等待裴延的答案。

    裴延放在江昭意肩头的手向上,停留在她纤细后颈,然后低头,黑黢黢的眼睛满是她的倒影,看着她,眼神认真,一字一顿开口:“我甘之如饴。”

    山风吹来,江昭意脸颊有些发热,忍不住别过脸,不看裴延眼睛。

    裴延笑了一声,低沉带磁,手托着江昭意后颈,正要低头吻下去,忽然身后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是裴晚薇一惊一乍的声音:“哎呀——!我怎么就每次都撞到你们亲热——!”

    “……”

    他们也想知道!为什么!每一次都会被大小姐撞见!!!

    江昭意红脸从裴延怀里离开,转头看见站在不远处捂脸的裴晚薇,然后又瞧见了跟在她身后的江昀,神情一怔,问两人:“你俩怎么在一起?”

    裴晚薇水灵灵的眼睛从指缝露出,语气欢快又俏皮:“上次他弄脏了我的裙子,这次来陆二哥山庄度假,就是来给我当陪玩的。”

    江昭意看向江昀,少年乖乖点头嗯了一声。

    说着,裴晚薇指挥江昀把自己行李搬去房间,然后又跑上来挽住江昭意的手,仰起小脸和她撒娇:“三嫂,三嫂,我全世界最最漂亮的仙女三嫂。”

    大小姐每次这么撒娇,必定是有事求人,江昭意和她相处许久,已经明白这个道理,开口问裴晚薇:“说吧,你想做什么?”

    “也没什么呢——”裴大小姐偷偷瞄一眼站在一旁的自家三哥,又悄咪咪地和江昭意说悄悄话,“今晚三哥不是要和陆二哥他们聚会吗?能不能把我也带上?”

    江昭意还没说话,裴延撩起眼皮,眼神漫不经心看着裴晚薇:“想去?”

    大小姐脑袋点个不停,一脸希冀:“可以吗?”

    “可以,”裴延说,但下一秒看向江昭意,扬起唇角,语气促狭:“让你嫂子和我撒个娇,我就带你去。”

    第六十八章

    大小姐左看看, 右瞧瞧,总觉自己亮得发光,但想着让三哥带自己去晚上的聚会, 裴晚薇咬咬牙, 眼巴巴地看着江昭意, 撒娇唤道:“三嫂……”

    “……”江昭意对上大小姐眼巴巴的眼神,又转头去看故意使坏的裴延。

    裴延迎上她看来的目光,懒洋洋地扬了下眉, 甚至还往身后扶栏靠了靠,一副闲散姿态,是铆足劲儿想戏弄她。

    平日里, 江昭意不是没对裴延撒过娇,甚至更露骨的话也说过, 不过那都是两人私下相处的小情.趣,如今旁边还有一个状似“千瓦灯泡”的裴晚薇在,饶是江昭意脸皮再厚, 也不敢对裴延撒娇。

    “裴延——, ”江昭意叫他,语气羞涩中带着几分无奈, “你别闹。”

    “那算了, 我先回房间了。”裴延提腿,作势要走。

    裴晚薇见状, 使劲儿晃着江昭意胳膊, 语气焦急:“三嫂,求求你了, 帮帮忙,帮帮忙。”

    江昭意看眼一脸祈求望着自己的小姑娘, 咬紧了牙,叫住已经走了一段距离的裴延,裴延停下脚步回头,眼神似笑非笑:“想好了?撒娇吗?”

    “……”江昭意深呼吸,安慰自己,不就是撒个娇嘛,床上情浓时什么话没说过。

    “……”

    可她!就不!想要裴延那么得意!!!

    “要开始了吗?”裴延微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江昭意,像是怕逗她还不够,继续说,“需要我准备一下吗?”

    江昭意无语:“……”

    这人脸皮到底什么做的,能这么厚?!

    大概真的是被裴延戏弄得狠了,江昭意生出破罐破摔的心态,你不是叫我撒娇吗,那我就撒娇给你看。

    江昭意闭了闭眼,再睁开,唇角缓缓扬起,笑盈盈地看着裴延,只是细瞧这笑意有点儿咬牙切齿,她刻意拉长语调,原本就细软的声线更动人:

    “哥哥,求求你了。”

    裴延原本靠墙站的姿势瞬间站直,身体绷紧,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瞧着江昭意,喉结微滚,拉出一道锋利弧度。

    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江昭意就拉着裴晚薇跑走了,速度飞快,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裴延往扶栏上靠了靠,闭上眼,无声低笑。

    这姑娘是真的不经逗。

    江昭意在裴晚薇房间待了一会儿,就回去了,她推门而进,一抬眸就对上裴延点漆似的黑眸,深邃漆黑,看得她一阵心虚,故作镇定关上门,慢慢开口:

    “你没休息吗?”

