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奏了半日的鼓乐终是停了,月光如纱似雾,柔和地落进窗内,少女窈窕的影子嵌入那片清冷的光晕之中,长发雪肤都被镀了一重银辉。
“郡主,莫着凉了。”月婵手捧锦帛,跟上来披在赵嫣裸露的肩上。
她长发还滴着水,赤足踩过窗前那片月华。地面并不凉,上头铺陈华贵厚重的朱红团花绒毯。赵嫣回身忽道:“那人怎么样了,可醒着?”
月婵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她问的是谁,“应是醒着,郡主要喊来问话么?”
程寂很快就被两名侍卫带上来,止步在门外石阶下,身侧跟着那北凉少女。
门帘垂着,瞧不清内里的情形,同行的少女在阶前石子路面上跪下,仰头扯他的衣摆,小声提醒:“还愣着?快行礼,里头是平昭郡主。”
程寂虚弱的身子被她扯得晃了晃,他稍退开一步,抿唇垂下头,却未依从跪地。
“叫什么名字?”里头传来一道声音,很低柔,嗓音有些熟悉。
少女忙垂首恭敬答道:“奴叫兰依。”
赵嫣候了片刻,没听到少年的答话,挑眉朝外看去。
帘外那人立在月色清晖里,白衣洁净胜雪,眉目凛冽如霜。
月婵蹙了蹙眉,斥道:“你聋了还是哑了?郡主问话,如何不答?”
兰依悄然回眸,神色焦急地给程寂打眼色。
他双唇轻抿,眸子平静地望着风中轻荡的门帘。赵嫣笑了下,缓缓起身,行至门前拨开垂幕。
一张倾城倾国的面容自帘后显露出来。
兰依行走公主府这几日,尚是头回如此近距离的端详平昭郡主真容。
两条淡而长的眉恰到好处地自额下延伸而出,微挑的眼尾令纯净的眸子带了一丝天然的妩媚。江南从来不缺冰肌雪骨的姑娘,可也无人能将一身柔白生得这样玲珑动人。她瞧上去纤细却又不是单薄的消瘦,雪峰圆润紧凑,在领口划下一道可观的沟壑。
她穿得十分随意,长发胡乱挽着,发梢还带着明显的潮气。将就寝的装扮,一身柔软朱红色丝绸缓袍,缎带裹着诱人的雪腰。
兰依一时移不开目光,惊艳得忘了去提点身后的程寂。
他始终沉默着,双眸浅浅瞭她一眼,很快垂下眼帘。
赵嫣不疾不徐地踱着步子,淡声道:“你不答话,我只好胡乱替你取个名字。我姓赵,你是我的奴,那便叫你——”
“程寂。”
他打断她,语调生硬地吐出两字,神色始终未变,可这语气里,多少也带了点焦急。
赵嫣扬声笑起来,微挑的眼尾漾开愉悦的颜色。
月婵轻哧,“早说不就好了?”
赵嫣命人搬了把椅子置于阶上,饶有兴趣地与程寂说话。
“你多大了?怎么被掳来的?”
少年别过脸,鸦羽般的睫毛垂下,覆住眸底一闪而过的耻意。
“我听说你一身是伤,战场上弄的,还是被张珏和他手下打的?”
赵嫣不在乎他的难堪,自顾自地想象他的故事,“十六七岁么?长得干干净净的,想来家境原不赖,只是命不好,是家道中落?还是因为参军吃了败仗?”
程寂由着她发散想象,手在袖底握成拳。
好在,她倒也不是当真对他的来历过去感兴趣,不过随口一提,继而淡淡地道:“今后,你就跟着我。”
赵嫣说:“我去哪儿,你便跟到哪儿,我要你做什么,你便……”
不等说完,月婵已跳出来阻止:“郡主,这不妥!他是个男子,如何能近身跟随郡主?再说,公主府里两百多名侍从,哪里就缺这么个服侍的人?这呆子连话都不会说!”
“聒噪!”赵嫣不理会她,站起身来步下石阶围着少年踱步,“我不管你从前做过什么,是什么样的人,从今以后,在我这里,就要守我的规矩听我的话,明白么?”
她鬓角轻轻擦过他单薄的衣袖,洁净清冽的皂角香味淡而沁人,果然就连身型也肖似,身边的张珏贺漓等人均无这样高挑的身量,这样清癯的风骨。如果可以,她多想投入这具怀抱中,不顾形象地大哭一场。
夜色深浓,一朵灰蒙蒙的云朵遮住月亮。
程寂静静坐在一片惨淡的光影里,残灯冷焰,笼住浅浅一捧微光。适才走这一趟,方发觉自己暂居之所,竟离那平昭郡主这般近。是为了就近“使唤”么?南陈皇族,当真糜烂至此,未嫁闺秀,院子里昭然置一外男。抑或,在她眼中,北凉罪囚根本连人也算不上?
一墙之外,赵嫣落寞立在回廊里。风起,拂开一片薄薄的纱衣。莹白水嫩的赤足,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夜色凉风里。
月婵不解她为何定要留下那一双北奴,“府里要用什么人没有,这些人不知底细,又与咱们南陈隔着那些血海深仇,郡主何苦?”
赵嫣不答,反启唇问她:“月婵,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么?”
