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檀通常是无往不利的。
她记得小孟最开始也没打算走模特这条路，在收到邀请的时候，男生犹豫数秒，很客气地回绝说：对不起姐姐，我不适合的，而且也没这方面的想法。
沈檀笑笑：没事，改变想法随时call我。
不出半个月，小孟还是主动联系了她。
生涯中遇到的少数几次回绝都是客气委婉的。
这句直截了当的“不要”足够叫人在意。
怀疑是酒后被大脑蒙蔽，沈檀轻声：“不要啊？”
对方依旧直勾勾地看着她，凌厉的唇线从立领下露出边缘，“没兴趣。”
他毫不犹豫地说。
ok，比起一些不可抗力，没兴趣不算什么。
沈檀随手将长发挽在脑后，脊背贴着墙面挺直，让自己看起来靠谱一些，不那么像骗子，也不那么像醉鬼：“没兴趣也可以了解一下，方便加个微信吗？我的包在车里，名片……”
“这算搭讪吗？”男生眼皮微抬。
沈檀：“嗯？”
几秒后，她迟钝的神经终于反应过来，“不是的，你误会了。我是tre模特经纪公司的ksenia，中文名沈檀。我只是觉得你各方面条件都很合适，想邀请你来我们公司面镜，没有出于私人利益想要你微信的想法。”
说完，她真诚地举手：“真的。”
在她说话时，男生的手指一直压在篮球上。
粗糙的皮面摩过指腹，微痒，发麻。指尖最终停留在波纹上，按压出青白。他认真地点了下头，好像在考虑她的邀请。数秒后态度平淡地说：“是吗？那可惜了，如果姐姐是出于私心想要的话，说不定我刚才已经给了。”
“……”
沈檀不着痕迹掐了自己一把。
有点痛，脑子还算清醒。
那刚才一定不是幻听。
奇妙的反应一波又一波，然后散去。
她耳根子软，尤其听不得“姐姐”二字。好友说她毛病真多，欣赏的类型三不五时就变，唯独不变的是喜欢年轻弟弟，喜欢听人叫姐姐。
某个瞬间，沈檀非常想很没有职业道德地说一句，那就当姐姐私底下问你要微信吧。来，你的号码是？
但她忍住了。
理智一点想，他刚才一定熟练运用了反讽。
嘴唇微动，沈檀道：“我们公司很正规的。”
“有多正规？”
没想到他会反问，沈檀顿了顿：“首先没有你以为的那些潜规则。经纪人是经纪人，模特是模特，除了工作上的必要沟通，我们私下非常严格要求每一个工作人员。就像刚才，我问你要微信完全出于公事，不会产生不专业的私人情感。所以这点你完全可以放心。”
说到工作，被酒意蒙蔽的大脑挤出几分清明。
虽然语速缓慢，好歹每句话都是连贯的。
沈檀想起自己手机里存有电子名片，划开屏幕递了过去。
“或者，你可以记下我的联系方式。”
地库的灯明晃晃打在她脸上，脸颊上的细小绒毛都被照得清晰可见。两腮因为醉意微红，脱了妆的自然唇色显得格外真实。
一声接一声砸向地面的篮球声在提醒，这个世界是真实的。
酒后，时间的流速似乎出了偏差。
沈檀安静举着手机，安静等待。
她今晚格外懒散，维持一个动作就不想再动，完全没意识到过去的足足几十秒，他们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对峙。
期间，男生手里的球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他的视线好像在看屏幕，又好像越过屏幕落在了其他地方。长睫覆下，把情绪遮掩得七七八八。
空气中萦绕着太阳晒过后干净的皂角味。经过商场里香薰的冲击，这丝味道变得若有似无起来。
沈檀鼻翼翕动。
长时间浸淫在人工香精的世界，阳光的味道让人觉得无比舒服，也让人头脑清醒。
“改变主意了吗？”沈檀舒缓了声线问。
男生点点头，终于与她对视：“听你解释完，更不想改了。”
“……”
嗯……？
滞愣片刻。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沈檀在脑海里复盘着自己刚说过的话。
是正规？不是。
是没有潜规则？不是。
是不会产生不专业的私人感情？也不会啊。
到底哪句出了问题，把人推得更远了？
脑子被酒精搅成了浆糊。
漂亮的脸上极其难得地闪过茫然。最终，沈檀懒得跟酒精斗争，理智下线，她果断放弃：“那算了，我再找别人。”
突如其来的放弃轮到对方沉默。
篮球在地上砸了一声，沉闷地落回手里。
男生注视她许久，开口：“我也不是……”
“ksenia！”过道突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打断对话。
两人同时回头。
某个卷发棕眼、五官刻满异域风情的男人朝沈檀飞奔而来，步伐像极了欢快的小羊羔。他抛接着手里的车钥匙，对她眨眼：“上车，我送你。”
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是同事被其他酒鬼绊住了脚，脱不开身。