    裴延手臂搭在沙发扶手上,指尖轻敲,慢悠悠开口:“等你呢,妹妹。”

    “……”江昭意语塞几秒,紧接着说,“是你非要我撒娇的。”

    言下之意,这事儿始作俑者是他,和她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小姑娘约是底气不足还挺了挺胸,一脸正气凛然地看着他,裴延笑出了声,朝她招手:“过来。”

    “干嘛?”江昭意眼神警惕。

    裴延倾身凑近,伸手攥住江昭意细痩胳膊,微微使劲儿,就把人拉到了怀里,江昭意手下意识搭上裴延的肩,侧坐在他怀里,纤瘦小腿悬在半空。

    江昭意抿唇,提醒道:“现在是白天……”

    “江老师,你在乱想什么?”裴延打断她,手臂搂紧,说,“我只是单纯地想抱你一会儿。”

    江昭意没再说话,任由裴延抱着自己,等她在他怀里昏昏欲睡时,耳边响起一道低沉又懒散的声音,含着戏谑:“其实白天也不是不可以——”

    “……”江昭意倏地睁开眼,对上裴延促狭目光。

    他道:“毕竟有先例在前。”

    “……”

    /

    山里一般黑得比较早,不过七点左右,太阳便西沉,瑰色晚霞在天际大面积铺开,远处连绵不断的青山,都被染成了金黄色。

    昼夜温差大,出门前,江昭意在裙子外加了一件针织衫,米色针织衫配白色长裙,她本就生得高挑,皮肤白皙,衬得人愈发清冷漂亮。

    聚会包厢在山庄东边的休闲娱乐区,江昭意和裴延到时,偌大包房已经坐满了人,她借着头顶昏暗灯光看去,沙发坐着的一圈儿人,基本上都是叫得上名号的人物。

    正和许家新上任掌舵人许京屿聊天的是傅家如今掌权人傅西泽,知名高奢品牌Dress的执行总裁,紧挨他两人坐着的是港岛应家的应淮序,再往旁是南粤边家的边凛……

    还有些江昭意不认识,但也在一些社交场合打过照面,比如君越资本创始人孟棠舟,苏城徐家的徐司粤,华恒地产董事长谈识……太多眼熟的人。

    甚至还有些政.界要客。

    不像普通聚会,倒像是因利聚在一起,不免让江昭意想到前几年平京权贵大洗牌,各大世家势力交错,派系与派系之间争斗不停,除了京圈这一方势力,还牵扯进了港岛、南粤、申城等。

    先和他们打招呼的是靠门坐的许京闵,花衬衫,黑长裤,笑得挺阳光,像只展翅的花蝴蝶:“三哥,三嫂,晚上好。”

    江昭意微笑回应:“晚上好。”

    裴延搂着她肩,跟众人介绍:“我女朋友,江昭意。”

    “你们好。”江昭意在裴延介绍下,一一和众人打了招呼,就安静坐在裴延身边听他们聊天。

    过了会儿,有人推门进来,江昭意抬眼看去,微微一怔,进来的人是时沅和梁听野,见他两人姿态亲昵,大家都猜到了他们关系,互相打过招呼后,便各自聊起天来。

    江昭意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只静静坐在一边,不时和裴延,或圈里还算熟悉的温意浓等人聊两句。

    酒过三巡,许京闵喝得有些多,环视一圈,大着嗓门问:“二哥这个东道主呢?”

    话音一落,虚掩的包厢门被人从外推开,众人目光齐刷刷看过去。

    廊灯耀眼白光和包房里暗光交织,落在进来的两人身上,陆政屿臂弯搭着一件女士风衣,铅灰衬衫,黑色西裤,身姿挺拔。

    跟在他身后进来的逢兮身着军绿色细肩吊带包臀裙,方头平地长筒靴,侧分大卷发,脸上妆容精致,跟矜贵慵懒的陆政屿走在一起,看起来格外登对。

    眼瞧两人一起进来,许京闵下意识看向裴延,在座都是圈内人,谁不知道陆裴两家联姻的事儿,裴延还在这儿呢,陆政屿居然光明正大把旧情人给带来了。

    江昭意突然庆幸裴晚薇被裴老叫走,所以没来成这聚会,否则大小姐肯定得伤心了。

    裴延没理会众人目光,修长指节捻起一颗葡萄,喂给江昭意,问她:“不喜欢这些场合?”

