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温柔
咖啡馆里客人不多, 可也不少,都是附近几所大学的学生,吵闹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话题牵扯到“盛原”、“周砚浔”,更是趣味激增。
压不住的打量和议论, 海潮一般,四散蔓延。
书燃一杯水泼过去,直接将“有好戏看”的那种气氛推至顶峰。
赵澜羽护短似的将书燃往旁边拉了拉,她怕许见超脾气上头,跟女孩子动手。
书燃站着没动,她气息很静,眼神也淡, 直直地看向许见超,“初赛时的那次失误,是我没有做好, 连累了大家,再次跟大家说声对不起。我接受所有批评,也会认真反省。”
“燃燃。”赵澜羽叫了她一声,似乎想说什么。
“澜羽, 谢谢你一直维护我,”书燃朝她看去一眼,“但是,有错就该认。”
许见超拿纸巾擦拭着被泼湿的脸颊和衣服,闻言,一声冷笑。
书燃的目光落回到他身上, “我的错我会认,也愿意承担后果, 但是,我无法接受有人污蔑周砚浔。”
许见超脸色变了变。
“周砚浔不是不想参赛,而是不能。”书燃语气认真,“他被事情困住了,暂时脱不开身,跟学校请了长假——这些话,我已经说过一遍,哪一个字你听不懂?”
许见超别扭地移开眼神,不看她。
书燃继续说:“周砚浔性格不算好,有时候会有点少爷脾气,如果他哪里做错,你可以告诉我。我是他女朋友,我会监督他改正,但你不能用莫须有的罪名来冤枉他。”
“再让我听见你乱说话,我真的会打你。”
书燃语气并不激动,却字字清脆,有种珠落玉盘的味道。话音落地,旁边看热闹的人里,有人起哄似的吹了声口哨。书燃隐约觉得那声音耳熟,但她脑袋很乱,没心思细究,拿着电脑包起身离开。
玻璃门敞开又合拢的间隙里,书燃隐约听见几声议论——
“周砚浔?她就是那个‘盛原少爷’的女朋友啊?”
“你看她那么护,一定很喜欢他吧?”
……
街上很热闹,书燃脚步匆匆地走着。她似乎意识到什么,突然停下来,扭头朝后看,看清那个一直跟着她的人时,她眼神里闪过一丝莫名——
陈景驰。
那个摄影师。
书燃皱眉:“有事吗?”
“顾客约我来这儿拍套片子,刚好看见你跟人争执。”陈景驰笑吟吟的,“说实话,我认识上百个小妞,什么类型的都有,你是这里头吵架最有气势的——不说脏话,也不大喊大叫,眼神淡然一瞥,自带三分凛然,真带劲儿!”
书燃没兴趣跟他纠缠,转过身。
陈景驰双手搁在口袋里,绕到书燃面前,一边倒退着走路一边同她说:“周砚浔就那么好吗?每次提到他,你就像换了个人,特别护。”
书燃心情不好,觉得这人真烦。她抬眸,看见绿灯还剩最后三秒,于是用了些力气将陈景驰推开,之后,她快速穿过斑马线,跑到长街的另一侧。
陈景驰被车流和红灯拦住,看着书燃的背影渐行渐远。
他笑了声,自言自语似的,“越来越带劲儿了啊!”
*
书燃没想到,她当众跟许见超吵架的事居然会传得沸沸扬扬,没过几天,连谈斯宁都知道了。晚上,书燃忙到九点多才做完作业,她将桌面整理干净,推门出去,到走廊的尽头,看着漫天星星发着呆。
谈斯宁从外面回来,没卸妆,叫了她两三声书燃才听见,反应略慢地转过头。
“怎么了?”
谈斯宁走到书燃身边,勾着她的手臂,“周砚浔被关在周家旧宅,那地方跟我外公家离得近,周伯伯是看着我长大的,对我还算宽容。我虽然见不到人,但是,帮你递了点消息。”
书燃睁大眼睛。
谈斯宁笑了下,“我跟他说,你为了他跟许见超吵架,气势超级足,他听得直笑,还让我把这个给你。”
一张小纸条,质感略厚,像是随手从哪本书上撕下来的扉页。
书燃心跳紧绷了下,几乎不能呼吸,手指缓缓展开,看到里面的字——
“我爱你,宝宝。”
书燃看着,牙齿无意识地咬唇,忽然说:“他身上是不是有伤?行动不方便?”
谈斯宁惊了下,“你怎么知道?”
“字迹不对,好像使不上力,”书燃眼尾有点红,“他平时不会这样写。”
谈斯宁张了张口,半晌才说出一句:“这都能看出来,你也太神了。”
书燃眼底红晕更深,鼻音也明显,追问着:“他伤在哪里啊?严重吗?”
看着书燃的表情,谈斯宁也觉得心口有些闷,低声说:“他断了两根肋骨。周伯伯说一报还一报,这次,周絮言在病床上躺多久,就让周砚浔陪他躺多久。”
难怪他会被关住,出不来,原来伤得这么重。
周砚浔的肋骨是周淮深亲手打断的。
两三个保镖按住周砚浔,他根本躲不开,木椅子迎面砸过来,周砚浔应声跪倒,唇齿间咳出鲜红的血色。
周淮深垂眸看他,神色浅淡,问了句:“知错吗?”
周砚浔轻笑了声,“我最大的错,就是下手太晚,让一个龌龊又下作的废物,活到今天。”
“不愧是姓周的,有点骨气。”周淮深半眯了下眼睛,“那就让我好好看看,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说着,他伸手,拿起茶几上一支质地沉厚的玻璃烟缸,朝着周砚浔的肩膀砸过去。
重重的一下。
……
“一报还一报——他们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书燃咬着唇,手指小心翼翼地摸着那张小纸条,“那些人,从来没有好好爱过他,有什么资格用大家长的身份来惩罚他?”
谈斯宁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喜欢梁陆东,看着书燃,她才明白,确切的坚定的爱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所有变化,都瞒不过她的眼睛,他皱一下眉,她就知道症结在哪里。
熙熙攘攘的世界,有人半途告别,有人坚持着爱到最后。
*
“CFA”东华赛区决赛如期进行。
周砚浔中途退赛,现场演示的那个环节,苏湛铭成了主要发言人。
苏湛铭口语不差,仪态也好,与周砚浔相比,书燃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整个赛事流程,她十分平静,也十分从容,再没有了心跳凌乱的感觉。
小队准备充分,成绩也优异,在十二支高校代表队的角逐中,斩获第二名,于同年十月进入亚太区赛程。
一切顺利,所有人都很高兴。
区域赛闭幕式上,来了几家媒体,领导发言冗长而公式化,让人昏昏欲睡。书燃心不在焉时,听见身后的两个女生在聊天——
“比赛都结束了,我怎么没看见那个帅哥啊?当众向女朋友示爱的那个。”
“人家有女朋友了,你还惦记什么!”
“我就想再看看么,难得碰见一个那种等级的帅哥,是真帅啊!”
……
书燃听着,轻轻呼吸着,她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翻过几页,露出夹在里面的小纸条——虚浮得使不上力气的字迹,很深很深的感情。
——我爱你,宝宝。
——我也是。
仪式结束后,赵澜羽的男朋友柯煜来接她,想请参赛队的成员一起吃个饭,给大家庆功。书燃觉得累,有点犹豫,耐不住赵澜羽极力邀请。
吃饭的地方是个小有名气的江景餐厅,环境好,服务也好,柯煜性格热情,一直在活跃气氛,尽力照顾到每一个人的需求和喜好。
不知不觉的,书燃多喝了两杯,脸颊微微发热,她觉得屋子里闷,起身出去透气。
街道对面有家便利店,招牌亮着灯,窗明几净。书燃脑子有点空,明明没什么想买的,却不受控制地走过去。
牛奶货架上种类繁多,琳琅满目,书燃仔仔细细地挑着,在很不起眼的小角落里,找到她想要的那一款——
草莓味的。
拿着东西到收银台,店员扫了下,书燃忽然说:“再给我一包黄鹤楼,软珍品。”
付了钱,走出便利店,夜风吹着。书燃站在路边,眼睛没什么聚焦地看着长街霓虹。
有个小女孩跑跑跳跳地过马路,不小心摔了一跤。大概是摔得狠了,她一直在哭,边哭边说:“妈妈,腿好疼,好疼……”
好疼——
周砚浔呢,他疼不疼啊?
有人抱抱他吗?
远远近近的灯火在眼睛里模糊成一团柔软的光斑,书燃眨了下眼睛,睫毛濡湿,又眨了下,视线才恢复清晰。之后,她伸出手,拦住一辆出租车。
谈斯宁给过书燃周家旧宅的地址,她知道他被关在哪里。
就算见不到他,她也想去一个离他近一点的地方。
车子穿过半个城市,在雕花铁门前停下,联排别墅一片清寂,不见人影,只有少数几个房间亮着灯。
书燃不知道周砚浔住在哪个房间,也不敢去按门铃,她仰着头,盯着有光亮的地方,一直看一直看,看到脖子和眼睛同时泛起了酸。
她双手合十,许愿一般,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
“周砚浔,你要早点好起来,要健健康康。”
“我知道你很疼,我都知道。”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束远光,直直地打照过来。
光线雪亮刺目,书燃难以适应,眼睛半眯了下,抬手挡在额前。
一辆迈巴赫,在书燃面前缓缓停下,后排处的车门悄无声息地敞开。书燃意识到什么,走了两步,看到一张上过新闻图片的脸。
呼吸不由滞了瞬。
周淮深微微挑眉,打量她时,目光里自带三分傲气和审视,“阿浔曾是个好哥哥,就是你,挑唆得让他对亲弟弟动了手。”
周淮深会认识她,书燃并不惊讶。
她一顿,又笑起来,语气平淡,反讽似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到底有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起到挑唆的作用,周先生心知肚明。”
被小辈这样顶撞,周淮深没生气,凉凉笑了声,“不用在这儿守着,你见不到他的,以后,都不会再见到。”
书燃的心跳在一片飘忽中疯狂下坠。
她克制着情绪,又走近几步,到车门前,抬手,将便利店的购物袋递过去。
“既然我见不到人,这几样东西,只能麻烦周先生转交给了。请交给周砚浔,并对他说——我祝他早日康复。”
气氛有一瞬的静,周淮深没说话,也没拒绝。
司机像得到某种示意,下了车,从书燃手里将袋子接过去。
给完东西,书燃转身就走,不停留,不哀求,也没解释什么,背影柔韧而纤细,在夜色里渐行渐远。
车内的气氛愈发安静,周淮深手指搭在腿上,敲了敲,他垂眸看过去——
一盒牛奶、一包烟,装在有些简陋的购物袋里。
第72章 温柔
区域赛结束后, 接着就是考试周,校内的图书馆自习室、校外的咖啡馆冷饮厅,统统人满为患, 一座难求。
见过周淮深后,书燃再没去过周家旧宅, 心思都用在复习上,专心备考。背书背得太久,累到不行的时候,她会拿出那张小纸条,看一看,小心翼翼地碰一碰,再放回去, 精心保存。
暑假来临,又一个学期结束了。
施楹和方孟庭都回家了,宿舍里只剩谈斯宁和书燃两个人。谈斯宁拿了根烟, 却没点,夹在指间弹了两下,她问书燃有什么打算。
“留在弈川做暑期工的话,你可以到我那儿去住, 房子够大。我爸妈都在国外,要到秋天才回来,没人管,随我们折腾。”谈斯宁说。
书燃将电脑塞进行李箱,摇头说:“不了,我想回赫安, 陪陪外婆。”
衡古的门卡书燃也有,随时可以去住, 但是,周砚浔不在,她守着一座华丽的空房子有什么意义呢。
回赫安前,书燃去看了小金鱼。保洁员定期上门打扫卫生,小金鱼也被照顾得很好,在水波纹里游来游去,自由自在。
阿姨跟书燃闲聊,说好久没见到周先生了,他又出差了吗?什么时候回来啊?
书燃顿了下,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
飞机在赫安机场落地,裴裴来接机。
这姑娘高考结束后就拿到了驾照,经常用她哥的车练手,撞断四根保险杠后,技术炉火纯青,她开着一辆改过涂装的红色沃尔沃,在高速上飙到一百多迈,潇洒而恣肆。
这阵子书燃过得很累,总是很困,却睡不着,怔怔地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
裴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提起周砚浔,“姓周的那个粘人精、恋爱脑,没跟你一起回来啊?”
书燃不知该如何回答,抿了抿唇,睫毛轻颤着。
“说话啊,”裴裴看她一眼,有点疑惑的,“想什么呢?”
车里在放歌,王菲那首《流年》——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书燃闭上眼睛装睡,没出息地逃了过去。
荷叶巷还是老样子,叶扶南盘着发,带一对珍珠耳饰,从容细腻。看见书燃的第一眼,她抬起带着淡香的纤长手指,摸了摸书燃的头发。
“我的小阿囡是不是有心事?”叶扶南说,“眉头是皱的,眼睛也不像从前那么亮了。”
书燃愣了下,紧接着,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地涌出来,毫无预兆的,不受控制的。
裴裴还在帮她提行李,见状,直接懵了,连忙跑过来,“宝贝,你怎么了?别哭别哭。”
一整个学期过去,这是书燃哭得最狼狈也最用力的一次。她说不出话,眼泪一直在掉,擦都擦不完,难过又无助的样子,特别招人心疼。
裴裴和叶扶南什么都不问了,只是陪着她。书燃哭了会儿,情绪好些了,才断断续续地说出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她讲了小严被欺负,她不得不逼小严离开,也讲了周砚浔断掉的骨头。
书燃哭到几乎脱力,她靠在叶扶南身上,声音又轻又哑地说:“外婆,我是不是很坏?我辜负了小严,也连累了周砚浔。”
自从逼小严离开弈川,书燃没有一天不在愧疚,这些情绪,太沉太重,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却不知该如何诉说。
叶扶南揉了揉书燃红透的眼尾,“我的囡囡,是世界上最美好最善良的小姑娘,永远跟‘坏’字沾不上边。”
书燃闭上眼睛,积压在心里的那些情绪,那些委屈,好像变成了水分,不停掉落。
裴裴一开始气得不行,大骂周絮言不是东西,到最后也觉得鼻尖酸涩,握着书燃的手,小声说着安慰的话。
那天晚上,书燃是跟外婆一起睡的,给外婆讲了好多周砚浔的事。她说他长得好,说他性格温柔,说他是世界上最会谈恋爱的男人。
讲着讲着,睫毛再次湿润,书燃不想让外婆看见,匆忙抬手抹掉。
“他真的很好,”书燃小声,“也是真的爱我。”
叶扶南笑了下,手指摸着书燃的头发,“既然他这样爱你,那你还怕什么呢?”
书燃一顿,表情有些怔。
叶扶南看着她,手指在书燃心口那儿碰了下,“囡囡,人生很漫长,会发生很多事,有好有坏,只要这里是不屈服的,就没有绝境。”
书燃听着,睫毛微颤。
叶扶南的手指贴在书燃的脸颊上,声音温和得像在给小朋友读童话绘本,她说:“一条双向奔赴的路,怎么可能是没有尽头的?”
