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里阁里,高水竹打从钟碎宫回来就卧在榻上没动过,偎着炭盆暖身子。


    "娘娘,"


    柳夭进屋,看一眼安才人,禀道:"娘娘。陈美人在外面,等着给您请安呢。"


    高水竹一撇眼睛,念着安谧还在,不想说出难听的来:"让她回罢。"


    "是,娘娘。"


    待门阖了,安谧拨弄着盘里的香料,似是随意地提了一句:"陈美人想见娘娘的心,真是坚定。"


    高水竹说:"不见她,是嫌她那些麻烦事。你若要提,本宫将你也赶出去。"


    安谧含笑:"臣妾家里,摆弄几架木车的草铺子罢了。顶多帮娘娘数一数这盘里还该添几枚香料。娘娘怕听的事,臣妾想听,都听不懂。"


    高水竹看她,扬起些语气:"你也不必如此自谦。瑶洲安家的锦缎生意,也有些名气。"


    安谧起身服礼,娓娓地道:"从前家父与我说,生意做得尚可,臣妾总是不敢信。原来能入得了娘娘的耳,那应当是真好了。"


    高水竹忆起往事来,嘴角一抹笑:"当年的盛安,什么好的胭脂水粉,丝罗锦缎……不得先经本宫的眼看一看,方卖得起来。"


    安谧恍然笑了:"难怪,陈美人也与臣妾说过,知道臣妾家里的锦缎,是见过娘娘曾穿上了身。秋节游湖,漫步船边,出尘曼丽。她好生羡慕,才去买来了。"


    "是吗。那应当是……三年前了。本宫只坐过那一次画舫。后来惧晕,再没去过了。"高水竹想了想,回忆道。


    静过一会后,她摆弄着盘里的樱桃,忽然说:"行了。柳夭。就叫那陈美人进来吧。"


    安谧这时候起身:"娘娘,这时候也不早,臣妾就先回去了。"


    "柳夭,送送。"高水竹漫不经心地道。


    柳夭送安谧至门口,正要出去请陈梦央,看到她站在殿外,眼睛鼻子冻得通红。


    也不怕冻出毛病。她嫌恶地在心里骂了一句,顺势又看见陈梦央身后的小湘。


    她穿得比陈美人少,冻得更厉害。两个手不住打哆嗦,想伸回袖里去,哆嗦两下又拿出来。


    柳夭看着可乐。笑着笑着,忽然心思一动,关门回去了。


    她再走到高水竹面前时,换了副楚楚的怜相:"娘娘,奴才有个事,不知当不当讲。说了,听一些贱坯子冲犯娘娘,只怕娘娘生气。”


    高水竹不响。许久,轻轻地笑了:“你呀。行了,本宫知道你要告谁的状。你可免了罢。”


    “这……”换柳夭愣住了,心下狂喜,跪在高水竹脚边。跟着这主子,就有这一点好。若她高兴了,恐怕帮奴才出头都乐意,声声怨诉:“娘娘,欺负的哪里是奴才,分明是进了宫就不安分,总想着办法,要越过娘娘去呢。”


    高水竹抿一口茶,懒懒地道:"有人看见了,告诉本宫。你晨时与那画箐起些争执,闹得不欢而散。你说你,与她争论什么呢。"


    柳夭一愣,回过味来吓得一抖,赶快说:"是,是。"


    竟然被人看见!不知那人听没听见她们说话,若是贵妃娘娘知道她把温宇的动向说出去,肯定责罚于她。


    “也是怪了,主子连大气都不敢喘,偏生奴才还那么嚣张。”高水竹把手里的樱桃撒了,“温平隽在前朝给爹找麻烦,她姐姐也与我过不去,温昭柔就在后宫给我脸色看。"


    柳夭原要告小湘的状,没想到高水竹误会,只好将错就错了。


    她拍拍膝盖从地上站起:“娘娘,今时不同往日啊,温家这会就是下雨时漏了洞的篓子,想整治她还不容易?您若真整治了,恐怕还是往皇上手里面递刀子呢。”


    "皇后也就罢了。留着她一日,还要与我平起平坐,"高水竹动起主意来,越想得深,"这个人,是不能留啊……"


    柳夭脑筋一转:“娘娘您听说没有,温思月的夫婿贺聿,前几日刚升了官。”


    "升官?他能做什么。"高水竹问。


    "给升了太子左司御率,到东宫,看守太子去了。"


    "为何?!"高水竹大惊,更加不懂:"他好大的能耐!——温平隽的女婿,皇上也敢用他去看守前太子?"


