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九尾狐族兴盛,清逍境便坐落于青丘深处,取天地得一隅之地。仙气灵力滋养,云雾缭绕,万花繁盛、古树蓊郁。
世人皆知,昔日清逍境主爱饮酒,每每酩酊大醉,就懒洋洋倒于境中千年桃树下,沉沉睡去。
桃树枝干粗壮,有数十米高,粉色花簇如云似雾堆于枝头,一树烟霞繁花,仿佛静止于琥珀中。
彼时要是起一阵风,吹落花瓣,满天的花瓣便簌簌落到树下的白衣狐仙身上。
用清逍弟子的话来说,那真真是美得无法言说,连仙州素以画技见长的琼瑶仙灵也无法描摹。
某一日,桑白懒懒散散靠坐于桃花树干上,手里摇晃着青雀新酿的碎星漏,宽大的白袍随着动作,于花枝掩影间乍泄而出。
这时,远处出现了一位背着剑的小剑修。
少年刚练完剑,像一株迎风生长的小松柏,喘着气从演武场跑过来。
然后小剑修的脚步一顿,停在那株灼灼花树下。
顺着那皎皎月华般流泻而出的如水绸缎,小剑修一抬头,就看尽这人世间的所有春华与月色。
花中仙人仰头喝下一口碎星漏,察觉到来人,漫不经心撇来一眼:“有事?”
这一眼,仿佛千数万数的桃花尽数盛放。
小剑修立马看痴了,怔怔地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桑白语调微扬,声音像一朵花瓣一样轻飘飘落下来:“怎么不说话?”
小剑修回过神来,瞬间耳根发红,慌乱局促地低下头,憋半天,只憋出一句:“师、师尊,我刚刚学了新的剑招。”
彼时的云晃年龄尚小,即使身负血海深仇,也比后来天上人间的云鹤仙尊简单易懂太多。
桑白一眼就看出来自家小徒弟的心思,懒洋洋笑:“那要不要演示给师尊看看?”
小剑修连忙点头,正要抽剑,就被桑白轻声制止。
少年云晃抬起头,不解地看向自家师尊。
树上的仙人察觉到他的疑惑,眉目风流,勾唇一笑,伸手,手指轻轻一弯,就从枝头折下一截桃花枝来,抛给树下脸烧得通红的小徒弟。
小徒弟急急忙忙伸手接住那一截桃花枝,瓷白的脸蛋仍然是红的,却在接住花枝的那一刻,神色坚毅认真起来。
桑白有些醉了,脸上飞上霞红,比枝头的花苞还柔美动人。
仙人笑得也漂亮极了:“让为师看看你的剑术。”
小剑修慌乱地低头,深吸一口气。
片刻后,少年提着花枝,起剑而舞。
一开始,过于复杂的剑招让云晃有些吃不消,剑招凌乱,可少年不服输,一股执拗劲,一式一式地起剑、落剑。
到第十一式时,枝上桃花随剑势飘落。
小剑修心念一动,眸光清亮,旋即跟着桃枝剑势起剑。
突然,清逍剑冢万剑齐鸣,嗡嗡声一阵一阵传入桑白耳中。
桑白朝桃树下看去,带着醉意的脸上,显露出一丝后知后觉的惊疑。
这小孩,居然领悟出了剑意。
一声凄厉的悲鸣自剑修手中的桃花枝里溢出,化作一道红色的流光,像是受到巨大的刺激,转瞬间就钻入小剑修身后的剑鞘之中。
在清逍境的灵气滋养下,这一支桃枝早早开智,又被剑意所染,逃窜地躲入剑身,意外地为小剑修家传的神剑注入剑灵。
清逍境内弟子纷纷抬头看去。
璇玑剑身止不住地嗡鸣,引动天地法则向此聚集,一道璀璨的金光从天穹而下,将无上法则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注入剑身之中。
清逍境内,万兽齐拜、诸邪退散。
而山峦间仙鹤仿佛一瞬间收到指引,纷纷振动羽翅,鹤吟长声,向此飞来。
九州四海整个修仙界,上至不出世的大能、下至刚入道的修士,一致停下手中的动作,睁开眼睛,齐齐朝清逍境所在的东南方看来。
这是,神剑初成!
