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场俱寂。
这一拳下去,不光是自诩战力最强的朱雀脉,就连刚才站起来为凝禅的那一式玄武·执灯振臂高呼的玄武脉,都不自觉慢慢长大了嘴。
这、这是玄武脉?!
是在玄武脉之外还顺便去龙虎洞虚门做了几年体修吗?
但看这小姑娘纤细文弱的体型,也不像啊?
……所以她到底是怎么一拳破了朱雀脉的招,顺便把他捣飞出去的?!
太过寂静。
便显得段重明的这一声感慨清晰无比。
幸好按照这九宫八卦台的阵法规则,在决出胜负前,不能看到其他擂台上的样子。否则恐怕就连其他六场擂台赛也会或多或少受到影响。
只是这样一来,结果就变成了,整个长水广场震撼寂静一遍,接下来六个场次的隔绝阵每暗淡一次,躺在地上的苏厌容就每每要收到一遍“卧槽”。
简直像是反复鞭尸,轮流处刑。
这辈子还没受过这委屈的苏厌容:“……”
所以这个破阵到底什么时候结束!!
倒也不是他想就这么躺着,而是出于某种保护机制,在一轮擂台赛全部结束之前,凡是掉下擂台且受伤不重的弟子,都会被点上小醒灵阵恢复伤口,顺便还有一个定身诀,防止弟子活蹦乱跳不听话,伤势恢复不佳,影响下一轮的对决。
说起来这两重阵法设计的建议还是苏厌容提议的,彼时他轻摇折扇,羽扇纶巾,轻描淡写地述说自己构想的时候,也不是无人反对,但他从来都把自己定义为胜者组,哪里会去管败者的颜面。
结果谁能想到这么快就回旋镖到了自己身上!!
多少是有点后悔的。
但素来眼高于顶如苏厌容,这后悔也只是极淡的、一闪而过的一缕情绪罢了。
除了悔之外,苏厌容的心中丛生更多的,是无限的戾气,也让他那张素来风度翩翩的脸,在歪鼻子和鼻血的映衬下,格外扭曲了起来。
打人不打脸。
好你个凝望舒,反其道而行之,怎么还打人只打脸的?
这仇怨,他记下了。
“……卧槽。”
同时喃喃出这两个字的,还有唐花落:“大师姐这么生猛的吗?”
唐祁闻一时之间甚至忘记了去纠正唐花落的措辞,他微微张嘴,无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隔空感觉到了疼。
“大师姐确实厉害极了,但是在此之前,你可以先松开我的手吗?”一道轻柔的声音在唐花落身边响起:“有点疼。”
唐花落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方才因为太过紧张,随手攥住了不知道谁的手。
她愣了愣,猛地松开,再侧过头。
然后唐花落在心底忍不住爆了声粗口。
……救命啊!她握的怎么是祝婉照的手啊!!!
虽说祝婉照得了机缘昏迷之后,她在门口矜矜业业守了她半个多月,之后也没有再计较更多,权当彼时祝婉照拖住那群为难她弟子后,两清了。
但这也不代表她真的毫无芥蒂。
人非圣贤,她自认心胸确实一般,反正她做不到。
她再美,也做不到!
要说美,大师姐在她心里才是第一美!
唐花落一边在心底尖叫,一边挤出来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不,不好意思。”
祝婉照摇摇头,也露出了一个弧度完美的微笑:“无妨,方才我也很紧张,可能也用了点儿力气。”
唐花落一开始还没听懂。
直到手上传来了一些疼痛感,这才迟缓低头。
好家伙,手上五条纤细却深刻的红印子。
唐花落:“……”
《可能也》《点儿力气》。
啊啊啊啊啊!!
你管这个叫用了点儿?!
怎么这还主打一个有来有回啊!!!
