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王。”
麻仓叶王从梦中惊醒，阳光早已消失在天际，清冷的月光穿透窗棂撒在了房间里。
他恍惚的起身，却碰到了冰凉的物事，于是年幼的阴阳师抬头看去，正好对上了仰望高天之月的女神垂下眼帘——那双澄澈神性的双眸中，清晰的倒映出了他的身影。
而神明柔软冰凉的长发，正被他死死的攥在掌心。
“你醒了。”辉夜说。“麻之叶的执念……”
“……消散了。”麻仓叶王下意识松开手，让那冰凉雪白的长发从指间散落。
莫大的冰冷和空虚如同深渊一样攥紧了他的心脏——梦醒了，他也回想起了这个世界的丑恶、重新记起了教自己孤身一人的根本缘由。
“殿下。”叶王轻声说道。
“母亲她不记得她是怎么死去的了……哪怕再来一次，她依旧只挂心于我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受人欺晦……”
大筒木辉夜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来缓缓摩挲着小阴阳师的发顶。
“可是我记得。”麻仓叶王说。他咬着牙关，从喉咙里一字一顿的挤出字句，语气艰涩而痛苦。
“我记得那群人……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脸，我记得他们是如何欺骗她、欺辱她，我记得他们光天化日之下在她身上放了一把火…他们说母亲是妖魔！”
“我有时会想，倘若我真的是妖魔之子就好了…这样我便可以杀了他们，为我母亲报仇，我也不会这般痛苦、可是、可是……”
“你没有赶上。”大筒木辉夜轻声说道。
“等你有能力时再去那里，才发现那些人都已死许久了，对么？”
“…是啊。”叶王缓缓的回答。“我看得到他们的灵魂，丑陋，愚昧，麻木，一无是处，窒息的令人呕吐。我一直怀疑，人类的诞生，究竟有何用处。”
“那便怀疑吧。”大筒木辉夜回答。
她含笑注视着小阴阳师讶异的眼眸，递给他一个入手冰凉却又隐隐有暖意传来的灵团。
“麻之叶的执念已经消散了，你被她交给了我。吃完饭，休息一下，便陪你去冥界轮回处送她往生罢。”
麻仓叶王被那目光所注视，颇为不自在的动了动身体。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犬大将团成了一个温暖又柔软的毛团，一直缩在他的腰腹处伴他入眠。直到他一番动作才突然惊醒了这睡的迷瞪的狗崽子，犬大将砸吧着嘴嘤咛的呜呜叫唤着，在灵视里听的格外清晰。
【叶王、叶王不哭。】
【不哭。】
这蠢笨的犬妖，它以为自己是谁？
麻仓叶王蹙眉小心的避开犬大将的睡觉范围，将麻之叶消失前端来的饭菜拉到了自己面前，简短的仪式后，他极稳的夹着饭菜，送入了口中。
……是温热的。
“吃罢。”大筒木辉夜说道，女神伸出手来拂过饭菜上空。
仿佛揭开了什么无形的罩子一般，腾起的热气，饭菜的香味，争先恐后的冲进了叶王的感官内……仿若还嫌不够似的，一碗晶莹的白饭又被这位女神递到了他的手边。
“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吃下热气腾腾的饭菜，对吧？”
“对。”麻仓叶王端起那碗珍贵的米饭，遮挡住了自己逐渐朦胧的目光，他咀嚼着熟悉又陌生的饭菜，夹杂着微咸的泪水，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带着鼻音一般含糊的回答道。
“……您说的很对。”
麻之叶做的不多，放在这里的正好是叶王足以吃饱的份量，因此他很快便将饭菜吃完了。一顿饭的时间显然足够让他整理思绪，故而当大筒木辉夜再次将目光投注于他的时候，麻仓叶王这次已经能够坦然的回望过来了。
“您方才说，母亲将我托付于您……”
“确有此事。”大筒木辉夜说道，“哀家喜爱如你这般聪慧的幼崽，犬大将也需要一个能够为他做出榜样的兄长。”
“您知晓，我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麻仓叶王冷静的说道。
“我的灵视能力无法关闭，一旦踏入人群之中，于我而言无异于踏入人心的地狱……对愚昧的人类，我更没有多余的怜悯之心。”
“叶王啊。”大筒木辉夜近乎怜爱的戳了戳他的额头，“哀家问你，哀家是甚么？”
“您是神明，是月读命的化身。”麻仓叶王被戳的险些一个趔趄，却依旧努力板正的坐了回来，对大筒木辉夜认真的回答。
“那哀家再问你，犬大将又是甚么？”
“犬大将是西国的犬妖幼崽吧。”麻仓叶王思索片刻后，认真的说，“尽管以我的眼力还看不出他的跟脚，但毋庸置疑，只要给它时间，它迟早会长成名震一方的大妖。”
“那么你说的人类如何，又与我们何干？”
