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前后,韩四儿才赶着牛车慢悠悠抵达了兆麟村,如往常一般在村西的草屋前停下。


    车上还坐了个穿桃红袄子的姑娘,垂着脑袋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韩四儿无奈地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催促了好几遍,才将这姑娘催下了车,领着人入了草屋。


    “爷,爷……”


    他喊了两声,见萧煜神色淡漠地掀帘而出,忙笑着将那不情不愿的姑娘往前一推,“爷,这是我们县太爷新给您送来的姑娘,这是个乖的,您放心,保准不会跑了。”


    萧煜垂眸瞥向那姑娘,便见她亦怯怯抬首看来,却是飞快缩回目光,害怕地退到了韩四儿后头。


    虽只是一眼,但萧煜仍是清晰地看清了这姑娘与他对视后面上显露出的憎恨,嫌恶与惊恐。


    那眼神,与先头逃跑的那个一模一样。


    好似将他看作一头嗜血凶猛,丑陋不堪的野兽。


    “不必了,送回去吧。”萧煜定定道,“今后都不必送人来了。”


    见他说罢推开草帘子入了内屋,韩四儿着急忙慌地跟上去。


    这姑娘可是好容易寻到的,为了让这姑娘不敢像上一个一样逃跑,他们县太爷甚至还使了些不光彩的手段相威胁。


    “爷,这人是万万不能送回去的,至少得留个人伺候您。”韩四儿也无可奈何,语气里带着几分恳求,“小的们也都不容易,您也明白,陛……那位贵人关心您,才下了这个旨意,此事若办不好,怪罪下来,谁也担不起啊。”


    关心?


    听得这二字,萧煜垂了垂眼眸,一时不知该不该欢喜。


    他那父皇还会费心给他寻个伺候起居的人,至少证明还没有恨他这个儿子到巴不得他死的地步。


    可从另一方面讲,是不是代表着他父皇已认定他会长久留在此地,他这辈子恐再无回去的可能。


    萧煜看向眼前一筹莫展的韩四儿,他很清楚他父皇的脾性,的确如韩四儿所言,除非他留下一个,不然会不断有姑娘被强行送来。


    可就如苏织儿昨夜所言,既然一定要来一个人伺候他,不如寻个愿意的。


    他面向韩四儿,启唇一字一句道:“人,我已然自己挑好了,不必你送来,你只消帮我去办一件事,便能顺利同你们县太爷交差。”


    韩四儿懵了懵,还是头一回听这位爷同他说这么多话,也顾不得太多,忙连连应声。


    “您吩咐,您尽管吩咐……”


    只消能解决这个拖了许久的麻烦,就算是十桩百桩的事他都愿意去办。


    顾家那厢。


    那日一早自草屋回去时,顾家几人果然还在睡,苏织儿轻手轻脚地入了屋,察觉顾兰醒来的动静,只装作一副方才起身叠被的样子,旋即出去生火做早食,谁也没发觉她夜里根本没睡在这里。


    见苏织儿一如既往乖顺地洗衣劈柴,不住地干着活,孟氏满意地很,心下也激动得紧。


    因着按照约定,明儿一早,刘妈妈就会上门来接人,多等了七日,总算能将这死丫头送走了。


    为着怎么花那笔银子才最妥帖,孟氏思虑了一宿未睡,不过第二日仍是精神矍铄,起得分外得早,才吃了早食就跑去村口翘首而盼。


    等了没一会儿,就见刘妈妈带着两个抬轿的家丁哼哧哼哧往这厢而来。


    不仅孟氏急,来接人的刘妈妈也急,她家老爷玩腻了新来的那个婢子,不知怎的就又惦记起兆麟村的这个小丫头来,昨儿还特意将她叫到跟前,警告她今日务必将人带回府。


    乍一瞧见等在村口的孟氏,刘妈妈便急切询问,“她那脸如何了?”


    孟氏忙答:“您放心,好了,全好了,保证孔老爷见着喜欢得紧。”


    “那便好。”


    见刘妈妈示意身强力壮的两个家丁落轿,准备带着他们进村去,孟氏一把拉住她,笑呵呵地凑近。


    “那个,刘妈妈……您老可还记得我说过的话,还是用先前商量好的那个法子将人带走吧……”


