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光线温柔,李承允的耳尖有些发热。
苏心禾正专心致志地帮他擦拭血污,自然没有注意到如此细小的异样,此刻,她的注意力都被他的后背所吸引,大小伤痕交织,几乎没有整块完好的地方。
苏心禾不自觉拢了拢眉,怪不得母亲说他不惜命,他到底受了多少次伤?
“好了吗?”
李承允一出声,苏心禾便收起思绪,淡定地收回了手中纱布,道:“好了。”
苏心禾垂眸收拾药瓶等物件,李承允则背过身,很快穿好了中衣。
“多谢。”
苏心禾听罢,抬起眼帘瞧了他一眼,不禁暗叹,这个人连道谢之时,都不会笑一笑的。
“应该的。”
苏心禾已经整理好了金疮药和纱布等物件,道:“你的伤口理应每日换药,若是吴桐和青松不在,我也可以帮你。对了,如今伤口发炎,可别再饮酒了,这几日也最好不要骑马。”
李承允默了片刻,道:“好。”
顿了顿,他又嘱咐道:“此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苏心禾似有些为难,道:“也包含母亲么?今日她老人家问了你的伤势,我也不清楚情况,就只能胡乱搪塞了过去……”
其实,今日她在回答母亲提问之时,李承允便已经到了花园外面,恰好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在母亲询问伤势之时,李承允按常理推断,以为她可能会同母亲抱怨新婚之夜的冷落,但没想到,苏心禾却成功避开了伤势的话题,也是这份聪慧,让李承允愿意试着相信她。
李承允道:“母亲虽是好意,但关心则乱,府中又人多眼杂,此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苏心禾认真应下,“我不会将此事告诉别人,但你也要快些将伤口养好才是,如今有我的‘伤’做掩护,你也可放心换药了,若是青松和吴桐不在,换药也可以找我。”
李承允点头,“好……多谢。”
苏心禾抿唇一笑,“你都谢了我三次了。”
李承允没说话,但她真的帮了大忙。
“夫君早些休息罢,我就先回去了。”苏心禾说着,便打算离开,李承允却道:“对了,你方才过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苏心禾一愣,这才想起了正事,她瞧了一眼桌上的菜肴,道:“我见夫君没有用饭,便特意送了些吃食过来,但现在已经凉了,我让人换新的罢。”
苏心禾本想让李承允也尝尝这些难吃的鬼东西,顺势与他提起用小厨房的事,但如今见他伤成了这样,又有些不忍了。
李承允道:“无妨,留下罢。”
既然是她的一番心意,他也不能如此不近人情。
李承允说着,便坐到了桌前,苏心禾正犹豫着要不要阻止他,他便舀起一勺汤羹,尝了一口。
苏心禾见他瞬间面色发青,吞下去时,明显哽了一下。
“……”苏心禾小声嘀咕:“我可是提醒过你了……凉的菜不大好吃。”
李承允凝眉,这根本不是凉与热的问题,这汤又咸又腥,就算是行军在外,食材匮乏之时,军中伙夫都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东西来。
李承允又随意尝了两道菜,面色更加难看。
“这些都是大厨房送来给你用的?”
苏心禾实话实说:“是……”
李承允浓眉紧皱,“我知道了,你先去回去罢。”
“哦……”苏心禾低低应了一声,又忍不住开口问道:“夫君,静非阁中的小厨房,可以给我使用么?”
李承允抬眸看她,仿佛有些不解。
苏心禾连忙解释道:“我知道府中禁奢靡之风,我提出此事,并非不满后厨的餐食,而是想借着小厨房偶尔做些自己喜欢的家乡小菜,而且夫君也受了伤,理应多补一补身子才好,若是总让大厨房做,岂不是惹人怀疑?”
李承允还是没出声。
苏心禾只得挤出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夫君,我不会额外花你银子的,我有嫁妆,可以自给自足……吗?”
“用厨房这等小事,你自己做主就好,不必来问我。”
李承允淡淡一句,却让苏心禾愣住了,“我……自己做主?”
李承允沉吟片刻,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后宅之事,只要不违家规,你自己看着办便是,不必事事都要获我首肯。”
无论如何,她已成了他的妻。
他虽然给不了她夫妻之情,但在其他方面,是不会亏待她的。
苏心禾眉眼轻弯,笑道:“我明白了,多谢夫君,时间不早了,夫君忙完早点歇下罢。”
说完,苏心禾便冲李承允粲然一笑,离开了书房。
苏心禾一出门,便已经开始琢磨如何改造小厨房了。
灶台下面急需清理,炊具和餐具等也需要添置,最重要的是,这静非阁一定得准备一个冰鉴才是,眼看就要到夏日了,那可是必不可少的!
苏心禾瞬间觉得在侯府的日子有了盼头,顿时心花怒放。
李承允坐在书房之中,依稀可见外面人影走得雀跃,他不自觉勾了下唇。
待苏心禾离开之后,他思量一瞬,便唤来了白梨。
“今日的餐食有些蹊跷,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白梨微微一惊,忙道:“奴婢不知,难不成餐食里被下了毒?”