书燃再次愣住。
上了年纪,熬不得夜,说过几句话后,叶扶南渐渐睡着。书燃抱着枕头,翻了个身,看到窗外微弱的光。
黎明与黑暗交界的时刻,灯火沉睡,万籁俱寂,书燃逐渐感受到一种勇气,或者说,一种力量。
书燃留在家里陪了叶扶南几天,逛街遛弯买菜做饭收拾小院子,生活缓慢而温情。几天后,她整理好情绪,出门找了份兼职,在那种一对一的辅导班给学生讲英语。
裴裴知道后有点惊讶,“假期才刚开始,宝宝,你又去上班了?”
书燃拿了根小皮筋将头发扎起来,笑眯眯的,“总不能一直蹲在家里哭鼻子吧。”
裴裴看着书燃,看了好一会儿,很真诚地感叹了句:“宝宝,你真的很酷!”
温柔而坚韧,不管生活多么糟糕,从不怯懦,从不妥协,看似纤弱的骨骼深处,是星辰般耀眼的少年锐气。
这样的女孩子,真的好酷。
*
假期生活每一天都很平静,又过了段时间,书燃收到一条新消息,发信人是谈斯宁。
谈斯宁说,周絮言出院了,前几天,她跟朋友在餐厅吃饭时偶然碰见他。周絮言瘦了一圈,脸颊凹下去,阴气沉沉,一副不安好心的变态样儿!
提到周絮言,谈斯宁简直恨得牙痒,赌气似的说,他怎么还不死啊!他真的该死!
书燃却庆幸周絮言还活着,他若死了,周砚浔恐怕要拿出整个后半生为他陪葬,那才是得不偿失。
既然周絮言已经出院,那周砚浔呢?
他的伤痊愈了吗?恢复自由了吗?
关于周砚浔,谈斯宁没提,书燃也没有问。
她关掉与谈斯宁的聊天框,眼睛看到置顶的那个头像,手指微微顿了下。朋友圈里,周砚浔的最后一条动态,还是上学期开学初发的——
X.:【她不哄我了。】
我很想哄你啊,书燃想,可是你在哪里啊……
屏幕光逐渐变暗,书燃手指点了下,让它重新亮起来,亮了之后她又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反复几次,书燃在置顶的那个聊天框里写下——
书燃:【我好想你啊。】
消息发出去,书燃的视线又停了会儿,手指恋恋不舍地在那人的名字上碰了碰。
*
时间不紧不慢地在过,这阵子天气多变,中午还有阳光,傍晚就下起了雨,凉飕飕的。补习班的几个老师都是年轻人,性格很好,一起叫了份热饮外送。
有保安拦着,外卖进不来大楼,一个叫齐樱的女同事下楼去拿。回来后,她语气激动地说:“我刚刚遇见个帅哥,身材和长相都一级棒,帅死了!要不是我手上提着外卖,不太方便,我一定过去跟他要微信。”
办公室里女生居多,大家边听边笑,书燃将手上的习题册翻过一页,也笑了。
隔壁数学组的老师往齐樱嘴里塞了颗话梅,玩笑道:“到底多帅啊?有书老师的男朋友帅吗?”
书燃的手机相册里存了不少周砚浔的照片,不小心被补习班的同事看到,年轻男人挺拔倨傲的模样分外亮眼,引人注目。
同事挺好奇,问书燃这是不是她男朋友,书燃眼睛眨了下,缓缓点头说,他是。
同事感叹了声,“他长得真好。”又看一眼书燃,“你们很般配。”
书燃笑笑,心里的滋味,酸大过了甜。
听数学组的老师说完,齐樱一顿,手指抓了抓头发,“别说,我在楼下遇见的那个帅哥,跟书老师的男朋友真挺像的,身高啊气质啊,尤其是衣品,可能帅哥都是相似的吧。”
提到那个人,书燃心思有点散,练习题也看不进去了,打开热饮喝了几口。
办公室在三楼,紧邻街道,能看见人行路和斑马线。
齐樱朝窗外看了眼,有些惊讶地说:“那个帅哥还在哎,燃燃,你来看,是不是跟你男朋友很像?”
冥冥之中,仿佛有预感降临,书燃起身走过去——
只一眼,不必看清面孔,她就万分确定——
齐樱还想说什么,身侧倏地一空,书燃转身,快步跑了出去。
这栋楼是旧建筑,没有电梯,书燃速度很快地跑下一层又一层台阶。心口处情绪满溢着,压着她,也堵着她,眼底渐渐蓄满潮湿。
外头细雨未停,空气沁凉,办公室里的人都看见,一贯温柔内敛的书燃,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一个年轻男人。
那人个子很高,穿黑衣,气质偏冷,有很重的矜贵感。即便瞧不清样貌,周身的氛围也能让人感受到,那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齐樱看得呆住,喃喃:“那个人真是燃燃的男朋友啊?”
不过,小情侣见面,应该是件开心事,为什么燃燃看上去好像很伤感,是吵架了吗?
*
风在吹着,雨丝掉落。
书燃手指摸到他身上的衣服,湿意很重,他没撑伞,就这么孤零零地站在雨雾中,不知道站了多久。
她抱着他,力气格外大,好像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似的,她用哭腔鲜明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地在叫他——
“周砚浔。”
浓郁的水汽里,周围来往的行人虚成一团,书燃仰着头,眼神执拗地看着他,只看他。
“你什么时候来的?”眼泪太多,一滴接一滴地掉着,书燃手指紧抓着他的衣摆,不敢放松,“骨伤最怕着凉,你怎么能在雨里站着……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心疼自己……”
眼泪越掉越多,流不尽似的,穿堂而过的风,将两个人都吹得冰冷。
“为什么要在楼下站着,不直接来找我?”书燃咬着唇,湿透也红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如果我没有看见,你就不来见我了吗?为什么啊?”
除了上一次在叶扶南和裴裴面前,她从未这样哭过,哭得狼狈而落魄,体面全无。
“你在躲着我吗?为什么要躲啊?你知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想你想成什么样子?”
她难过着,也无助着,有太多事情想不通,心脏痛得像是快裂开,眼睛里却盛满感情,盛满对他的依恋。
“我好怕失去你啊,我真的很怕……”
再深再苦的痛,都敌不过对他的喜欢。
那是抢都抢不走的喜欢。
雨声细弱,绵绵不绝。整个世界一片晦涩的暗,好似末日将近。
书燃哭得太凶,视线模糊,没有注意到,在她说出那句“我怕”的瞬间,周砚浔的眼睛也红了,红得透彻而伤感。
浓重的压抑堆砌在他周围,像是要压断他一身的骨骼。
“周砚浔。”
书燃还在哽咽,喃喃的,叫着他的名字。
周砚浔瘦了许多,下颚线愈发清晰,紧绷时,显得格外凌厉。
他好似克制不住,声音极低地说了句:“别哭。”
他伸手,手指绕到她后颈那儿,小心翼翼地扣住,将她揽进怀里,“燃燃,别哭,是我不好。”
周砚浔声音很沉,呼吸也是,整个人透出一种说不清的沉重感。
太多的话想告诉她,又没有勇气告诉她。
她若知道——
“我哭是因为我想你,想到受不了,”书燃眼睛湿润着,仰头看他,目光又软又依恋,数不清的感情沉在里面,“不是因为你不好。”
她明明受了那么多委屈,却没有一句抱怨,反而安慰他——
“周砚浔,你没有不好。”
“任何人,任何一个,都不能说你不好,我不允许。”
周砚浔喉结轻颤,他终于低头,无法控制似的朝她吻过来。
第73章 温柔
寒假时, 周砚浔在赫安租过一套别墅,房子还留着,管家服务定期打扫, 收拾得很干净。开门进去,灯光落下来, 书燃被风雨冰透的皮肤感受到一丝温和的暖。
“先去洗澡,头发吹干再出来,”周砚浔带书燃进浴室,摸了摸她的头发和脸颊,“别感冒。”
书燃淋得半湿,白裙子质地薄软,贴在身上, 有点透,她顾不得那些,手指抓着周砚浔的衣摆, 声音很轻:“你别走。”
她已经不哭了,但眼睛还红,看着他,只看他, 依恋地味道特别重,反复说:“你别走。”
别再离开。
周砚浔喉结轻滚,他伸手,掌心按住书燃的后脑,揽她进怀里,低头吻她泛红的眼尾。
时轻时重的吻, 温柔而细腻,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溺、深陷。书燃搂住周砚浔的脖子, 要他更低一些,周砚浔顺着那股力道下移,亲吻也随之往下,落在她形状精致的唇上。
书燃被吻得有些恍惚,脊背软绵绵的,她忍不住小声叫他,在她开口说话的瞬间,周砚浔故意吻进来。
像要侵占什么,又像是要封住什么。
那个吻很重,也持续了很久,书燃仰头承受他给予的一切,鲜明的爱,浓烈的欲。可是,直到最后,她都没有等到周砚浔说一句——我不走,以后都不走了。
他只是抱着她,紧紧抱着,任由彼此的呼吸和体温互相交融,难分难解。
书燃似乎明白了什么,睫毛颤了下,残存的湿气将瞳仁染得水润,看上去有些可怜。
*
浴室里亮起灯光,温温的暖黄色。
衣服都去掉,书燃直观地感受到周砚浔瘦得多厉害。断掉的肋骨已经愈合,表面瞧不出半点痕迹,青青紫紫的磕伤碰伤也都消了,除了明显的消瘦,肌肉变薄,很难看出他曾经历过什么。
花洒淋下温热的水汽,将空气搅得半昏半昧。
周砚浔抱她,吻她的唇和脖颈,呼吸打在她细瓷似的皮肤上,让心跳发痒。
书燃碰了碰周砚浔的肩膀,那里有一点尚未褪尽的淡青色。
“疼吗?”她目光湿润,轻声问。
周砚浔摇头,手指箍在书燃后颈那儿,重新贴过来吻她。
两个人在浴室里耗了将近一个小时,水汽将皮肤浸得微微发皱。周砚浔一直在吻她,抱着她很亲密地贴向自己,除此之外,再没做什么。
实在太亲密了,没有距离,书燃感受到有很热的东西,热得让人意识模糊。
她有点羞,睫毛颤了下,看向他的目光又很直白,小声说:“可以做的,我没有不舒服。”
话音一出,暧昧的气氛简直铺天盖地,连淋在身上的水温似乎都高了一些。
周砚浔却克制着,只是吻她,然后抱她,手臂紧紧地箍着她的背。
“燃燃。”他声音那样哑,却又情深鲜明,在她耳边低喃着,“我爱你,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年,我都爱你,永远爱你。”
明明是动人的话,却叫他说得伤感。
书燃抱着他的腰,强忍着,不掉眼泪。
*
洗过澡,头发吹干,书燃穿了件睡袍,两人的衣服散乱地扔在浴室门口,她正要去捡,一只烟盒,从周砚浔的外套口袋里掉出来。
黄鹤楼,软珍品。
书燃拆开烟盒,抽出一根,横放在鼻尖下,浅嗅烟丝辛辣的味道。下一秒她的手腕被人握住,周砚浔用力将她拉过来,到自己腿上坐着。
外面天色黑透,淅淅沥沥的雨,衬得整栋房子气氛安静。
书燃垂眸,去看那支烟,“周先生给你的?”
周砚浔握着她的手,贴在唇边吻了下,“他跟我说你来过。”
书燃递过来的两样东西,牛奶和烟,周淮深都原样转交给了周砚浔。当时周砚浔骨伤未愈,脸色雪白,要卧床静养,旁边还悬着挂水的医用吊瓶。
周淮深看着他,微嘲:“为了个小姑娘闹成这幅样子,周砚浔,你有没有出息!”
话不投机半句多,周砚浔没作声,光线太亮,他不太适应地眯了下眼睛。
“你喜欢她,要跟她在一起,我不会干涉,那是你的自由。”周淮深积威甚重,语气却淡,“周家的人,不缺随心所欲的资本和能力。”
听到这,周砚浔笑了声,“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把周絮言养成了一个怪物?”
“不要试图激怒我,这对你没什么好处,孩子,”周淮深云淡风轻,“你是我亲手挑选的继承人,未来,你会得到更多更好的东西。人会长大,也会变得贪婪,一个小姑娘,平平无奇,能满足你一时,满足不了你一世,早晚有一天,你会腻。”
周砚浔抬眸,与他对视着。
周淮深笑了下,“不合适的人,注定是要走散的。”
吃药的时间到了,住家的看护在敲门,周淮深站起来,准备离开。
“要不要打个赌?”周砚浔忽然开口。
周淮深半回头,灯光下,他有一双寡情而漠然的眼。
周砚浔手指碰了下那盒牛奶,松松散散地笑。即便躺在病床上,他依旧恣意,神色嚣张又率性——
“就赌我有没有那个本事,爱一个人一辈子!”
彼时星光繁盛,年轻男人反骨鲜明,高傲骄矜,无畏无惧。
那时候,在周淮深面前,周砚浔无比确定,这一生他都会跟书燃在一起。
他们会有很好的未来,很好的爱。
但是,现在——
只怕他肯给,书燃却不会再要。
怅然缭绕不去。
书燃一直在看那支烟,她学着周砚浔先前的样子,手指轻弹烟身。
“你什么时候走?”她已经猜到他不会留在赫安,所以,这样问着。
周砚浔顿了下,手心按在书燃腰上,恋恋不舍似的摩挲着,“明早八点的机票,回弈川。”
即便已经猜到,亲耳听见他说要走,她还是觉得难受。
书燃眼圈有点潮,声音也是,“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周砚浔一向见不得她哭,从前是,现在也是,他闭上眼睛,下巴抵在她颈窝那儿,喃喃:“宝贝,别哭,不要哭……”
书燃目光一直垂着,睫毛浓密似小小的雨林,“我实在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你这么为难,你不想说,那我就不问。”
周砚浔觉得脑袋抽疼,太阳穴那儿疼得最厉害,剜心刺骨一般。
书燃转头,看着窗外的雨,声音更轻了些,“但是,你得告诉我,你还会不会回来……”
周砚浔握着她的手腕,握得很紧,像是要把两个人的骨骼一并捏碎,却没有作声——
连这个问题,他都给不出答案。
到底为什么啊……
书燃眼睛又红了。
两个人就这样坐着、抱着,互相依偎,明明亲密,却又像在逐渐远离。凌晨时,书燃熬不住,窝在周砚浔怀里睡着了。
她睡着的样子特别乖,像只猫,也很漂亮,周砚浔看一眼就觉得喜欢,喜欢到心跳都是软的。
时间不断流逝着,光线变化,周砚浔一直是醒着的。
他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两天,还是三天?一面是大脑在亢奋,精力无限充沛,一面又觉得压抑,半点儿开心的感觉都没有,好像已经失去感受到快乐的那种能力。
两种极端的情绪同时存在,撕扯着,挣扎着,快要把他分成两半。
很痛苦,但最痛苦的部分,却不在这里。
书燃眼皮还红着,周砚浔指腹贴上去,轻轻磨了磨。他视线又深又软,长久地停在她身上,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扔在桌面上的手机在这时亮了下,有新消息,周砚浔拿起来,回了几个重要的,页面切换时,谈斯宁的名字冒出来——
谈斯宁:【你告诉她了吗?】
周砚浔动作微滞,眸光晃了下。
片刻后,手机再次震动。
谈斯宁:【瞒不了多久的。】
夜那样静,他的眼睛,那么难过,那么暗。
*
这一夜,书燃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时,她感觉到有人在抚摸她的头发和脸颊。那人掌心很暖,动作也温柔,书燃下意识地想要贴过去,身形一动,她便醒了,透过窗外的日光,她大致判断,应该是六点多。
她和周砚浔都还在昨晚的位置上,好像他就这样抱着她,度过一整夜。
书燃看着他,忍不住的鼻酸,“你要走了吗?”
