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频繁也来去随意,前一晚还淅沥不停,翌日便乌云散去,艳阳高升,
吃了药,散了邪火,又用了热粥流暖胃腹,加之安若自己本身故意蒙被发汗,早起时额间一片温凉,嗡鸣沉重彻底不见,身上也见轻透,已然症状消除,人见大好。
安若没有急着起身,清明双眼看着被她要求不落床帐,正对床榻屏风旁的衣饰架上,那枚静静垂着的碧玺玉扣。
她想要尽快恢复身体,便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但此刻所有昏沉迷茫散去,昨晚一切便清晰浮现眼前。
病发时她神志不清,但事后舌根发痛,唇瓣胀麻,以及萦绕在鼻间脑海的清冽雅香,足够让她回忆起那时发生的越线之事。
包括后来他举止自然的与她牵手,揽抱,探温,看似温柔实则强势的关怀,这些动作便是放在现代,对一个不算熟悉的人来做,也已算是过界,更何况是在这个男女有别极重男女大防的古代。
还有玉扣,从他身上取下,便就是贴身之物,如此轻易,轻便的送给她,用这里的话来说,那就是私相授受了。
安若深吸口气,缓缓坐起身,冷静的目光一直放在玉扣上不曾晃动,
还有名字,从什么时候起,他没有再叫过她姑娘,而是以一个亲昵的你相称,这一切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昭示着,他跨过了疏离界限,将她视作了所有物。
其实这并不稀奇,一男一女同车而行,本来就是在触碰暧昧边线,只要一方有心,生疏就可以变作熟稔,亲昵,
而在这里,她一个孤身女子,坐他的车,承他的惠,就已经在变相的依附他,给了他可以掌控她,左右她的机会。
安若不是什么也不懂的无知少女,她屡遭磨难,比世上许多人见过阳光照不到的阴暗之面,不论当时与他同行是否是自愿,眼下这般境况,是在她的预料防备,也是最坏,最不愿看到的。
只是她没有选择,也犹抱侥幸,借他的势,注意着分寸保持疏离之距,妄想要一路顺利抵达元京,再与他分道扬镳。
但这一场病,打破了他们薄弱的界限,让事情变得糟糕棘手,所以便要在事情未再变得更加不可控之前,快速利落的截止。
不能再与他同路了,就算路上不会发生什么,但以他昨夜不觉展露出的强势,以及这个将女子视为所有物的时代行风,哪怕现在的她毒瘾缠身,形容狼狈,只怕到了元京,她也会被他当做所属带回家中。
至于她曾说给他听的未婚夫之言,他根本不信,便连她说的身份他也是不信,或是无关紧要。
这一场病,来的不是时候,也是时候。
元京也许无法说是他的地盘,但对一个孤身无靠的女子来说,他就是座难以搬开的大山,虽然昨夜有些暧昧,但还没有挑明,她现在有病在身,不能赶路,而他身为钦差重任在身,不可能长久停留在外,
现在,就是分开的最好时机。
*
“右姑娘体质极好,今日已大有好转,但你药瘾缠身,所承之苦自要比寻常风寒要重些,药还要再喝上两日,若能用的下饭,还是多用些为好。”
陈呈收起脉丝,看向旁坐明显可见纤瘦,却身姿纤挺,神色从容,眉目平静的女子,温和的眼中不掩钦叹:“姑娘断瘾至今已有七日,却仍神智清明,风姿如常,姑娘心志毅力之坚,委实罕见。最煎熬之期即将渡过,以姑娘的心性,想来再有一月,便可以戒断药瘾,届时只要好好调养定可以恢复如初。”
“姑娘的病不宜见风,但也并非不能见风,只要时辰得当衣衫妥当也无大碍,而养病除药要对症,心情亦是其中之重,姑娘若寻得能使你心旷神宜之物,也是大有裨益。”
陈呈本不必与她如此多话宽慰,但对这个女子他确实是实实在在的由衷心佩,戒断之难,难如登天,戒断之痛,生不如死,
而病时人的心志最为脆弱,戒断药瘾又是全凭意志对抗,如昨夜她突发急症,他甚至已料到她会因此崩溃失态,前功尽弃,
在那样的情况之下,就算她如其他瘾君子一样形容狼狈疯癫无状,也是情有可原值得理解,可在那样已经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她竟还能控制自己不发疯,不失态,这般风骨,实在由不得人不敬重。
是以,他自是愿意看到,帮助这样的心性高贵之人,重回光明。
安若点点头,身体是一切的本钱,她自然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快点恢复,
“陈大夫,您手边可有能使人闻之神清气爽的药膏?或是能否调配,类似原大人衣衫上那种熏香?”
那个香气空旷,悠远,如春风,如落雪,安静,却不叫人忽视,与清凉油的功效类似,但又比那个气味高雅,温醇,不刺鼻,不辛辣。
昨晚虽然头中昏沉,但那瞬间让她神智清明的气味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她倒不是想要用此来转嫁毒瘾的副作用,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以后她总要一人生活,各方面就都要顾虑周到,
就如同昨天突然发烧又毒瘾缠身,她一时情绪失控时,有这个东西就能救救急,这种醒神之物在她所知的历史中是早就现世的,只是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如果没有,等安顿下来寻一些类薄荷效用也行。
圣上身上的衣香?
