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依看见那些伤,忍不住泪如雨下。
药粉洒在创口上,昏死的人无意识地发出颤声。
每一寸肌肉都在抖动,那是怎样钻心的疼。
大夫看着直摇头,“这么重的伤势,怕是无力回天,人不清醒,连药也喝不进去。既是个奴,不若……”
“救救他,大夫,他不是普通的奴,他得活着!”兰依跪下来,苦苦哀求。
玉屏取了银两,推到大夫手上,“请先生务必想想办法。”
大夫叹了声,知道此人性命紧要,不能敷衍,细细又看了一回伤势,诊了脉,“本就体虚脉浮,基里不固,幼时弱症,又兼外创不绝……难,实在难,小可不敢保……”
外头一道清冷的声音,“救不活,你便给他填命!”
大夫吓了一跳,眼见帘子掀开,北风吹进温暖的屋室,贵女一身华光,在众人簇拥下步入进来。
他低垂着头不敢失礼去望她的脸,浑身微微发颤,恐惧着上位者的威严。
“郡主,小人不敢保……便是杀了小人,也无济于事,这孩子实在是……”
上一回,已是在鬼门关前捡了条命,如今这一身伤,便是用尽良药,也未必能抢回性命。
赵嫣不理他,立在床前怔怔望着程寂。
“你是我的奴,我要你生,你便生。我要你死,你才能死。睁开眼睛,给我睁开眼睛。”她抓住他的衣裳,用力摇晃着。
“你听到没有!给我闯了大祸,害得我被人逼迫如此难堪,你想一死了之一了百了,这不可能!当众笞奴,你知道我多么丢脸吗?在苏敏的生辰宴上惹乱子,私藏刀刃,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错!”
“郡主,使不得,使不得啊。”众人拥上来,从她手里抢下程寂。伤处渗血,弄污了床榻。
大夫膝行上前,忙又洒上止血的药粉。
闹了一场,从白日到深夜。程寂昏昏沉沉睡着,体温热得发烫,兰依不敢合眼,一条条冷水浸湿的帕子轮换着搭在他额上。
赵嫣睡梦中醒过来,望着床前半截烛灯发怔。
月婵走过来,替她斟了一杯温茶,“郡主……”
“我看见他的棺椁,从城门外抬进来。”赵嫣闭着眼,声音淡淡的,“我看见他们把它抬进伯府,关上门,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看见……”
月婵默默落下泪,转身擦去了。“郡主,别想了,翟公子生前是个顶好的人,他在下面不会受苦,已经半年多了,兴许投了好人家,又享着福了……”
赵嫣摇头,“他说他等着我,他会一直一直等着我。他不会喝孟婆汤,不会将我忘了,就像我,就像我一样……”
她推开月婵起身,白嫩的双足踩在绣鞋里,单薄的寝衣拖拽在地上,“程寂、程寂不能死。”
他不能死。
他身上烙着他的影子。
他是他留在世上她唯一的念想。
没了这个替代品,再也不会有什么提醒她他曾存在。
没人提起他,没人追忆他,她害怕,怕自己也将他忘了。
推开门,冰凉的风狂卷而入,吹起她单薄的衣裙,她像凌风飘飞的仙子,在院落中幽然掠过。
冰凉的肌肤贴在身上。连指尖也是冷的,抚过他因高热而泛红的脸颊,摸着他紧闭的双眼,滑过高挺的鼻梁,冰凉的唇覆上来,渡以浓而苦的药。
他被一个柔软的女人拥在怀里。
她声音低低的像凉风擦过耳畔。
“活着,你不要死。”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你要留在我身边,要一直一直留在我身边。”
他想张开眼睛,看一看她的脸。看她为他心痛的表情,看她说这样软话时是什么模样。
给他衣食,给他宽敞明亮的屋室,不求回报的救他,一次次替他出头,一回回将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相待。
她这样高贵的出身,多少人想要讨好她,使尽浑身解数想博她一笑。
她对那些人不留情面,张口讥笑,连个眼角也懒得赏。
她连张珏那样的人也瞧不上,傲然相对,冷若冰霜。
她为什么愿意这样对他。
这样软软的无助的声音,这样毫无保留的贴近。
初相处,他总觉得她给的尽是耻辱。可她这样倾城倾国的颜色,要什么男人不能?
他只是这世上一粒无人在意的尘埃,是权力倾轧之下最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是被俘虏到敌国,受尽折磨的一只丧家犬。是可随意打杀,一文不名的卑奴。
他低贱到泥沼里,连自己也厌弃了自己。
却有这样一个天上的人,求他一定要活着。
连他自己都舍掉的性命,却被她这样珍视着看重着。
他究竟何德何能,得她如此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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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沉沉的又一夜,冰凉的触感在脸颊上。
渡来的药汁温热,贴在嘴角的唇瓣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张开眼帘朦胧地望见橙色的灯火,辗转间,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你怕我不高兴,抱着我不敢动,我发觉了……你渴望着我。”
她扣住他的手,轻轻压覆在软软的心口上。
“我应当早些给你的,与其落在张珏或是别人手上……宁可那个人是你,我原本就许了你的。”
“我也曾私心想过,利用你气她,利用你拒绝张珏,我偏选了她最不喜欢的一个,跟她作对……可你待我这样好,好得我无法……”
“我害死了你,我都知道。你在张珏手里,他一定会使绊子,可我不能为你报仇,你应当恨我,若不是我,你不会去那儿,更不会白白丢了命。”
“每一个晚上,我一闭上眼就看到你惨死的模样,如果没有遇到我,你应当娶妻生子,过你的好日子了……”
“我从来不敢告诉你,我是故意跟张榛榛抢你的……从一开始我就存了歹心,我知道你看出来了,可你还是宠着我纵着我,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一句重话都不忍对我说……”
幽幽在耳畔,若有似无的呓语,程寂听不清,只记得那个声音,哽咽着,满是哀伤。
“你放心,这辈子我都不会忘了你的,一辈子都不会忘……”
第五夜,昏沉的人张开眼睛,有一刻钟的清醒。兰依喜极而泣,尖叫着去喊月婵等人。
程寂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又闭上了眼睛。
第六日,他握住凑在唇边给他喂水的那只手。
兰依环抱着他,轻声问:“小程哥,你是不是想方便,我扶着你去?”
