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郢第一次认识江愁余,是在一个山贼窝。
天下即将起动乱,失地百姓流离失所,为了活下去只能落草为寇,依附于那些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轩辕郢初到封地,不愿意自己封地之内寇患频起,所以下定决心准备剿贼。
许多山贼都是乌合之众,解决起来并不困难,但也有些难啃的骨头,比如这次他们围剿的乌峰寨。
不久之前,轩辕郢收到来自乌峰寨内部的信,说是可以与他们里应外合剿灭乌峰寨的贼寇,只需要他们绕过那些不得已才落草为寇、想要改过自新的人。
轩辕郢起初并不相信,后来收到的消息越来越详细、越来越具体,还顺利验证了好几次对方的诚意,他才终于决定发兵剿匪。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
轩辕郢见到了那个给他写信的人。
那个人叫江愁余。
是个瞎子。
轩辕郢很难想象全程都是这个瞎子的安排。他将江愁余带回麾下,着人试探了他好几回,结果那些试探每次都被对方轻松化解,还叫底下的人对他万般钦佩,主动成为他的耳目,积极将所见所闻都告诉他。
轩辕郢疑心他是不是懂什么妖法,可当他试着拿一些事情与江愁余讨论的时候,才发现江愁余的博学多闻远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虽然双目不能视物,他却看得比谁都多、比谁都远。
轩辕郢询问过江愁余,问他是谁教他识的字、谁教他兵法政略,江愁余总是思索良久,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记得了。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他没有十几岁前的记忆,一睁眼面临的便是乱世。
他也是费尽了力气,才能在这样的世道里活下来。
轩辕郢知道要养出这样的人,家世必须得足够好。不过如今这样的世道,公子王孙沦落的还少吗?兴许江愁余能把那一切给忘了反倒是桩好事,毕竟不是谁都承受得住这样的落差。
江愁余便跟着他走了,他到哪里,江愁余就跟他到哪里。
不知不觉间,轩辕郢遇事越来越爱询问他的意见,而江愁余也会竭尽所能地替他出谋划策。
他们先是网罗了封地内的人才,那些被世道伤了心不愿出仕的、那些有才能却无处施展的、那些不适合科举但有偏才傍身的,都被他们三顾茅庐请了回来。
轩辕郢是个武夫,没什么好口才,说动这些人的主要还是江愁余。越是相处得久了,轩辕郢的目光越是没法从他身上移开。
明明是很寻常的一张脸。
明明称不上是什么绝色。
可就是令他情难自禁。
轩辕郢发现自己可能爱上了自己的盲眼军师。每当看到江愁余与旁人谈笑风生,讨论那些自己并不理解也并不喜欢的话题时,他心里便像是有把火在烧灼着。
他不喜欢看到江愁余对别人笑。
他喜欢江愁余能属于他,而且只属于他。
明明是他把他从乌峰寨里解救出来的,为什么他平时和那个乌峰寨的二当家那么要好?记得当初江愁余与他约定里应外合的时候,提的条件便是让他放过这位二当家。
难道这二当家竟是他的情郎不成?
有些想法一旦冒了出来就很难再压下去,以至于轩辕郢忽略了江愁余当时不仅是为那位乌峰寨二当家求过情。
偏偏这位昔日的二当家一点都不藏着掖着,只要江愁余在场,他的心里眼里就只有江愁余,丝毫不隐藏自己对江愁余的爱意。
轩辕郢看着觉得碍眼极了。
哪怕这位昔日的二当家一路走来也算战功赫赫,轩辕郢还是很不喜欢他。
其实很多围着江愁余转的人他都不喜欢。
怎么才能让江愁余只属于他呢?
天下大定,马上便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了,轩辕郢暗中命人按照江愁余的尺寸做了一套嫁衣。
每到独处之时他便忍不住想,如果江愁余喜欢男人,为什么不喜欢他?
如果江愁余愿意嫁给他,他会许给他皇后之位,以后他们帝后相得,再也没有旁人。若是他向江愁余提出这件事,江愁余是会惶恐还是会高兴?
