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是一个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信号接通,对面的人语速很快,噼里啪啦一通说。
书燃听了会儿,眉毛逐渐皱起来,说:“麻烦你先照顾一下小严,我马上赶到。”
说完,她挂断电话,拿了钱包和钥匙推门出去,走到楼梯转角刚好碰到施楹和隔壁寝室的一个女生。
施楹朝她挥挥手,“晚上要查寝呢,你早点回来。”
书燃道了声谢,边走边用皮筋扎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以及精致秀气的眉眼。
旁边的女生盯着书燃看了会儿,在她走远后,对施楹说:“之前接触的少,我都没发现,书燃长得很好看啊。”
施楹表示赞同:“燃燃不仅长得好,脑子也聪明,课堂笔记做得特别清晰,有她在,期末复习我都不发愁了。”
*
严若臻住的地方离弈大很远,书燃没坐公交,叫了辆车。
半路撞上晚高峰,车子塞了一片,司机透过后视镜见书燃频频看时间,坐立不安的,玩笑道:“小姑娘是去见男朋友吧?别着急,过了这个路口会通畅很多。”
书燃笑了笑,“不是男朋友,是去见我弟弟。”
她在微信上点开与严若臻的聊天界面,输入几个字,觉得不妥,又删掉了,之后靠在车窗上,有些恍惚地看着外头的霓虹光影。
为了帮樊晓荔还债,外婆卖掉住了几十年的大房子,带着书燃搬进荷叶巷的小院子。当时书燃七岁,巷子深深绕绕,青石板上有雨水打湿的痕迹,在那里,她认识了与她同岁的严若臻。
巷子里的阿公阿嬷都说严若臻命不好,妈妈是个跛子,离家出走不知所踪,爸爸长期酗酒,精神出了问题,一次酒后发疯,用菜刀生生切断了两根手指。严若臻目睹血淋淋的场面,之后就再没开口说过话。
书燃搬到荷叶巷前,严若臻没上户口,也没有名字,附近的大人小孩都叫他小哑巴。外婆善良心软,帮他取了个名字,叫“若臻”。
外婆坐在小院的葡萄架下,穿一身烟青色的旗袍,盘发,带珍珠首饰,笑起来时依稀可见当年的秀丽风姿,她说:“臻字有达到美好境地的意思,渐臻佳境。以后,小严一定能否极泰来,幸福安康。”
书燃很小就开始接触早教,识字多,她白白软软的手,握着小哑巴粗糙干裂的手,一笔一画,教他写名字——
若臻。
那时候,被樊晓荔连累,书家的日子也捉襟见肘,外婆还是拿出积蓄,供严若臻上学。
为了早日赚钱自立,初中毕业后,严若臻去了公办职校学。书燃高考时,他已经能在修理厂找到相对稳定的工作。
书燃读大学,严若臻随她一道来了弈川。这么多年,严若臻始终不会说话,逼得急了,也只能发出几个单音,在那些单薄的字音里,他说得最好最清晰的是——ranran。
八点过五分,书燃赶到严若臻租房的小区,下车时只觉凉风扑面,夜里恐怕要下雨。她加快脚步,一路跑着进了电梯,数着门牌找到房间,刚按下门铃,门就开了。
开门的人是严若臻的合租室友,也是他打了那通电话给书燃。
书燃跑得有点喘,她顾不上顺气,立即问:“小严呢?伤得严重吗?”
室友朝浴室的方向指了指,说:“洗澡呢。伤倒是不算严重,就是事儿太憋屈!严哥不让我告诉你,可……”
话音刚落,浴室门从内打开,书燃下意识看过去。
严若臻正用浴巾擦头发,他个子很高,只套了条运动裤,没穿上衣,腰胯那儿系带也散着,松松垮垮的,露出小麦色的腹肌,零星可见几处旧伤疤,肩宽背直,腰线紧窄,让人眼前发亮的好身材。
他刚满十九岁,五官线条已经凸显出来,鼻梁很高,逆境里磨出来的偏阴沉的气质,黑色寸头干净清爽,未擦干的水珠沿脊椎骨一路向下,滑过腰窝,消失在黑色裤带边沿。
年轻、野性、蕴藏着澎湃而诱惑的力量感……
浴巾垂下来的部分遮挡视线,严若臻没留意房子里多了个人,直到室友咬着指节吹出一声尖锐哨音:“严哥这身材,我一男的见了都要流口水,绝了!”
严若臻寻声抬头,视线里沾着水光,平静地递过来,看到书燃,眼眸明显一亮,立即朝这边走,走到一半想起自己没穿上衣,表情有一瞬微妙的紧绷。
四目相对,书燃自然也看见了严若臻的伤,他嘴角破了,颧骨有点肿,眉毛上一道猫抓似的口子。
相识多年,书燃一直把严若臻当亲人,他挨了打,她也很难受,皱眉说:“跟人打架了吗?洗澡前有没有先清理伤口?”