他无力的手腕垂下来,闭眼摇了摇头。
第七日,平都城内下了今冬头一场雪。
苏敏和孙向月来探望赵嫣,她睡不好,眼底一片泛青的颜色,孙向月不解,“那家奴究竟有什么特别,值得你这样劳心?”
赵嫣不言语,苏敏向孙向月打个眼色,岔过了话题。
第八日,苏醒的时候渐渐多了,连大夫也吃惊,“小哥求生心切,这样的伤势能恢复过来,可谓是个奇迹。此番大难不死,怕是将来还有大福在后。”
程寂不知道自己的后面的大福是什么,他淡淡听着,药喂来便饮,粥端过来便用。
第九日,撑起身来试着行走,几处伤口迸开,大夫来劝,欲速则不达,还需慢慢休养。
赵嫣没来探望他,月婵将消息带回,“今天下地走了两圈,又有伤口坏了,好在捡条命,看起来是不会死了。”
“进了多半碗粥,脸色也好些,不再倔强不肯用药,我瞧他倒比从前有些生气。也不知是不是重伤过后,念头转过来了。”
赵嫣不说话,只要人活着,她其实对程寂的想法不关心。
第十五日,程寂出了一趟门。
他身上还缠着纱布,穿着一身淡色的薄衫,走到院墙边上,对着墙外斜横过来的一枝树杈发了一会儿呆。
徐照也来看过他,作为对方眼里的“好苗子”,程寂很得他青睐。
“等你伤势大好了,我试着跟郡主说说,看能不能把你要到侍卫营里来。你虽然身骨弱,但反应极快,出手利落干净,韧性足,记性也格外好,多锻炼锻炼,等身体强健些,未必不能成为高手。”
程寂望着他递过来的手抄功法,没有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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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点着灯,照亮团团一片天地,暮云坐在椅上,翻看手边的卷册。
“南边的五千亩水田卖了,两个别庄也有了下家,加上七七八八的铺子和地,勉强凑了这些银两。”
杨卓声音听来满含忧虑,“可这样一来,殿下能生钱的产业几乎去了十之八、九。将来只能靠着朝廷供给,殿下会很被动。”
暮云按着胀痛的额角,弱声道:“我这样全心全意的为他,只盼着他能明白我……”
杨卓叹了声,“可是这点银子,远远解不了圣上的燃眉之急。北边又有动作,永怀王已经收到信报开始练兵,只怕这个年节不安定。一旦又打起来,这些银子就是填进火盆里的纸,连点渣屑都看不着。”
他不免再劝,“我还是那句话,殿下三思。战事远没结束,长陵关一役,北凉撤兵突然,只怕另有隐情。败了这些年,双方兵力上的差距,殿下心里想必也了解。战事一起,朝廷顾不上这边,公主府上下几百人,多少嚼用,便是这些银子在手,都说不好能撑多久,何况没了钱,届时殿下的日子怎么过?”
暮云公主何尝不知自己这是破釜沉舟,如果对方不领情,她便是白白把自己未来的安乐日子填了进去。
可她已经毫无办法,远守在平都,看着平昭嫁个无用的空架子贵族?知道底细的都道圣上不喜,有前途有势力的人家谁会求娶平昭?平都巴掌大的地方,拢共那么几个世家,如今连三品侍郎没功名的侄儿也敢肖想她。
嫁了过去,不过又是重复她当年的噩梦。当容颜老去,年华流逝,孤零零一个守着院子,混混沌沌这么一辈子。
周边嘲笑的,看热闹的,讥讽的,顶着高贵的名望,挺直皇族的脊梁,俯就不了捉襟见肘的生活。平昭被她纵坏了,性子那样的差,没有殷实强硬的背景撑着,哪个儿郎又肯忍一辈子?
真心?情爱?都是骗人的东西。她沦落到今日,正是吃尽了轻信男人许诺的苦头。她早已不信情,只信利。
这些钱留着,无非是勉强再支持几年,终有一日会败净。如若这般,还不如最后博一场。
“你不必劝。”她靠在身后的枕上,轻声说,“本宫意已决,杨长史,从命即可。”
多少年了,她不曾唤过他一声官名,他丢了似锦的前程,陪她到平都来挣扎求存。他把一生荣辱都付给了她,眼前望着她虚弱无力的模样,刚刚从一场大病中恢复三五成,那些相劝的话,便不忍再提。
“我还有这座宅子,还有平昭。”她喃喃念着,肯定着自己的决心。不能动摇,当初就是动摇了,才吞了今日的苦果。
杨卓默然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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