周砚浔避开她的问题和眼神,“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送我,”在他怀里蜷得太久,书燃腿有点麻,她一时站不起来,怔怔的,“我们各走各的吧。”
各走各路,听着都残忍。
周砚浔握了握拳,指节发白。
不到七点,别墅的铁艺大门前,周砚浔看着书燃坐进出租车。车窗落下,书燃的目光停在他身上,殷殷的,好像在等他挽留。
太久没有好好休息,周砚浔脸色不算好看,他揉了揉书燃的头发,下意识地念出写在小纸条上的那个句子——
“我爱你,宝宝。”
重逢以来,他对她说了太多句与爱有关的话,怕她会忘记似的。
但这并銥誮不是书燃最想听到的。
司机等不得不耐烦,催促:“到底走不走?”
书燃抿嘴,“走吧。”
车子启动,掠起细微的风,周砚浔突然上前,沿车子开走的方向追了几步。外后视镜映出他所有动作,书燃心跳悬了悬,正要让司机停车,周砚浔却先一步停了下来。
他不追了,任由车子绕过街角,再绕过路口,彻底消失。
*
到了荷叶巷,下车后,书燃没立即回家,她在路边站了会儿,拿手机时不小心从口袋里掉出一根烟,是根黄鹤楼。
书燃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转身走进烟酒店,跟店主要了个打火机,最便宜的那种,五颜六色的廉价塑料。烟草燃烧,书燃试探着吸了口,又辣又苦的味道直冲喉咙,她忍不住连声呛咳,咳得鼻尖都红了。
与此同时,脑袋里莫名冒出句话——
她要他戒烟,也为他抽了第一口烟。
好像在学坏,变成坏人。
书燃自嘲地笑了下。
烟还在烧,雾气缭绕,她将长长的一根碾灭在垃圾桶上,迈步进了家门。
时间还早,家里静悄悄的,叶扶南应该在休息。书燃动作很轻地洗个澡,换身衣服,又煮了点甜粥做早点。
收拾妥当,叶扶南还没有起床,书燃觉得不太对,走到主卧外敲了敲门。
门是虚掩着的,缓缓敞开,书燃视线落过去,看见叶扶南倒在窗边的地毯上。
皮肤冷得像冰。
*
医院鲜有宁静的时刻,生老病死,都在这里走过一个轮回。
书燃手脚僵冷,坐在抢救室外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她好像忘了该怎么哭,眼睛里荒凉一片,寸草不生。
裴裴握着书燃的手,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张,又觉得一切安慰的话都没有意义。
“医生要我做好最坏的打算,”书燃喃喃,“什么叫‘坏’?我怎么听不懂,裴裴,你明白吗?”
就是在这时候,书燃接到了那通电话,对方告诉她,严若臻出事了。
第74章 温柔
之后的许多年, 书燃都不太敢回忆那一天,以及,那种由内而外被打碎的感觉, 实在太疼了,也太苦, 无法承受。
樊晓荔和裴裴接到书燃的电话,立即赶到医院,当时叶扶南已经被推进急救室,生死未卜。樊晓荔似乎慌得厉害,坐立不安,她不停地说话,不停地抱怨, 怨书燃玩心重,天天在外头疯,没有照顾好老人, 怨书燃不顶用、不孝顺,没有尽到该尽的义务。
裴裴听不下去,正要说话,书燃动作很轻地拉住了她。
走廊幽长深邃, 一盏盏日光灯,清凌凌的光线照得人面色雪白。
书燃整个人都是僵的,她没有哭,眼睛里一片干涸,好似被抽空了所有情绪,低声对裴裴说:“别吵架, 外婆最不喜欢吵架了。”
裴裴深呼吸了记,忍了下来。
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手心里, 没有半点儿响动,书燃将屏幕按亮,看了看,呼吸不畅似的咳了几声。
外婆出事后,书燃也拨过周砚浔的号码,他应该在飞机上,书燃只听到“已关机”的提示音,此外,还有小严。书燃发了微信给他,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严若臻没有任何回复。
是没看到么,还是伤心了……
迟疑间,铃声骤然响起,书燃心跳不自觉地快了下,她立即接听,小呆明带着哭腔和愤恨的声音自听筒内传来——
“小燃姐,你不管严哥了吗?严若臻一条命,活生生一条命,就这么赔了进去,你真的不打算帮他讨个公道吗?”
明明是夏日,阳光极暖,书燃的掌心却是冷的。
她怔了下,没太听懂,“什么叫‘严若臻一条命’?”
小呆明难以置信似的:“你还不知道?周家那些人,不仅堵了媒体的嘴,连你都瞒着?周砚浔……他怎么敢……”
昨夜,周砚浔的种种反常还历历在目。
书燃意识到什么,或者说,她猜到了什么,心跳抖了下,掌心冷得更加厉害。
她尽量控制着声音,“小严……”
“严哥没了,”小呆明在哭,每一个字都说得破碎,“周絮言杀了他。
“一条命……眨眼就没了……”
与此同时,另一种哭腔,歇斯底里的,在手机听筒外的地方响起。
书燃怔了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樊晓荔的声音。
她哭喊着妈妈,哀求着,妈妈,你别抛下我。整个人快要垮掉似的站不稳,裴裴和李正坤连忙将她扶住。
同一时间,听筒内外,两道哭声,两个亲人,在书燃面前沉沉坠落。
她握着手机,有些茫然地站在那儿,脑袋里一片空白。裴裴过来跟她说话,明明离得很近,声音却像隔着什么,完全传不进书燃的耳朵。
双腿僵冷得厉害,书燃倚着墙壁,慢慢蹲下,脸颊埋在臂弯里,逃避似的,她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
*
叶扶南静静地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面容安详。
头发在抢救时被弄乱了,书燃用嵌在镜盒里的那种小梳子帮她理了理,耳饰、项链、戒指,一样一样,都收拾规整。之后,书燃拿出一张照片,昏迷时叶扶南还握在手里的那一张——
有些陈旧的黑白照,画面上,年轻男人容貌清隽,朝气蓬勃。
那是书燃的外公,她从未见过面的外公。
十七岁那年,叶扶南家道中落,失去父母兄长,三十七岁,她送走病逝的丈夫,一身纤弱骨骼挑起生活的分量,养大樊晓荔,又养大小书燃。
漫长艰辛的旅程终于迎来终点,她爱的那个男人,她愿意为他生儿育女的那个男人,一定早就在等她了。
别离三十年,再重逢,长相守。
书燃将照片放进叶扶南的上衣口袋里,又握了握她冰冷的手,轻声说:“以后,我会让着妈妈的,不跟她吵架,你放心吧。”
樊晓荔哭得晕过去,又在一个半小时后醒来,书燃坐在病床边,她没怎么哭,只是憔悴。阳光透过玻璃窗落进来,在她肩上、腿上,金灿灿的,摇摇晃晃。
看到她,樊晓荔眼神闪了下,开口便是指责:“是你没有照顾好外婆!都怪你!”
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以及陪护、家属,纷纷寻声看过来。
书燃很慢地眨了下眼睛,轻轻开口:“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我翻了翻家里的监控,我想知道外婆发病前都经历了什么。”
樊晓荔脸色猛然一变。
“我看到你在跟她吵架——”书燃说,“你问她要钱,要她卖掉陪嫁的首饰,支持你开店搞投资,外婆不肯,你指责她偏心,说她偏疼孙女不管女儿,还说,如果外公活着,一定会支持你,外公才是你的靠山。”
樊晓荔手指抽搐,不自然地抓紧身侧的被子。
“吵完架你转身就走,”书燃看着窗外的光,眼睛涩得流不出半滴泪水,“外婆独自坐在客厅,看着外公的照片,默默着。之后,她进了卧室,再也没有出来,直到被我发现……”
樊晓荔脑袋垂下去,手指捂着眼睛。
“如果你能打通电话给我,要我回去陪陪外婆,”书燃微微哽咽,“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如果,她昨夜没有和周砚浔在一起……
书燃眨了下眼睛,连忙止住这些想法,人生没有“如果”,她不想再内耗了。
还有一些手续和杂事需要处理,书燃站起来,走出病房前,身后有人叫了她一声。
“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樊晓荔已经冷静下来,声音听上去有些薄凉,“怨我不是一个好妈妈,从小就把你丢给外婆,没有好好照顾过你。现在,又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会更怨我。”
书燃抿了抿唇,不等她开口,樊晓荔继续说——
“我的确愧对你外婆,我伤了她的心,让她郁郁而终。但是,书燃,我并不亏欠你。”
“离婚时我二十八岁,大好年华,我要过新生活,不想绑个孩子在身边。你爸爸那边重男轻女,外婆不想让你受委屈,执意争夺你的抚养权,为此,我跟她吵了好久,有一段时间,甚至恨过她。”
“我没兴趣做一个好妈妈,和你的母女缘,早在离婚那年就该断掉的,是你外婆强求,让它延续下来。如今,她不在了,我们也不必硬凑到一起,各走各路吧。”
腿有点麻,站不住,书燃伸手,在墙壁上扶了下。
好一会儿,她缓缓点头,没什么情绪地说:“好。”
*
医院外,长街熙攘。
书燃站在路边,脑袋里一团空,她想不起自己该干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
打开手机,胡乱翻着,不经意间看到严若臻的名字,聊天界面的旧信息,还停留在诀别的时刻——
严若臻:【没人能伤害我了,你放心。】
严若臻:【燃燃。】
严若臻:【你要保重。】
书燃就像一个卡顿住的旧齿轮,直到这时,才向前拨动一格,缓慢意识到——
小严,不在了。
外婆走了,为什么连小严也被带走?
到底发生了什么……
痛苦的感觉,姗姗来迟,剧烈而绵长,如同从尚未愈合的伤口中剜掉一块新生的肉。书燃浑身都痛,偏偏哭不出来,一滴眼泪都没有,全闷在心里,熬成淋漓的血。
她找出周砚浔的号码,试探着拨通,提示音响过好久才被人接起来。
周砚浔声线沙哑,听上去特别倦,好像累得不行,叫她名字时却又莫名温柔,甚至带了宠溺,“燃燃,怎么了?”
“小严的事,”书燃喃喃,“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听筒里静了瞬,悄无声息的。
一辆辆车,急速驶过,书燃面无表情地看着,“你急急忙忙赶回弈川,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就是为了帮周絮言善后?帮一个杀人犯抹掉罪行?”
“我没有,”周砚浔有些急切地解释着,“我回弈川,的确是要处理一些事,但绝不是为了帮周絮言。”
“燃燃,”他近乎卑微,“你信我,好不好?”
书燃长久地凝视着街道的某一处,眼睛旷远如秋日的天。
她好像丁点儿力气都没了,声音好轻地和他说:“周砚浔,我外婆过世了。昨天夜里,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她倒在了卧室的地毯上,再也醒不过来。我还没搞清楚,为什么突然间我就没有外婆了,又有人告诉我,小严也不在了。”
“我妈妈说她根本就不想要我,母女之间,缘分一场,全是强求,她说,以后我们各走各路。”
嗓子哽到发疼,胸腔里全是锥心的苦楚,书燃声音细细的,自言自语一般——
“爱我的人,为什么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
“到底是为什么啊?”
*
叶扶南寡居多年,没什么亲友,葬礼办的简洁而干净。小院的一些布置换成了白色,阴郁之下,连绿油油的观叶植物都暗淡了几分。
裴裴带着她两个哥哥一块来的,帮了书燃不少忙,周围的邻居也来了些。有人提起严家的小哑巴,之前,叶扶南待他很好,给他饭吃,供读书,他怎么都不来看一看,送一送。
常年在老槐树下喝茶听收音机的阿嬷摇头,“那小子,看着就不像个有良心的。”
“不是的,”书燃立即说,“小严很好,他不是不想来,而是……”
话音蓦地顿住,说不下去了,每一个字都是疼的。
阿嬷奇怪地看了书燃一眼。
樊晓荔也来了,独自来的,没带着男朋友李正坤。短短几天,书燃瘦得明显,好像就剩个空壳,樊晓荔似乎想摸摸她的头发,手伸出去,却又顿住。
沉默了会儿,樊晓荔先开口:“外婆一向偏疼你,她的首饰和房子,肯定都是留给你的,我也不跟你争。你大学还没读完,以后,日子长着,用钱不要太毛躁,别学我,能省则省。”
天气有点阴,大概要下雨,书燃仰头看了看,细腻无瑕的侧脸,叫身上的黑衣服一衬,欺霜胜雪,尤为精致。
有些人,连憔悴都是漂亮的。
樊晓荔看着书燃,突然说:“你真的很像你外婆。”顿了顿,又笑了声,“像她好,像她比像我强。”
书燃始终没有说话。
陆续送走为数不多的宾客,裴裴本想留下来陪书燃住几天,书燃拒绝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即便是好朋友,也不能一直拖累对方。
裴裴脾气烈,心肠很软,摸了摸书燃的脸颊,红着眼睛说:“我手机24小时不关,有事你就打给我,我随时过来。”
书燃笑了下,“好。”
诸事做完,小院又恢复宁静,绿植茂密,干干净净的青石板,葡萄藤即将结出果实,生活还要继续,故人却被恒久地留在了昨天。
书燃在廊下的摇椅上坐了会儿,脑袋空空,心里也是,她不觉得饿,也想不起来自己吃饭了没有,但总不能一直这样虚耗着。
她起身,想去附近的小店随便买点什么,伸手将院门推开,书燃心口一滞——
是周砚浔。
他一身黑衣,倚靠着小院对面的墙壁,不知来了多久,又等了多久,好像书燃不出来,他就会永远等在这里。天光将他的影子投映在地上,又拉长,看上去颓然而寂寥,被剥夺了一切悲喜似的,了无生机。
开门声惊动了他,周砚浔抬眸,视线落过来,看到书燃,他暗沉的眼眸才有了变化。
书燃的目光不期然地与他碰上,下意识的,她将两只手都藏到背后,悄悄摘掉了绕在腕上的黑色手绳,收进口袋。
这点小动作,并没引起周砚浔的注意。
他走过来,到她面前,什么尊严什么骄傲统统不要了,一双眼睛哀切又卑微,看着她,低声说:“让我抱你一下,好不好?”
书燃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空洞,“小严的事,你准备告诉我了吗?”