大筒木辉夜心情极好的戳完麻仓叶王的额头，又去梳理他日益留长的黑发。“叶王，这里的存在之中，可只有你一个是人类啊。”
“……”麻仓叶王脸色一僵，下意识转过头去注视着大筒木辉夜的神色。“可是，您贵为神明……”
“那又如何？”大筒木辉夜认真的回答。
“人类又与哀家何干？哀家曾告诉过你，哀家并非此世存在。在哀家的故乡，人类不过是哀家赐予了力量才得以勉强生存于世的弱者罢了。”
雪发的女神轻轻摩挲着年幼阴阳师的发顶，语气随意。
“哀家于人类并无大恩大德，人类的生死又何故寄托哀家身上？哀家喜爱叶王的聪慧，希望叶王能够成为哀家的孩子，并不代表哀家便垂怜于人类——”
“哀家仅仅只是中意于你的聪敏，而叶王你此世的身份，恰好又是人类而已。”
“人类或生或死，都与哀家无关。”
麻仓叶王被这番话中所蕴含的意味怔住。
自他记事以来，不论是生母麻之叶，还是鬼魂乙破千代，亦或是带他踏入阴阳道的恩师贺茂忠行、师兄安倍晴明，都坚定不移的站在人类那边。
他们教育他、引导他，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他，他愤怒于母亲的惨死，不争于平民的困苦，反感于贵族的酒绿灯红。
麻仓叶王扪心自问，他喜欢着人类吗？答案自然是否，但他真的厌恶人类吗？
倘若他真的厌恶人类，那么他又是为何震撼于女神的言语，又是为何下意识想要发出辩驳的声音？
啊啊。麻仓叶王在这一瞬间，纵然不想承认，也已经明白了。
哪怕愤怒，哪怕不甘，哪怕避之不及…
他也依旧，对于人类，仍怀有恻隐之心，那颗被人世间的恶意浸泡许久的心脏里，依旧有力的传达着最重要的讯息。
麻仓叶王，依旧想在自己的同类身上，寻求那万分无一的，“爱”的可能性。
多么的……可笑至极。
“这有什么可难过的，叶王？”大筒木辉夜缓缓的说道。“没有同类就自己寻找同类，没有家人我们就创造家人，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天生注定的，能力、身份、名誉、地位，都需要自己去争取。”
“这一点，身为人类的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麻仓叶王闻言下意识陷入了沉默。
叶王的样子，让大筒木辉夜想起了羽衣，自己的长子。羽衣自幼就喜欢思考有深度的问题，年幼的见闻又局限着他的认知，每当辉夜见到他在神树下苦恼的时候，都会选择……
逗他，让他把这事儿给忘掉！
“嗨呀你这孩子！别想了，怎么这么不经逗！”
大筒木辉夜一把将他抱起，八九岁的孩童于女神而言依旧是可以轻松揽在怀中的高度，对被抱起的当事人而言……
“请、请您放我下来啊！！”麻仓叶王瞬间忘却方才的思考，一脸羞愤的喊到。“我已经是能够在阴阳寮任职的大人了——！！”
——完全是足以社死的程度啊！！
“哎～不行，哀家好像没听到一些本该听到的话呢？”大筒木辉夜顾左右而言他。“在说什么呢？我家这孩子说话怎么这样小声小气的呢？”
“您…殿下、大人…请放我下来…”变换了几种称谓，麻仓叶王都挣扎着无法脚踏实地后，年幼的阴阳师吸了口气，总算排除了心理障碍喊出了那个称呼。
“母亲！我已经成年了，快放我下来啊！”
“啊呀。”大筒木辉夜笑眯眯的把叶王放到了地上。雪发银眸的女神言笑晏晏，信誓旦旦的对又羞又气的小阴阳师说道。
“家人也是需要自己来争取的，对不对啊，我可爱的孩子？”
任性！毋庸置疑、不听进言、毫不反省…
麻仓叶王在心里把自己能想到的词都对大筒木辉夜形容了个遍，可他的脸上却违背内心的，下意识露出了别扭又喜悦的笑容。
“……您说的对。”
“啊啦～小叶王方才说什么啦？”大筒木辉夜一副讶然的模样。
“…我说，母亲说的对！”
“乖孩子，现在带好你的弟弟，咱们一起去冥界，送你的母亲往生罢？”
麻仓叶王攥紧手中温润的灵球，下意识“嗯”了一声。半晌后才突然反应过来。
“等…您、母亲，”麻仓叶王瞪大了眼睛，“弟…弟弟？”
“犬大将难道不是你的弟弟吗？”大筒木辉夜把犬妖崽子往叶王的衣领子里塞塞好，而后不解的问道。
“虽然按照年岁来讲说不定他比你大…难道叶王你愿意管犬大将叫哥哥吗？”
“不，母亲，请相信我，只有这个绝对没有！”麻仓叶王前所未有的迅速接受了身份的转换。
他把犬大将的小脑袋抬起来，小心翼翼的将灵球放到了犬妖团的死紧的爪子里，又认真将犬妖崽子在自己的怀里裹了又裹，而后握住了大筒木辉夜的手，认真的回答道。
“我准备好了，母亲，请带我和犬…弟弟前往冥界吧。”
大筒木辉夜忍笑回答。
“好啊，那就走吧。”
她有预感，以后的生活一定会非常非常的……丰富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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