    刘妈妈瞥向满脸讨好的孟氏,在心下一声冷笑。


    做了这么昧良心的事儿,居然还想着要颜面。


    她没好气的道了一句“晓得了”,转头同两个家丁嘱咐了几句,便由孟氏领着往顾家的方向而去。


    此时,顾家灶房内,苏织儿正在洗涮碗筷,她秀眉微蹙,视线时不时投向顾家柴门外,颇有些心不在焉。


    那流人分明答应了她今早会来提亲,怎的到这时候了还一点动静也无。


    她颇有些惴惴不安,孟氏匆匆吃完早食就出去了,定是去接那孔家的人。


    可千万别是那孔家的来得更快些。


    她蓦然有些后悔,本想着让那流人来提亲,再正式过门,总归还能维持住她的几分名声,可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再不要脸些,就直接赖在那流人家中,看她们会不会来抢。


    她草草洗完了碗筷,思忖着要不要干脆去那流人家中看看,可正准备出灶房,却被坐在门槛上的顾远挡住了去路。


    见她要出去,顾远蓦然有些慌张起来,问了句“你干什么去”,直接一把抱住了她的腿,昂着脑袋说自己饿了要吃东西。


    “这不是才吃过早食吗?哪里会饿,快放开我。”苏织儿蹙眉想甩开他,不想顾远却是抱得死死的,一点也挣脱不得,还一个劲儿地说只有给他做了吃的才能走。


    他可不能让苏织儿逃了,他娘昨晚特意嘱咐他要看好这个表姊,只要来人把表姊带走,他就有好多好多的饴糖和肉吃了。


    见顾远这般异常,苏织儿哪里猜不出是孟氏授意,她在心下骂了句卑鄙,本想狠一狠心直接推开顾远,却听柴门外蓦然响起嘈杂的喊声。


    “哎呀,刘妈妈,刘妈妈,使不得啊,求您了,您行行好,别把我家织儿带走……”


    她抬首望去,便见孟氏正哭嚎着装模作样地阻拦哀求着一个婆子,然婆子并未搭理她,视线直直看向顾家灶房,在与苏织儿对视的一刻,手一抬,后头两个身材壮硕的大汉便气势汹汹地闯进顾家,径直冲苏织儿而来。


    这两人孟氏倒是一点没拦,只登时惊慌地对着苏织儿高喊道:“织儿,快跑,快跑啊!”


    若不是顾远还死死抱着她的腿不放,苏织儿还真要被孟氏这精湛的演技给骗了。


    跑?


    她还能往哪里跑?


    眼前那两人靠近,她骤然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将利刃对准外头,提声喝道:“别过来!”


    顾远看到那匕首,顿时吓得哭喊着跑开,两个家丁亦被那闪着寒芒的利刃所摄,一时停在原地不敢动,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刘妈妈。


    刘妈妈却是丝毫不惧,用无所谓的态度道:“怕什么,你们两个大男人还担心被个小丫头伤了吗?”


    这话不无道理,两个家丁瞅了眼苏织儿瘦削的模样和那细胳膊细腿,再无顾及,然才准备冲进灶房捉人,便见苏织儿骤然收起匕首,竟转而架在了自己脖颈上。


    “你们若再过来,我便自尽给你们看。”


    她那双潋滟的杏眸中透着几分狠绝,似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只是虚张声势,匕首往内压了压,浅浅划破了脆弱的皮肤,渗出丝丝血痕来。


    众人惊诧不已,不想苏织儿竟有这般胆量,这下连刘妈妈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孟氏更是吓得语无伦次,“织儿啊,你,你,你,你莫要做傻事啊……”


    苏织儿看着她担惊受怕的模样,明白她那不是怕她自尽,而是怕她死了,她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她将匕首抵在自己脖颈上,面向众人缓缓退出灶房,又一步步退出柴门外。


    兆麟村本就不大,这么大的动静,已然引来了村中男女老少乌泱泱一帮子人。


    忍了整整九年,在孟氏面前演了九年,此时此刻,苏织儿突然不想再装了,她唇角微扬,看向孟氏的双眸中尽是冰冷的嘲讽。


    “舅母,你存的什么心思,你以为我当真不清楚吗?你以为我当真不知,你一直费尽心思,想将我卖给孔家吗?”


    孟氏闻言惊了惊,但仍是作出无辜被冤的神情,“织儿啊,你这是在说什么,天地良心,我从未同意孔家要纳你为妾的事儿,他们今日来抢人,我实在是拦不住啊……”


    “呵。”


    苏织儿一声冷笑,不想再听她编造这些谎话,“实话告诉你舅母,你这卖了我得大钱的梦大抵是碎了。”


    她咧唇,揉在双眸中的笑意愈发疯狂,甚至带着些酣畅淋漓的报复的快意。


    “我已将身子给了旁人,与他人有了婚约,就这般,你如何再将我卖给孔家!”