许是肤色过于苍白,周砚浔眼尾那里红得格外醒目,他呼吸了下,喉结颤动,“我瞒着你,不是想骗你,而是因为我害怕。”
谁会想到,周砚浔这样的人,会跟“害怕”这种词汇牵扯到一处。
书燃将唇色抿到发白,堆积在胸口的那些痛楚,濒临失控。
“我真的很怕,”不止眼尾,他连眼睛都是红的,声音压得很轻,“你一旦知道了,就不会再要我——这样的代价,我承担不起。”
第75章 温柔
这次, 周砚浔来赫安,还带了另一个人——律师耿潼。严若臻的案子,耿潼全程跟进, 知晓许多细节与内情。
按规矩,结案之前, 这些东西是不能对外披露的,但是,周砚浔太急了,他在害怕。
当书燃哽咽着问他,爱她的人,为什么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周砚浔答不上来。
那一瞬的惊痛超过肋骨被砸断, 他本就血色全无的脸愈发苍白,到了让人心惊的地步。
他怎么也预料不到,最糟糕的两件事会同时发生, 厄运似刀锋利,将他最心疼也最喜欢的那个小姑娘寸寸凌迟。
书燃在这件事情里所承担的每一分痛苦,周砚浔觉得那都是他的罪名,判决成立, 立即生效。
茶室雅厢,白烟缭绕,沸水之音里,夹杂阵阵似有若无的琵琶曲,颇有几分“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意味。
耿潼伸手过来, 为书燃斟上第一杯茶时,周砚浔并未随他们一道进来。他站在过道里, 背倚一根廊柱,留给书燃和耿潼足够的谈话空间。
透过室内竹帘半垂的小窗,能看到周砚浔的肩膀和一道侧影。光影幽幽然,他轮廓分明,清绝出众。有路过的女客同他搭讪,娇笑着,想讨一个联系方式,周砚浔神色漠然,不予任何回应。
书燃隔窗朝他看去,一时有些恍惚。
耿潼抿一口清茶,忽然说:“做律师的这些年,我接触过不少人,有钱的有权的,家世背景深不可测,周砚浔这种这种品性的,我再未遇见过第二个。”
磊落坦荡,情深不移,滚烫爱意从不遮掩,用一生去爱一个人。
书燃没接耿潼这句话。
她刚刚送走外婆,整个人还浸在一种空茫的压抑里,先前那个柔软的温柔细腻的小姑娘,此刻面无表情,好像失掉了所有欢乐,只余悲哀。
“耿律师,”书燃轻声说,“请告诉我小严到底发生了什么。”
*
周絮言看似伤势吓人,实际上,他受到的伤害远不及周砚浔,周淮深下手才是真正的狠毒,和他相比,周砚浔即便怒极,也是带了几分仁慈的。
骨伤难养,周砚浔还在周家旧宅里被关着,周絮言已经出院。出院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窦信尧从看守所里捞了出来。
之前,周砚浔为教训窦信尧,找人翻了他身上的案底,想送他进去蹲几年。窦信尧身上没什么大案子,周絮言利用盛原的关系网,花了一大笔钱,把人弄了出来。
那天,谈斯宁在餐厅偶遇周絮言,他就是去见窦信尧的。
周絮言恨周砚浔,恨他作为一个养子,却活得出众而耀眼,恨他夺走了自己的人生和光环,没想到,窦信尧比周絮言还要恨。
“你为什么要恨?”周絮言有点好奇,问了句。
“周砚浔是什么东西,他本该和我一样,烂在这座城市的最底层,一辈子爬不起来。”窦信尧说,“就因为多了一点好运气,做了周家的养子,平步青云,他就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好像只要动动小手指,就可以将我搓圆捏扁。”
窦信尧吞一下一口烈酒,眼白被激得发红,他睁大眼睛,“好运气是他的,漂亮女人是他的,光明前途亿万家业统统是他的,凭什么?”
周絮言笑了声,“对啊,凭什么……”
“他现在被关着,也被保护着,我没有机会下手,”窦信尧说,“等他出来,我们跟他慢慢玩。”
“那就玩吧,”周絮言眨了下眼睛,了无意趣的,“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他们在餐厅喝了不少酒,窦信尧又带周絮言去了一家位置偏僻的KTV,他说那里有乐子。光线迷离的包厢,窦信尧递给周絮言一支烟,一支做工粗糙的烟。
“尝尝,”窦信尧声音很轻,“纯度特别低,不会上瘾的,但会很爽。”
周絮言不说话,也不接,眼睛看着在桌面上跳舞的两个女人。
窦信尧嗤笑了声,他反手将烟点燃,咬进嘴里,吸一口,又一口。雾气自他唇边散开,一股子说不清的味道,似酸似苦,在空气中缓缓蔓延。
衣着清凉的舞女从桌面上跳下来,扭腰走到窦信尧面前。她俯身跪倒,手指拉开窦信尧的腰带,嘴唇贴过去……
窦信尧吸着烟,腿边跪着个女人,他脖颈朝后仰着,靠在椅背上,喉咙间溢出畅快入骨的声音,表情是言语难以形容的舒坦、肆意,醉生梦死。
周絮言静静地看着,喝了口酒,眸光闪烁了下。
大约过了十分钟,女人的动作停了,抿唇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意犹未尽似的舔了下牙尖。窦信尧摸了摸她的脸,将剩下的小半支烟递过去,女人伸手接了,急不可待地吸光,连过滤嘴的部分,都要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
窦信尧一条腿抬起来,沾满灰尘的鞋底踩着女人白腻的胸口,长长地叹了一声:“真他妈爽!这才叫活着!”
周絮言缓缓晃了下手里的杯子。
从小到大,他一直在生病,打针吃药,没有娱乐,连饮食都要控制,早就忘了“痛快”是个什么滋味儿。他好像从未痛快地活过,所以,才格外嫉妒周砚浔。
又一根烟被点燃,隔着雾气,窦信尧的表情模糊不清,“试试吧,少爷,真的很爽!玩一玩,没什么大不了的。”
周絮言坐在那儿,没动。
窦信尧朝他靠近一些,手里的烟递到周絮言唇边,用一种哄人的语气,谄媚地说:“尝一口,不舒服就吐出来。”
周絮言没经住劝,咬住烟的过滤嘴,很轻地吸了下。雾气进入肺部,又从唇齿间被放出,不受控制的,他吸下了第二口。
很神奇的感觉——周絮言觉得心跳在变快,却不难受,周身都轻飘,强烈的兴奋感,很快乐。
窦信尧没骗他,的确爽,由内而外的舒服。
周絮言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笑得有些憨,另一个舞女要帮他脱衣服,周絮言嫌脏,挥手将她搡开。窦信尧喝了口酒,拨出一通电话,简单说了几句,几分钟后,一个獐头鼠目的矮个子男人拖着严若臻走了进来。
严若臻大概被喂了某种口服麻醉剂,沉甸甸地躺在地板上,半昏不醒。
“这小子前些日子不在弈川,跑到外省去了,我一直找不到他。”矮个子男人对窦信尧说,“这几天,不知怎么的,又跑了回来。他跟小呆明有联系,我盯着小呆明呢,发现了他的动向。”
周絮言靠在沙发里,闭着眼睛,一直在笑。
窦信尧看他一眼,从另外一个烟盒里抽出一根干净的,叼在嘴上。
两个舞女被赶了出去,矮个子男人瞄了眼周围,继续说:“我跟严若臻在同一个汽修厂打过工,我欠他点钱,发现他回了弈川,我就联系他,说要还钱给他,他没怀疑。麻醉剂我下在了酒里,分量很足,一时半会儿他醒不过来。”
窦信尧吐了口烟,从沙发底下拽出一个半旧的布口袋,里面装了些现金,大概有四五万,他一脚将袋子踢到矮个子男人腿边,“这些钱你拿着,马上走,越远越好,别再回来。”
矮个子男人眼睛亮了下,点头哈腰,“尧哥放心,我不会再回弈川。”
打发走闲杂人,包厢里有些静,窦信尧将舞曲声调大,走到周絮言身边,他两指掐着周絮言的脸,“少爷。”一种半是戏谑半嘲讽的语调,“周砚浔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一样!仗着投了个好胎,不把我放在眼里,以后,你会哭着求我的……”
窦信尧知道周絮言没那么容易上套,第一根烟,料很少,类似于K仔。第二根,才是真正的“好东西”,一种新药,纯度高,能致幻,攻击神经,沾上了就再也甩不掉。
周絮言一味地傻笑,窦信尧将他拽起来,走到严若臻身边。
“少爷,你还记得周砚浔吗?”窦信尧贴着周絮言的耳朵,声音很低,“你恨周砚浔,他抢走了你的人生、你的光环、你的前途和未来……这个人,躺在地上的这个,跟周砚浔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周絮言时而清醒时而又混沌,他亢奋着,呵呵笑着,边笑边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周砚浔最爱的女人叫书燃,他喜欢她,他最怕她伤心。”
窦信尧笑了声,拍拍他的脸,“真聪明。”
严若臻还在昏睡,周絮言半跪在他身边,喃喃:“我认识你,你是严若臻,那个小姑娘很在乎你。如果你死了,死在周家人手上,周砚浔就脏了,再也洗不干净。他最爱的女人会跟他翻脸,他会痛苦,我喜欢看他痛苦……”
周絮言瞳孔乱颤,头皮发麻,他觉得很快乐,又说不清到底为什么快乐,反复念着——
“他必须一辈子痛苦……”
窦信尧戴着手套,拿出一枚折叠刀,开了刃口的那种,放在桌面上,轻轻推过去。
周絮言鲜少笑得这样开怀,眼睛无意识地睁大,他抓着刀,也分不清是心脏还是脖子,刺下去。
腥甜的气息涌出来。
麻醉剂作用强烈,严若臻几乎感受不到痛苦,他甚至做了个梦。
梦里是深长幽静的荷叶巷,小小的女孩,穿一条白裙子,带着绕红线的银手镯,塞给他一颗包装很漂亮的水果糖。
严若臻一生凄苦,鲜有甜蜜,那颗糖是他拥有过的最甜的东西。
燃燃。燃燃。
他手指抽搐着,似乎想叫出一声她的名字——
“ra……ran……”
早已萎缩的声带艰涩收紧,严若臻唯一能发出的声音,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是她的名字——
“……ran……”
燃燃。
对不起,我真的很没用,再不能为你做什么。
所经历的一切事,我都不会后悔,只是有一点遗憾。
以后,你要多多保重。
一定要多保重。
……
窦信尧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他静静看着,像观看一部引人入胜的精彩电影。
其实,他不仅厌恶周砚浔,也厌恶严若臻,在赫安的时候,严若臻刺过他一刀,很疼,这笔账他记了十年,现在终于了结。
报仇的感觉,真好啊。
周砚浔、周絮言、严若臻,还有书燃,那个婊子——
窦信尧淡淡笑着。
看不起他的,打伤过他的,拒绝他的,他得不到的,这些人,每一个,都别想有好下场。
腥甜的气味儿溢满包厢,窦信尧没有逃,甚至主动打电话报了警——
他自首了,这样可以减轻处罚,而且,他没有杀人,不会被判死。
窦信尧想得很清楚。
用几年牢狱,换严若臻一条命,换周絮言瘾疾缠身,换周砚浔和书燃半生痛苦——
这笔买卖,简直太划算。
*
“盛原少爷”持刀杀人,这样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周家必然声名狼藉,股价大跌。周淮深动用一切力量,堵住了媒体的嘴,并放开了对周砚浔的□□,给了他自由。
还好,公众熟知的“盛原少爷”是周砚浔,只要周砚浔依旧优秀、耀眼,周絮言的事完全可以藏过去。
周家旧宅的书房,空空荡荡的大房间,周淮深的秘书不带任何情绪,简洁明了地说完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周砚浔沉默着听完,他拿回了被没收许久的手机,看到前一天书燃发给他的新消息——
【我好想你啊。】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她若知道——
她若知道——
夏日阳光,凉薄如雪。
“阿浔,”周淮深淡淡开口,“你放心,这件事不会牵连到你,我会留给你一个完美无缺的盛原。”
周砚浔不想再与这栋房子里的人有任何交流,他站起来,推门出去。
外面走廊空阔,落着些天光,散碎如金,周砚浔脚步虚浮地走着,秘书追出来叫他,周砚浔没回头。
他眼睛有些红,疲倦极了似的,轻声说:“你们这些人永远不会懂,这桩命案,毁掉的不是周絮言,被打碎的也不是他,是我——”
“是我梦寐以求的幸福。”
已经愈合的肋骨好像再度断裂,周砚浔疼得几乎喘不过气,他不得不停下来,一手扶着墙壁,呼吸里带着细碎的颤抖——
“被打碎的滋味,有多疼,你尝过吗?”
书燃在补习班楼下见到周砚浔时,是他来到赫安的第三天。
他来了整整三天,却一直不敢见她。
周砚浔坐在车里,整日整夜地守在荷叶巷的巷口,他陪她上班,也陪她回家。
等公交车时,周砚浔看见有人同书燃搭讪,问她能不能交个朋友。
书燃摇摇头,“不好意思啊,我有男朋友了,他看见我乱加陌生异性是会生气的。”
搭讪的人遗憾走开。
周砚浔握紧方向盘,累极了似的闭上眼睛。
侧脸苍白而脆弱。
第76章 温柔
“帮窦信尧蹲点的那个矮个子男人已经落网, ”耿潼说,“你放心,故意杀人的罪名, 他们谁都洗不掉。”
杯子里的茶已经冷了,书燃的手心也是。
整个故事听完, 她以为自己会愤怒或悲伤,甚至直接在耿潼面前哭出来,实际上,她并没有太强烈的情绪,整个人好像彻底被掏空。
书燃眨了下眼睛,目光落向窗外,周砚浔依旧站在走廊里。他瘦了些, 站姿有些散,脊背也没有挺得很直,但倨傲矜贵的气息依旧强烈。
他一直是很好的人, 一直都是。
耿潼有点拿不住书燃的态度,主动说:“书小姐有什么想问的吗?”
“周絮言,”书燃视线仍停留在窗外,慢慢开口, “他也被抓了吗?”
耿潼沉默了瞬。
整桩案件里,若说哪里最出乎窦信尧的预料,就是他高估了周絮言的身体素质。
藏在第二支烟里的那些东西,纯度太高,也太烈,周絮言根本受不住。短暂的欢愉过后, 他的脏器开始衰竭,喘憋、发绀、心律失常。
周絮言没能熬到被送上审判席, 就匆忙地闭上了眼睛。他比严若臻多活了三天,其中,有17个小时是在急救室度过的。
严若臻不是窦信尧亲手杀的,但他害死了周絮言,以周淮深睚眦必报的个性,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一报还一报,一命抵一命。
医生说,咽气之前,周絮言叫了一声“哥”,可能是回忆起了小时候,很小的时候,两个漂亮小孩互相依偎陪伴的那段时光。
后来,小孩子长大了,分道扬镳,美好的回忆散作烟尘,只剩恨意,刀刀淬骨。
书燃心口涩得厉害,手指攥在一处,指甲抠得掌心泛红。
无辜的人不在了,作恶的也不在了,也许,正应了曹公那句——欠命的,命已还,无情的,分明报应。
可是,小严,他的人生不该就这样潦草结束。
小严。
耿潼手指压了下眉心,“书小姐,你是聪明人,应该看得出,窦信尧和周絮言处心积虑,做了这么多恶毒事,就是为了在你和周砚浔之间埋下一根刺,让你恨他,让他痛苦。他们都知道,你的恨意,就是对周砚浔最好的惩罚和报复。”
书燃看着窗外,没做声。
耿潼叹了口气,别有深意地说:“所谓善恶有报,最坏的结果,就是好人离别、坏人如愿,对不对?”