“那倒没有。”李承允对于入口的东西一贯谨慎,府中的筷箸也都是银制的,若有毒剂不可能看不出来,只是味道有些奇怪罢了。
“后厨那边可知这顿饭是送给谁的?”
白梨想了想,答道:“知道,奴婢一早报备了世子暂不需要传餐,故而他们应该知道,这是送给世子妃的。”
李承允点了下头,冷声道:“查一查罪魁祸首是谁,直接撵出府去。”
白梨应下,当即便离开了书房,去了后厨。
后厨诸般事宜,都是李芙在管,掌事的便是她最为信任的骆妈妈。
骆妈妈本已打算休息了,但听闻白梨突然以静非阁的名义,将后厨众人召集起来,又匆匆赶了过来。
“白梨姑娘,大晚上闹这么大阵仗,是要做什么?”
白梨面无表情道:“今日送到静非阁的餐食有些问题,世子用了觉得很不满意,方才我查过了后厨中的餐食留样,发现与送到静非阁的很是不同,敢问骆妈妈,这是怎么回事?”
后厨每日做了餐食后,都会有小份留样,以备出事追责,白梨方才一番查验,便已经确认了这些厨子的餐食没问题,那么问题自然就出在送餐的人身上了。
骆妈妈心中“咯噔”一声,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廖广,廖广也明显有些心虚。
当着白梨的面,骆妈妈佯装斥责:“廖广,这是怎么回事?”
廖广颤声道:“这……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骆妈妈便对白梨道:“此事定然是有误会,不若给我一些时日,查明之后,白梨姑娘再去回禀世子?”
白梨却道:“餐食有异,本来就是后厨的责任,若是这么简单的事,骆妈妈都不能当机立断,恐怕就不止处理一个人那么简单了,世子说了,天亮之前,还请骆妈妈给个交待。”
骆妈妈面色一紧,咬牙道:“是,老奴知道了。”
待白梨走后,骆妈妈的脸便拉得老长,将廖广叫到了后厨旁的耳房里。
“你到底是怎么办的事?”骆妈妈没好气地开口:“不是确认了,这餐食是送给苏氏的吗?”
廖广急忙解释道:“干娘,我确实打听清楚了,世子不用饭,唯有世子妃用饭,这才照您的意思,在她餐食里加了些‘料’,可不知道怎么会被世子吃到了……”
骆妈妈一直记恨着苏心禾让她打扫思正苑的事,便想整治她一番。
她原本想着:苏氏得了吃食,必然会生出抱怨,那便正好自己的中了圈套。
要知道,这侯府上下都杜绝奢靡之风,只要苏氏对餐食稍有微词,她便可以此为借口,让侯爷与侯夫人知道苏氏不思节俭,虚荣奢侈。
待两位主子厌恶了苏氏,那苏氏如何还横得起来?
骆妈妈的算盘打得好好的,却万万没想到,如此小事,居然会引来李承允的关注。
而她更忧心的是,李承允一贯不问后宅之事,又不喜有人搬弄是非,为何还会为那苏氏出头?
但无论如何,这廖广是不能留了。
骆妈妈看着瑟瑟发抖的廖广,道:“这次的事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只怕没那么容易善了了。”
廖广顿时有些不安,“干娘这是什么意思?”
骆妈妈道:“我是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这些年来,我也待你不薄了,你既没办好差事,那便怪不得我了,你收拾一下,天亮之前便离开侯府罢!”
廖广一听,浑身一震,连忙跪了下去,“干娘!我可都是依照您的吩咐做的呀!如今出了事,您怎么能让我一个人担着?再说了,若离了侯府,我就无家可归了,还能去哪儿啊?”
廖广说着,竟急得哭了起来。
骆妈妈冷脸道:“你自己没有办好差事,还险些将我搭了进去,没有额外罚你,便已经是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了,我身边不留无用之人,你莫要纠缠,快走罢。”
骆妈妈说完,便拂袖而去,留下廖广一人在房中痛哭。
-
这一夜,苏心禾睡得格外好,翌日便起了个大早,张罗众人一起收拾小厨房。
青梅带着几个丫鬟来帮忙,不到半个时辰,小厨房里便被打扫得焕然一新,青梅还从嫁妆箱子里找了些之前备用的炊具来,苏心禾点了点数,便高兴地宣布:“今日的朝食,我们便自己做罢!”
青梅一听,乐弯了眼,“奴婢来帮您!”
昨日那后厨送来的吃食,莫说小姐吃不下,就连她都觉得难以下咽啊!
一旁的白梨闻言,却面色犹疑,问道:“世子妃,您当真要自己下厨么?”
在她的印象里,但凡是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不是以琴棋书画为消遣,便是以煮茶插花为爱好,她还从没见过哪位以下厨为乐,万一要是传了出去,会不会对世子妃名声不利?
苏心禾看懂了她的心思,笑道:“过日子嘛,自己舒坦最重要,何必管别人怎么想呢?”
白梨听了若有所思:“世子妃说得有道理。”
苏心禾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好啦,你若无事,不如与我们一道做葱油面吧?”
