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乃兮
韶阳十八年,八月中旬,全京城男女老少几乎都在参加秋日宴。民间有民宴,宫内有宫宴。宫宴正办在圣上常年居住的永安园内。
三月科举殿试结束,一甲入翰林,二甲为主事、知州,官七品,三甲多知县,官八品。留在京城的官员是第一年有机会参与宫宴,铆足劲想要展示一番。
一位喝多了酒出来吹风的行人,眼尖看见不远处站在羽林卫前的容轩,心头微动。容家祖宗乃开国将军之一,其后人代代从军,每一辈必出一位将军。当今容家风头最盛的便是这位少将军容轩。
少将军容貌出众,武艺高强,十六岁便替父征战沙场,在边疆颇有建树。如今被叫回来,自然是到了成亲年纪。刚才秋日宴上家中有女的官员几乎都在打探少将军的事。
明明只用红色发带束着长发,身上简单到劲装软甲,腰间连玉佩也只有一枚,站在羽林卫前都如同鹤立鸡群。难怪圣上对少将军是赞不绝口,恨不得让少将军明天就成大将军。
行人走上前去,扯起讨好笑容恭敬行礼,笑着询问:“少将军怎么出来了?”
容轩察觉到有官员靠近,侧头见到是今年科举刚上来的行人,朝着人无奈笑起来:“容宁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一向顽皮,我怕她不知分寸。没想到羽林卫也没看到人。”
行人恍然:“原来是找小将军。”
容轩说起容宁,笑容真切得多。他看似无奈又全然是过于宠溺的姿态:“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叫她,她完全当真了。还以为真有个官职是叫‘小将军’。”
行人身为三甲却能留在京城,自是消息灵通且能说会道。他理所当然说着:“少将军三岁入军营,十六岁出征。小将军也三岁入军营。区区四年,她在京中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往后必然是将军料。”
容轩想起容宁在军营中的惹事能力,顿觉得更加头疼。他忙拱手:“盛赞。哎,我要再去找找她。”说罢,歉意笑笑急切走开。
行人见少将军这么匆忙,当场莞尔。少将军刚和人比划过,额头尚有薄汗。怕是才回到位置上发现人不在,马上就出来找人了。这世上能让少将军如此挂心的,唯有亲妹容宁。
此时的容宁穿着与容轩相似的劲装,在园内走得飞快。
她年纪小,脸尚同婴儿一般白嫩,下颚处有一块令人心惊的青紫。稚童双眸黑黝黝如幼鹰,迈出的步子在黑夜下廊道中简直六亲不认。
任谁都想不到,她正在毫无目的的乱走。她,迷路了!
秋日宴众人皆繁忙。她是小将军,从秋日宴上出来一下,当然不需要爹娘陪着。没想前脚稍被鸟鸣声引走,后脚转身一看领路的宫女就不见了。
永安园常年由金吾卫和羽林卫值守,秋日宴上更加派了侍卫。她不想自己走丢的事被别人知道,于是决定绕点路回去。
永安园初建时请大师看过风水。当年时局未稳,为了高帝与后宫众人安全,廊道并非条条互通。于是她一绕绕远,本朝着喧哗声响的地方走,莫名拐偏,现在正努力拐回去。
直到走到一个岔口,她停下了脚步。廊道可以往左可以往右,喧哗声在更远前方。她面前没有路,有的是几块巨石、一棵侧歪的梅树以及背后的墙。
容宁深深盯着面前石块和墙面,顿了顿,身子往后退了几步。她深深吸气,决定冲出廊道,踩着巨石翻墙。
学武仅四年,她脚往后一蹬,人如箭冲出。她踩着石块两步攀到墙面,愣是在墙面上跑动了两步,最后借着踩墙面的力道往上跃。腰一带力,人利落翻过这种比她三个人都高的墙头。
手在墙头一勾,把她跃过高的小身板挽回一些。到往下落地时,她整个人几近跪地。这坠下的姿势轻易卸掉了冲力,让她没受半点伤。裤腿系在马鞋内,腰间束紧,连手腕处都被松紧捆住。这样的衣服没染上半点尘土,干净一如她穿出门时。
容宁再次站直,拍了拍刚碰在前头上碰触墙头的小手,继续迈腿往前走。她内心想着:果然在永安园,翻墙才能走最佳的路。
这么一路走来,永安园当值的太监宫女一个不见。秋日宴群臣所在处需要大量的太监和宫女。哪怕宫中有三千伺候的太监宫女,此时也不会在无人往来的地方值守。
“哗——啪——”
“乒——”
容宁停下脚步,侧头竖起耳朵。先是瓦片滑落摔碎的声音。她之前爬屋顶走不稳时,常常踩碎容府小院里的屋顶。修缮时她想试试瓦片是不是都那么脆,摔过一批新瓦。低处碎瓦不是这个音,高处落下的瓦片才有这种声响。
再是瓷器闷声的碎裂声。是装着泥土的瓷盆摔了。
然后,没音了?