月婵怔住,“四月廿九,什么日子?”
赵嫣抱膝坐在那儿,轻轻地说:“那年四月廿九,毓德殿外梧桐树下,那人张开双手,对我说‘别怕,我接着你’……”
她声音太过低柔,月婵根本听不清,“郡主,您说什么?”
赵嫣摇头,宝石般的黑眸干涩清明,“苏敏说的对,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不配谈什么生贞死洁,也不会有什么真情实意。”
她跳下美人靠,赤足踩在冰凉的石板上,洁净的秀足点着墨色黑石,快步消失在帘后。
十三岁那年四月二十九,她被张榛榛带着人捉弄,不得已爬上那棵梧桐。
十六岁的翟星澄一身苍青色广袖素袍,立在树下向她展开双臂,“别怕,我接着你。”她张开湿漉漉的眸子打量树下那个声音很温柔的年轻男子,在他眉眼里望见温柔与笃定。
她闭眼咬牙跳下来,跌进他怀抱中。巨大的俯冲力将他扑倒在刚下过雨的草地上。他紧紧拥住她,将她小心翼翼看护周全。
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对自己毫无保留地付出真心。从此随波逐流浪荡尘世,兴许这就是命定。
五月初五端阳,平都闷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前些日子下过几场雨,却没带来丝毫凉爽,反凝成一股湿漉漉的热浪。空气中漂浮着潮湿滑腻的青苔味道,赵嫣新裁的一件白色丝质广袖琉璃珠绣袍,还未上身便染了斑驳的霉点。
永怀王府设宴,平都有头有脸的人家尽皆到场。水榭里张珏设了小宴,年轻一辈的公子贵女汇聚于此,赵嫣遇到不少熟面孔,多在那日春猎上见过。
对岸高台之上,登云阙内,歌舞消歇。暮云星眸半闭,斜靠在软榻上,水绿色披帛蜿蜒曳地,已是半醉情态。
张炯立于白玉石栏后俯瞰碧湖,三五名宫人远远屏退在台下。
“你看见了吗,适才他们瞧我的眼神?他们都在笑我,暗地里在笑我……”
张炯手握栏上狮雕,手掌深刻的旧伤纵横交错,“暮云,这么多年过去,你还看不开么?人活一场,过得是自己的日子,不是为了旁人的眼光与赞许,你何必在意?”
“我就是在意,我偏要在意!若我还在宫里,哪个奴才敢对我不敬,定然瞧不见明天的太阳!我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四哥,你说!他怎么就能这样狠心,眼睁睁瞧着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暮云抬手捂住脸,忍不住大放悲声。
张炯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她身边,迟疑伸出手掌,在她背脊上轻抚,“赵珩是你自己选的,当年闹成那般,我不是没有劝过你。你呀……不见棺材不落泪,何尝又听过他人的劝……”
暮云猛然抓住他袖角,满面泪痕滴滴滑落在绣着海棠花的襟前,“四哥,你让张珏娶了嫣嫣,让嫣嫣做你的儿媳妇儿!四哥,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水榭中,酒过三巡,投壶射覆皆已玩不出花样来,张榛榛便提议带着贵女们游船。池岸边早备了花舟,装饰得雅致精美。为免板桥浮荡打湿女孩们的衣裙,几名力奴下水,以手扶握着连接板桥的铁索。
程寂与一众奴仆守候在岸边,从宴始至宴散,足足过了两个多时辰。日头高升,堪过未。主人家赏下来的酒菜早被他人哄抢一空,他静默立在那儿望着。那些人盘膝就地而坐,顶着毒辣的日头吃得津津有味,彼此间有说有笑,丝毫不见疲态。
他靠在身后一棵树上,静静闭上眼睛。
一声尖叫打破了岸边的宁静,仆从们齐齐弹跳起来,去观望水中的情形。
四乘花舟已行至湖心,许是控舟的婆子操作不力,其中三只碰撞在了一起。
听得扑通几声水响,已有忠心的仆从们跳下水游向湖心。仍停留在水榭中说话的几名公子立即传唤侍人,一面叫人去知会张珏这个主人家,一面奔到岸边指挥仆从们下水救人。
月婵原随几个侍女一道在水榭后的花池边说话歇息,听闻纷乱声,也快步奔到岸边,远远瞥见程寂立在树下,不由心中大恼,指着他斥责道:“你还愣在这干什么?没见旁人的家奴都在拼命救主?我就说嘛,北狗就是靠不住!”
程寂淡淡听着这话,面上表情没一丝起伏。他冷淡的眸光瞥向水中。水面上波光粼粼,第四只小舟早行的远了,那抹茜红色的影子,在突起的骚乱中远离了众人的视线……
落水的两名贵女坐在仆从肩头,煞白着脸哭哭啼啼被救到岸边。贺漓解下外裳裹在自家妹妹身上,交代她随王府宫人去厢房梳洗更衣。
小舟被力奴们推回来,没落水的闺秀们也都受惊不浅,自有王府女官出面,带着小姐们各去安顿歇息,饮两碗宁神汤。
贺漓逡视人群,眼见一名又一名贵女被扶上岸,他心内不定,面色勉强维持平和,抓住控舟的婆子问道:“怎未见襄爰郡主和平昭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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