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瞑、寥落,远间云幕低垂。
地龙兽疾驰在荒僻路径中央,拉拽着车驾狂奔,留下一路血红。
车内空间很大,躺着闭着眼睛的一男一女。
女人身着素衣,如画的眉目仿佛浸在雾中,气息沉静似水,绵延而悠长,恍若洛神临世。
她平躺在车驾中,左臂被身旁的男人压在身下。男人清俊修长的手覆在她头上,鼻尖亲密地贴在她的颈窝,一起一伏地呼吸着。
睡梦中,她眉梢微皱,脸上忽然泛起潮红。
渐渐地,她向上仰起了头,脸上的潮红转变为肉眼可见的痛苦。
……
江渔睁开眼,一把抓住掐在脖颈的手,有气无力:“殷…照…雪。”
喉头传来宛若碎石碾过的钝痛。
被人掐醒是什么感觉?相当惊悚。
而更惊悚的是掐她脖子的人正处于昏迷状态。
这警惕心,若不是被掐的那个,江渔都想要给他鼓掌。
又唤了一声,江渔扯手蹬腿,企图将人弄醒。
一套连招下来,人没醒,脖间力道反而有加深的迹象。
她停下动作,心头久违涌上苦涩。
修道者与普通人便是如此,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年,她又一次体会到了这道鸿沟。
唯有自救。
艰难转动眼珠,江渔锁定角落放置的包裹。
她绷直脚尖勾住包裹,心头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奋力一掀。
骨碌碌——
一颗骰子滚落在地。
随着骰子碰撞木板,发出一串奇妙韵律的声响,角落睁开一双睡意惺忪的眼睛。
“小……丫。”江渔叫得勉强。
“嘎!”一声慌乱的鸭叫后,腿上多了道长长扁扁的黑色身影。
“扎、他!”
“嘎!?”黑溜溜的眼睛瞬间瞪圆。
刚一说完,大手力道翻上一倍,江渔一声干呕。
黑影立即倒转身体,露出后脚处的暗色毒刺:“嘎!”
毒刺穿透皮肤,下一刻,大手无力滑落。
江渔第一时间掀开殷照雪爬起,直奔被掀翻的包裹。
掐脸、掰嘴、再将装有枢灵露的瓷瓶送到他的唇沿。
须臾,透明水渍自他唇角流下,化作缕缕至纯道元气逸散而去。
见他青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江渔立即松开手,像团烂泥四仰八叉地瘫在一侧。
枢灵露,由道元气与数百种药材提炼精纯而成的救命灵药。
行水兽之毒数一数二,按照殷照雪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程度,若不是险些真被他掐死,她也不会贸然赌一场。
不过还好,她赌赢了。
*
她上辈子叫做江余,早早死于疾病。
却不知怎地变成了一个十一二岁左右的小孩儿飘在了渔村的河中,被一位名叫元放的少年救下,而后留在了渔村,改名江渔,取自渔村的渔。
身体缩水,骨龄也跟着减小,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上辈子以外的任何记忆,江渔只能将之归结于神奇的穿越。
没有了一身病痛,人生重来一次,江渔打算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余生。
一开始,除了衣着习惯不同外,江渔并没发现这个世界与上辈子有什么区别,真正意识到不对是在一年之后。
渔村很大,人却很少,除她以外只有其余五人:元放、尘叔、柳娘、司听、司清。
江渔原本单纯以为这只是渔村偏僻落后的缘故,却在某天在河岸溜达时,亲眼看到村里和蔼可亲的尘叔用一柄生锈的鱼叉在河里串了个脑袋。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脑浆流了一地,结结实实被岸边的小草尽数吸收,小草一秒长成了大树,给了江渔极大的震撼。
虽然不是很懂为什么小草会变成大树,也不是很懂为什么大叔会变成杀人犯。
但她清清楚楚看到天地间流窜着一股气流,一丝不漏地钻进了大叔体内。
……所以这是个玄幻世界?
她恍恍惚惚地与尘叔点头告辞,而后在一周里陆续撞见元放下河擒龙、尘叔挥剑断山、柳娘浮空洗脚、司家兄妹炼丹卜卦。
一道新的大门彻底向她敞开,原来这个世界还能修道!