她视线落在远方影影绰绰看不清的地方。永安园内亭台楼阁较多,种的各色花草树木亦太多,如同月色下有薄雾蔼蔼,总有地方陷在昏暗里。
一般人晚上听到这些能惶恐失色,容宁却面不改色朝着声音方向走了过去。
没有狸奴的细软喊声,没有强劲的呼啸秋风。虽也没灯笼烛火,但应该是人。谁胆敢在永安园里拆顶上的瓦片?砸宫里的花盆?
容宁在几近走到时,下意识藏在了一廊柱后。她身型小,屏息站在廊柱后几乎没人能够察觉。一丝浅淡的血腥味混杂在木头泥腥以及花草香气中,摔碎瓦砾和瓷盆泥土处,有一小团人型蜷缩在那儿,毫无声响。
秋日宴是百官欢庆的喜事。宴上闹出这种事情,圣上必然不会愉快。
她稍顿了顿,随即从廊柱后站出来。走近两步时,她倏忽和人视线对上。这一小团的人型侧躺着,头发凌乱不知道几天没有打理,月色照在孩童脸上让其惨白如鬼。黑黝的眸里似有柔化的水光,可在夜色中更显得如同魍魉。皇子袍,腿上血浸出裤腿,染深一片。
这皇子实在有点眼生,宫宴上没见到。宫里的皇子此刻不在秋日宴上?反而在永安园里乱逛?
容宁走过去用马靴踢掉周围碎块,发现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细竿。竿不长。大晚上踩在花盆上用竿子勾瓦片?她把竿也踢开,蹲到人旁边,看血晕染的情况。
血染裤破,不是简单破层皮。
她伸手抓住了皇子腰带:“你受伤了。”她一把扯掉了皇子袍腰带,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身子抬高了点,把人裤子成功往下扒拉。中途发现这皇子后知后觉想要挣扎,当场把人伸过来的手拍了回去。
“啪——”清脆的声响在永安园内清晰可听。
两个孩童年纪相仿,容宁说话还带着一股稚气,身上意外有股不容人质疑的强硬气势:“你不要动。我看看伤口。”
娇贵的皇子,腿上白到反光。皇子穿的白纱裤都没他腿白。她在把裤子拉到伤口处时,才稍微放轻了一点动作。好在伤口不深,血还没彻底止住。这让裤子没有黏连在伤口上,不会导致强行撕扯下再伤一次。
她微靠过去,没有将人袜处的系带一并解了。细看确认伤口只是被碎掉的花盘碎片划拉到。她回退一些,低头解开自己衣服手腕处的松紧系带,抽掉腰间扣紧的腰带。
衣服脱下,她便成了只穿着单衣。
她顺着绣娘缝制的线将衣袍撕碎。大块一折叠,内里朝外,确保皇子肉里没嵌入碎片,盖到皇子伤口上,擦拭按去多流出来的血。擦完往边上一丢。她再把袖口处小块布折好,从随身小锦囊里取出只有两片指甲大小的瓷罐,把里面如油脂一般的膏药全扣出来搓到布上。
小布覆到伤口上,再用松紧系带捆上。她最后努力想要将皇子的裤子穿回去,结果发现趁其不备脱裤子简单,穿裤子竟难了起来。
苦恼的小将军惆怅起来,拍了拍皇子:“自己把裤子穿上。药就带了那么点,还是当胭脂膏才能带进来的。明天记得让御医看看。”
她再次对上这支撑起上半身的皇子双眸,发现像在直视深邃井底。能见到水光与月色,只是极凉。再看唇色,白得和脸色也差不多。
她站起身来,大概知道面前的人是谁了。体弱的七皇子。母妃恭贵人身份低微,怀七皇子时为了在后宫生存久一些,一度没敢上禀。生七皇子时意外早产,母子两人身体至今不佳。
宫里五岁皇子要上学堂,七皇子常常病弱去不了。
果然瓷娃娃一样,瓷碎人受伤。
圣上孩子太多,上一回听说七皇子不知是什么时候。两年前?三年前?
七岁的容宁很肯定:是小时候的事情。
她问七皇子:“你在干什么?”
面前的病弱小瓷人缓缓开口:“我的锦囊袋在上面。”
容宁仰头看屋檐。
哦,看不太到。
她后退几步,再看屋檐。屋檐上瓦片落下来了好几块,依旧看不到半点锦囊袋踪影。
容宁小跑到就近的廊柱那边,双手抱廊柱往上头爬起来。爬到廊柱顶端再探头看七皇子上方的顶上。残缺的顶端上根本没有什么锦囊。她顺溜滑下,重回到七皇子身边:“没有。”
她很肯定:“你被骗了。”
并支招:“谁骗你,我们去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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