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多过去,阿亭再也没见过玉笙寒。前生仿若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一晌贪欢,不知梦里是客。她手持玉笛坐于藏月阁窗前,楼下桃红含宿雨,可怜可爱,旖旎动人。


    苍月远远望着阿亭,有一瞬的失神。阿亭一身白衣坐于窗前的淡然神态,有着故人年少时落拓不羁的影子。苍月走近,敛色道:“还不过去?”


    阿亭见苍月长老来了,赶紧跳窗站好,笑道:“现在去,这不是等着您来和您说一声嘛。”


    方才有天墉城弟子过来传话,掌门要召见她。


    “快去,”苍月道:“对了,听疏影说……你师父快要出关了吧?”


    阿亭道:“是的。”


    她下楼,和等候在外的天墉城弟子一同离开。


    这几年来,她从未被掌门召见过,心里不免有些忐忑。去往玉虚宫的路上,她时不时套对方话,不过前来传话的弟子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阿亭无奈,心想只能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走至玉虚宫殿外,阿亭即便已经多次目睹这美轮美奂的天墉城主殿,她这种常年居于论道榜末的弟子倒还是头一回有机会进去。


    殿外长廊上有一少年孑然而立,清蔚渊穆,灵隽如高山流水,清曜如寒星胧月。


    阿亭再走几步就将踏入玉虚宫~内,她对着不远处的济慈悄声道:“等我,一起回去。”


    也不知这么小声他听见了没有,不过她紧张的情绪倒是有所缓解。


    阿亭深呼吸,跟着引路的弟子走进玉虚宫。才踏进一步,一股威严庄重的压迫感向她袭来。她偷偷望了眼,殿中弟子立于两侧,座上除了掌门之外还有几位长老,许久未见的薛敬之竟然立于长老身侧。


    她与薛敬之基本上就论道大会这类昆仑虚盛典才会见上几次,每次见到除非是韩疏影在,不然他才不会给她好脸色。


    阿亭回想自己近一个月来的所作所为,无非就是向天云阁讨要的食材多了一些,也没有犯大错,不至于被叫到玉虚宫来吧?


    “掌门大人,各位长老,唐雪柔带过来了。”


    阿亭行礼,道:“弟子阿……唐雪柔,参见掌门大人、各位长老。”


    殿中肃静,落针可闻。


    正座上的人笑道:“你就打算一直看着地下吗?”


    阿亭抬头羞赧笑了笑,正座上的玄清掌门仙风道气松形鹤骨,料想年少时也是器宇轩昂。她的眼神和负责刑罚的戒律长老决明对上,脸上的笑转瞬消失,如坠冰窖。


    阿亭正色,等着掌门问话。


    玄清真人道:“你不必紧张,叫你来只是问些话而已。”


    阿亭道:“是。”


    玄清真人道:“唐雪柔,你在竹隐已有四年之久,你觉得济慈如何?”


    阿亭想到昆仑虚众人对济慈的态度,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应答。


    决明长老一直盯着她看,目光凌厉,给她增添了几分焦灼感。阿亭定神,沉声道:“济慈身为昆仑虚弟子,勤于修炼,行为端正,谨守本分,从未有逾越之举。”


    偌大一个玉虚宫,此时阒然无声。


    阿亭心脏砰砰作响,不敢与玄清掌门对视。少顷,忽闻座上传来低笑声。她抬眼偷偷看去,玄清真人脸上也微带笑意,身上的威严却不减半分。


    有长老笑道:“又不是审讯你,如此谨慎作甚?”


    阿亭自知心思被看穿,心中略感羞惭,腼腆笑了笑。


    “唐雪柔,”玄清真人道:“我是问你,你觉得济慈为人如何。”


    玄清真人不恶而严,阿亭心想自己和济慈没犯什么错,不必这般谨小慎微。想通之后,她浑身一轻,措辞答道:“我很喜欢济慈,他懂事体贴,我虽比他年长,这一方面却不及他。济慈脾气极好,从不与人置气,他在我心中是个好孩子,于我而言亦友亦亲,我想若有人愿意深入了解济慈,一定会对他改观。”


    这番话倒是她的真实所想,如若昆仑虚的习道者能摒弃某些想法,她想他们会发现济慈是个很好的少年。


    “你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在责怪其他弟子。”


    决明长老虽笑,目光却锐利冰寒,阿亭被他看的心惊。决明容貌清癯,隐约可见年少时的神风俊朗,他身为昆仑虚的戒律长老,在众弟子心中树立的威严,未逊色于玄清掌门。


    阿亭道:“弟子不敢。”


    “不敢?”决明笑了笑,看似轻松的语气里携带着令人不敢忤逆的庄严,“你既然与其他弟子有不同的心思,那你来说说,对于玄虚掌门将济慈带回昆仑虚一事,你有何看法。”


    决明看似云淡风轻,只是寻常问话。


    玄清掌门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决明,复又看向阿亭。阿亭见众位长老也将目光集聚在她身上,眉头紧蹙。


    她从未见过的玄虚掌门,是很多人心中的结,答对了解不了心结,答错了平添憎恶。


    思绪纷乱之际,一段撷取自书中的话语忽然涌现至脑海。


    阿亭凝神,目光灼灼,对决明长老油然而生的畏惧之情忽而消失。她与决明对视,不卑不亢,沉着道:“一点不忍的念头,是生民生物之根芽;一段不为的气节,是撑天撑地之柱石。故君子于一虫一蚁不忍伤残,一缕一丝勿容贪冒,便可为万物立命、天地立心矣。”