严若臻不会说话,从书燃的角度,能看到他漆黑的眸子,睫毛半垂着,有种狼犬幼崽般的无辜感。
室友在一旁絮絮叨叨:“不是打架,这事儿不怪严哥,是那帮富二代拿人不当人!姓周的来店里修车,说引擎不太好,严哥帮他检查,干活带的粗线手套不干净,不小心在车门留了个灰印子,那印子一擦就掉,不碍什么。姓周的骂严哥手贱,弄脏他的超跑,拎起条凳就往严哥脸上拍,要不是严哥有身手,躲得快……”
话说到一半,严若臻手上的浴巾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丢完浴巾,他去看书燃,对她笑,黑漆漆的眼眸里全是光,示意她往里面走,去卧室。书燃被他推着走了两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严若臻敛起笑容,朝室友递了记眼神——
漆黑的,锋利、森冷,压迫感强烈而鲜明。
他不会说话,也什么都不必说,只这一记眼神,足以压倒一切。
室友的舌根瞬间僵硬,没了声音。
*
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布局陈旧,位置偏僻,住两个在汽修厂打工的单身男人,公共区域不算脏,可也没有多么干净规整。
严若臻的卧室完全不同,窗帘半开,没有烟头,没有啤酒罐,也没有随手乱丢的脏衣服,床边的书桌上放着水杯、机械腕表,几本自动化方面的工具书,空气里有洗完澡后的沐浴液的味道。
窗明几净,清透明亮。
书燃要在椅子上坐下,严若臻要她去床边坐,有床垫,更舒服。之后,他套了件t恤,拉过书燃的手,一笔一划,在她掌心里写——
“别生气。”
严若臻不会手语,没人教他,小时候他几乎不与人交流,后来书燃住进荷叶巷,送给他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教他把想说的话都写下来,不会汉字就用拼音,或者简易的小图案。
面对外人,严若臻用手机上的备忘录打字交流,面对书燃,他保持着儿时的小习惯——在掌心写字,像一种带点亲昵意味的小游戏。
书燃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严若臻有点急了,皱着眉,又写:“不疼,别生气。”
只要燃燃不生气,他就不疼。
明明是气质阴沉的人,短发漆黑刺硬,轮廓也深,急于解释的样子,又很像害怕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书燃叹了口气,指腹在他受伤的眉骨那儿贴了下,说:“有医药箱吗?我帮你涂点药。”
小时候严若臻经常挨打,没人给他涂药,他也没这习惯,嫌麻烦,家里自然不会有药箱之类的东西。不过,书燃提出的要求他从不拒绝,立即点开外卖软件找药店。
书燃按住他的腕:“早就料到你这什么都没有,我都带来了。”
她不仅带了消毒棉片,还有无菌敷贴。棉片碰到伤口不可能不疼,严若臻却毫无反应,一双眼睛只看着书燃,眸光里有深藏的浓烈。
他个子高,即便坐着,也要微微弯腰,方便书燃处理眉骨处的伤痕。这样一来,两人间的距离不可避免地变近了些。
严若臻抿着唇,想后退,舍不得,挨着她,又怕身上有洗不掉的机油和汽油的味道,让她觉得难闻。
重重心思沉甸甸地压在心上,患得又患失,像潮湿阴沉的梅雨季,很不痛快。
书燃并不能察觉这些小情绪,温声同他商量:“以后能不能少让自己受点伤?”
严若臻不知在想什么,没应她,视线也挪开了。
书燃拿着棉片,在他颧骨的伤口上使劲儿按了按。
这下是真疼,严若臻发不出声音,只是皱眉。
书燃撑起点气势,戳严若臻的额头,说:“我是你姐姐,你听不听我的话?”