    江昭意点头。

    裴延用干净的手摸了摸她头,说:“和逢兮去外面吧。”

    江昭意知道裴延他们是要谈正事儿了,便叫上逢兮一起离开了包厢。

    逢兮和江昭意在外面逛了一圈,在露天酒吧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逢兮拿过桌上酒单翻阅,点了一杯特调的日出东方,然后把酒单递给江昭意:“你要喝点儿吗?”

    江昭意道谢接过,点了杯蓝色岛屿,把酒单递给侍者。

    山风拂过,裸露在外的肌肤不禁泛起小片疙瘩,江昭意拢紧披风,和逢兮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很快,她们点的酒送上桌。

    江昭意喝了一口酒,身体微微放松,靠着镂空藤椅,食指指腹摩挲杯身,看着朦胧灯光下逢兮美艳的眉眼,迟疑问出声:“兮兮,你和……陆二哥是……”

    她没把话说完,毕竟再要好的闺蜜,也要给彼此留点儿隐私空间。

    逢兮抿了一口酒,往椅背一靠,坐姿慵懒,像只餍足的大猫,她语气无波无澜:“昭昭,我有底线,什么人该睡,什么人不该睡,我很清楚。陆老板给钱,我陪他赴宴,毕竟——”

    “送上门来的钱,不要白不要。”

    在外坐了一会儿,江昭意发现逢兮没穿外套,问她冷不冷,逢兮点了点头,两人叫来侍者结账,手挽手往包厢走去。

    另一边的包厢里,正事谈完,气氛松散许多。

    梁听野抬手扯松领带,两条长腿敞开,坐姿散漫,接过友人递来的酒喝了一口,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开口:“二哥,且不说今天什么场合,你把逢兮往这儿带,你不知道裴老爷子和你家那位也在吗?”

    陆政屿还未开口,一旁的许京闵先出了声:“玩归玩,最后该娶谁,二哥心里门儿清。”

    这话稳稳落在刚到门口的江昭意和逢兮耳里,江昭意转头去看逢兮,语气担忧:“兮兮……”

    逢兮垂睫,混沌光线遮住她漂亮眉眼,让人瞧不清她此刻在想什么。

    须臾,逢兮抬眼看向江昭意,笑着问:“能陪我去抽支烟吗?”

    江昭意颔首应好,逢兮拉着她手转身,掌腹传来一阵冰凉触感,江昭意忍不住握紧了逢兮的手,逢兮感受到手心热意,转头冲她笑了笑。

    很多年后,逢兮同陆政屿回九喜里,谈起这晚的事儿,她问陆政屿后面说了什么,陆政屿看着她眼睛说:“我和他们说——‘谁说我不能娶她。’”

    可惜,她转身太快,错过了。

    就像当年第一次狼狈收场那天,走得匆忙,错过了陆政屿叫她。

    包厢里,因陆政屿这话彻底安静下来,都饶有兴致地看了过去,也不明白逢兮这姑娘有什么魅力,能叫冷清冷心如陆公子这样的薄情人为她不顾家族,不管世俗偏见。

    许京闵跃跃欲试想出声追问,被他哥许京屿一个眼锋扫过来,立马就乖如鹌鹑。

    “砰——”地一声,众人看去,裴延将手中酒杯扔到了茶几上,眼尾上扬,眉眼是十足的戾气,语气隐含怒意,质问道:“陆政屿,我妹算什么?”

    裴延自认算不上合格的兄长,对裴家一众人也没什么感情,唯独对裴晚薇这个妹妹有几分真心。

    他知道裴晚薇有多喜欢陆政屿,这丫头是死心眼,认定一个人,便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

    陆政屿将手里酒杯搁下,抬眸与裴延对视,他眉眼凛冽,眼神没半分退让之意:“晚薇那儿,我会给她交代,但——”

    他神情变得锐利,周身气势骇人,“我陆政屿想娶谁,谁能拦得住,谁又敢拦?”

    圈里人尽皆知,陆政屿唯利是图,向来不做亏本买卖,也不打没准备的仗,陆裴两家联姻,不过是早年的长辈口头之约,他若想解除婚约,自有两全之法。

    裴延居高临下睥睨陆政屿须臾,讥诮出声:“您是人到中年,叛逆期到了?”