话到嘴边，沈檀改口问：“你可以？”
男人扬起下颌：“当然，我有驾照。而且为了你，我可是一滴酒都没喝哦！”
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她手里新接的资源，沈檀了然。
她点头，对他说“等下”，而后转向另一侧：“刚才要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男生半张脸埋在立领下，用力抛了两下球，神色不明，“走了，回见。”
他们素昧相识，又没有交换联系方式，回见两个字显得突兀。
但沈檀没工夫想那么多。
她拎起包望向反方向，同棕发碧眼的男人说：“送了我你怎么回去？”
男人睁着多情的眼睛，深邃回望：“那你会收留我吗？”
“嗯？”
“ksenia，你在假装听不懂。”
“听不懂什么？”
……
说话声渐行渐远。
远处传来车门关闭的沉闷响声，所有声音被隔绝进了另一个空间。
数秒后，前灯亮起，车子缓缓驶离停车位。
付费出场时，沈檀无聊望向窗外。亮如白昼的商场通道口，一身黑色冲锋衣的男生安静倚在墙边，低头把玩手里那枚篮球。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抬了下眼。
目光黑沉沉的，与她的撞在了一起。
不知怎么，沈檀感觉自己被他安静的眼眸淹没。
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仿佛还流淌着别的。迷茫，怀疑，低落，烦躁，忧郁……？沈檀暂时分不清这些复杂交织的情绪。
她只是想到自己说的话
——我们公司很正规
——除了工作上的必要沟通
——模特是模特，经纪人是经纪人
——私下非常严格要求每一个工作人员
明明是很正常的工作关系。
她望向正在开车的外籍男模。
灵魂怎么会突然受到了拷问？
别开眼，她重新靠回到座椅上。
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阳光气味似乎还没散，在鼻尖萦绕。车载香薰源源不断地释放干扰气息，沈檀关掉对侧空调，深吸一口气——
“ksenia，刚才那是谁？”
思绪被打断，沈檀缓缓开口：“不认识。”
男人狐疑扭头：“可他在你身边站了很久。”
“我当初发掘你的时候，你不也在我旁边罚站似的站了很久？”
这句话绕弯子解释了原委，男人撇撇嘴：“所以，你签新人了？”
“没有。”沈檀觉得可惜，“他没兴趣。”
“呼……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说着，他又侧过脑袋，用那双深邃的眼睛释放电力。
沈檀瞥过头，打开一截车窗，清爽的随即灌了进来。
“开你的车。”她说。
***
晚上十一点。
在群里问过几个同事，确保其他人也已经安全到家后，沈檀才安心泡起了澡。她这个澡泡得格外操心。
热气蒸腾上来，晕乎乎的脑子变得锯木般迟钝。刚想休息……
手机嗡得一响，又是客户的微信。
客户好像对下午发过去的模卡不满意，颠来倒去说小孟更合适。沈檀也知道小孟的客户满意度很高，但现在人在vivian那里。
沈檀努力理清思绪，一字一字琢磨着回复：您要想您那个平面广告重点想突出哪儿，小孟脸确实合适，但是就这个广告而言吧差点那个意思。咱们最终是卖产品，在这方面比小孟合适的人选有好几个，您再挑挑？合作那么多次了，张总还不相信我的眼光？
对面输入一阵，勉强妥协：那下次带人来现场看看。
下个月的fitting，还有时间周旋。
沈檀仰高脖颈，将自己沉进浴缸。数秒后，水声细碎，她湿漉漉地冒出来，一边抽了浴巾裹住自己，一边拿起手机点进某站。
算了，劳碌命。
先前有几个不错的苗子都是在网上浏览时发现的，沈檀保留了这项习惯，每天睡前都会不定时刷一刷视频。今天也不例外。
大数据深知客户癖好。
几个视频过后系统自动推送给她一条更新，看到屏幕上那双好看的手，沈檀迷惑半晌后终于想起来，这是她数天前关注的手模博主。
博主不露脸，但架不住手长得好看、腕骨线条迷人，让人很有想象空间。粉丝量在同类博主里一骑绝尘。他发什么评论区前排都在清一色地喊老公。
这是条撸猫视频，仍然没实质性内容，只有一双好看的手不停地从奶油布偶的小脑袋上顺毛往下捋，捋了近数十遍。
小猫从睁着杏眼到眯成缝，被捋得嗓间呼噜噜直响，表情迷离。
【谁能想到屏幕前的我和老公手里的猫一个表情。】
【每天都想被老公的手爆炒。老公可以撸我吗？】
【刚进来，被楼上的裤衩子崩了一脸。】
【一双手脑补完一部小说，拜托拜托出一期松领带视频吧老公qaq】
【别光看手啊姐妹们，老公的腰也很涩涩】
沈檀下意识扫向被布偶挡住了大半的，手的主人。