书燃闭了下眼睛,指尖微微颤抖。
从茶室出来,耿潼跟周砚浔打了声招呼,先走一步。
周砚浔的注意力都在书燃那儿,试探着说:“你还没吃晚饭吧?我陪你……”
书燃摇头,“我不饿。”顿了会儿,她抬眸,朝他看去一眼,声音很轻,“我知道这些事都不怪你,你一直在保护我,也帮助过小严,已经尽力了。”
从周砚浔的角度,能看到书燃的脸色十分苍白,肩膀也薄,她似乎比之前瘦了些,锁骨愈发清晰。厄运一股脑地落在她身上,试图将她彻底压垮。
风吹过去,书燃睫毛颤了下,继续说:“但是,我实在没办法当做一切都没发生,像以前那样和你在一起,请给我一点时间。”
“我需要一点时间。”
话音落地的那一秒,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泪突然掉下一颗,湿漉漉的,又热又烫。
好像有匕首刺入心脏,周砚浔抿着唇,他额前碎发微乱,眼睛里的神色也是乱的,低声说:“你别哭,我会等的,多久都等。”
只要这段感情还活着,只要她愿意留在他身边,她要什么他都可以给,一点时间又算得了什么。
*
回家时,书燃没让周砚浔送她,她查了下路线,找到附近的公交站,上车后在临窗的位置坐下。夜色渐深,信号灯闪烁,走走停停间,书燃注意到周砚浔的车子始终跟在后面。
她眨了下眼睛,单手撑着脸颊,指尖隐约摸到一丝微凉的湿。
那天晚上,书燃始终睡不着,披了件衣服开始整理叶扶南的遗物。叶扶南的东西不多,书燃并没找到什么市价昂贵的首饰,倒是发现两张存单,质地崭新,应该是近期办理的。
书燃仔细看了眼,两张单子,一张是樊晓荔的名字,另一张写了书燃,书燃名下的那一张金额多了将近一倍。
底下还有薄薄一张便签,书燃抽出来,上面写着——
给我的囡囡:
如果你受困于眼下的生活,觉得无助或疲累,希望这些钱能够支撑你,换一个新地方,有一个新开始。
存单上有交易日期,是在书燃回赫安之后。目睹书燃一场痛哭,叶扶南并没多问,却卖掉了自己精心保存的陪嫁,兑换现金,为她铺出一条退路。
樊晓荔说的没错,叶扶南的确偏疼她,也最爱她。
书燃握着那两张存单,慢慢蹲下来,手指捂住眼睛。
她几乎整夜没睡,坐在窗边,看着光线一点点发生变化。天色彻底亮起来时,书燃进浴室洗了个澡,之后,她推门出来,在荷叶巷的巷口,再度遇见周砚浔。
周砚浔也没怎么休息过,脸色不太好,但身上的气息很清爽。书燃猜,他应该是在附近的某家酒店开了个房间,洗漱了一番。
她看着他,“弈川那边一定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处理,回去吧,没必要守在这儿。”
周砚浔声音不自觉地放低,“离你太远,我会不安。”
书燃静了瞬,不再说话,转身往巷口走,手腕却被拉住。
“你去哪儿?”周砚浔说,“我送你。”
书燃表情有些淡,“你说过,会给我时间。”
周砚浔眼底眸光晦暗,迟疑片刻,他慢慢松了手上的力道。
书燃赶到咖啡厅时,樊晓荔已经等在那里。
两人之间没什么客套话可说,书燃拿出张存单,写了樊晓荔名字的那一张,放到桌面上,“昨天我整理外婆的遗物,发现她那些陪嫁的首饰都不见了,但是多了两份现金存单,分别写着我们两个的名字。这是你的那一份——外婆留给你的。”
樊晓荔微怔,伸手将存单拿过来,仔仔细细地看,目光逐渐有了些变化。
书燃垂着眸,可能是喉咙有些堵,她轻咳了下,“你说的没错,外婆的确偏疼我,但这不代表她不爱你,你是她唯一的女儿。”
“小学的时候,我在课文中读到一个词——惬意,我问外婆,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外婆说,惬意就是高兴,是称心,她还说,她最惬意的时刻,是看见她的小女儿坐在秋千上吃糖,无忧无虑。那一瞬间,她觉得世界特别美好,一切都是温柔的。”
时间还早,咖啡厅里客人不多,书燃说完,周围一片安静,她没有刻意去破坏,就让气氛那么安静着。
不知过了多久,樊晓荔用手指擦了擦眼睛,站起来。推门离开前,书燃听见樊晓荔对她说了声谢谢——
“谢谢你让我明白,妈妈永远是妈妈,她只会爱我,不会怪我。但是,对不起,我跟你外婆不一样,做不到这么无私。书燃,你别怪我,也别再对我有期待,往前走吧。”
对面的位置空下来,书燃没有动,又坐了会儿。玻璃门在这时开合了下,进来两个年轻女生,点完单等待取餐时,书燃听见她们聊天——
“刚刚走过来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站在路边的一个男生,个子特别高,气质超好!你说,我请他喝奶茶,再问他要联系方式,他会给吗?”
“你别冒失啊,那种等级的帅哥,大概率不是单身!”
“也对。而且,他看上去那么傲,肯定脾气不好,跟这种人谈恋爱,估计要整天哄着他,怪累的。”
书燃转过头,顺着两个女生的目光,她看到周砚浔。
咖啡厅前没有停车位,周砚浔将车子放在稍远些的地方,之后,他从车上下来,走到离书燃很近的地方。他依旧穿黑衣,身形有些颓,却不垮,不抽烟也不玩手机,就那么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好像他可以为此等待一生。
怎么会脾气不好呢,他明明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书燃眨了下眼睛,在两个女生惊讶的目光中,她推门出去,走到周砚浔面前。
要变天了,风有些凉。
书燃穿一条及膝的白裙子,手臂很细,锁骨清晰,她看着他,不带任何情绪地说:“我要你走,回弈川,你是听不懂吗?”
她从未这样凶过,近乎蛮狠。
周砚浔垂在身侧的手指握了握,声音很低地说:“我不走。”
现在,除了守着她,他哪里也不去,生怕走远一步,就再也回不来。
“要你走,你不听。”书燃抿唇,“那我要你滚呢?滚回周家去!”
小姑娘说脏话说得并不熟练,语气很轻,听上去有些心虚。
周砚浔顿了下,声音更低地说:“不滚。”
书燃心跳在颤,又酸又疼,滋味复杂,她不说话了,转身就走。
周砚浔不管不顾地跟上来,去握她的手腕,“你怎么了?”
书燃力气很大地甩开他。
十字路口,车流穿梭不止,信号灯闪烁了下,三十秒倒计时。其他人都在向前走,书燃却停了下来,风吹着她的裙摆,像吹起一朵凋零的白栀子。
“周砚浔,”她忽然叫他,“你过来。”
他应声过来,到她身边。书燃拉开背包拿出什么,周砚浔低头看过去——
一张照片,质感有些旧,两个很年轻的漂亮女孩,其中一个搂抱着另一个的手臂,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这两个人,一个叫樊晓荔,是我妈妈,另一个叫陈西玟,是你的养母。”书燃目光垂着,看着脚边的斑马线,“她们曾就读于同一所高中,樊晓荔漂亮、外向,成绩好,是学校里最耀眼的女孩子。陈西玟家境拮据,没有好看的衣服,成绩也一般,在樊晓荔面前总显得灰头土脸,但两个人是很好的朋友。”
“高三那年,樊晓荔拿到一点奖金,约陈西玟去临近的城市爬山看日出。半路遇见暴雨,她们在山里的客栈留宿,两个人睡同一个房间。客栈老板垂涎樊晓荔的美貌,偷偷塞给陈西玟八十块钱,要她晚上别锁门。可能是贪财,也可能是嫉妒,陈西玟照做了。她趁樊晓荔睡着,打开了房门,让老板进来,然后自己躲了出去。”
信号灯由绿到红,周围渐渐聚起要过马路的行人。
书燃揉了下酸涩的眼角,手腕在这时被人握住,不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周砚浔拉到另一侧。与此同时,两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横冲直撞地从书燃身边跑过去,边跑边笑。
周砚浔皱着眉,“怎么不看路?”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关心她,保护她。
书燃有点想不通,在她面前,他真的没有任何底线么,包容一切,也原谅一切。
周砚浔垂眸看了她一会儿,手渐渐松开,“故事还没讲完吧?你说,我听。”
书燃不知为何特别想哭,她眨了下眼睛,“那晚,樊晓荔没有被侵犯,她用一支暖水瓶砸破了客栈老板的头。那个年代,一个女学生同‘强.J.’这种字眼牵扯到一起,即便是未遂,也很可怕。樊晓荔父亲早逝,孀妻弱子,好欺负,一时间流言横生,每一种说得特别脏。”
“因为是未遂,客栈老板并没有受到特别严重的惩罚,他老婆还到樊家去闹,要樊晓荔赔医药费,逼她承认自己是出来卖的,是她勾引了老板。樊晓荔的名声坏掉了,成绩也一落千丈,她没有考上大学,开始混社会、谈恋爱,稀里糊涂地结婚有孩子。陈西玟却考上很好的学校,去了更繁华的大城市。”
“你承不承认,樊晓荔的人生,有一半是陈西玟毁掉的?”
周砚浔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这些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小就知道,”书燃说,“一旦樊晓荔恋爱不顺,或者投资失败,她就会哭着讲一遍——我的睡前故事”
周砚浔深吸了口气,嘴唇抿成一线。
书燃很慢地眨了下眼睛,“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我旷课跑出去,坐在路边喝酒,你追出来,给了我一盒草莓牛奶,对我说‘别学坏’。”
周砚浔明白什么,“那天陈西玟来过学校,你认出她了,知道她就是周太太,是我妈,心情不好,才跑出去的喝酒的?”
“因为陈西玟,大学时再遇见你,我原本没打算和你有交集。”书燃视线有些飘,不知该落向何处,“但是,有一天,小严的朋友告诉我,小严被打了,有人拿条凳砸小严的脸,还往他脸上扔钱,那个人就是周絮言。”
绿灯又亮,周围人潮流动,只有他们两个静止在原地。
书燃似乎有些冷,抱了下手臂,她低着头,周砚浔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到她的声音,继续说:“我的亲人,我在乎的人,一个一个,都在被周家的人欺负,凭什么啊?”
“凭什么,你们就能拿人不当人,我咽不下这口气。”
周砚浔闭了下眼睛,之后,目光别开,“别说了。”
书燃很平静,偏偏说下去,“那天是沈伽霖的生日,我看到方孟庭的朋友圈动态,知道沈伽霖在‘E.T.’庆生,你也在,我特意赶了过去。场子大,不好找人,我在卫生间的洗手台那儿等着,想试试看能碰见谁,结果碰到了谈斯宁。”
四周车水马龙,喧闹又热闹。
许是风吹得太厉害,周砚浔的眼睛泛起了红,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下。
书燃打断他,她声音很温和,说出的每一个字却无比锋利,“最开始,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为了樊晓荔,为了严若臻,为了报仇。”
在周砚浔已经开始喜欢她的时候,为她读弈大,为她执意留在弈川,她却是为了报仇在接近他。
先动心的人注定无路可退,周砚浔从最开始就给自己摆了一步满盘皆输的棋。
即便知道真相,他也只是皱了皱眉,咽下所有情绪,“无论开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后来,你都是真的爱我,我知道。”
那一刻,书燃回忆起许多往事,相识以来,一幕一幕,像存在相簿里的旧照片,永远色彩明艳,永远鲜活。
她笑了下,喃喃:“你还敢相信我吗?相信爱情这东西是纯挚的?”
周砚浔感觉到整颗心在被揉烂,也被打碎,他点头,有些偏执地说:“我信。”
书燃笑不出来了。
她想为樊晓荔报仇,樊晓荔却说她没兴趣做一个好妈妈,让书燃不必对她有期待。
她想为严若臻讨一个公道,严若臻冷冰冰地躺在了停尸间,一生潦草结束。
周砚浔一腔深情,她接不住也放不下,她到底做了些什么。
她都在做些什么。
书燃忽然觉得头很疼,神情恍惚,明明还是红灯,她却想过马路,周砚浔连忙拉住她,手指握着她的手臂,握得很紧。
“燃燃,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周砚浔紧盯着她,“我们不提了,好不好?”
“周砚浔,”书燃眼睛微红,“为了一个想报复你的人,你究竟要妥协到什么地步?”
周砚浔喉结微颤,他说不出话,手指仍握紧书燃的手臂。
书燃眨了下眼睛,她知道哪句话他最听不得,于是故意说:“事情可以过去,但是,很难被遗忘——严若臻一条命,活生生一条命,你要我怎么忘?”
周砚浔身体僵了下,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你还是在乎严若臻。”
“你一直都更在乎他。”
第77章 温柔(结尾小修)
“严若臻”这个名字, 好像变成了某种武器,伤人又伤己。
书燃鼻尖酸得像患了重感冒,她背对周砚浔, 脸颊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
周砚浔一直在看她, 看她背影笔直,又薄又瘦,很精致的纤细感,看见风吹着她束在脑后的黑色长发,露出一截修长细腻的脖颈。
怎么看都喜欢。
他是真的喜欢她。
“燃燃,”周砚浔声音很轻,“我知道你喜欢我, 我相信你是真的喜欢我,同时,你也很在乎严若臻。”
书燃咬着唇, 视线凝固似的定格在信号灯上。
“我很想知道,”周砚浔看着天边渐渐升起的暮色,声音放得更轻,“在你心里, 究竟是对我的喜欢多一些,还是对严若臻的在乎多一些?”
书燃没做声,垂在身侧的手指却握紧。
一个倒计时结束,又一个。
过了将近两分钟,书燃意识到什么,回过头。
身后的位置空了。
他走了。
没等到答案, 或者说,不敢去要一个答案。
旁边站着几个刚放学的高中生, 活泼可爱,互相勾着手臂,小声聊天。
“那个男生真帅啊,拍下来挂匿名墙,评论一定会爆!”
“他是不是哭了呀?眼睛全红了。”
“看错了吧,帅哥都被宠坏了,没有心,怎么会哭呢!更何况,谁有那种本事能把那么好看的人弄哭!”
……
那天之后,书燃再没见过周砚浔,人和车都消失在了荷叶巷,不知道是不是回了弈川。有时候打开微信,看到置顶的那个头像,她先是会怔愣,然后漫无边际地发呆,再回神时,大半天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了无痕迹。
要处理叶扶南的后事,书燃辞了补习班的兼职,这阵子一直宅在家里。不出门,整个人却瘦得更厉害,裴裴问她早饭和中饭吃了什么,书燃眨了下眼睛,摇头说不记得了。
裴裴皱眉,“不记得,还是根本就没吃?”
书燃继续摇头,她是真的想不起来。
裴裴叫了份外卖,书燃闻到饭菜的味道,没觉得饿,反而有些难受,抗拒进食。她勉强咽了几口白粥,将从律师那里听来的与小严有关的事,告诉了裴裴。
宋裴裴听着,慢慢红了眼睛,咬牙说:“一群畜生!”
