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上下忙碌,她却昏昏睡了半日。
后来是画箐说的,夫人吩咐过,让小姐好好睡一觉。
直到丫鬟们敞开她这屋的门,初春的光线忽然晒晃了整间屋子,暖意争先恐后地挤入。接着一阵不小的动静,几双脚零零错错地在耳畔踏过,木箱一声墩在地上,再一个个堆叠的声音……
迷蒙中睁开眼。眼前的粉尘浮着,在空中飘依,被阳光镀成透明的浅金色。
丫鬟们忙着把婚服,婚鞋,钗饰花枝等物全部码好在她屋里,又接连风风火火地退出去了。
昭柔从床上起身。洗漱过后,安静地坐在镜前,描黛眉,画细眼,抹朱唇……
窗外的曦光泄在桌上,泼洒在镜上,镜中少女的脸庞。
她注视着镜里的人,笑了一下。
已过了饭点。简单用些点心,还有很多事要做。
正堂之内,夫妻二人如昨夜未有争执,平和坐在一起,正用午后的淡茶。
见温昭柔来请安,温平隽抬手让她起来,坐在左手下的椅子。一阵茶水滑入杯壁的脆响后,画箐站回去夫人身后。
吕雪轻轻用帕子沾一沾嘴,开了口:"昭柔,明日便要入府。你可想好了,带哪个丫鬟去?"
温昭柔微微笑着:"女儿从香槐回来,也没有带丫鬟。仔细想想,还是没有母亲身边的人贴心。"
吕雪心领神会,说:"拨去你院里的小玲,那丫头倒是机灵得很,人也活泼。娘想,你应该喜欢那热闹的性子。"
温昭柔停一停后,却说:"小玲是机灵,可女儿觉得,不如一个人贴心。娘,若您舍得,我能把画箐带在身边吗?"
"啊,我……"画箐不由得惊呼出一声,自觉失言,捂住了嘴。
吕雪看了她一眼,轻轻道:"画箐,你先下去。"
"是。"画箐闷闷地应声,低头退下了。
画箐走后,吕雪向昭柔:"画箐这丫头,倒是忠心,可有时有些拙。若去了府里,会不会落差错?"
温昭柔缓声:"娘,这我想过了,不算打紧。离了家门后,身边,若能留一个让我全然信任的人,是比多大的本事都要珍贵的。"
这一句后,说服了吕雪。
她点点头:"好。带着画箐吧。"
这时,一旁的温平隽放下茶盏,说:"我与六皇子说说,把那梅霖丫头也带上吧。"
"好,多谢父亲母亲。"温昭柔应下,眼里盈出笑。
晚上,一家人聚起用了最后一餐团圆饭。佟素和也来了。
冯姨娘身子不好,久违地饮了两杯。最后的时刻,也湿了眼眶。
她坐在温昭柔的身边,拿手握一握她,忽然认真地看她,却又没有说什么。
温昭柔明白她的好意。每当这时,便以茶代酒,敬过她一次又一次。
她知道,冯姨娘有无数的想说却不能说的话。于是只能靠着一双湿润的眼睛,常常张一张口,望着她。
便也算是说了。
临回房,冯姨娘走到她身边,往她手里攥了一只香包。
里面是一树的槐花,每次打开,满鼻扑香。
独自提了灯笼回院里,温昭柔知道,明日便要走,可留了一件事情,自己还未做。
叫了梅霖来交代几句。阖住院门,回屋里备三杯茶,在夜色中静候了。
"哇——好多钱啊——"
温昭柔在迷蒙中睁眼时,方芪已站她面前,左右一手抓一个银锭子,见她醒来,笑嘻嘻地问:"小姐,这是给我们的吗?"
温昭柔笑了,声音有些惫意:"我若说是,你要拿走吗?"
方芪眼里暗了一瞬,却又笑笑,放下了:"我不拿。我要拿,也让方秋来拿。"
温昭柔推开他,问:"你弟弟呢。"
"不得了了!我,我透明了,小姐,小姐救救我!"