喜与怒、哀与惧、爱与恶,大道六条,修道者基本靠吸收道元气修炼。
江渔来不及思索她该走哪一道,就被告知一个残酷的现实:别想了,你不能修道的。
不能修道……
不能修道的……
好吧,江渔也满足了。
好歹白捡了一辈子,那她只专注着多活些天就好了。
但司家兄妹又告诉她:“不过你可以跟我们学习炼丹卜卦。”
司家哥哥司听说:“我是药师,受伤了可以自保。”
司家妹妹司清说:“我是神棍,算卦很灵哦,占卜吉凶规避危险学不学?”
当然要学,为了在玄幻世界保命,她不仅学了,还学得很精。
……
回忆完一切,江渔总算爬了起来。处理完脖颈的伤,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
四周漆黑,地龙兽额前的火焰是唯一的光亮。
江渔心中生出几分我是谁我在哪的迷茫。
渔村避世离俗,五人对外界闭口不提,又因为她不能修道的缘故,更是很少提及修道之事。
在此情况下,她对渔村之外的世界并不是很了解。
正想着,地龙兽脚步一顿,眼前出现三条岔路。
她适时叫停:“小龙,先别走了。”
视线划过地龙兽宽长的巨尾。
虽然名字带个“小”字,但地龙兽身长足有三米,还不带尾巴。
它与行水兽“小丫”一样,都有个取名能力近乎为零的主人——元放。
因为元放是她的救命恩人,又是渔村唯一一个同辈,所以江渔在渔村的大多数空闲时间都是和他一起度过。
这趟出行,他直接将驯养已久的两只元兽都交给了她。
车驾停下,江渔将骰子往上一抛,骰子升起落下,二十面的数字在她眼中闪过,她抓住骰子,摊开手心:十九。
她将手掌对准右边那条路,骰子慵懒地翻了个面:二十。
江渔继续调转位置,对准左边,骰子显示:一。
江渔右眼皮结结实实地跳了两下。
这是司清专门为她制作的“双面骰”,其中蕴含一股司清的道元力,能够帮她更准确地占卜吉凶。
双面骰共有一到二十共二十面数字,一与二十各自为极。
所谓双面,来源于两极的数字代表着大凶或是大吉两面。
上一次的二十代表着大吉,那么下一次就有可能变作大凶。
一般投出中间的数字最为稳妥。
江渔拿到双面骰五年有余,别说是丢出两极的数字,就连稍微靠近两极的也从未丢过。
而今一丢就是仨。
她闭了闭眼:“走中间那条。”
凶吉一念间,她不敢赌。
车驾重新向前飞驰,江渔坐回殷照雪身边。
天色暗沉,四下响起车轮辗过的轱辘声,车驾内燃着几道幽微烛火,她的影子在烛火的映照下飘摇,仿佛飘摇的未知前路。
她没忍住叹了口气。
确实未知,就像他们刚出渔村就遇上一只妖鬼。
这东西为死后的修道者所化,不管实力如何都极为难缠。
原本以为得靠地龙兽与其苦战一番,谁知受伤的殷照雪忽然醒了过来,仅用三息就将妖鬼彻底碾碎。
帅是帅的,结果就是三息之后,他直接仰倒在地。
若不是还有呼吸,她都以为倒在地上的是具尸体。
江渔端详着殷照雪的脸。
绝对得天独厚的一张脸。
近了看,这张脸更加瞩目。
并非一般男人的俊朗,而是近乎妖冶。
眉浓且密,唇艳而红,眼睫纤长,肤色雪白,像凛寒雪夜里一朵盛开的花,不合时宜,却惊人的美丽。
他的气息异常沉静,沉静到仿佛正在安睡。
这让江渔不由自主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就在她被元放救起的那条河中,她的第一反应是遇到了水鬼。
浸在河中的男人眼眸尖锐发红,纯黑瞳孔缠绕血色,全然不似正常人。
她从未见过有人的气息焦躁杂乱到这种地步,像只濒临崩溃边缘的恶狼,奄奄待毙,却随时准备啃下一口滚烫血肉。
村里的尘叔曾告诫她河中之物尽是坏种。
看着他一脸恼怒地斥道“不安好心,竟敢直闯”,江渔直接理解为从河里“偷渡”过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问他:“坏到什么程度?”
