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转眼就至,窗上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赵嫣穿件刚裁好的百蝶穿花月色裙子,走出屋子来到阶前,身后少年沉默地替她披上兔毛滚边的斗篷,她没有回头,连眼角也未曾落在他身上。
兰依在旁瞧着,心里不大明白。两天前郡主还为程寂发落过失手打伤他的侍卫,亲手替他细细的敷伤药,那种关心备至的样子,跟今天简直两个人。
再往前,还有撵了克扣程寂用度的秀舫……
她心里摸不透,郡主对程寂到底是怎样的安排。分明是格外关怀格外的宠,可有时候,又不大理会,仿佛从没放在心上。
更教她不明白的还是小程哥本人。郡主那样一个大美人,与他耳鬓厮磨日夜相对,换成是谁,都该死心塌地顺服贴耳,可小程哥总是不大情愿的样子,郡主命人来喊,也是不紧不慢,既不主动凑前,也没一句软语温言。
苏敏的生辰宴,最终没能在苏家宅院办。张珏作为未婚夫,要给她订婚后的头一个体面。
北山上下轰轰烈烈围了幔帐,篝火青烟,骏马长鞭,张珏拥着苏敏,在猎猎的风里奔驰。
后面散落着三三两两的马儿,贺漓牵了一匹,不远不近跟着赵嫣。
她没回头,与孙向月并肩走着。
白日的赛马射箭告一段落,冬日天黑得早,各家围在篝火旁,胡三牵出百来名美丽的北凉女俘,在寒夜里穿着不能蔽体的纱衣临火而舞。
苏敏为防张珏闹事,一直将他拘在身边,借着几分醉意勾着他的手臂,撒娇不准他离开自己半步。
张榛榛瞧上去也还算安静,几名贵女围着她,小声说着她们感兴趣的话题。
对面贺漓几番欲言又止,赵嫣只作不见,她与孙向月形影不离。
宴上儿郎们皆有了醉意,火烛帐影间,几名放浪的公子拥了北女而入。程寂静默跪坐在赵嫣身后,听得帐幕内一声声或笑或悲的乡音。更远的角落里,茉儿身边的兰依紧紧揪着衣袖,平素总是含笑的一张团圆小脸上尽是哀色。——如果不是被赵嫣要来,兴许这也会是她的结局。
程寂手持酒壶,为赵嫣注满金樽。她随手取了,与孙向月碰杯,而后仰头饮尽。
主座上张珏的目光不时扫来,孙向月勾住赵嫣的手,“走,我们去个清净地方避一避。”酒能乱人心智,如今苏敏张珏名分已定,绝不能再闹出难堪的事来。
贺漓见二人起身离席,想跟随上去,却是迟了一步。听得对面一个含笑的声音道:“平昭郡主风仪万千,传说一身冰凉肌骨,触手如握寒玉,兀那北犬,可真是如此?”
座上几个纨绔笑开来,以往张珏看得紧,众人不敢造次,如今张珏身边有了新人,借着酒醉之意,便敢调笑起来。
贺漓瞥了眼张珏,见他与苏敏正凑在一处耳语,显然并没听到这些下流言语。
他面带怒色,出言制止道:“王二哥醉了,莫如早些入帐歇息。”
王公子不理会他,和几个臭味相投的公子一并笑起来,“关你什么事?王公子问的是平昭郡主身边的北犬。”
一个粗莽大汉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到平昭席上,一把揽住程寂,强迫他抬起头来,“问你呢小子,传言里头那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程寂被他揪着发髻,双手还握着酒壶,似乎觉不出痛楚,面无表情,抿唇不言。
汉子登时恼了,一把夺去他手上的壶掼在地上,“赵府规矩这样差的吗?奴从不答问话,你欠调理吗,小子?”
贺漓提声道:“柳四哥,您也醉了不成?待会儿郡主回来瞧见,恐要不悦……座上还有这么些小姐在,还请注意分寸……”
柳公子大笑:“姑娘们玩她们的,我们说笑我们的,贺漓你少多事。”他扣住程寂下巴,另一手拍了拍他的面颊,“这小子生的一副娘们儿相,倒是俏。你快说与大伙儿听听,嗯?”
程寂半仰着头,长发已被拽得松散下来,几缕细发遮在脸前,他垂着两眼,手在腰中摸到短刃。当众刺杀一名贵族公子,他也会被立即处死吧?
不远处,赵嫣与孙向月依偎在一块石上,两人都喝了些酒,带了几分酒意的孙向月比平素要柔软,她靠在赵嫣肩头,低声说:“我大约明白你的难处,咱们实质都是一样的人。翟公子我见过,是个清月般皓洁的男子,他跟那些酒囊饭袋不一样,若是让我选,我也不想嫁给那些躺在祖宗功劳簿上只知享乐的无能之辈……”
话音未落,茉儿快步跑过来,迎上满脸关切的月婵,急道:“快,知会郡主,程寂闯祸了,闯了大祸!”