陈呈隐晦的看了眼她的神色,一国之君所用皆是世间精品,贡品,便是此行微服未用帝王龙涎香,用的也皆是世间独一无二之香,怎可容人私配自用?
但看她神色好似只是随口一探,他转眸想了想,道:“姑娘想要,贵在可闻之神智清爽,我倒是有几个提神之方,制作起来倒也不麻烦,那我就不打扰姑娘休息,待东西弄好,再来送与姑娘。”
*
昨日情境兴致所致,宗渊在她身上费了些心神,但那一时旖旎已过,自然便又被置之于后,即便夜有绮梦,于他而言,也并不至朝思暮想,茶饭不思。
“婆娑香?”
宗渊稍顿了下,便语气如常道:“她既要,就用这个做。”
他说的随意,陈呈及陆铎却心中咋舌,婆娑香乃是与龙涎香近乎齐名,唯天子专用之物,
尤其婆娑香,更是当今独钟,且常用的香料,此香乃辰朝南疆所产,一年也产不足一斤,其香单嗅之,味清冽,温醇,清雅,但若与旁的香料相撞,其味便尤其霸道,是呈完全碾压之势将其他气味压下。
不仅如此,此香气味绵长,温和平顺,有养身滋神之效,长久闻之,心境平和,实为解忧尔。
这样难得珍贵之香,前朝后宫,都无一人有幸能得一丝一两,更是连提及觊觎都不敢,而今一个女子,甚至都不曾亲自求到前来,就这般轻易许下,
许一女子荣宠或在旁人身上极为常见,可如圣上这般儒雅贵重,实则冷漠莫测的一国之君来说,为一女子诸多包容,亲喂汤药,柔情低哄,实在是此前想都不敢想之事。
纵心中惊涛骇浪,二人面上也不敢流露分毫,陈呈将近日察记她药瘾发作异同,及抗瘾所为取精可用处报后,便领命出去。
寻常人尚且不喜有与己类同者,更罔论九五至尊,宗渊不喜被人过界,他有极强的领地意识,一旦被他划入领地,便再珍贵难得,全凭他愿否施予。反之,但有触犯,必遭灭顶反噬,要么便会弃如敝履。
而昨夜,怀中战栗的身子伏在胸前专注深嗅的模样,实在像极一只在外受了欺负,迫切的亟需他的味道来获得安全的小猫儿,可怜,纯粹,真实,
既得他意动,自予她所求。
“南江如何,”
他手中拿的正是南江新上任知州快马送来的信函,那双深海般莫测的眼眸也正淡淡落在上面,却还再问已知之事。
陆铎今年二十有四,乃元京唯一世袭罔替陆国公府上大公子,与天子虽非同龄之辈,却在幼年时便入宫随架君侧,如今十余年过去,从一众侍读脱颖而出,到天子近卫,再到如今的天子近臣,
虽年纪轻轻便官居三品,且满朝上下,唯他能得天子几许信重,多年随架,但陆铎却从不敢自恃交情,忘了尊卑身份,甚至更因为护侍多年,他要比其他人更谨小慎微,不敢有分毫行差踏错。
领悟圣意,问一答三,忧主所想,便是他多年来领悟出来的道理,遂此刻所听,绝非明知故问,
“回主子,暗探来报,卫茂绅大人到任后雷厉风行,两日便将南江官场诸务整顿清肃,并派官兵明察暗探再次清除瘾患。出海粮器三日内可准备妥当,军船已整清完毕,一万海兵已集结待命,卢百行将军明日便可抵达南江!”
火铳的出现让宗渊心生警惕,那么药瘾的卷土重来就是直接触了逆鳞,让他动怒。
海外诸物奇于辰朝,内外往来确实利于国朝充盈强大,但若这海外之物威胁国朝,他必然是要将其先行扼杀。
“孙宾冉到了何处。”
“回主子,昨夜来信,孙大人钦差车架已到仙阆,今夜子时便可抵达别院前来参见。”
“不必来见,叫他直去南江与卢百行一道出海,抵达罗瓦后,许其便宜行事。疆土辽阔,海无边际,但国威不容侵犯,调一队翎鹰随行护卫孙卢两位大人。”
话落,黑沉木祥云桌案上,一棕红色尺长木盒便被推至案边,陆铎躬身双手将之托捧,沉声应命。
将诸令下派不过盏茶功夫,陆铎重返房外,胸中翻涌眸光闪烁,须臾他请门入内,问安后径直于书桌前单膝跪地,道:“属下欲请主子降下恩典,允传信家中,必斟字酌句,入一止二,阅后即焚,不露别情。”
上首笔锋沙沙,偶有纸页翻动,良久,正在他额背覆汗,心跳渐鼓,欲请罪时,低醇嗓音终从天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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