温昭柔忍不住被逗笑。闻声,看到房梁上去:"别闹了,下来吧。你们都坐好。"
在温昭柔背后,方芪向方秋摇了摇头。他只好翻身下来。
方芪瞥一眼温昭柔。通常时候,她最喜欢看他俩人卖蠢打闹的样子,即使不说话,面上也会含着笑。今日却仿佛倦了,眼里有些发木。
"小姐,你累了?也是,这么晚了,把我们叫过来。可惜了,我们俩的玫瑰烧鸭还没上来呢!你的丫鬟进来就把我们桌子撤了。"方秋喝了杯茶,喋喋不休地道。
温昭柔似是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有……好了,你们都安静。"
方芪坐下。
她将手搁在桌上,缓缓开了口:
"我这便走了,明日一早离府。只剩了你们,我还没有安顿好。当年和奶奶买下你们,也是孩童年纪。一手交钱,一手就把人带回来了,连你们是从哪来的,除我当年那早已离府嫁人的丫鬟,谁都不知情。其实你我心知肚明,这多年来,我从没什么能留得住你们的字据凭证。是你们念恩,才留在我身边没走。我心里知道,以你们的本事,是陪我胡闹了。"
说到这,她喉里不由得哽咽一下,才又道:"讲实话,我心里对你们的感情,是比感激要复杂更多的。所以你们去留,我想要你们自己决定。这的银子,你们若要走,每人带五十两走,当我对你们,和这段感情的感激。或,若待这几日,你们觉得温府还可久留,明早就让梅霖带你们其中一个去见见我父亲,让他许"方秋"一个职位。能走到哪一个位子,我就不过问了。你们…想一想吧,怎样决定。"
这样长的一段话讲完,她没有喘气,只是缓缓从鼻腔中呼出些气息。只怕再张嘴,耐不住声音微颤,断了她将话说得如此客气的用意。
话声落下后,一片沉寂……
"小姐,你要去哪?"方秋打破了沉默,首先问。
温昭柔终于轻叹了一口气:"我要嫁人了。你们两个,几日不在府了,怎么这个也不知道。"
方秋闹个尴尬,干笑两声:"我们,我们,我们在府里的时候不多。"
温昭柔眼里忽然一酸。连忙故意笑起来,取手边的笔杆往方秋脑袋上一敲,持着和他们玩笑的语调:"你与你哥哥,比那天上飞的雀儿还难逮。收了小玲姑娘的银子,便不知道又去哪里花了。"
"唉……方芪!小姐问你呢,不在府里去哪了!"方秋从桌上拣了个花生丢过去。
方芪被打住,浑身地一抖……回神说:"我,我们哪也没去。"
温昭柔看着他,一摇头,笑容懈了下来:"没关系,我也不是要管你们。”
接着,她问:“方芪,你是怎么想的。"
方芪默然,腮边上的肌肉似是缓缓抽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分外的冷静:"你若走了。我们待在温府也无事可做。"
方秋听了一吓,赶紧不同意:"小姐,我俩真上外面闯荡,万一重新食不果腹。你说呢。"
温昭柔料到他们的意见会相悖:"我今晚才唤你们来,也是想着,明日一早要走……轿子一抬出府,这便是最后一面。我若说得早,还要留在这几日,怕你们问不出心里的想法,以后会后悔…就这样吧,你们好好想一晚。明日我会先留梅霖在这,将你们的事安顿了,再走。"
她摸一摸手腕上的玉镯,道:"那我回去了。你们,也早些商量吧。"
说罢,她站起身。
方芪像醒过神来,轰然从椅子上站起,跑到门边,帮她拉开门,熟悉的笑眼送别她:"小姐晚安,我们会好好琢磨的。"
她跨出门槛,回过头,又好好地看了看这两人。最后道一句:
"……晚安。"
刚走到院中,不知是谁,在后面遥遥地叫住了她:"小姐,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温昭柔回过头。
"那什么嫁进人去的府里,就是进去了以后再见不到我们了吗?"
月光昏暗的照射中,温昭柔辨不出那是方芪还是方秋。她放大了声音,道:"我也不知道。万事都没有绝对的事。或许只是我胡乱猜的。"
黑暗中,她看到,那人听了这话,一动没动,声音未再响起,背过身去,进屋了。
.
成亲这一早,天色濯青,太阳虚虚地透着光,难觅到一缕云。吕雪隔段时间,便用手探探空中,祷愿着不要下雨。
"除却,曲家的小姐曲欢姑娘,是咱们皇子一早便定下的正妃娘娘。还有,一个胡姬作的妾室。上下府里,便只有您这一位了——"
眼前的女人喜眉善目,眼睛笑作一条缝。到底是宫里老一辈的嬷嬷,声音腻得能滴出蜜来。可说出的话,怎样都不让温思月喜欢。她坐在一旁,不愿言语,却用鼻腔呼出短促的一口气。时而抬起茶杯抿茶,放下的动作,也算不上轻声。
"麻烦您来一趟。"温昭柔浅浅笑了笑,看向画箐。
画箐便端端整整地双手递过去荷包,嬷嬷推辞两下,收进袖口里,笑意更浓:"夫人,您便等着吧。等那黄昏时候,仪仗与马车很快来了。老奴先回去了。"
温昭柔道:"这府里路远,让画箐送一送您。"
画箐走过去:"嬷嬷,这边请。"
等到那嬷嬷与画箐的脚步声一点也无了,温思月才对向昭柔:"这如何忍?"
温昭柔以为她在说什么,握住她放在茶案上的手:"怎么了?"