    "奴才也……"


    "不对,他升了官,那岂不是对父亲不利。"高水竹越想越不对,使劲戳她一把,"你倒是分析分析啊,皇上到底是怎么个态度。"


    "娘娘您别急。"柳夭安抚她,"他刚升不久罢了。也许,皇上要先抬高他再狠狠地摔惨他。温家日日报丧,他还是个外姓人。"


    "皇上是疯了,赏识个山大王。"高水竹白了一眼。


    她口无遮拦惯了。柳夭越说越兴奋,靠近她耳语一番:


    "……东宫油水多,谁都想捞个官当当,有人贿赂他也属正常。最好就是,让温贵妃跟贺聿说和,能让贺聿背上徇私的罪名。等咱们安排的人待久了,再揪他们出来告发。皇上正是敏感的时候,还不得下几个大狱?"


    高水竹听完不动声色,暂且算认可这个方法,又问:"可本宫,从哪找什么贿赂他的人。总不见得自家里安排。"


    "娘娘,这还不简单。"柳夭粲然一笑,"门口眼下,不就有一个现成的。”


    "谁?"高水竹一看,"你是说,本宫和陈美人说说?"


    柳夭悄悄道:"皇上刚登基,最忌讳旧太子部结合。若经温贵妃手把陈家人调去贺聿手下,小了是徇私,以皇上此时的戒心,大了就是可能谋反。而且,要是陈梦央去说,陈家和温家多少私交,温贵妃再如何,也得给她卖一个面子啊。"


    高水竹被最后这句话说动了:"但今日见温昭柔,本宫看她胆小怕事的……怕她不会答应。"


    柳夭一噎。她当然知道温昭柔不会答应,她要的就是她不答应。


    没想到高水竹头脑也渐长,这还是她第一回不听自己的话。赶快说些别的来安抚她:"娘娘,这办大事,哪有一步一脚印掂量着的。您不赌这一把,错过好时机,就晚了。再看咱皇上这态度,早该惩治温平隽旧部,可至今只是把那大少爷抓走了,再没动作。皇上是无所谓,或许真能等到他们归服。可咱老爷等不得呀,老爷在皇上登基这块,算是把温平隽得罪彻底了。如今一道折子一道折子地上,就是想一不做二不休。老爷也怕啊,等温平隽松口那日,万一就……"


    "别说了。"高水竹不耐烦地一拍桌子:"叫人进来!"


    "是!"柳夭得令,高高兴兴地下去开门了。


    门重新敞开,放进一股寒风……高水竹皱着眉紧紧衣服。陈梦央紧着步子进来,见到高水竹,先跪下行一个大礼:"给高贵妃娘娘请安!"


    "起来。"高水竹说。同时向柳夭使一个眼色。


    小湘哆嗦着进门,刚入,便迎头被柳夭给拦住了。


    "娘娘们说话呢,你到外面去等着。"


    小湘早冻得神智不清,恨得牙痒痒,瞪着她。不说话柳夭也能想到,什么死啊活啊的都骂得出来。


    柳夭看着她背影出去,心里得意,愈发期待明日一场好戏。惹过她的人从一开始,就已成定局,就是那桌上的菜。


    这算什么故意。恨活还在后头呢。


    ·


    "娘娘,臣妾……臣妾给您请安。娘娘万福安康,福泽千惠。"


    高水竹摆摆手:"免了。"


    "娘娘,您终于愿见臣妾了!金诚所至,金石为开。臣妾等了这些天,可一点不觉着累。只要您愿见臣妾一面。臣妾原本还想着,今晚上还可以来,明早起又可以来……"陈梦央冻得眼眶泛红,说话还带点冻腔,但说得字字真切。


    "免了,免了。"高水竹又打断她。


    "娘娘,我,我……"陈梦央抬头。


    高水竹坐正起来,鼻腔里出了口气:"你也不必绞尽脑汁想什么措辞。本宫从一开始拒见你,就是不想扯进你们那桩子烂事。"


    陈梦央脑里一白,张了张嘴,最后说:"臣妾别无他求。只是在后宫里,没有恩人庇佑……若能得娘娘庇佑,臣妾,什么都愿做!"