……赵嫣快步回到席上,歌舞已经停了,铺着绣花毯子的草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消瘦的少年。
众人目光望过来,有幸灾乐祸,有鄙夷不屑,有关切同情,苏敏两手发汗,紧紧抓在裙子上,被张珏手掌强行攥过去扣在掌心当中。
如果说这场宴中有谁最不希望眼前的事情发生,那必是苏敏无疑。她顾不上女儿家的羞怯,把张珏死死留在身边,就是不希望好好一场欢宴又变成赵嫣的噩梦。
一名闺秀啜泣着,捧着高大男人的脸,一见赵嫣折返,立即哽咽着指责,“平昭,若是家里规矩没教足,就不要把人带到宴上来。你瞧瞧柳公子的脸,给这贱奴伤成什么样子?”
赵嫣不理会她,快步走到中间空地上,跪下来查看程寂的情况。
她翻过他半侧的身子,捏住他的脸颊细瞧,他眼眶肿得厉害,眼角有道被拳头生生砸出来的创口。嘴角撕裂,不知被打了多少巴掌。
察觉到熟悉的温度和馨香,程寂艰难张开红肿的眼睛,清冷的月色下,她面容瞧来朦朦胧胧,血雾污浊了视线,他连她的表情也看不清。
“平昭,你倒是说句话,你的北奴当众刺杀柳公子,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身为主上,不能龟缩不言。”
“奴从犯下这等恶事,论罪当诛!”
“平昭,你平素高高在上,仗着身份家世不把大伙儿瞧在眼里。我们也由得你,敬你是御册的郡主,敬你背后站着的暮云殿下和赵侯,可你再怎么清高,也不能不把规矩律法放在眼里。区区一个俘虏奴从,胆敢当众行凶,杀伤贵族,如若人人效仿,岂非天下大乱?”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指责着赵嫣。
苏敏移目望去,见张榛榛含笑端坐在席上,始终没有开口。
她防备着张氏兄妹俩为难赵嫣,却想不到,会有人向程寂下手。
程寂头脑麻木,适才挨了重重几拳,耳中尖鸣声不断,连意识也几乎涣散。那些言语听在耳朵里,半晌分辨不出何意。
他听得一个冷而低的嗓音,问他,“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他牵开撕裂的嘴唇,想张口说句什么,却只发出毫无意义的喘声。模糊的视线中,那张清冷绝艳的面容渐渐远离,赵嫣松开他,缓缓站直了身。
“敢问柳四哥,伤在何处?”她没理会那些指责的言语,行至那粗莽男人面前,行了半礼。
“这还用问,这么长一道伤,你看不见吗?”闺秀心疼的直掉眼泪,方才事情发生时,她和小姐妹们正热火朝天地讨论京里最时兴的新绣花样子,听见几声惊呼,转过脸来,就看见那北奴握着刀,把她的柳四哥左颊豁出一道口子。
其实程寂想刺的是他脖子,他脑海中记得最熟烂的,皆是杀招。不成想这柳四是个练家子,竟避开了致命的一击。
赵嫣道:“对不住,是我驭下不严。我家里有宫里御赐的伤药和祛疤膏,这就叫人回去取来献与柳四哥。”
现在分辨是谁先出手,是谁闹出这局面都没有任何意义。
天然的身份之别,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只要是奴从伤害贵族,便断然没有轻饶的道理。
柳公子望着那张艳媚十足的脸,满含关怀地过问自己的伤势,平时难得一听的嗓子,软软喊他“柳四哥”,他心里兴奋的厉害,平昭郡主这样的性子,连张珏的脸面都不大给,何时这般低声下气跟他言语过?
他喉咙里咕哝一声,咧开嘴喊了声“郡主”,旁边一道眼刀刺来,他到了唇边的话音猛然一顿。
身边的闺秀替他说了后面的话,“亏得我柳四哥是行伍出身,会些拳脚功夫,若非他反应及时躲避得快,这刀子就要直接插进他喉咙里。平昭郡主养的好奴才,平素在家怎么纵着宠着我们管不着,可出来在外伤了人,可不是区区几盒化伤膏就能了的。”
“就是,平昭,你自己说,该怎么办?”
赵嫣转过头来,对上说话的王公子,这些人都是张珏跟前的走狗,以张珏马首是瞻,她有什么不明白,张珏不屑于为个奴从动手,显得有失身分,故而要搞这么一出,用别人的手来逼死程寂,以消他过往遭受的奇耻大辱。
她笑了声,“不若王二哥教教我,这种情形怎么办才好?”
王公子笑道:“自是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好叫所有奴从知道,不懂规矩的下场。”
“正是,不施严惩难以正法度,平昭,今儿可不能轻易放过了这刁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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