温思月挺板胸脯,几度吸气。终究,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叹出一口长气:"若是我,怎么样也不肯嫁的。"
闻言,温昭柔松了口气,握一握她的手:"姐夫情重于你,你也情重于他,不是谁都有这样的福气。等我走了,你就回家里去。不管你们这几日,有了什么说不开的矛盾,过了这些日子,总该说开了。"
"不说这些……我只是……"温思月低头。复抬起头后,
"胡姬妾室,可笑至极……"她撇脸去一边,说得没了声。又恼道:"不说曲家什么时候能跃过温家了。就凭父亲与六皇子的交情,你这般的身家地位,他竟不许你正妻之位。"
温昭柔握住她的手,几乎是拿眼神祈求她不要再说了。
温思月看着她,攥一攥搁在腿上的那只手,泄下一口气来:"从前,我不喜你娇气软弱。可这些时候,你却比我能沉得住气。"
温昭柔松气,笑了:"我就只当,你是在夸我了。"
不知已是何时,天边一抹薄云,略微地透了红。府里上下,渐渐地紧张起来。
正听了悠悠的鼓哨声从巷头渐缓靠近,嘈声乱起。众人正起身,皆知,这是迎亲的队伍来了。
轿子在府前停止。迎面高马,翻身下来一人,神色淡淡,拱手让礼道:"春喜迎吉,在下府中典军何翌,迎温侧妃回府。"
温思月站于门前张罗事宜,见过礼,便点了点头,算是回礼了。
眼前这人,何翌其实略有耳闻。西去北往八百里山,谁人不知当年一柄鸟枪碎长天的贺聿。那几年对朝廷,也是个有名有响的刺头。但之后充军入制,不知在哪支军伍里得了个职务,却悄无声响了。原以为依他的身份能娶上温家的庶小姐已是高攀,但更传奇的是,似乎在他倨山当山大王那时候,这位温小姐就已跟了他了。
温思月低头翻着簿子,何翌手脚没有放处,抱臂站立,细看她两眼。长眉入鬓,眼峰上挑,眉眼间多见凛厉之色,通身气质,却颇见飒爽风度。怎么说也是书香温家的长女,虽已出嫁,也不过一年,竟已很难品出几分闺阁气。
心下思忖,若能嫁给贺聿的是这般女子,倒也不意外了。
披上红盖头的前一刻,梅霖飞快地穿过众人到温昭柔的身边附耳说:“方秋感恩小姐重德,愿留在温府了。”
温昭柔心中最后一块高悬的大石落下,鼻尖忽然酸涩。闭了闭眼睛,说:“好……我知道了。”
这二个人,看着她长大。她也看着他们长大。
终是没走散了。
仪乐开路,敲奏的鼓哨声再度悠悠地在这小巷中响起……
红盖头下,眼前的一切都是粗面红布料刺眼的红。似是穿过御街那片熟悉的叫卖喧闹声,似是听见船桨划过湖面拍击的水声,似是听过了黄昏时花神庙悠远沉寂的钟声……
直到,是轿子沉重的落地声。
吕雪,从温昭柔探进轿里半个身子时,已被泪花蒙了眼睛。她始终双手攥着帕子在胸前,为抑住哭意,身子微微颤抖。紧盯着那小轿,被人抬出了这一条石巷……
温平隽一手搂了搂她,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温思月在原处站立着,直至轿子远去,回过身来,将温府里向外看热闹的侍儿们都催散了。
温府门前的这条小路,再一次归了寂宁。
可谁成想,就是这一晚六皇子的娶亲,从入夜竟就做了笑料,给朝里朝外津津乐道了两年:
原来皇帝匆忙给六皇子指婚妻妾,除却温宇投靠赵大人的事,姑且算是起因。还有另一层原因:
当今圣上继位时,灵朝富饶,正是盛世。登基后一直主张四海皆以文治天下,十余年过去,倒也无大的差错。可直至这一年,北部疆域蠢动,胡人来犯,疆域攻防之乱传不进城中,实际上是连连失守,更无上策,实在需要皇子前往领兵驻地震乱。偏生宁妃这时患了大病,太子不可能此时去边疆。
皇帝细一思忖,几个皇子里只有六皇子与太子交好,誓以太子马首是瞻,若换派他去,勉强使得心安。可真要交付他兵权,此时这点信任也显得单薄。再者,既已许他领兵,就不能只为击退几个浪人,关键还在于日后,他能在太子继位时,做最后的保障。如此,更要保证他内心稳固,旁外无枝。
顺势下来一想,刘洵这领兵一走,就是四五年的光景,婚娶要在他去前安顿好。干脆就从太子派的官员中择选两人许给他,许他个心安,以后就算他想做些什么也难进退。这样左右裹挟,总算安妥了。
于是这晚,三更夜半时,温昭柔也未等到她嫁的那人过来。却听了远远门外童儿稚嫩的叫喊"胡人来犯,刻不容缓!"
忽然一下,木门向里推开。她正紧张。屋里点着两只蜡烛,微弱的光却晃在一个小丫头的脸上,有些怯懦地看着她,挪步走近:
"夫人,我……我服侍您……"
这时候画箐进来,见到这丫鬟,面色一瞬的凝滞。牵起嘴角,很轻柔的声音向昭柔:"夫人,我服侍您就寝吧。"
那丫头低着头,跑似的下去了。
温昭柔从头上,慢慢地摘下那块红布。看见画箐的眼睛里,浮了些说不尽的情绪。
但像是在难过地望着她。
而后几日的盛安,不只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其他的皇子们,也暗暗嘲笑。六皇子娶了两房美娇娘,结果只用来牵制他日后对太子的忠心。连人都不配见,像骡子一样,就被赶走了。
直至两年后的新皇登基,才无人再敢说这些疯言疯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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