“葱油面?”白梨一听这名字,就来了兴趣。
在这个时代,面条又称为索饼,已经发展出不少做法,北方惯以羊肉辅面,做铺羊面、盐煎面、家常三刀面等,而南方则喜爱以三鲜、鸡丝、肉丝等覆于面上,再加上熬制多时的高汤,便能组合成不同的美味。
越是简单、朴素的食材,越能搭配出不同的花样来,面条亦如是。
但白梨生在北方,又甚少出门,并未听说过面条还能被葱油拌食一说。
苏心禾见她隐约有些期待,便道:“面都是现成的,我们只需炸好葱油,煮制即可,很方便。”
片刻之后,青梅抱来一个布包,这布包看着鼓鼓囊囊,有些沉,但青梅却不让人帮忙,全程小心翼翼,最终,轻手轻脚地放到了干净的案板上。
苏心禾走过去,解开干净的布包,白梨有些好奇,忍不住探头看去,却见里面还包着一层干净的纸,只见苏心禾拿起一把剪子,将那纸包剪了一个拇指大的小口,纸包开了一个口子,露出细嫩的面条,根根硬挺,十分均匀。
青梅一咧嘴,“小姐,您瞧,保存得好好的,几乎没断!”
这面条是苏心禾带着她在临州的时候就晒好的,为防路上颠簸将面条挣断了,她便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面条包裹起来,这面条历经千里跋涉,几乎完好如初,实在让人喜出望外。
苏心禾笑着点了下她的额头,道:“一会让你多吃一碗。”
青梅笑逐颜开,“多谢小姐!”
白梨见到如此场景,不禁有些羡慕。
青梅虽然是世子妃的奴婢,但世子妃却将她当成了妹妹一般,可见世子妃虽然出身不算高,但待身边人却是极好的。
于是,白梨主动开口:“世子妃,您的手受伤了,不若奴婢来帮您吧?”
苏心禾的手上裹着一层纱布,经白梨提醒,她才想起自己受了“伤”,便道:“那好,你帮我清洗小葱罢,我这伤不便沾水,但炸葱油还是无碍的。”
白梨点头应是,便找来襻膊,缚起了衣袖。
她做事细心,将小葱洗得根根洁净,而春日的小葱最是脆嫩,洗净之后,还有晶莹的水珠凝在上面,看着十分新鲜。
苏心禾高兴地接过,便让青梅点火。
青梅眼疾手快地将火燃了起来,锅热之后,苏心禾倒油下锅,火舌舔舐着锅底,热量透过铁锅,油温逐渐攀升,苏心禾看准时机,便将切好的小葱倒入锅中,“滋啦”一声,便激活了整锅热油!
苏心禾用中等火势炸着小葱,雪白的葱段,在锅里翻了个面,就开始泛黄,绿油油的葱叶,也随着翻炒的动作变了样,溢出更多葱汁来。
小葱看起来一清二白,简简单单,但只需过一道热油,便能爆发出惊人的香气,白梨立在一旁,忍不住喉间轻咽,这香味也太诱人了!
苏心禾将小葱的精华炸出来后,便用筷箸将焦黄的葱叶捞出,这小葱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将最好的一切,都留在了油锅里。
这一锅葱油,便是葱油面的底料了。
苏心禾改用小火,徐徐烧制热油,又在其中加入了葱油面所需的若干调料,为了让葱油面口感丰富,她还往葱油里加了一小勺白糖,搅拌之后,又添了一勺醋——这一步至关重要,可以让食者吃面后,不觉油腻。
就在葱油出锅之时,青梅也把面条煮好了。
白梨顺势送上海碗,苏心禾于是把面条分到了三个碗里。
白白嫩嫩的面条,就这么乖乖地躺在海碗之中,看起来晶莹剔透,苏心禾舀起量勺葱油,浇到面条上,葱油便顺着面条的缝隙滑到了碗底,只留下了淡淡的酱色痕迹。
苏心禾将海碗往白梨面前一推,笑道:“拌一拌,尝尝看?”
“奴婢来尝!?”白梨不可思议地看着苏心禾,她不过是一个丫鬟,哪里有资格吃世子妃做的吃食?
白梨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慌忙摆手道:“不可不可,世子妃折煞奴婢了!”
苏心禾笑道:“这小葱和碗都是你洗的,如何尝不得?我行庖厨之事,本就是为了做出美食与人分享,一个人吃反而无趣了!”
白梨还是有些踌躇,她下意识看了青梅一眼,青梅一叉腰,笑道:“平日里我也没有少吃小姐做的东西,日后有你一起,便多了一个能陪我洗碗的人了!”
白梨忍俊不禁,终于放下了心中的忐忑,她拿起一双筷箸,小心地伸进葱油面中,搅拌起来。
“等等!”
苏心禾说着,又挑起一把炸过的葱花,洒在了白梨的葱油面上,“这样就好了。”
白梨点点头,便和着葱花,重新拌起了葱油面,棕黄的葱油顺着她的动作,逐渐蔓延到了整个碗里,直到每一根面条,都被葱油染成了有人的蜜色,白梨才停下了动作,她就这样站在灶台边,用筷箸夹起一束葱油面,轻轻吹了吹,缓缓放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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