书燃抽了张纸巾递过去,她下巴尖尖的,看上去没什么精神,眼睛也不像从前那样明亮。
裴裴离她近一点,抱住她,“想哭的话别忍着,我陪你。”
书燃笑了下,握着裴裴的手,“哭不动了,我实在没那个力气。”
“接下来,”裴裴又难过又茫然,看着空落落的小院,“我们该做什么呢?”
“去接小严,”书燃很慢地说,“我要带他回家。”
*
严若臻很听书燃的话,离开弈川后,他去了深市,住的也是书燃帮他租的小房子。他的遗物里有出租屋的钥匙,书燃推门进去,阳光落进来,一束束光柱,飘着一点细小的浮沉颗粒,书燃不由一阵恍惚。
租房子的时候,书燃跟中介是用微信沟通的,她只看过中介拍的视频和照片,真正走进来才发现,房子真的很小,装修也旧,但是,打扫得很干净。
床单平整,沙发里有靠枕,几只喝水的杯子排在桌面上,像沉默的小士兵,等待着主人归来。
它们的主人却再也回不来。
书燃指甲抠着掌心,压住所有情绪。
裴裴是跟书燃一道来的,她环视四周,眼睛有些湿,小声说:“无论走到哪儿,小严都那么爱干净。”
书燃没说话。
她是在衣柜的底层发现那个小箱子的,盖子打开,里面装着些不起眼的小玩意,每一样都很旧——
一本笔记、一支铅笔、一块手帕,还有糖纸。
裴裴疑惑,“这是小严的吗?还是前任房客忘记带走……”
“是小严的,”书燃抱着那个箱子,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这些东西,我都认得。”
本子和笔,是书燃送给严若臻的。
当时小哑巴还很小,不会说话,无法表达,书燃给了他一个本子一支笔,让他把想说的写下来,或者,画下来。
也是在这个本子上,小书燃握着小严若臻的手,一笔一画,教他写自己的名字——
若臻。严若臻。
一页页的横格纸,从歪扭到工整的字迹。
书燃慢慢翻看着,忽然顿了下,本子的最后几页,写得全是——
燃燃。燃燃。
字迹和墨水的颜色都很新,应该是近期写下的。严若臻一个人在深市,举目无亲,反复念着她的名字,寻求一点微弱的温暖。
绣着花边的白手帕,书燃用它帮严若臻擦过伤口处的灰尘,书燃送他的生日贺卡,书燃给他的艾草香囊,端午节的时候,小孩子都要带这个。书燃折的彩色小星星,她随手拿了几颗给他,严若臻视若珍宝。
还有,那张糖纸,书燃小时候最喜欢这种糖,她送给严若臻的第一颗糖。
这些东西,这么多年,他一直保存着,从赫安到弈川,又从弈川到深市。
吃得好不好,有没有地方住,能不能赚到更多的钱,严若臻都不太在意。只要这个小箱子在身边,世界就是晴朗的,会有春天,会有山花遍野。
看着那些东西,裴裴的眼泪又掉出来,书燃不说话,也哭不出来,只是很用力地咬唇,咬到沁出血色。她忽然想到什么,拿出手机找小呆明的号码。对面很快接通,哑着嗓子叫了声小燃姐。
书燃立即问:“你知道小严为什么要回弈川吗?”
他明明已经走了,何必……
“严哥说他不习惯,”提起严若臻,小呆明声音里带了哭腔,“总想回来看一看。”
不习惯——
不习惯离燃燃太远,不习惯和她生活在不同的城市,就偷偷跑回来,偷偷看一看,不让她知道。
书燃轻轻呼吸着,觉得心口特别闷。
小呆明又说:“去年除夕,严哥回过赫安。当时,我给了他一盒糖,他说那是你喜欢的,要带回去送给你。后来,不知怎么的,那盒糖又被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我猜你可能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书燃听着,下意识地摇头,“我的确不知道。”
严若臻的感情太内敛,全藏在心里,拿都不敢拿出来,却为此献出了一生。
电话挂断后,房间里静得有些压抑,裴裴觉得她眼睛都要哭瞎了,不敢想象书燃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
裴裴抱住她,下巴抵在书燃肩膀那儿,“燃燃,你哭出来,好不好?”
书燃依旧摇头,目光有些怔,定定地看着空气里的某一处,低声说:“我不是不想哭,是真的哭不出来。”
原来心力交瘁,就是这种滋味啊。
裴裴鼻音很重,小声问:“燃燃,你恨他们吗?”
书燃睫毛颤了下,手指紧紧抓着那只小箱子,“我恨啊,当然恨。可是,有一个人,我怎么都恨不起来。”
“我知道他是真的尽力了,爱我,保护我,连骨头都被打断过,多疼啊。”书燃睫毛颤得厉害,呼吸也沉,“越是不能恨我越愧疚,那么好的小严,我对不起小严……”
夏日的阳光,透过窗子落进来,书燃看过去,声音逐渐哽咽,“我最难受的地方就是我恨不起来,对周砚浔,我怎么都恨不起来。”
“我故意说很难听的话,告诉他是陈西玟害了樊晓荔,跟他讲我是为了报复才接近他,拼命把这段感情变得不堪……”
“不管用,统统不管用,我还是爱他。裴裴,你教教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明知道不该去爱了,可感情根本不受控制。
看到他,还是心动,还是心软,丁点儿恨意都没有,只想抱抱他,想和他在一起。
爱他的同时,愧疚感又沉甸甸地压在那儿,让人透不过气。
谁能救救她,她快要垮了,快要撑不下去。
“裴裴,我好像坏掉了,”书燃抓着裴裴的手,指尖冰一样冷,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能睡觉,也吃不下东西,提不起力气去做任何事。我觉得浑身都痛,又说不清究竟哪里痛。”
阳光很暖,书燃唇色苍白,她声音那么难过,眼睛却是干涸的,一滴眼泪都没有。
裴裴摸了摸书燃的头发,手指贴着她泛红的眼尾,“离开这里吧,燃燃,换个地方,有个新开始。过去的事,开心的不开心的,全都忘了吧。”
*
严若臻的户籍在赫安,最终,他也葬在这里,没有追悼会,也没有告别式。书燃用严若臻剩下的积蓄买了处墓地,位置在叶扶南旁边。
那处墓园价格偏高,风景也好,树木枝叶水绿,花草繁茂。
墓碑上的照片也是书燃选的,严若臻穿衬衫,发色漆黑,鼻梁很高,轮廓清秀而干净,特别好看。
他在笑,书燃也笑了下,轻声说:“外婆就交给你了,要帮我照顾她。外婆怕冷,又爱美,提醒她多加衣服。你要少喝酒,别抽烟,平时多笑笑,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风吹着,不知名的小野花摇摇晃晃。
小呆明说想来看看严哥,书燃发了个地址给他。
下葬的时候,小呆明一直在哭,哭得发抖,眼睛通红一片。
书燃递了张纸巾给他,小呆明看她一眼,突然很用力将她挥开。
“书燃,你有心吗?严若臻死了,再也回不来,你居然哭都不哭!”小呆明脸上一片湿润,手指捂着眼睛,“你对他,绝情到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吗?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喜欢你……”
书燃没办法也必要向一个外人解释她的心境,她将一束百合放在严若臻的墓前,手指摸了摸碑上的刻字,摸过那些字的每一处笔划,之后,转身离开。
*
假期很快结束,书燃又回到了弈川。她并没见到周砚浔,也没和他联系过,去主任办公室递交材料时,偶然听人说起,周砚浔从请假变成了休学。
他休学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周家把周絮言的事彻底瞒了过去,没有一家媒体做过报道。外人提起盛原,只知道继承人叫周砚浔,鲜少有人知道周絮言,就好像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书燃听谈斯宁说,周淮深的夫人生了场重病,精神状态奇差,被送到了一处私人经营的康复中心。名为治疗,实为软禁,防止她在外人面前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影响到盛原和周家的声望。
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但是,在周淮深这种人面前,天大的恩情也比不过切实的利益,真金白银才是最可靠的。
“这阵子,周砚浔的心思都用在了窦信尧的案子上,什么都顾不得了。”谈斯宁说,“他铆足了劲儿要让那个畜生被重判,还严若臻一个公道。”
书燃在做一道货币理论的论述题,闻言,写字的动作顿了顿,她将耗光墨水的签字笔扔进垃圾桶,换了支新的,继续去写。
谈斯宁看着她,试探着开口,“燃燃,你别怪他,他尽力了。”
书燃垂眸,看着手上的题目,睫毛很轻地颤了下,但是,一直没有说话。
她不怪周砚浔,从未怪过他,她是在跟自己较劲,想不开,也过不去。愧疚的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叫她喘不过气。
有一天深夜,书燃睡不着,站在阳台上吹风,突然收到唐梓玥发来的消息。
唐梓玥说窦信尧出事了,要坐牢,可能十几年都出不来。窦叔叔愁得头发全白了,妈妈整天在哭,她很害怕,问书燃她该怎么办。
长长的几条文字消息,书燃慢慢看完,之后将聊天框清空,没有回复。
时间越走越快,季节更迭,“CFA大赛”亚太区赛程即将拉开帷幕,书燃告诉苏湛铭,她退赛了。
苏湛铭有些意外,问她为什么。
书燃看着咖啡厅外的日光和行人,轻声说:“我要出国了。”
叶扶南留下的钱,足够支付两年的留学费用,余下的,就要靠她自己想办法了。
苏湛铭沉默了瞬,“周砚浔知道吗?”
书燃摇头,“我们好几个月没联系了。”
苏湛铭笑了下,“我很欣赏你的洒脱。”
书燃淡淡的,“你说错词了,我这种人,应该用‘薄情寡义’来形容。”
说完这句,她起身离开。
秋日天空旷远,风很舒服,不冷不热。街道上都是附近几所学校的学生,勾着手臂,说说笑笑,书燃看着他们,不知怎么的,眼睛忽然就湿了。
*
最近有几场考试,书燃忙着背题,整日早出晚归。这天她一直到耗到图书馆闭馆,才从自习室出来,回宿舍时,绕路去了趟校外的便利店。
书燃从热饮柜里拿了盒牛奶,身后响起“欢迎光临”的机械音,她没在意,走到柜台那儿,正要付款,鼻尖忽然嗅到熟悉的气息。
几个月没见,周砚浔瘦得显出了一种锋利感,看上去气势十足,莫名震慑。值夜班的店员一边扫码收银,一边用余光偷瞄他,眼睛里滑过惊艳的痕迹。
店内临窗的地方有一块休息区,书燃走过去,在周砚浔对面坐下。柜架间偶尔有客人经过,若有若无的目光,都在看周砚浔。
周砚浔一向不在意那些,他只盯着书燃,平淡的语调:“你要走了?”
书燃手指拨弄着牛奶盒,慢慢点头,“是。”
周砚浔大概熬夜熬得很凶,眼睛里全是红血丝,“那我呢?你还要不要?”
书燃垂着眸,不看他,很轻地说:“周砚浔,你会有很好的未来。”
潜台词是,有没有我,你都会过得很好,所以,不必执着。
时间好像变得很慢,一切声音都模糊。
周砚浔笑了声,空洞又苍白的那种笑,他眼睛的颜色过于黑,好像压抑着什么,一瞬不瞬地盯着书燃——
“你是不是很后悔,后悔遇见我?”周砚浔语气不急不缓,“如果没有我,严若臻不会死,你也不会遇见周絮言那个疯子。所有厄运,都是我带给你的,对吗?”
书燃拨弄牛奶盒的那个动作,在这一瞬停下来。
她明明想要摇头,却违背心意,含混的,言不由衷地说:“也许吧。”
空气越发紧绷,外头天色暗成一团,大概要下雨。
周砚浔看着她,长久地看着,忽然说:“周絮言恨的是我,该死的那个人也是我,严若臻是无辜的——你有这样想过,对吗?”
书燃小巧的鼻尖忽然泛红,她握紧手指,努力控制着,不去看他。
周砚浔靠着椅背,微微仰头,侧脸苍白,看上去落寞又悲凉,很轻地叹了句,“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死的人不是周砚浔……”
书燃觉得心口闷痛,她待不下去,拿了东西起身离开,擦肩而过时,手腕忽然被握住。
周砚浔坐在那儿,目光看着前方,手指抓着书燃的腕,力道极重,要把骨骼捏碎似的。
书燃觉得疼,却咬着唇不肯出声,僵持间,她听到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
“别走,别离开我。”
书燃睫毛轻颤,心口全是酸涩的味道。
那道声音又说——
“燃燃,留下来,求你了……”
眼泪落下的前一秒,书燃有些凶狠地摆脱了周砚浔的桎梏,头也不回地从店里出去,快步离开。
*
出国那日天气很糟,下着雨,风声沁凉。书燃在长裙外搭了条披肩,布料细软,显得身形婀娜,温婉又秀气。
裴裴和赵澜羽都想来送机,书燃拒绝了,这阵子她经历过太多离别,不想再听任何道别的话。
坐在椅子上候机时,一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到书燃面前,轻声问:“您是书燃书小姐吗?”
书燃愣了下,点头说我是。
工作人员拿出一个兔子挂件,很可爱也很普通的一款,“周先生让我把这个转交您。”
这个小挂件——
那天体育馆偶遇,他捡了她掉落的平安扣,耍赖不肯还,她用这个兔子跟他换。
那时候,他很坏,故意说,给男人送可爱的小玩意儿,是件很危险的事,懂吗?
她嘴上不肯承认,实际上,心跳已经为他变得又乱又烫。
时间匆匆忙忙,转眼已经过去那么久。
“周先生还让我问您一句——”
工作人员也是个女孩子,很年轻,有些脸红,声音也低了些——
“燃燃,能不能留下?”