两人同岁,只在生日上差了十八天,她这样子,小猫似的,又凶又萌,又很漂亮。
严若臻眨了下眼睛,在她手上写——
“我会乖”。
小哑巴不会说话,哄起人来倒比会说话的还厉害。
书燃笑了下,同他讲道理:“不管出了什么事,别总想着瞒着我,外婆教过我们——好朋友要互相照顾。”
静谧夜色下,一切都显得尤为温和,严若臻的表情软下来,心跳也是,他点一下头,又在书燃掌心里写——
“都听姐姐的。”
比小狗摇尾巴更可爱的就是小狗叫姐姐吧。
书燃摸了摸严若臻的头发,严若臻顺势低头,连同耳朵一并凑到书燃的掌心下。他问书燃晚饭吃了什么,饿不饿,书燃的手机在这时震了一声。
施楹:【燃燃,晚上你回不回宿舍?你和方孟庭还有那位神秘室友都不在,查寝的来了,我一个人没办法替你们三个遮掩!】
书燃:【别急,我马上回去。】
书燃起身向严若臻告别,提醒他伤口不能沾水,洗澡的时候当心些,严若臻要送她回学校,书燃拒绝了,要他早点休息,明天还上班。
出了小区,一辆亮着空车灯牌的出租从眼前开过去,书燃没拦,拐过街角,进了一家全天营业的便利店。
饮料柜里琳琅满目,书燃一面挑拣,一面拨出一通电话,简单聊了两句,她伸手拿起一罐冰咖啡,去柜台结账。
店员正要扫码,听见书燃说:“再拿两包黄鹤楼。”
模样安静又秀气的小姑娘,梳马尾,穿白裙子,却来买烟。
店员看了她一眼,说:“一共128。”
付了钱,书燃走到店内的休息区,严若臻的室友也来了。
这人外号叫小呆明,跟严若臻在同一家修车厂打工,性格不错,就是爱蹭点小便宜。
书燃将黄鹤楼放到桌上,推过去,说:“谢谢你告诉我小严的事,这两包烟是我一份心意,收下吧,别推辞。”
黄鹤楼珍品,六十一包,不太贵,可也算不得便宜。
小呆明乐得不行:“小燃姐,你也太客气了,我跟严哥是铁哥们,哪用得着这些。”
话是这么说,两包烟还是进了他的口袋。
书燃看着他:“打了小严的那个人,你说他姓什么?”
“姓周,”小呆明说,“周絮言,就弈川最有名的那个周家,惹不起。”
书燃咬了咬唇:“周家的孩子不是叫……”
“你说周砚浔?那是周絮言他哥。周家有两个孩子,长子风头比较盛,小儿子身体差,藏着掖着的,不太露面。”小呆明是本地人,从小在外面混,装了满肚子小道消息,一股脑地往外倒,“听说兄弟俩感情挺好的,周絮言开到我们店的那辆超跑,就是他哥的车,借给弟弟散心玩的。”
书燃顿了顿,又问:“周絮言当众打人,你们没报警吗?”
“报什么警啊,周小少爷是我们店的大客户,谁跟钱过不去。”小呆明笑着说,“更何况,他前脚砸完条凳,后脚往严哥脸上扔了一千块,红票子掉一地,天女散花似的,我都想上去挨一凳子。”
咖啡罐上的水汽浸湿书燃的手指,触感黏腻而冰冷,让人发抖。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小呆明眨眨眼睛:“小燃姐,你放心,今天的事儿,我绝不在严哥面前多嘴。”
书燃回过神,笑了下:“多谢你。”
小呆明摆弄着两包烟,“应该是我向小燃姐道谢,我特喜欢这个牌子的烟,你听过那句话么——一根黄鹤楼,浪子必回头。”
书燃愣了下,一口咖啡险些呛住。
小呆明离开后,书燃独自坐了会儿,便利店的感应门开开合合,“欢迎光临”的机械音循环播放。
她脑袋很乱,颠三倒四的,隐约听见樊晓荔在她耳边哭,埋怨陈西玟毁了她的人生,还有严若臻的伤,她好像能看见纸币砸在严若臻脸上的情形。
小呆明说得对,他们一直是拿人不当人的。
出生在罗马,就可以随便欺负普通人吗?
手机震了下,是施楹的消息。
施楹:【燃燃,你回来没?查寝时间要到了。】
书燃想了下:【方孟庭回去了吗?】
施楹:【计算机系一富二代搞生日趴,请了学校里好些风云人物,方孟庭也去了,估计会玩到天亮吧。】
点开方孟庭的头像,最新动态就是关于生日趴的,自拍、合照、黑桃a的摆拍——
书燃忽然动作一顿。
动态的最后一张图,主要是拍桌面上的香薰蜡烛和切果盘,背景里却露出一只摆弄打火机的手。
修长、细白,带了枚戒指,衣袖叠上去,露出双圈款的黑色手绳。
带手绳这个小习惯,他似乎总也改不掉。
动态下有定位——弈川市.etclub(景云路店)
书燃站起来,到柜台那边又买了一包黄鹤楼。为什么要买这包烟,买来做什么,她也说不清,只是脑袋里一直回放着小呆明那句有点非主流的话。
浪子回头。
她不要浪子回头,她要浪子沉沦、腐朽,为他们的高高在上,付出一点代价。
离开便利店时,书燃给施楹发了条消息。
书燃:【今晚我不回去,有人查寝,你就实话实说,不用替我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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