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凡人寿数皆不长,春秋过百者寥寥无几,眨眼间过去了那么久,他记忆中那些故人们衰老的衰老,故去的故去,应该早就没剩下几个。
顾然再记起他们,便记不得那些不愉快,只余下一些欢欣美好的回忆。即使结局不算和美,朝夕相处的那些年总还是有许多值得缅怀的真挚情谊。
他一个天生失明的人能在乱世中活下来,说是没人相帮怎么可能?
就连最初把他掳回去的贼寨,也不乏有因为世道纷乱而落草为寇的赤胆义士,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在里头活下来并将其中大半人招安。
后来那些人有死在战场上的,也有九死一生活了下来的,大多都称得上是上不愧天下不愧地的好男儿。
为了不惊扰俗世中人,顾然和谢重明没直接御剑飞行至峰顶,而是化作凡人打扮沿着山路慢悠悠往上走。
沿海的山不算特别高,而且这边天气炎热,冬天百年不见雪,山上比起春夏稍微冷清些,沿途却也葱葱郁郁,入眼处竟是青绿一片,只有半山腰枯黄的草色稍微透出些冬季的萧瑟。
谢重明本来正认真聆听着顾然当年的经历,听着听着却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味。
得捋捋。
一个弱不禁风的盲眼少年被掳到穷凶极恶的贼寨里,没过多久就在里面交上了不少朋友。后来策反了一批良心未泯的义士引发寨中内讧,最后和人里应外合清剿完作恶多端的贼人,并带着那批被策反的义士投奔未来王师。
这批义士除非中途战死沙场,几乎都追随了他一辈子。
谢重明:“…………”
当然了,顾然在这里度过的“一辈子”并不长,兴许他死了以后就渐渐被人遗忘了,就像顾然回归本体后继续追寻自己的大道一样。
可谢重明总觉得顾然不是一个容易被人遗忘的人,哪怕他那个俗世化身的相貌不如他本身的十分之一,与他相处过的人应当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把他忘却。
谢重明忽地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年少时怎么没来南大陆走一遭,如果他来了,肯定会直接去找顾然约战。那样的话,他们便算是年少相识。
可惜时光一去难再回,在他们相识之前顾然已经交了很多朋友、游历过许多地方,有许许多多曾见过他还不认识的顾然,并牢牢地把那时的顾然记在心里。他顿住脚步,手握着本命剑的剑柄,想压下心底那股莫名的燥意。
顾然注意到他的停顿,也跟着停了下来,转头询问谢重明:“怎么了?”
谢重明道:“没什么。”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将自己心里异乎寻常的感受如实告知顾然,“我可能有些嫉妒。”
顾然:?
见顾然似乎没法理解,谢重明又把自己此时的所思所想剖析得更清楚一些:“他们见过的你,我没见过。”本命剑这次没能吞噬他心头涌动的妒意,反而突然像回潮似的将过往的许多情绪灌注回来,以至于他从未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有这般浓烈的七情六欲,“我嫉妒他们。”
“——那时候的你,我也想看看。”
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有些措手不及。
他抬眼,对上了谢重明那双幽深而认真的瞳眸。
谢重明是个纯粹的人,对什么都很纯粹,以前他眼里所以只有剑,所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提升修为;而现在,谢重明眼里有了个人。
是他。
顾然呼吸微滞。
他提出成婚本是骤然得知师尊内心想法时的冲动决定,为了不让谢重明吃亏,他拟定天地盟誓的时候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有考虑过两人之间是否会产生感情。
因为谢重明看起来并不是一个会和人谈感情的人。
可是在这一刻,顾然却在谢重明眼底窥见了那热烈而诚挚的情潮。
顾然发现自己并不算太抗拒。
他很快恢复平常的冷静,笑着说道:“那时候的我应该不好看,你见到了肯定也不会在意。”
当时他境界一直不能突破,入世时又变换了容貌、封锁了修为,谢重明见了恐怕绝不会多看一眼。
谢重明道:“会。”
他肯定会在意。
顾然不打算和他分辨这种没可能发生的事,提议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长什么样,一会我们可以到山下找找有没有画像流传下来,我当时还有个挺有名的画师朋友来着,说不准他曾给我画过像。”
至于那些画像会不会流传到这处海港,那就得看他们跟它有没有缘分了。
谢重明没说什么,默不作声地跟着顾然往山上走。
不想山上竟有座仙祠。