强烈的酸楚透胸而过,书燃没接那个递到她面前的小挂件,也没回答工作人员的话,拿着随身携带的东西,匆匆登上了飞机。
轰鸣响过,机身直入云霄。
书燃俯瞰着逐渐远去的地面,紧紧咬唇,不肯露出一丝哭腔。
无人知道,她口袋里藏着一枚手绳,纯黑的结绳上似乎还留有某人的体温,那份温度,让她怀念,也让她心安。
书燃同样不知道,她离开的那一天,养在衡古的几条龙睛金鱼全都死了。
保洁一脸愧疚,不住地跟周砚浔道歉:“对不起啊周先生,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就……”
周砚浔太久没有好好休息过,神色颓唐又疲惫,他挥手,让保洁出去。
偌大的房子,安静下来,空空荡荡,能听见外头的风雨声。
周砚浔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影子落在地面上,被拉长,一条孤零零的黑色的线——
他求过也哄过,怎么样都没用,她还是走了,把他一个人丢下。
结束了,都结束了。
他珍惜的,他深爱的,他挽留的,统统不见了。
耳边全是杂音,脑袋里嗡嗡作响,说不清的焦躁,亢奋着,也阴郁着。周砚浔觉得难受,心口痛得像是要裂开,他抓着矮几的边沿,猛地用力一扯,摆在上头的玻璃鱼缸应声跌落,摔得粉碎。
碎片四溅,有一些划伤他的脚踝,漫出血色。他好像没了感觉,垂眸看了会儿,心跳很空,了无意趣。
窗外风雨不停,潮湿又凌乱的夜。
周砚浔慢慢俯身,从碎片中捡起最锋利也最剔透的一块,绕在指间把玩。他手指很长,骨形精致,冷白的皮肤犹如霜雪。
衣帽间亮着灯,温温的暖黄色,他走进去,在小沙发上坐下。
整个人很累,但是,睡不着,太阳穴跳痛明显。周砚浔倚着靠背,仰头望向天花板,许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轻笑一声——
“书燃。”
“严若臻一条命,我还给你。”
玻璃碎片横搁在手腕上。
边角锋利,映着流光,如同落了颗星。
很美。
第78章 温柔
书燃离开弈川是在秋天, 再回来,已是入夏的季节,阳光很烈, 微风裹挟热气缠绕皮肤,摆脱不掉的湿腻感。
这次回国, 书燃是受时尚刊物《Charm》的邀请,为女明星虞亦量身定制一套主题写真。拍摄完成后,艺人经纪做东,请工作人员吃饭泡吧,书燃推脱不掉,一道去了。
五年过去,景云路依旧是弈川市的潮流腹地, 夜店成堆。当年最火爆的“E.T.”换了老板和投资人,改名叫“Jovi”。后现代的太空式装潢,力压一众竞争者, 独树一帜,热度不但不减,甚至比当年还要红火几分。
那位艺人经纪定在的包厢就在Jovi。
舞池里,爆闪灯光线刺目, DJ打碟,电音隆隆作响,男男女女高举手臂疯狂摇摆。
书燃接了搭讪路人递来的烟,拆了一根拿在手上。烟雾机释放出大量白烟,灯光穿透那些,落过来, 在她身上,裙摆仿佛浴火燃烧, 流光耀眼。
从长相和气质上看,书燃并不是妩媚的那一类,她偏清秀,眉眼干净。但是,五年时光,以及时尚摄影这份工作,不可避免地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就像给雪白的蝉翼纱抹上一笔鎏金色,清纯之中融入些许娇艳,丝丝缕缕,似有如无。
光怪陆离的世界,她穿一条黑裙子,露背,脖颈处有碎钻拼成的系带,肩膀很薄,精致的纤细感,胸口一道软而丰盈的弧线。向下,小腹平顺,双腿光洁笔直,高跟鞋衬得身量修长,腰线窄而紧致。
又欲又温柔的感觉,眼波浅浅一转,就能勾动心跳。周围不晓得有多少人在看她,目光里意味分明,跃跃欲试地想要讨一个联系方式。
书燃不是没感觉,只是没兴趣理会。可能是酒精氲得上头,她默念着某个人的名字,脑海中无端闪过几帧从前。
就在那一瞬,一盒尼古丁咀嚼胶从天而降,擦着书燃的手臂落在吧台上。
这东西又叫戒烟糖。
书燃微怔,心脏莫名跳了下。
酒保一手拿着雪克壶,一手悄悄指了个方向,示意她往上看。
二楼栏杆后,光线暗淡,层层叠叠的人影互相纠缠着。有人勾肩搭背,有人在接吻,还有人咬碎烟嘴处的爆珠,水蜜桃的味道弥漫开。
四目相对的瞬间,书燃一眼就认出来——
她怎么可能认不出呢。
即便隔了五年时光,他的一切对她来说从不陌生——
黑衣黑发,他一贯的模样,身量好像比以前更高,肩线挺拔,脊背笔直,气场强势得超脱了年龄。他一只手搁在裤兜里,另一只手端了杯酒,细细的素圈戒指映着流光。
冰块在杯底碰撞,逐渐消融,他仰头一口饮尽头,喉结随之凸显,脖颈拉出一道漂亮的线。打火机“嚓”的一声——有人给他递烟,他接了,烟草燃烧,雾气由唇边蔓至周身。
暧昧的光线下,唯他耀眼得别具一格。
频闪灯在这时映亮他的脸,眉眼凉薄,厌世一般。不过一两秒,快到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眸光与神色,他又消失,绕过那些试图同他搭讪的女孩子,走向光线更暗的地方。
他停留过的位置——
一只酒杯,沉着冰块和烟蒂的杯子,被他留在下,险临临地搁在护栏的横杆上。
电音在响,鼓点震动空气,周遭明明一片喧闹,书燃的世界却像被消了音,悄无声息。
说好了要戒烟,要活到一百岁,又当着她的面重新捡起来——
他故意的吧!
书燃站不稳似的,伸手在台面上撑了下,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酒保挑眉道:“不去交个朋友吗?多好的机会!”
书燃眸光微动,“你认识他?”
“这话说得,”酒保笑了,“盛原周总、弈川第一财神,有钱有貌有身段,谁不认识!”
书燃觉得喉咙发干,朝酒保要了杯冰水,小口吞咽着。
她知道自己不该过问,偏偏忍不住,缓声说:“他常来?”
“来倒是不常来,”酒保挺喜欢跟漂亮姑娘聊天,有问有答,“不过,这位有个习惯——连续五年,每年都会在这儿办一场生日会,包场,请一大堆朋友,有做生意的有拍戏唱歌的,特别热闹。舞池周围的电子背景板全部打出同一排数字——102516,光线开得亮些,视觉效果挺酷。”
书燃呛了下,眼睛无意识地睁大,“什么?”
“周少每办一次生日会,这排数字就会在我朋友圈里刷一次屏。”酒保嚼着口香糖,“不管能不能混进周少的局,都跟风发文案——102516。上学的时候,我背圆周率都没背得这么熟,做梦都忘不了。”
这会儿,配合着DJ的热场节奏,周围的电子屏正在播放3D动画。
书燃看着,听着,喃喃:“他为什么要这样?”
酒保没听清,以为书燃是在问这串数字的含义,给她解释,“1025是周少生日,天蝎座。后面那个‘16’是什么意思,我就不太清楚了。据说,跟他前女友有关系,两人分手分的不体面,他心里一直堵着一口气。”
“都是些小道消息,随便听听吧,”酒保笑了声,“这世道啊,人心不古,既没有浪子回头,更不会有浪子真心。”
书燃有些回不过神,脱口而出:“他不是浪子。”
酒保顿了下,奇怪地看她一眼。
一杯冰水喝空,打发走几个来搭讪的男客人,书燃闭着眼睛,缓缓呼出口气。
酒保伸手到她面前敲了下,又瞥一眼旁边的小盒子,低声提醒:“我在‘Jovi’混了快三年,从没见过那位对谁主动,机不可失,认识认识呗。”
书燃没接茬,靠着仅存的薄弱意识,她拿起那盒戒烟糖,以及随身携带的小手包,推门走了出去。
*
“Jovi”热度高,门口豪车成排,进进出出的,都漂亮的年轻面孔。
书燃站在街边,吹着风,拿出手机给做东的那位艺人经纪发了条消息,说她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了,有时间再聚。
消息发完,书燃手指挪动,点了几下,界面切换,露出另一个账号。
那个账号,页面清理得很干净,只剩一个置顶的头像和名字——
X.
书燃睫毛微微一滞。
出国之前,好像有某种默契,又好像在刻意回避,书燃跟周砚浔都没有提过一句分手,彼此的联系方式也留了下来。
后来,书燃注册了新账号,新旧朋友、工作相关,都移到了另一边,连裴裴都以为书燃已经弃用了旧账号,实际上,她还留着。
与那个人发过的消息,每一条,也都保存着。
刚出去的时候,日子并不好过,时差、饮食、语言习惯,处处都不适应。有一段时间,书燃什么都做不了,整日躺在床上盯着那个名字发呆,手指缓慢地敲击屏幕,输入一条又一条长长的文字消息,再逐一删除,直到电量耗尽,自动关机。
那段日子真的很苦,好在都过去了。
周砚浔应该也换了联系方式,五年里,他的旧账号再没更新过任何动态,头像和背景图也毫无变化,像是一栋被遗弃的旧屋子,院落内外,荒草丛生。
书燃看了会儿,心跳莫名沉重。她关掉微信,切换到叫车软件,系统提示前面排了十多位,预计要等上半个多小时——
景云路这边的交通,实在让人头疼。
正犯愁,微信新账号上有消息跳出来,一个拿自拍当头像的人问书燃聚会结束没有,他这会儿有时间,可以过去接她。
书燃指腹拨了拨机身侧边的静音键,有些犹豫。就在这时,她意识到什么,侧头看过去,心跳怦地一下——
周砚浔。
他背倚着墙,指尖有烟,雾气被风吹着,四散飘动。
书燃嗅到些味道,不舒服地皱眉,周砚浔的视线刚好在这时落过来。
他神色又淡又倦,眸光也冷,缓慢地,由上而下地打量她,看到她风情摇曳的黑色裙子,也看到裙摆下白到晃眼的纤细小腿,之后,目光又回到她脸上。
长久地注视,冷意森森。
书燃脊背紧绷着,手心不由自主地汗湿。
她正要说什么,就听见那道熟悉的嗓音——
“书燃,我以为你没胆子再见我。”
第79章 温柔(小修)
周砚浔一句话, 冷冷淡淡,甚至不需要有太多表情,就足以将书燃打碎。她僵立着, 心底薄凉一片,双脚好像粘在了地面上, 动弹不得。
风吹过来,书燃裙摆流动,发梢也轻轻荡着,散出柔软的暖香气。明明不冷,她却抱了下手臂,眸光低垂的模样,显出分外清秀。
周砚浔的喉结在这时滚动了下。
五年前她已经足够漂亮, 时间悄然过去,并未洗去她的清纯,反而在纯洁的质感里增添了一抹娇娆, 像玻璃纸包裹的白栀子,每一片花瓣都香得诱人。
心跳不受控制地为她发生着变化,周砚浔对这种变化有种说不清的厌烦,他弹一下烟灰, 嗤笑,“连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说了吗?”
书燃不看他,手臂抱着自己,低声道:“别抽烟。”
“我之前戒烟,是想为一个人活到一百岁,”星火燃着, 烟灰掉落,周砚浔仰头看向被霓虹覆盖的城市夜空, “可是,那个人没能陪我走到最后,在半途,她就不要我了,抽不抽烟,又有什么要紧。”
书燃手指不自然地僵,嘴唇用力抿着。
“走都走了,外面天大地大,”雾气缭绕,衬得周砚浔的嗓音沙哑,他缓缓说,“还回来干什么?”
书燃手指越收越紧,不知是不是风吹得太厉害,显得她眼眶有些红。
她想到什么,打起精神,温温柔柔的样子,叫他的名字,“周砚浔,你希望我回来吗?”
周砚浔手指微颤,目光移过来,近乎冷峻地盯着她,“你……”
话没说完,被另一道男声截断——
“书燃,打你电话怎么不接?害我找了好半天!”
书燃侧头去看,下意识地叫出对方的名字,“陈景驰。”
夏夜空气湿热,陈景驰穿了条工装长裤,配宽松的半袖白T,头戴式耳机挂在脖子上。手臂处衣袖截断的地方,露出一抹深黑的部落刺青,再加上一米八七的身高,清清爽爽。
景云路这边年轻人多,两三个打扮精致的女生走过去,看一眼周砚浔再看一眼陈景驰,笑着说了句:“今天什么日子啊,帅哥扎堆了!”
周砚浔的目光也在陈景驰身上,之前,他从未见过陈景驰,并不知道书燃身边还有这样一位朋友。他眼眸半眯了下,神色变得晦暗,身形也不由自主地站直。
陈景驰却是认识周砚浔的,还知道她曾是书燃的男朋友。
他先对周砚浔笑了下,笑得礼貌又温和,之后,垂眸去看书燃,声音里带了几分哄人的味道:“我发消息给你,你没回我,我估计着聚会也该结束了,就直接过来了。这附近一向不好打车,你傻乎乎地用叫车软件排队,搞不好要等到后半夜。”
书燃没想到陈景驰会突然出现,有些怔。
陈景驰余光瞄着周砚浔的反应,迟疑两秒,伸手握住了书燃的腕。
周砚浔立即皱眉,眼神更暗,拿烟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烟身。
书燃也是一愣,抬眸看过去。
陈景驰微微笑着,“先上车吧,外面热。”
书燃来不及反应,就被陈景驰带着往停车的地方走,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一声——
“书燃,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声音很哑,听上去有些揪心。
一声汽车鸣笛恰巧在这时响起,掩盖诸多杂音。书燃也搞不清,那句话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她喝了太多酒,诱发出幻觉。
陈景驰打开副驾的门,护着书燃上车。车门合拢的间隙,他半回身,又朝周砚浔看了眼,很轻地笑了下。
周砚浔冷冷地看着他们,动作发狠,将烟头按灭在墙上手指有明显的颤抖。
他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沈伽霖的电话在这时打进来。
这小子大四那年被家里人送出去留学镀金,现在还在苦兮兮地啃学位,人虽然漂洋过海,国内的社交圈却没断,狐朋狗友一大堆。
刷朋友圈时,沈伽霖看到有个朋友说预约到了风格很棒的摄影师,他一时好奇,评论了句是谁是谁,对方回他——书燃,给珠宝品牌“FIRE”拍季节限定的那位,镜头语言超细腻。
沈伽霖眼睛都睁大了。
仗着关系好,他不仅搞到了拍摄的行程安排,还知道艺人经纪做东,今晚在“Jovi”有个局,于是,立即将消息转给了周砚浔。
弈川天色黑透,英国还是下午,沈伽霖精力充沛,声音热热闹闹地传过来——
“浔哥,你见到她了吗?有没有打个招呼,说句话什么的?”
周砚浔没做声,直接将通话挂断。页面自动跳转到主屏幕,他手指滑了滑,点开相册,看到一张照片——
人来人往的机场,光线浮沉不清,一抹纤细的影子站在“溪汀华府”的广告屏前,静静地看着,怔愣着,像是在回忆什么。
那天周砚浔出差回来,飞机落地,隔着半个通道,与她遥遥相遇。他以为自己看错,僵立许久,直到助理轻声提醒,一小时后还有一场视讯会议,他才找回神志。
指腹贴着屏幕上的人影摩擦了下,周砚浔自嘲地笑了声——
城市那么大,又那么忙碌,能有一次巧遇,已经是天大的缘分,余下的,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人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他,恒久地留在原地,像一块刻痕斑驳的旧石碑。
*
陈景驰停车的时候,书燃还沉浸在与周砚浔重逢的那个情境里,有些回不过神,她侧脸雪白,安安静静的,带一点倦,看上去有些柔弱。
安静了一路,陈景驰这时开口,“你还是喜欢他?”
书燃睫毛颤了下,没出声。
陈景驰舌尖抵了腮,故意说:“在法国陪了你五年的那个人,是我陈景驰,不是他——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书燃微微偏头,看过去,语气和眼神都有些倔,“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喜欢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任何时间——你不会也忘了吧?”
陈景驰眼尾挑了下,有些玩味地凑近她,“怎么办,我就是喜欢你不喜欢我的那种样子。要不,你换一下策略,装成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也许,我就没兴趣缠着你了。”
书燃不想与他啰嗦,拿起手包,准备开门。
陈景驰忽然叫她一声,似笑非笑的,“你把周砚浔丢在国内,整整五年,不闻不问。你猜,他现在会有多恨你?”