    她本不欲拿此事来抵挡,原想着让那流人来提亲,再用县太爷来吓退孔家的人,可如今事儿到了这个份上,她不得不这么做。


    此言一出,四下登时一阵哗然。


    村人们震惊之余,不由得面面相觑,不少村妇开始用怀疑猜忌的眼神看向自家男人和儿子,甚至有性子直的忍不住当场质问起来。


    孟氏震得久久说不出话,顾家门外,故意被孟氏差使开去的顾木匠听得动静也匆匆赶了回来,恰巧听到这话,亦是愣在了院中。


    “织,织儿……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孟氏的质问声谁还未落,紧接着便是刘妈妈的一声厉吼,“孟氏,她说的可是真的?”


    她家老爷都还没碰过的丫头,竟然已经叫别人捷足先登了!


    “您莫听她胡说,这丫头白日忙着干活,夜里也睡在家中,哪有空闲与旁人做出那苟且之事啊……”


    孟氏拼命解释,试图平息刘妈妈的怒火,却听一声冷笑骤然响起。


    苏织儿眉梢挑眉,“舅母就这般肯定,先前我夜里逃跑,你们不也没有发现吗?”


    她语气中的挑衅和嘲笑让愈发确信此事的刘妈妈怒气更盛,一想到这桩差事怕不是要办砸了,不禁愤而转向人群,“是哪个混蛋,动了我家老爷看上的人,是不要命了吗!”


    村里平日里觊觎苏织儿美色的,此时都不由得缩着脖子往后退,唯恐被怀疑,他们纵然再蠢,也绝不敢沾染孔乡绅看上的人,这不是惹祸上身吗!


    站在院中的顾木匠在一旁默默听了片刻,忍不住上前颤声问道:“织儿,那男人是谁,这无媒无聘的,你莫不是教人骗了身子!”


    苏织儿闻言往村西的方向瞅了一眼,这么小的村子,按理说闹出这么大动静,那厢不可能听不见。


    他不会是要食言吧……


    她抑制下心里的不安,摇了摇头,看向顾木匠的眸光异常坚定,“没有,我是心甘情愿的,舅舅,我们的婚事那是县太爷都会答应的。”


    县太爷?


    刘妈妈皱了皱眉头,旋即自鼻尖发出一声冷哼,只觉万分荒唐。


    果然是假的,还说什么县太爷,竟都开始胡说八道了。


    她瞥了眼苏织儿,转念一想,心头的怒火蓦然消了许多。


    就算这小丫头已经不清白了又如何,毕竟他家老爷又不是没强占过下人之妻,从以前到现在,只消是他看上的人,无论如何都得得到。


    思至此,刘妈妈挺了挺胸,理直气壮道:“管你坏没坏身子,既得还未嫁人,你舅母又收了我家老爷的银两,那你就是我家老爷的人,今日,必须得跟我们回去!”


    她就不信,她真敢自尽!


    说罢,刘妈妈冲两个家丁使了个眼神,二人会意,作势要去抓苏织儿。


    苏织儿见状,慌忙放下匕首往院外跑,刘妈妈猜对了,她不敢死,也不想死!


    她用求救的眼神看向周遭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叔婶,可得到的却是极为冷漠的回应。


    四下围观的村人虽多,但见状却是个个垂下脑袋,没一个上前相帮的,甚至刻意躲闪开来,有人实在看不过想冲出来,又被硬生生拉了回去。


    想上前阻拦的顾木匠也教孟氏给死死拽住了。


    眼见那两个家丁离她越来越近,苏织儿心底划过一丝绝望,甚至连步子都不自觉慢了下来。


    恰在此时,她蓦然撞进一个宽阔的怀抱里。


    她茫然地抬首看去,在看到那张熟悉的冷漠面容时,双眸亮了亮,若遇了救星般几乎是想也未想,一下躲到他的身后。


    其中一个家丁见状,顿时凶神恶煞地威胁,“小子,识相的话将人交出来,别逼我们动手。”


    苏织儿害怕地缩了缩身子,捏住男人背后的衣衫,心下万分忐忑,她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会不会帮她,还是最终会和那些村人一样,选择明哲保身,冷眼旁观。


    她看不到男人的脸,只能哽声用哀求的语气道:“大哥,我舅母要将我卖给一个花甲老翁做妾,求求你,救救我……”


    两个家丁见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也未表态,只默默站在那儿,神色淡漠,想来是清楚自己并非他们的对手,没有维护这姑娘的意思,便上前欲去扯他身后的苏织儿。


    然两人还未靠近,苏织儿便见一只手臂微微抬起,虚虚将她护在身后。


    紧接着,男人风清云淡地用那低沉醇厚的嗓音,说出了令她此生难忘的话。


    “既是吾妻,又怎可随意交于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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