仙祠周围树木葱茏,一看便知有人精心打理,而那座仙祠顶上琉璃瓦不见一丝尘垢,在冬日映照下散发着灿亮的光彩。
民间好立祠,拜山拜海,拜江拜湖,拜名臣名将,拜奇人异兽,只是这些仙祠大多都是牵强附会,便是祭拜者有足够的诚心,受祭者对此也一无所察,有时还会有邪祟窥知他们心中执念趁虚而入、寻机作乱。
所以真正的修士是不会要求俗世中人为他们立祠的,因为那太容易出问题。
顾然止步看向那座仙祠,微微蹙起眉头。
谢重明跟着止步,看了眼那座仙祠,笃定地说道:“里面有妖气。”
顾然点头。
人能修行,妖也能修行。
只是它们与从小群居接受教化的人族不同,妖族大多天生天养,侥幸有父母教导也只是教它们一些捕猎技巧。所以它们即便开了灵智也比人族修士更容易作乱,属于经常需要各宗派弟子前去处理的麻烦存在。
这就是人族修士以及俗世帝王都不希望民间胡乱立祠的原因了。
你永远不知道你的诚心祭祀会招来什么东西。
既然凑巧碰上了,顾然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他不是那种逢妖就杀的人,像上次遇到那只偶然卷入俗世王位争端的猪妖他就只是放归山中,并没有将它赶尽杀绝。
这种敢跑进仙祠冒名受祭的妖族,必须得好好辨明善恶。
顾然迈步走向那座仙祠。
说来也是古怪,这仙祠门前竟没有匾额,也不知供奉的到底是哪路神仙。
谢重明跟着顾然走入仙祠,里头幽静得很。许是因为天才刚蒙蒙亮,所以没什么人,到处都静悄悄的,唯独庭中花木长得格外繁茂,比外头看起来更没有冬天的样子。
打理这座仙祠的人应当耗费了不少心血。
俗世中人不像修士那样拥有超凡的天赋,许多对于修士们来说轻而易举便能做成的事,于他们则是要投入无数个日日夜夜去坚持。
谢重明没发现妖族的踪迹,便与顾然一同走入正殿。
那里供奉着一座仙像。
仙像雕刻得很美。
他长发及腰,衣袂飘然,光看那静立殿中垂视众生的绰约姿仪便能想象出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比较特别的是他眼睛上束着一根长带,那垂落的带尾随着吹入殿中的晨风徐徐摆动,似是正轻抚着他经年不变的秀美面庞。
其实从长带下显露出来的眉目轮廓来看,那人远说不上是什么倾世绝色,却莫名叫人一见难忘。
谢重明心头一震,几乎是一下子认出了那仙像雕刻的到底是谁。
很难想象俗世凡人竟能用再寻常不过的刻刀雕出这样的神/韵。
即便看起来只及本人的万分之一,可这万分之一也足以摄人心魂。
“师父,要不你再歇会吧,今天我来洒扫就好了!”
谢重明正注视着那座仙像,忽听有个清脆如灵鸟的嗓音从殿外传来。
他与顾然一同转头看去。
一个双目枯盲的老者拄杖而来,走起路来步履蹒跚,看起来元阳将绝,恐怕活不了多久了。而他身边跟着个眉目清秀的小道童,一看便知道是个机灵孩子。
是只雀妖。
顾然一眼看了出来,也看出对方并不是会作恶的性格。他确定了寄居于这座仙祠的妖族没坏心,便打算与谢重明一同离去。
“你们是什么人?”
那道童打扮的雀妖瞧见了殿内两人,顿时放弃劝说自家师父回去躺着,警惕地开始询问他们的身份。
妖族感知十分灵敏,哪怕顾然两人都没有泄露自身的灵力,那雀妖还是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令它恐惧的威压。
这是弱者的保命本能。
只是想到病重的师父还在自己身后,小雀妖强压住心中的惶恐挡在它师父身前。
见那小雀妖害怕得快要发抖却没逃跑,顾然不由对它添了几分喜爱。他无意惊吓小孩,语气温煦地回道:“我们只是路过,马上就要离开了。”
那拄着杖的老者浑身一颤。
他想睁大早已不能视物的双眼看清顾然的模样,却什么都看不到。
一如那人曾经度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般暗无天日。
有时候他总会想,他眼终于也瞎了,这是他的报应,他活该。
当初那人问他要不要领兵出海去,他觉得那人得了从龙之功便看不上草寇出身的自己,想把他放逐到凶险的海上,当真负气扔下那人出海去,一个人都没给那人留。
结果他活着回来了,那人却死了。
他不愿意相信。
那人怎么会死?
那人怎么可能会死?
那人立下过那么多功劳,有那么多要好的朋友,就连龙椅上坐着的帝王都对他怀有别样的感情。
这样的人怎么会毫无预兆地死在独自归家的途中。
那时候他一个人在清冷的夜色中踽踽独行,会不会害怕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也许是不怕的吧,毕竟他生来便与黑暗为伴。
那才是他最熟悉的朋友。
而他们这些所谓的爱着他的人,从来只知道享用着他对他们的好、嫉恨他把同样的好给了旁人。
谁都不曾分予他半分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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