风吟声声之中,桑白醉糊涂了,在树干上翻了个身。
而位于这风暴中心的少年小剑修,从人剑合一的状态中剥离出来,抬头就要和桑白分享喜悦。
一袭白衣从艳色霞云中分离。
小剑修神色一变,急急忙忙朝前迈了几步,伸出手,一把接住从花树上滚落的白衣仙人。
小剑修后退一步,脑后高束的马尾甩了个漂亮的弧度。
鼻间花香流转,氤氲生息。
像是接住了这满天桃树花瓣。
系统空间中,小九立马暂停回忆画面,激动地语无伦次:“白白白白,有办法了!!”
桑白注视着眼前那道逐渐靠近的修长白影,冷声开口:“说!”
“璇玑神剑也是因你而生,你们体内共合天道之力,等会你只要触碰到璇玑剑,就可以化神剑灵力为自己所用!”
“我刚刚检测到云晃在这冰殿之下布了传送灵阵,源源不断地传送空气进入海底,只要白白你借用璇玑剑的灵力,咱们就可以开启传送阵,逃出无尽海!”
小九一口气解释得明明白白。
桑白垂眸。
那么现在,要怎么在不是被璇玑剑斩杀的情况下,触碰到璇玑剑?
小九激动的正太音中,白衣仙尊一脚踏入冰殿,孤身负剑,面如霜华千千重,凝结成长生天的一场雪,顷刻间埋葬无数生灵。
深海中所有妖兽都不敢吱声,死命压制着恐惧和战栗。
这往日喧嚣的深海化作一片死寂,唯有静谧的水流,以及剑穗碰撞剑鞘的清脆撞击声。
小九下意识噤声。
桑白还没看清来人,就先被一只宛如碎冰玉骨般的手死死捏住下颚。
用尾巴堪堪遮住身躯的落魄狐仙靠于冰台之上,被强迫着抬起头,脖颈蹦出一条流畅致命的弧度,与此同时,身体被迫前移,重玄铁链发出阵阵声响。
桑白微微蹙眉,仰面看向云晃。
爱与恨、血与冰、死亡与复生之间,两人目光擦着刀光剑影,撞到一起。
一如无数个桃树下的对视。
桑白太久没有看到这张脸,竟有些恍惚。
白衣剑修眼若寒潭,看到桑白遮体的模样,声如冰雪相撞,冷冷嗤笑,语气刻薄至极:“师尊竟也知耻,怎得用尾巴把自己给藏住了?”
未等桑白开口,云晃收紧手指,食指移动,毫不留情按住桑白淡色的下唇。
那里有一道细小的伤疤,在无情的指腹碾磨下,伤口立马裂开,渗透出细小的血珠。
桑白皱眉。
光风霁月的仙尊俯身,吮吻鲜血入喉,眼眸中却无一丝笑意:“还是说,师尊是想让这剩余六尾都被斩断,早日解脱?”
两人鼻息相贴。
桑白颤抖着唇瓣,从唇齿间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滚。”
璇玑剑振动着发出激烈的剑鸣声,几欲从剑鞘里蹦出来,云晃压住璇玑剑身,垂眸:“滚?师尊让我滚到哪?清逍境吗?”
“可是世上再无清逍境,更无人再敢提清逍境。”
说着,云晃周身生起磅礴的凌厉剑气,剑气凛然,化作无数片锋利的气刃,毫不留情地打向六尾。
钻心的剧烈疼痛迫使桑白展开六尾,无数的伤口在皮肉上绽开,把洁白的六条长尾染成殊艳至极的景色。
桑白闷哼一声,咬唇下唇,迫使自己清醒:“你要怎么才满意?杀本尊十二次还不够泄气?非要折磨本尊至此?!”