轩辕郢心里其实是有答案的,但是他不愿意承认,他只是时不时把那套嫁衣拿出来看上几眼。
在那之前,首先得把那个碍眼的二当家给撵走。
不管江愁余对那二当家是什么感情,这人对江愁余心怀不轨总是做不了假的,轩辕郢能看到他像护食的狗那样绕着江愁余转。
他很不喜欢。
不喜欢任何人触碰江愁余,不喜欢任何人觊觎江愁余,更不喜欢任何人让江愁余朝他们露出笑颜。
他想要江愁余只对他笑。
轩辕郢故意拿出开海计划,问江愁余什么人最适合负责这件事。
江愁余果然提名了那个二当家。
那二当家很不乐意离开江愁余,与江愁余大吵了一架。
最后怒气冲冲地带着所有人马走了。
江愁余身边少了许多碍眼的人。
轩辕郢很高兴。
可是他没高兴几天,就发现有更多人在旁边虎视眈眈。
轩辕郢忍不住想,这些人怎么都对江愁余死心塌地,莫不是江愁余与他们都有过首尾?这个想法时时刻刻都在烧灼着他的心,让他没有办法和他们共同走过的那几年那样冷静思考。
他只觉得谁都被江愁余勾引过,且他们还光明正大地在自己面前眉来眼去。
轩辕郢开始让人暗中挑拨这些围着江愁余转的“功臣”。
或者引他们犯下重罪。
在因功受赏之前,这些人不过都是一介布衣,哪有什么眼界与操守,往往不必费什么心思便能叫他们泥足深陷。
比如有人自傲自己的画技,轩辕郢便时常在他们面前夸捧江愁余,连城门上悬着的“帝京”二字都让江愁余来题写。
强烈的嫉妒让对方几乎失去理智,开始怨恨曾经救他出泥沼的江愁余。
得知江愁余为对方当众口出恶言而黯然神伤,轩辕郢不仅没有后悔,还觉得自己果然没做错。这样的人哪里值得江愁余为他费心?最好从今以后江愁余心里再也没有这么一个人。
江愁余心里只要有他就可以了。
轩辕郢开始一个个剪除江愁余身边的人。
可这些人有如雨后春笋般不停地冒出来。
有许多甚至是朝堂中离不开的中流砥柱。
明明他已经做了那么多,还是有那么多人站在江愁余那边。
有次听到人说“到底陛下是皇帝还是他是皇帝”,轩辕郢终于控制不住地和江愁余大吵了一架。
他骂了许多难听的话。
还让江愁余滚出去。
江愁余走了。
那天下着雪。
好大好大的雪。
轩辕郢从未见过那样的大雪,瞬息之间便叫天地都变得白茫茫一片,仿佛一辈子都化不开。
轩辕郢一个人坐在殿中,莫名觉得心慌。他想,江愁余不是小气的人,等明天江愁余再进宫来,他就向他道歉,对他说那些话不是他的心里话,他其实……他其实喜欢他,想与他共享这大好河山的那种喜欢。
他独坐越久,就越后悔,他为什么要和江愁余说那些话?天已经那么黑了,江愁余怎么回去?他应该把江愁余留在宫中的。
轩辕郢坐不住了,起身想去追回江愁余,哪怕江愁余已经到了宫外,哪怕江愁余已经回到家,他也不想等明天才向他道歉,他不想江愁余为那些话难过一整晚——
轩辕郢快步迈出殿外,却见一个内侍跌跌撞撞地从阶下走来。
“陛下!陛下!”
那内侍的声音带着哭腔。
像是在哭丧。
他顿住脚步。
那内侍伏跪在长阶之下,声泪俱下地报信:“……江大人他,江大人他在归家途中遇刺身亡!”
真是好大一场雪。
大得他听不清阶下人在说什么。
江愁余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遇刺身亡。
可是他忘了,内心与头脑的强大并不代表肉/体的刀枪不入。
他这段时间让江愁余在朝中树敌无数,朝野内外想让江愁余死的人不在少数。
江愁余死了。
这么简单一个消息在整个帝京传开,所有人几乎都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江愁余怎么会死?
那个于千军万马之中都敢谈笑风生的江愁余,怎么会无声无息地死在离家不远的暗巷之中?
明明天下已经太平了,明明动乱已经结束了,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江愁余怎么会死?
轩辕郢听人说,江愁余那个画师朋友疯了。
轩辕郢听人说,江愁余的门生旧故堵得御街水泄不通。
轩辕郢听人说……
他没再听人说。
他命人拟了诏书,要迎江愁余为后。
江愁余生前他说不出口的那些话,江愁余死后通过立后诏书说了出来,说江愁余立下过多少功绩,说江愁余与他有多么深厚的情谊,说他们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将会共葬皇陵,生前死后都将在一起。
江愁余死后的第十年,轩辕郢开始求仙问道。
他想见他。
无论如何,他都想见他。
他已经把他当初提出的许多构想逐一实现了,他会愿意见他的吧?
他是个再宽容不过的人,旁人只要知道自己错了、只要愿意改正,他就不会再生对方的气。
他改了,他都改了,他再也不会猜疑他,再也不会试图剪去他的羽翼将他囚锁于深宫之中。
所以,他会愿意见他的吧?
可是他花了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他求遍了满天神佛,上穷碧落下黄泉——
却始终无法再见那个人一面。
那真是好大好大的一场雪。
仿佛永生永世都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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