    "什么都愿……"高水竹念叨这几个字,笑了笑:"到真有这么一个事,你若接应了,真能办得好。本宫,不会不拿你当自己人的……"


    陈梦央被她那轻腻的尾音紧张得一哆嗦。愣愣地抬头,高水竹一下下拿水净着手,笑容平和。


    ·


    家里时,温昭柔很烦刺绣。可自离了家,越发多的时候,夜晚寂寥,她唤画箐坐下,教她绣些东西。这针与线之间,倒也有很多的学问。


    画箐的手艺师承吕雪,自是上乘。烛火下,二人安静对坐,温昭柔手里牵针,小心挑着线。来回,只听得屋内灯烛爆声,偶有窗外风吹过浮雪的声响……


    温昭柔的神情分外仔细。画箐心里装着事情,白日里忙,这时正是个好机会了。


    踌躇两下,状作无意开了口:


    "娘娘,您说这世事人心,变得是真快……"


    听她这调门,温昭柔淡淡便打断了她:"你要与我说什么,我都不听。"


    画箐一下委屈:"那奴才平白地就遭高贵妃手底下的丫鬟好一顿怪气,您也不管了。"


    昭柔叹了口气。


    许久,道:"你若是觉着说了能解气,便说罢。"


    "奴才就是觉得憋屈!从前您出嫁的时候,高大人与咱家老爷还装得要好,特意送过贺礼,贺的是''六皇子和侧妃''。一朝翻脸……倒好,把她的女儿也送进来了。"画箐说。


    温昭柔等一会,见她鼓一个包子脸看过来,知道是说完了。


    这才慢慢给她解释:"高大人是皇上这番登基的功臣。他的女儿,自然要入宫。"


    画箐彻底丢了针和线:"小姐您记得吗。您刚嫁那时候,盛安多少碎嘴子等着看咱家笑话。从思月小姐,再到您,温府被嚼了没有十年,也有五年。可他们怎么想也想不到,当上贵妃娘娘的,还得是咱家小姐!真可惜不能出宫去,若是能再回街上,我一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每家门前,狠狠地晃几圈!"


    温昭柔听着是小孩子的心性,只是笑了笑。


    “小姐,您怎么不急呀!”她倒是越说急了:"小姐……不,娘娘。奴才今日一想,咱们在宫里的处境,实在是好难啊。老爷那波涛汹涌,阖宫还有妄猜您会降位的。您说,咱们要不要想些应对之法?"


    这丫头也不知怎么了,从前,她傻乎乎的,不操心,也什么不问。今儿,忽然急得恨不得她马上就怎么样了一样…


    "娘娘——"


    温昭柔只好放下了绣帕,说:"闲言碎语,从来没什么重要。在这宫里,我只消讨好太后,便能一直安稳。"


    画箐张了张口。却还想说话。


    温昭柔终于觉出她不对了,像是心里藏事,但不愿说。


    “罢了。”她敛整神情,坐好了对着她:“我先来问你,你回答我如何。”


    画箐一愣,点头。


    温昭柔问她:"你倒是常与家里通着信的。老爷还不去上朝这事,你是不知道的,还是知道但不与我说?"


    画箐彻底滞住了,扁一扁嘴:"夫人,夫人只说老爷身体有恙……也是怕小姐担心。才不让奴才告诉您。"


    温昭柔向来是个好脾性,什么时候这样肃过。面对着小姐这样看她,画箐咬住了唇,泫而欲泣……


    见她要哭,温昭柔想有些责意,也全散了。扶她起来:“我这个小姐,当得可真憋屈。想要说说你,你便哭了。”


    “小,小姐……”画箐一噎一噎,也是情绪上来。温昭柔抖出帕子来,给她拭泪:“又不罚你,别哭了。可往后有什么事,就不许再瞒我了。”


    画箐哭得越凶,一半是感动,一半是为自个胆小。温宇被远派这事,她藏了一天不敢说。不然没法向小姐解释她是怎么知道的。可现在,哪还敢瞒着她:"小姐,其实,我知道少爷是去哪了……"


    这句后,彻底忍不住了,一下出声大哭。


    温昭柔万万没想到,先是一愣,随后心里一紧:"这有什么好不敢说的,原来是这个事。那你快说。"


    “疆口……先到…澄洲接应两日……”画箐憋了一日情绪,都在这时泵涌。


    温昭柔心里狠狠地一锤,迅速扶住身后的桌沿,没有倒下去。


    “好端端的,怎给送到那地方……”


    “这个,奴才真的不知了……”画箐哭得不住。澄洲本就最偏僻,疆口直接接壤北燕。她听说过那些蛮夷,吃人不吐骨头,最仇视中原人,要剥皮扒衣挂在石杠上警示。


    “小姐,您说老爷知道吗。知道,怎么不救救少爷,怎么不求求情呢?”画箐跪在地上抓住温昭柔的手,哭倒成一片,越想越怕:“若皇上,迟迟不肯原谅温大人……少爷此时受苦,下一个又会是谁呢,娘娘。”


    画箐虽只是个丫鬟,但吕雪拿她当亲女儿养,和温宇真可以说是一同长大,到底有几分真感情。


    从知道温宇要去疆口,温昭柔眼前直升地晕……脑里愈来愈白,哪还想得了什么。


    就在这时,两声叩门,两人都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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