他坐在矮几后，这期视频穿了件很随意的白t。大约是侧光太强，光照打在白t上透出一截若隐若现的腰线。沈檀职业病犯，眼睛一瞥过，脑海自动形成了对应的画面——米色沙发，乳色茶几，慵懒小猫，男人清瘦但有肌肉的腰臀。
光是想想，就觉得养眼。
当初是为什么关注他来着？
沈檀眯眼想了一会儿。
她对手长得好看的人很容易产生好感，简单来说，她是手控。更何况从那双手的指节长度，足以判断出对方傲人的身高和身材比。
手模也算半个同行，万一人家想正经往模特圈发展呢？
她当时大约是这么想的。
沈檀翻开他的资料，年龄那栏显示比她小三岁。
对于模特起步来说稍微有一点儿晚，但无所谓，只要状态保持得好年龄无关紧要。结婚生子后继续延续职业生涯的又不是没有。
随即，她又点开私信。
聊天记录里已经有了一条，是她数天前发的消息。
ksenia：【亲爱的你好，我是tre模特经纪公司的ksenia。冒昧私信~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过当专业模特？我觉得你各方面条件都很合适，最近公司正好有个opencall，有兴趣私我~希望我们有机会可以合作！】
已读，未回复。
哦，原来已经发掘过了啊。
她不死心，借着酒胆再次编辑：【看了不回是小狗[狗狗叉腰]】
在网络上挖掘新人属于广撒网，成功率低。即便她这么说，十有八九也是石沉大海。现在大家反诈骗意识很高，很少有人搭理这样的私信。
沈檀没报太大希望，发完退出聊天窗口，继续刷动视频。
没刷两条，消息框突兀地亮了起来。
她点开，刚才的博主居然回复了：【汪？】
沈檀忽然来了兴致。
她换好睡衣，举着手机滚到床上。
ksenia：【[狗狗笑脸]怎么称呼？】
对方回：【ray】
ksenia：【上次你没回复，还以为你对我们这行没兴趣呢。】
ray：【为什么找我？】
那肯定是因为对方完全戳在她审美上，但这不能说。
沈檀模棱两可地答道：【之前说啦，你各方面条件很适合，但我更希望能有机会面谈。我看你ip也在浦城？】
ray：【哦。你想见面？】
ksenia：【是有顾虑吗？[狗狗担心]】
ray：【骗子多。】
ray：【而且，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谁知道你是不是那种喜欢潜规则的无良经纪人】
是有些枉顾职业道德的人带偏了行业风气，弄得现在名声并不好听。
沈檀一字一句地敲：【你放心，我，包括我这的资源都是正儿八经的[正义狗狗]。在我手里的模特都是靠能力吃饭，不存在什么潜规则。你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深入聊聊，想问什么都可以，但具体待遇要见了你本人之后才能评估。】
ray：【真不潜模特？】
ksenia：【真不潜，我发誓！】
ray：【华的洋的都不玩？】
ksenia：【都不玩！！！】
ray：【怎么相信？】
没想到国家反诈中心app普及后，大家的戒备意识增强了这么多。
这是好事。
沈檀一边为此感到高兴，一边头疼地打字：【要不你到tre打听打听。上到老板，下到茶水间阿姨，大家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ksenia啊，她是个敬业爱岗，热心奉献的超级好人[狗狗流泪]】
对方发来一串省略号，而后一针见血。
ray：【哦，变着法子想见面吧？】
沈檀叹气：【所以，可以见面谈吗？】
对方学着她的口气：【所以，我今天是你的第几个？】
嗯？
平铺直叙的文字里……为什么可以闻到些微醋意？
一定是……感觉出了问题。
沈檀仰躺在被褥上，试图找回正确的感官。
连续天阴，从烘干机里取出的被单少了点自然的味道。她控制不住分神，神思游离数秒，陡然就眷恋起了今天在商场地库闻到的那股阳光气味。
刚才的文字莫名变成了男生低缓又懒散的嗓音，在她耳边徐徐展开：“所以，我今天是你的第几个？”
我是你的第几个……
我是你……
沈檀猛地一拍脑袋坐起，深吸好几口气。
酒精上头了。
这句话多么正常？
她是怎么听出弦外之音的？
而且，为什么要把这个博主和商场里那个打球的男生重合到一起？
视线回到屏幕上，沈檀吐出浊气，虚伪地敲字说：【你肯定是第一个啊。】
几分钟后，沈檀觉得自己一定是感情过剩，眼睛一瞥，居然在对方的回复里看出了不高兴和一点点鄙夷。
ray：【呵呵，骗子。】
ray：【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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