同时在摸鼻子的,是段重明。
谁看了这一拳,不觉得鼻子一酸。
摸完鼻子,段重明还吹了声口哨。
他刚才还在想,凝禅这次是打算用什么武器,结果一转头,就看到了大道至简的一个拳头。
真可谓始料未及,简单粗暴,一击致命。
他早就看不惯那个苏厌容了。
没错,没有原因,他搞歧视不对他说了,但他确实单纯就是用刀的看不起用扇子的。
花里胡哨,啥也不是,啥玩意儿啊。
对付这种花里胡哨,就应该一切从简!
段重明眉飞色舞地看着凝禅,要不是顾及合虚山宗和少和之渊的表面和平不能打破在他这儿,就差鼓掌了。
凝禅说完那句话,也没有再刺激苏厌容的兴趣,简单说了个“承让”,就退了回去,静待下一轮的开启。
等到第一轮八场擂台赛都打完,醒灵也差不多已经将苏厌容脸上的伤治好了。除了眼底还有些泛红,头发有些散乱之外,也没了什么异常。
苏厌容冷着一张脸,整理了仪容,站回了擂台之上。
三局两胜。
九宫八卦台开始了第二轮的转动。
开局就算他流年不利,他记住凝禅这一拳了,只要他漂漂亮亮赢了接下来这两局,大家也很快将他最初的表情归为轻敌,最多说笑两句,不会再有更多的记忆。
再过一些时间,大家就会彻底忘了这件事!
等到八卦台停下的时候,苏厌容信心满满抬头。
然后对上了凝禅有些惊讶的眼。
凝禅:“怎么又是你?”
苏厌容:“……”
他才想说这句话好吗!!
按照规定,连续两次随机摇到同样的对手,九宫八卦台会自动重启。
第三次转动。
人影变幻,再停下。
凝禅和苏厌容再次面对面对视。
凝禅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又见面了,真是有缘呢,苏道友。”
苏厌容半刻不敢耽误,鼻子隐隐幻疼,他飞快举手:“请求暂停对决!我三次匹配到了同一个人,申请更换擂台对手!”
台上的裁判们也有些惊讶,九宫八卦台的转动是真的完全随机,但也输入了尽量不要匹配到重复对手的灵纹。这一天下来,这种重复匹配到的事情倒也用过。
但像这样第三次还是同一个人的情况,当真还是第一次出现。
主裁判思忖片刻,倾身问凝禅:“这位小友可愿意更换?”
凝禅想了想,随意点点头:“我倒是都行,反正谁来都一样。只是苏道友的鼻子应该确实未必经得住再来两拳,换一下对他比较好。”
苏厌容:“……”
苏厌容差点选择二话不说和凝禅殊死一搏。
主裁判自然不会管苏厌容怎么想,他又去一一征求了擂台上其他人的建议,结果得到的答案大相径庭。
“我都行啊,反正再怎么转也对不上一拳师妹……哦不,是凝师妹,换谁我都一样。”
“可以啊,我其实就是想看那一拳,对,看热闹的那种看,捣在谁脸上不是捣?”