书燃脊背一僵,下车的那个动作变得快了些。
上楼后用指纹识别打开门锁,房子里静悄悄的。书燃连换衣服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半蜷着躺在沙发上。
落地灯光线细腻,软软地铺下来,落在书燃的肩膀和脊背处,皮肤镀了釉质似的,光洁无瑕。
陈景驰的那番话,勾起书燃太多回忆。鲜少有人知道,出国前,她的状态就已经很糟,抑郁、厌食、睡眠障碍,体重明显下降、发冷畏寒。
出国后,病症堆积,无亲无故,再加上语言交流又不算顺畅,书燃连日常生活都勉强应付,遑论兼顾学业。她不得不暂时休息,把自己关在十八平的小公寓里,浑浑噩噩,不分昼夜。
冰箱里屯的食物和纯净水统统耗光,她才出一次门,逛一逛附近的超市。排队结账的时候,不晓得从哪里传来一道声音,喊着——
“Joe!”
Joe——
听起来那么像——
周。
书燃立即回头,寻找着,可周围来来往往,全是陌生的异国面孔,没有半分她熟悉的景色。
就在那一秒,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书燃连忙用手背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完。
身边有许多待结账的顾客,她怕妨碍别人工作,拎着购物篮往空旷的地方走了走,倚靠着墙壁缓缓蹲下。
她觉得心口很闷,哪哪都疼,太阳穴突突跳动。超市员工发现她的异样,过来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书燃哽咽得说不出话。
狼狈之际,耳畔响起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
“嘿,小姑娘,你失恋了吗?看上去似乎不太好。”
有人在书燃面前半蹲下,递了张纸巾到她手边。
书燃抱着膝盖稍稍抬头,泪眼迷蒙,好一会儿,她才认出来,“陈景驰。”
他乡遇故知,算得上一件幸运事。陈景驰送书燃回家,还亲自下厨,用小公寓里的简易厨具为书燃做了顿中餐。
吃饭的时候,陈景驰难得正经,和书燃聊了许久。那时候书燃才知道,陈景驰出生自演艺世家,母亲是口碑极佳的著名女演员。
近段时间,陈景驰遭遇瓶颈,拍不出让自己满意的摄影作品,索性报了个学校,出国进修。陈景驰没问书燃为什么会出国,也没问她为什么要哭,聪明人最懂察言观色,他给书燃留足了空间,让她自我疗愈。
认识陈景驰后,这个闲不住的家伙时常带书燃出去,爬山、露营、晒太阳,书燃逐渐从淤泥般晦暗的生活中挣脱出来。她预约了心理医生,开始服药,接受治疗,学习专业课的同时,也玩起了摄影。
起先只是爱好,当个消遣,后来,她拍摄的一套“季节与猫”的作品,不仅拿了奖,被博主搬运到国内的社交平,还上过热搜。
看客都说,从她的镜头语言中,能感受到一种温柔,一种很细腻的缱绻情怀。
陈景驰笑着说,她青出于蓝。
他不是没跟她表白过,在日落前的海滩。
晚风习习,空气湿潮,书燃长发飞扬着,裙摆也在肆意舞动。她脱了高跟鞋,拎在手上,手指莹润洁白,单薄的肩背上能看到蝴蝶骨的痕迹,犹如振翅。
陈景驰落后一步,从稍远的地方看她,忍不住打开手机镜头。
书燃在这一刻回眸,看向他,瞳仁清澈得像落了雪,黑发妆点她小巧的脸庞,天生丽质的感觉尤为鲜明。
“别拍我,”她说,“不然,砸你手机。”
陈景驰耸肩,双手搁在口袋里,“为什么?”
“因为我没跟他提过分手,算得上非单身,”书燃拢着头发,唇色甜润得像果冻,“你这样做,容易误会。”
这个理由可真棒,把陈景驰想说的话一次性全给堵死了。
他笑起来,挑着眉,“这么绝,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书燃手背搭在额前,看着不断漫上沙滩的浪潮,“我心里有人,他住在那里,霸占着,让我再容不下其他。”
陈景驰忍不住刻薄,“既然这么喜欢他,为什么还要分开?一个人跑到国外哭鼻子,有劲没劲。”
书燃腕上带着一支双圈款的黑色手绳,看着像男款,与她的衣着并不相配。
她停下脚步,任由海风吹乱长发,低声道:“为什么分开,与你不相干,你只要知道,我还爱他,就够了。”
*
就着往事,书燃居然在沙发上睡着,醒来时,室内室外皆是一片乌沉,拿过手机看时间——凌晨三点十五分。
万籁俱寂。
书燃脱掉裙子,去洗了个澡,出来时,头发没干透,湿润地披在背上。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在这时亮了下,有新消息,书燃低头去看。
是那个运营美妆账号的网红Claire,追问书燃到底什么时候有时间,帮她拍套商用的广告片。
书燃刚回国,人脉未及铺展,社交有限。这种时候,需要接一些事儿多钱少的友情项目,刷一刷好感度,为长久发展埋基础。
因此,书燃没拒绝,就着商拍的话题,跟Claire聊了聊细节。
Claire接的是个泳衣广告,金主给的价码够高,她特意找了家口碑很棒的花园酒店,开了个带泳池的套房,以求成片的效果足够惊艳。
酒店的地址发过来,书燃喝了口水,一眼看过去,有点无奈地回复对方——
书燃:【弈川市能找出一家不在盛原旗下的高级酒店吗?】
这家花园酒店,跟“溪汀华府”一样,都归属于盛原集团。
Claire听得直笑,边笑边说:“宝贝,你是不是还没见过那位盛原周总?我跟他私交还不错啦,有机会可以帮你引荐哦。对方真的超有魅力,帅死了!”
听话听音,借着这点口头人情,书燃给Claire免了一些商拍的费用,算她“闺蜜价”。那句私交不错,却让书燃莫名梗了下,不太舒服。
第80章 温柔
Claire语气甜糯, 叫人甜心宝贝时,丝毫不显得肉麻,反而有种自来熟地亲近感。无眠深夜, 跟这样的女孩子聊聊天,是件很放松的事。
书燃打开电脑, 放在床上,一面处理工作邮件,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跟Claire闲聊。
聊到一半,Claire突然发来一张截图,书燃随手意点开,不等她看清内容,单是姓名栏的备注, 就让她眼睛猛地睁大,险些将喝水的杯子打翻——
【盛原集团-周砚浔】
页面上,绿色对话框明显要多于白色, Claire主动发消息过去,语气轻松,她一贯的活泼风格。
Claire:【周总生意越做越大啦,我约的摄影师, 才刚回国不久,都说弈川找不出一家不在盛原旗下的高级酒店,龙头老大当之无愧哦!】
底下还有一个很可爱的小狗表情包。
消息是快四点时发过去的,凌晨时分,周砚浔也不知是一觉睡醒,还是根本没休息过, 隔了将近二十分钟,他回复一句——
周砚浔:【哪位摄影师?】
Claire秒回:【姓书, 刚回国呢,性子偏静,不怎么出来玩,周总应该没见过。有机会,我引荐你们认识呀。】
这条消息发送后,直到截图生成,周砚浔没再回复。
Claire跟书燃邀功:【sweetie,你看到啦,我没有诓你哦,是真的有帮你引荐啦。】
Claire:【周总看上去酷酷的,其实人蛮好,你看我朋友圈,有套在溪汀拍的片子,景色一流。】
书燃心想,Claire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两头刷好感,稳赚不赔。
不过,看周砚浔这态度,和Claire似乎也算不上“私交不错”。
这个认知让那种心口梗塞的感觉淡了些,书燃手指在表情包里滑了滑,选了个“爱心”发过去,Claire礼尚往来,回了个“抱抱”。
闲聊告一段落,书燃关掉电脑,掀开被子躺下。她心思有些散,怎么也找不回睡意,翻来覆去了会儿,忍不住拿起手机,点开与Claire的聊天框。
那张截图里,能看到周砚浔的头像,坐在海边的长椅上的一道侧影,远处鸥鸟起飞,颇为辽阔。可能是加了滤镜,光线很暗,质感也模糊,书燃将图片放大,只看下颚处的轮廓线,她也能认出,这是周砚浔侧脸。
不会有人比她更熟悉。
迟疑片刻,书燃切换到旧账号,找到页面上那个置顶。不管她点开多少次,还是下拉刷新,“X.”的头像依旧是原来的样子,与截图上的完全不同。
的确是换号了吧,旧的早已弃用。
新账号里,她与周砚浔不再是彼此的好友,新生活里也一样。
书燃翻身侧躺,眼睛看着对面白色的墙壁,有些失焦,心跳也是,空落落的。过了会儿,她再次拿起手机,想把账号切回去,就在这时,呼吸猛地一滞——
与“X.”的聊天框里,不知何时多了个“。”。
她十三分钟前发送的,应该是不小心碰到,已经不能撤回了。
对面毫无反应,备注栏那里也不见变成“对方正在输入”,更加证实,账号已被弃用。
书燃说不清是胆子更大,还是心跳更空,她又发送一条——
书燃:【Claire跟你很熟吗?凌晨四点发的消息,你居然很快就回复了。】
书燃:【我问你的那个问题,你却没有回答。】
夜色寂静,小卧室悄无声息,街灯的光芒透过窗帘落进来,像星星沉在海底
书燃默数着自己的呼吸,咬着唇,再次发送——
【周砚浔,你希望我回来吗?】
无人应她,界面毫无变化。
书燃心口忽然涩得厉害,她将能撤回的消息全部撤回,之后放下手机,闭上了眼睛。
*
商拍的日子定在周四,是个好天气。回国后,书燃还没来得及买车,也没招私人助理,独自拎着好大一个器材包打车过去。
Claire虽然是个网红,团队规模倒是不小,书燃推门进去时,酒店套房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化妆师、造型师、商务策划、小助理,还有两个品牌方那边的人。
其中,化妆师居然是熟人,两人迎面撞见,同时愣了下。
书燃先伸出手,笑了下,“好久不见。”
章游留了长发,用化妆刷松松绾了个低发髻,她素颜,穿白色背心和低腰牛仔裤,显得身段极瘦,有种伶仃的味道。
她跟书燃握了握手,“小柯天天挂在嘴上的那个美女摄影师,原来是你啊,什么时候回国的?”
书燃说两个月前。
Claire本名叫柯珮芸,关系亲近的人叫她小柯。造型做到一半,Claire回头看到书燃,满面笑容地跟她打招呼,“甜心,你来啦!”
书燃走过去同她聊了几句,夸她气色不错,脖子上的项链很漂亮。Claire去主卧换衣服,书燃拿出相机,一面调参数,一面指挥小助理置放打光灯和柔光伞。
收拾得差不多,章游端着杯咖啡走过来,在书燃身边坐下,“102516——你就是让盛原少爷念念不忘的那位前女友吧?”
书燃摘UV镜的动作顿了下,朝她看过去,没承认,也没否认。
章游耸肩,“周砚浔每年办一次包场生日会,用夜店的电子屏循环播放一整晚‘102516’。我这种混不进聚会的人都知道,朋友圈一大片跟风刷屏的,说实话,挺震撼。”
书燃心思有些乱,说了句:“我不太懂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猜,是因为他不想忘。”章游抿了口咖啡,“分手并不是一段感情的终点,遗忘才是。好的坏的都忘了,也就彻底结束了。”
书燃静了下,指腹不自觉地调整着镜头焦距,拉长又收回。
“周砚浔这个人挺有意思,”章游说,“他不仅要自己记得,还要认识他的每一个人,都帮他记得,他曾经有过一段感情。可是,感情这东西别人要怎么记呢?又不是安徒生童话,逢人就讲上一遍,众口流传。他就把它变成一串数字,一个符号。只要记得的人够多,总会有人在你面前提起;只要还有人提,你就会知道——”
Claire在这时从卧室里走出来,边走边叫章游的名字,要她过来补妆。
章游朝那边看了眼,起身的同时,将最后一句话说完——
“他还爱你。”
书燃呼吸屏住,她仿佛落入一场火焰,同时,又遇见一场冻雨,冷极也热极,整个人不自觉地发着抖。
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当真如此,这五年,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周砚浔,你究竟要委屈到什么程度?
*
Claire要拍的片子大部分取景都在室外泳池,拍摄进行不久,书燃身上的衣服就湿透了,牛仔热裤布料粗糙,湿哒哒地粘着皮肤,很不好受。小助理见状,拿了另一套泳衣给书燃,要她去换。
那件泳衣是白色的连体式,单边肩带,扣一枚金属圆环,腰侧做了大范围的镂空,曼妙曲线一览无遗,设计和剪裁都很漂亮。
书燃换了衣服从屋子里出来,黑色长发随意用小皮筋扎起来,做商务策划的男生最先看到她,动作明显一顿。
男生视线朝别处晃了下,又忍不住重新回到书燃身上,看不够似的,轻声说:“美女身材真好啊。”
书燃骨架小巧,腰很细,没有肩带的那一侧,锁骨形状清晰,从脖颈到手臂,大片凝脂似的白皙颜色。小腿线条也很匀称,没有衣服遮挡,叫水光映着,莫名诱人。
Claire也瞧着书燃,眼睛眨了下,忽然回头,朝隐匿在角落里的某个人,笑着说:“周总,我没骗你吧,这位摄影师不仅品味好,身材和长相也一流呢!”
书燃垂着眸,还在整理头发上的小皮筋,闻言动作一僵,整个人愣在原地。
周围的人又说了些什么,如何夸奖她,书燃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的心耳神意,全叫另一个念头占据了——
周总。
哪位周总?
阳光热烈,灼烫皮肤,睫毛缓慢抬起,隔着大半个泳池,以及潋滟水光,书燃的视线直接与那人对上。
泳池旁的角落里摆了张原木桌,以及两把沙滩椅。周砚浔不知何时来的,正装外套被他脱了,搭在臂弯处,坐姿懒散地陷在椅子里。
白衬衫因着他的动作,在腰腹处堆出几道皱痕,可能是气场太足,也可能是皮囊太好,并不显得狼狈或窝囊,反而有种不羁的味道,傲慢而浪荡。
书燃长久地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这一句有点生硬,不像书燃待人接物惯有的态度,周围的人齐齐一愣。
周砚浔的目光在书燃身上停留了瞬,很快便移开。
他指形细长,在座椅扶手上轻敲着,看向Claire,淡声道:“来这边开个会,听经理说你带着团队在做商拍,就过来看看。”
Claire明显受宠若惊,脸上的笑容都甜了几分,她状似无意地拿掉披在肩上的浴巾,交给助理,露出里头雾蓝色的分体泳衣。
这款泳衣走的是明艳风,设计大胆又亮眼,上衣布料精简,聚拢效果却很好,Claire又足够丰满,胸前一道沟壑,近乎锋利。
隔着半个桌面,Claire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交叠着一双长腿,同周砚浔闲聊,笑声悦耳又爽朗。
书燃攥着相机的肩带,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耳边却传来几声议论,品牌方派来的两位工作人员,音量很低地在交谈——
“盛原周总——来头不小啊,Claire跟他在谈吗?”
“不像,就暧昧吧,听说两人认识好几年了,还一块去国外度过假。”
“没谈过,肯定也……那个过,女的身材那么好,谁不馋。”
“乱说话,烂嘴巴!”
……
书燃心里没来由地涌起团火,指甲生生将掌心扣得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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