九尾,天生地养的上古仙兽,一尾一命。
每一次断尾,就是一次死亡。
云晃死死盯着他,手掌向下,宛如铁钳一样一把掐住桑白的喉咙,冰冷霜雪般的一张脸,眼底却暗藏着深深的痛苦与戾气:“不够!”
他永远走不出那团熊熊烈火。
云晃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日,满天大雨,火光、雨水、哭声中,一夕之间,他的双亲、他的长兄长姐、他不到五岁的表妹……瘟疫、瘟疫,为防止瘟疫蔓延,便要大火烧村?修仙者不是与天争、与地斗吗?为什么连他们都救不了!
更可笑的是,他居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把大火烧村的凶手,当成照进他血海深仇灰败幼年中的一点亮光。
可悲。
小九察觉到云晃的不对劲,立马在桑白脑子里尖叫:“白白白白!现在云晃精神状态很不对劲!”
桑白眉心一跳,被人掐住喉咙的窒息感使这具被压制灵力的躯体濒临眩晕,眼前忽明忽暗,桑白突然急促地抓住云晃的手。
云晃垂眸看他,点漆双眸如玉似墨,凝成疯狂的爱与恨。
桑白灵光一闪,放低声音,在云晃的注视中,突然开口唤他:
“小云朵。”
这个从几百年前就没再被人叫起过的名字再一次被唤起,云晃手指一松,恍惚间竟然有种错觉。
“小云朵,别怕、别怕。”
“放下吧,放下吧。”
桑白突然用最后的力气,张开手抱住云晃,同时艰难地张开六尾,轻柔地安抚他。
骤然的靠近,像是要把横亘在两人之间,这千百载的血海冤仇,遗忘在深海之中。
剑尊措不及防,整个身体悚然一僵,愣在原地。
桑白垂眸,手心落到璇玑剑鞘上,灵力顺着剑身,外溢至褐色剑鞘,一点点攀附上桑白的手指。
小九在脑子里“欧耶”一声,看着灵力悄无声息没入冰殿下的巨阵之中,欢呼道:“白白白白,你太棒了!可以打开传送阵了!咱们现在就走吗?”
桑白摇摇头:“等会。”
能走的时候,反而不那么急切了。
云晃靠着桑白,往事种种浮现。
云晃轻笑一声,手指青筋鼓起,死死抓住桑白赤/裸的脊背,声声沥血。
“放下?”
“陆家一百三十四条命,师尊,您让我怎么放下?”
“师尊,我放不下啊。”
“师尊,您用您一百三十四条命来抵好不好?一百三十条命,一百三十四种不同的死法,我就放过你,好不好?”
复活、杀掉、再复活、再杀掉……
小九惊了:“天命之子居然想杀你一百三十四次?!”这也太变态了吧!
桑白:“……”
果然。
想这么简单就感化云晃,根、本、不、可、能!
傻白甜思想,不能有!
桑白对小九咬牙切齿道:“走走走,不想待了。”
“等老子灵力恢复,迟早碾死他!”
想杀老子一百三十四次,我可去你妈的!
这年头,做反派真难。
灵阵启动,云鹤仙尊不愧是天上人间之主,布的传送灵阵世间仅有,精妙绝伦。
几乎是瞬息之间,桑白就如烟消云散,消失在冰殿之中。
整个无尽海,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冰殿内,一身白衣的仙尊张着手,静默站立。
背上璇玑剑像是失去了控制,开始疯狂振动,发出铮铮剑鸣,神剑哀鸣,一瞬间就引动天地间万剑齐鸣共振。
剑修者,剑、既是心。
修仙界数以万计的剑修者不约而同地去察看自己突然鸣声的本命剑,可握住剑柄的一刻,俱是心神一振,内心深处陡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巨大哀伤。
万剑齐哀。
更有甚者,受不住这股毁天灭地的哀伤,没忍住泪流满面。
无尽深海处,白衣剑修抬手,摇摇头,按住剑柄,哑着声音安抚璇玑剑:“不要难过。”
半晌,仙尊垂眸,神色难明。
“下次见着他,可不要这么激动,会把人,吓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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