……
——这是和凝禅同在内圈的。
“虽然这么说有点没士气,但我就算是输,也想要有点儿尊严的倒下。我不太想换。”
“我拒绝一切可能过早与凝道友对上的可能性。”
“不换。缘分天注定,苏道友对上了,那就是他的命,我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换他的。”
……
——这是外圈的。
一时之间,两边竟是陷入了僵局。
高台上的裁判喊了暂停,折身开始对这一情况进行讨论。
凝禅气定神闲地站在那儿,还和隔壁的段重明聊了几句闲话,两人对视一眼,眼底却都带了点儿意味深长。
两次还是巧合,三次都遇见同一个人……
绝非巧合。
虞别夜的人生里,从未有过什么巧合。
他当然也不会认为,自己方才听到的咬字清晰的那两句话,真的是幻听。
佛琉石中的红光流转。
虞别夜眼眸深深地将那枚佛琉石重新举到了眼前,迟疑片刻,还是小心地渡了一丝灵息过去。
佛琉石纯净冰透,红雾游走,就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块灵宝。
没有任何灵法的痕迹。
最多只是因她常年放在身边而沾染了几分她的灵息气息罢了。
甚至连她残存的灵息,都显得平和包容而温柔,没有半点进攻性。
虞别夜没能思考太久,醒灵确实大大缩短了他的恢复时间,但他的身体,还是需要他进入休眠来修补。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即便是睡去的时候,他也没有松开手中的佛琉石。
绯红的光并不强烈,轻柔地覆盖了虞别夜的手指,再从他的指缝中漏出些许。
这一觉竟是真正的沉眠。
他做了一个不太长的梦,只是梦里仿佛笼着一层蒙蒙的雾气,有些看不真切。
雾里是盛放的蓝花楹。
茁然盛放的花朵将树枝压低,密林里有簌簌穿行的声音,他追踪一只土蝼至此,感知里终于渺无人烟,他的手终于摸到了别在腰间的一只剑柄,就要动手。
一柄带着清啸剑鸣的长剑自天边来,剑势如虹,直接斩落了他面前那只土蝼妖的头颅。
他躲开的时候踉跄一下,坐在了地上,被溅了些血色在头和脸上,看起来有些狼狈凄惨。
剑到了须臾,又有穿着紫衣广袖的少女自天而落,声音明媚清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是哪个宗门的人?是走散了吗?”
虞别夜明明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谁。
但他抿嘴,静静注视对方片刻,鬼使神差般开口道:“你是谁?”
“嗯?”对方打量他一瞬:“是散修吗?怎么一个人误入小世界了?你且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去救个人,然后带你出去。”
她前行两步,从土蝼身上将她的剑拔下来,又确认了一下土蝼已经死绝,这才御灵而起,末了还不放心般回头叮嘱一句。
“别乱跑哦,等我回来。”
虞别夜抬头看她纤细的背影。
是逆光。
灵犀秘境极少见日光,天色灰蒙,只偶尔会有光芒破开云层散落。
他被刺得有些眼睛疼,却没有移开目光。
这是他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人对他说,等我回来。
他应该走的。
应该掏了妖丹,面无表情,转身就走的。
可他竟然真的沉默地坐在原地,收了剑,开始了人生第一次的等待。
……
虞别夜猛地睁开眼。
他有些怔忡地看着房顶上的悬梁,再转头看向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没想起来这是哪里。
直到身上的痛将他的记忆全部拉回来。
虞别夜慢慢眨眼。
他……为什么会梦见这些?
灵犀秘境里,她与他确实是在蓝花楹下初见,但那时,他明明已经一剑杀了那土蝼,甚至还因为害怕自己的剑被看到,而对她动了一瞬的杀心。
那梦里的这些,是什么?
他此前幻听的那些话……又是什么?
裁判台的商议时间并不长。
很快,主裁判就已经有了决断:“既然反对的人数与同意的人数持平,大家的意见只能不做参考了。但我们也能充分地理解苏小友的心情。”
苏厌容脸色微沉,目光扫向了内圈的某位也投了反对票的少和之渊弟子,眼中威胁的意味极浓。
岂料对方似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刻,从头到尾都在看另外一个方向,压根不和他的眼神对撞。
凝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道这个人,果然很是讨厌。
又听主裁判的声音带了点儿笑地继续道:“凝小友,下一场与苏小友的对决,可否不要再用拳头了?又或者说,给苏小友点薄面?”
他说得实在是委婉。
但这话只要说出来,就已经和委婉不沾边了。
苏厌容的脸色变得极差。
他堂堂苏家的未来少主,何时需要这样的怜悯!
只是还不等他发作,便听凝禅轻柔道:“好啊,没问题。”
然后,她像是摆摊一样开始从芥子袋里往外套东西。
剑,刀,枪,棍,鞭,弓箭,甚至最后还捞出来了一柄锤子。
凝禅蹲在地上,抬眼看他:“苏道友请挑一样。”
苏厌容:“……”
苏厌容再也绷不住了,他忍不住问道:“你不是玄武脉吗?你到底是修什么的?”