    阿亭面不改色,停顿片刻,郑重道:“玄虚掌门此举,便是为昆仑立命、立心。我身为昆仑虚弟子,应承掌门之志,怀慈悲大义之心。”


    “好一个为万物立命、天地立心。”


    说话之人,是坐决明旁边的一位长老。决明一言不发,目光不复起初那般锐利,咄咄逼人的气势有所削弱。


    玄清掌门看了看决明,对阿亭道:“你先下去吧。”


    阿亭垂首道:“是。”


    行完礼,她抬头时无意间瞥见殿上的薛敬之,他的目光不似从前般冰冷锐利,只是异常平静地注视着她。


    阿亭微怔,不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转身走了出去。


    左脚刚向殿外踏出一步,她便发现了站在殿门后的济慈。这冰雪般的少年如晶莹鉴影的琉璃,不染一丝尘埃,遗世出尘。


    阿亭侧过脸,粲然笑道:“你看懂我的嘴型了是吗?所以一直在等我。”


    济慈不语,眼底掠过一丝隐晦的情绪,还未让人稍加琢磨,他已神色如常。


    阿亭轻扯济慈衣袖,悄声笑道:“扶我一下,刚才装过头了,现在腿有点软,决明长老太吓人了……”走了几步,她已将全部重量倒在他身上,舒适之余,心里不禁诧异这少年又长高了。她懒懒笑道:“济慈,今天我做拿手好菜给你吃。”


    “恩。”


    少年回答的很简洁。


    天边云霞缥缈,仿佛是云上的织女一时疏忽,将天女的霓裳羽衣掉落下来,误把浮云染上华妆。阿亭将身体的重量从济慈身上移开,悠然仰望天上的景,步履轻~盈。


    走了一段路,阿亭不知不觉间已走在前面,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对后面的少年笑道:“济慈快点,我们趁太阳下山之前回家,回我们的竹隐山。”


    济慈微怔,薄唇一张一翕。


    阿亭和他隔着一段距离,灵力浅薄,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不过这些细节已然不是她在意的了,她呼吸一滞,万物失声——


    少年笑起来的样子,美好如隔岸凌霜傲雪的寒梅,片片绯红飘落在融冰的溪流上,浟湙潋滟之貌,令天上的霓裳羽衣倏然失色。


    竹隐山。


    济慈发觉阿亭有些不对劲,她自天墉城回来后就一直打水洗脸,时不时使劲拍两下,济慈听着那清脆响亮的巴掌声,不禁问:“你这样,不痛吗?”


    阿亭脸上沾着水珠还没擦干,神色异常。她看了看济慈,眼底闪过一丝慌张,手指向外边,仓促笑道:“天热。”说着便对着脸摇手扇风。


    “砰!”


    忽然刮起的大风把门给重重关上,阿亭冷得打了个激灵,脸上一红,硬着头皮道:“你说这天怎么变这么快?刚才还挺热的,我……我先回房去了。”


    不等济慈说话,她已经溜走了。


    阿亭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心中莫名的躁动感终于平复下来。林间有虫鸣声,她不觉吵闹,倒觉得夜阑人静中这细微的声响颇为有趣。早上去清虚峰完成师姐交代的功课,午间去藏月阁和苍月长老修窃魂之境,玉虚宫之行她整个神经都是紧绷着的,一天下来早已困倦。


    林间的虫鸣声被隔绝于耳外,室内清静。阿亭阖眼,沉沉睡去。


    “师姐,唐师姐。”


    睡梦中听见有人叫了她好多声,阿亭勉强睁开眼看了看,房中并未有人,她又闭上眼睡去。


    “唐师姐?雪柔师姐?你在吗?”


    这声音很是熟悉,不过阿亭太困了,根本没打算去深究。


    “唐师姐你真的不在吗?”


    阿亭闭着眼愤愤道:“不在。”


    “唐师姐你终于出现了!”


    听着对方激动的声音,阿亭感觉自己心中的火球越来越大,那人再说一句话火球就要炸了。


    “雪柔师姐你知道吗……”


    “我不想知道!”


    阿亭猛然睁开眼,一口闷气郁结于心。她四处张望,根本没发现可疑的人影。


    “师姐……”


    她循声找了过去,发现声音是从她枕头底下传出来的。阿亭叹气,伸手将素镜从枕头底下掏出来,被人从睡梦中吵醒的烦躁有所消减。


    “凌青云,这大晚上的,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你明天最好别让我看见你,否则我要你葬身静思涯。”


    听到阿亭撂下这句狠话,远在缥缈峰上的凌青云身子一抖,小声道:“那……那我还是明日再说吧。”


    阿亭冷哼一声,对着素镜道:“你没得退路了,我这么困被你吵醒,根本就睡不着了。”


    这素镜自韩疏影给她后她就一直放在床边,偶尔和韩疏影用素镜讲过几次话。


    凌青云低声道:“就是……就是想和师姐你说,我们可以下山了。”


    素镜那头声音很轻,阿亭听不清楚,为保自己没听错,她问:“你是说……下山?”


    凌青云生怕自己又做错什么,小心翼翼道:“对,下山。”


    凌青云只听到“哐当”一声,阿亭的素镜好像掉床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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