    “……”陆政屿淡淡看他不语。

    “甭管你娶谁,但我妹那儿,你让她哭一次——”裴延笑了下,但眼底没什么温度,“咱俩这些年的交情,也白谈。”

    撂下这句话,裴延拉开包厢门,阔步离开,等出了包厢,他给江昭意发消息:【在哪?】

    /

    离开包厢,江昭意陪逢兮随便找了个地方,两人靠着护栏吹了会风,逢兮让路过的侍者送包烟和打火机过来,侍者在十分钟后送了过来。

    逢兮慢条斯理撕开包装,抽出一支烟,低头含住,拨开火机盖儿,火石摩擦,一簇幽蓝火苗映在她漂亮的眸底,很快熄灭,一圈白烟漂浮。

    笼住逢兮眉眼,朦胧又虚幻。

    江昭意瞧着逢兮,她纤长指节夹着烟,下巴微扬,缓缓吐出烟雾。

    曾和逢兮合作过的导演,在采访里这么赞美她:“逢兮的美在骨不在皮,可她偏偏又是典型的皮相骨相上佳的美人,天生便是吃荧屏这碗饭的苗子。”

    逢兮把烟和打火机递过去,“抽吗?”

    江昭意摇头拒绝,看着逢兮抽完了半支烟。

    逢兮清了清因为抽烟变得沙哑的嗓子,看着远处藏在茫茫夜色里的青山开口:“昭昭,我打算退圈了。”

    “退圈?!”江昭意一怔,惊讶地问:“为什么?”

    逢兮视演戏如生命,江昭意从未想过她会退圈。

    逢兮抽完最后一口烟,掐灭还冒着火星的烟蒂,哑声开口:“好几个月前就决定好了,上周我便收到了学校发来的Offer。”

    “去哪?”

    “白俄罗斯。”

    江昭意有些惊讶,印象里,逢兮是最讨厌冬天和下雪的,往年冬季,两人只要联系视频,逢兮不是在热带国家度假,就是进组拍戏,去留学居然会选择一个常年冬季的国家。

    侧眸,逢兮对上江昭意讶异目光,她笑了声:“宝贝,你别惊讶,其实我也不是那么讨厌冬天和下雪的。”

    晚风从远处吹来,江昭意长发被风吹乱,她听逢兮聊起了自己过往:“我不喜欢冬天和下雪,是因为我所有的不幸,都和这些有关,可……”

    见逢兮停下不语,江昭意没催促,捋过被风吹乱的长发,安静等待,尽责扮演一个聆听者角色。

    过了许久,逢兮再次开口:“昭昭,我其实很羡慕你,你可能觉得这种羡慕算不了什么,但你已经比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幸运了,比如我——”

    “你们圈子里的人都怎么形容我的?你听过吗?”逢兮笑着问,表情坦荡。

    江昭意欲言又止。

    她不太爱去社交场合,但也听过旁人怎么形容逢兮,好听点儿叫她交际花,难听点儿便是各种龌龊称呼。

    瞧见江昭意欲言又止的表情,逢兮笑得更肆意,她一只手撑着栏杆,另一只手舒展开,裙子上的卷边褶皱被风吹起,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

    “兮兮,你别……”江昭意想安慰她。

    逢兮转头看她,长发被风吹起,笑容明艳得晃人眼:“我凭自己本事赚钱,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而且——”

    她笑容收敛,目光深远:“昭昭,我不是不想读书,是没办法读。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活着,已经就很难了。”

    “所以当抓住命运仅有的一根稻草,哪怕来路是深远,我也要努力向上爬,只有爬的越高,赚的够多,我才有资格、有底牌,去做我想做的事。”

    “没钱,谈什么梦想?谈什么未来?”

    “……”

    江昭意没说话,只静静看着逢兮,她没经历过逢兮那样的人生,未尝过她的苦难,便不能对她行为进行评判。

    逢兮朝江昭意张开双臂:“抱一下,祝贺我的人生,从今天起,将开启新的篇章。”

    江昭意笑了笑,伸手抱住逢兮,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语气温柔地祝福:“兮兮,祝你未来一切顺利。”

    “今天以前,我很讨厌平京。”逢兮声音微哑,细听有些哽咽,“但现在,我好像没那么讨厌它了,至少…至少在这儿,我遇见了我最好的朋友。”

    江昭意鼻尖微酸,想抱紧逢兮,耳边响起一道低沉懒散的嗓音:“你俩还打算抱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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