凝禅慢条斯理道:“对啊,我是傀师啊,这些都是我从我的傀身上卸下来的。”
她边说,边起身,拂袖的同时将所有的武器都收了回去。
然后抬手。
灵纹阵从她的掌心浮现:“还是说,苏道友……是想和我的傀打?”
这一日,是苏厌容此生最不愿意回忆的时刻。
他不想回忆凝禅召唤出来的那只傀有多高,多大,非得他扬起脖子才能看到,跃至九宫八卦台的时候,整个台面都微微晃动了两下。
也不想回忆,那只傀引起了满场多大声的讨论和惊叹,而他在那只傀面前,拼命燃烧灵息,搏命一击——
然后被那只傀一拳打出了擂台。
熟悉的疼痛,熟悉的角度,熟悉的飞翔。
苏厌容麻木地在落地之前就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还前车之鉴地临时捞出了一张手帕,在落地的时候,盖住了自己狼藉的脸。
甚至带了点儿娴熟。
凝禅“啊”了一声,慌慌张张道:“裁判,这不算违规吧?我、我可没出拳啊。是我的傀……”
她顿了顿,笃定道:“对,是我的傀,不听使唤。”
苏厌容:“……”
他妈的,累了,毁灭吧。
这世上哪有不听傀师使唤的傀。
这满口谎话的女人。
即使后来,因为凝禅的傀实在太过压倒性,经过裁判台讨论,多给了苏厌容两次和别人对战的机会,算是给了他一次新的入围下一轮的机会,而他也都赢了下来……
苏厌容也只觉得耻辱。
耻辱是他的。
凝禅毫不在意。
她和段重明的名字都以三连胜的成绩高悬在了四重天的榜单上。
段重明是实打实地打了三场。
她,出了一拳,傀出了一拳,最后一场是对方直接弃权了。
第一轮打完,两人都对自己的成绩很是满意,走下擂台的时候,凝禅站在传送阵边等段重明过来。
目光却从方才站在外离位的那名女弟子身上扫过。
这一轮共十六人,有且只有两名女弟子。
一个外离位,一个内离位。
凝禅不动声色,在段重明靠近的时候,没事人一样和他说说笑笑,下了擂台。
已是黄昏色浓。
寻道大会的第一日,落下了帷幕。
昨日品尝了段大师兄手艺的众人不动声色地开始向段重明的方向靠近,等回到了居所的时候,段重明发现,自己的院门口已经排起了小队。
段重明:“……”
他真的是个狂野的刀修!刀修的刀!不是用来切菜做饭的!!
凝禅前一夜不在,却也看懂了,她笑了一声,冲段重明招了招手:“过来,找你有事。”
段重明得救一般跑了过来,跟在她身后进了她的小院。
门吱呀作响。
两声吱呀,几乎是同时响起的。
主屋的门,也被推开。
推门而出的少年换了身青衣,身姿挺拔如竹,墨发披散而下,赏心悦目,哪有半点受过伤的样子。
就是那衣服虽然材质极好,样式也时兴,唯独……有点不合身。
小了点儿。
凝禅的目光落在虞别夜身上,心道明明看起来段大师兄和虞别夜的身高差不多,衣服怎么还能小了点儿呢?
凝禅身后的段重明表情也不怎么好看。
躺在床上还没看出来。
怎么这小子还能比他高?
等到虞别夜感受到面前的动静,抬头看过来的时候,段重明的表情更僵硬了。
怎么回事!!
他发誓,绝对不是他的错觉!!
这小子的脸,怎么比之前还要更好看了几分?
真不是特意打扮过?
段重明越想越不对劲。
他又看了眼凝禅,后者表情十分自然,眼神在虞别夜的脸上停了一瞬便移开,一切都显得十分正常。
——如果不是她的手指在衣袖下轻微扣紧,而他正好感觉到了的话。
这是凝禅有些紧张时的小习惯,段重明再清楚不过。
段重明:“……”
嘶。
她总不能真是看上了他这张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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