他说:“一肚子坏水,直接杀掉都算便宜了它们!”
于是这些年她看到他们杀了不少所谓“坏种”奇形怪状的生物。
有妖鬼,有元兽,还有爬上来已经半死不活的人。
这还是第一次冒出来个真正活生生的人。
罪欲痴缠,眸光带煞。
江渔看到殷照雪的第一眼便明白,尘叔说得没错,这简直比坏种还坏种,浑身上下写满了“危险”两个字。
从这条河中出来的坏种都死在了渔村五人手里,但殷照雪遇到的偏偏是江渔。
就在那愣神的瞬间,江渔被他紧紧抓住了脚腕,然后被迫绑了道单方面同生共死的流氓婚契。
江渔:“……”
还能怎么办?
后续自然就是带着这坏种回去医治喽。
只是他体内唯有一道古怪力量难以根除,从伤处侵蚀全身,连司听看了都说没有办法。
然而他还依旧我行我素,渔村哪够他折腾的。
为了她的小命,江渔只好跟着殷照雪出村,祈祷能寻得解药。
最好,再解了他俩的婚契。
……
直到烛光从殷照雪额前缓缓滑落,江渔才意识到她盯着他的脸看了多久。
却不是因为那副容貌。
“六亲缘薄、业障缠身。”
江渔指尖落于殷照雪眉心,凝神细看,眉心之中渐渐拢上一抹化不开的暗红,“……杀孽?”
这么重的杀孽,这是杀了多少人?
江渔心中想着,眸光一垂,直直对上一双睁着的眼。眼眸幽森,不知看了她多久。
明黄烛光跳动,映得那张脸好像攀上几分圣洁的暖意。
“还不拿开?”低哑的声音响起,戳破虚幻的皮囊,露出内里吐信的毒蛇。
江渔心跳一滞,猛地缩回手。
怎么偏偏这时候醒了!
殷照雪醒得突兀,说话也突兀,行为却极其自然,半点没有他吓到人的意识。
定定看了江渔脖颈纱布三秒,他带着遗憾道:“没死啊。”
江渔心中尴尬瞬间烟消云散,故作平静道:“我挣脱了。”
殷照雪保持躺倒的姿势,闻言慢悠悠抬起了手。
两人都看到,青白的手背有个异常明显的针眼。
江渔右眼皮狂跳。
殷照雪似乎是冷笑了声,自下而上望着江渔明显心虚的表情,唇色殷红,像刚吸过了血,又像是还想吸血。
他凉薄地勾起唇角,透着股不管不顾的疯劲:“你该庆幸我没有第一时间捏死你和那只元兽。”
这句话隐含的内容太多,江渔一呆:“刚才你是醒着的?”
“不然?”殷照雪嘲弄道,“等你睡醒,尸体都凉透了。”
江渔愣了一下,而后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没好气道:“那你可以直接将我叫醒!”
方遇上妖鬼不久,她当然知道前路可能会有不确定的危险,可又不是什么都没做。
她投过一次双面骰,预测完吉凶才睡的!
“能有死让人印象深刻?”殷照雪幽幽盯住她的脖颈,说话时唇间白牙若隐若现,好像随时要扑过来啃一口。
他撑起身坐起。
江渔下意识捂住脖子。
他的目的显然是达到了,确实很深刻,她一辈子估计也不会忘了今天。
“……”江渔想了想,没忍住:“若我真死了呢?”
“那就死了。”殷照雪毫不犹豫。
江渔看到他漂亮眼睛的黑漆瞳孔里跳动着几个字:反正我又不会死。
殷照雪凉凉看她一眼,视线冰冷如刀刮过,以吩咐的语气道:“去中州满策府,记得掩人耳目。”
江渔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一个锦囊丢了过来。
殷照雪毫无征兆地闭上眼睛,唇角紧接着泄出一丝血红。
江渔迅速摸上他的手腕,心底一跳:“你撑住啊!”
将死之相!
之前都没死,现在怎么就说死就死呢!
她抓狂地扯过包裹,掏出瓷瓶还未往下倾倒,又被那双睁开的黑眸吓得差点仰倒。
“算你过关。”
江渔瞳孔因震惊而放大。
过什么关?什么过关?
你不是要死了吗?眼睛怎么还睁着!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