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折娇颜》/南珣著
澄蓝的天空逐渐被漆黑吞噬,金乌西落。
沐雨慕躺在床榻之上,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凌凤宴做了交易,他做了什么交易?
之前不是还提醒她,与贤妃娘娘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他怎么就去找娘娘了。
他们两人有一个求娘娘还不够,还非得搭上另外一个人。
想到这,沐雨慕拢着被子,无声无息泪流鬓角,只觉得在这宫里活着太难了,活出人样更难了。
前有狼后有虎,她都如此,何况那些地位不如她的宫女太监。
今日是侥幸,鱼浩捡回一条命,下次呢?
她轻轻用指节蹭着眼角的泪痕,呼吸滞住,她怕尹钰听见,小口小口喘着气。
白日里,安米洛哭成一团,她得强撑着处理事情,晚上夜深人静,她便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愈发汹涌起来。
一时觉得前途堪忧,一时又觉得兴许凌凤宴才是对的,就得狠,才能不被欺负。
凌凤宴啊。
她摩擦起自己手指,鱼浩和安米洛总问她,为何突然就对凌凤宴冷眼相看了,还不是因为,初入宫时的凌凤宴太过可怜,她见了总想帮上一帮。
就那么一次,将被殴打的凌凤宴从地上拉起,握上了他寒凉的手。
夜里入梦,掌印太监浮尘一动,血红万里,死尸无数。
黑檀佛串在他瘦削的手腕上晃荡,他脚踏血泊冷漠地穿过残肢断臂,蔑视又孤寂的眼仿佛透过虚空和她对视。
她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简直无法想象瘦得仿佛能被风吹跑的凌凤宴,会在未来变得那么面目可憎。
如此,她还怎么能保持平常心面对他。
翻个身,将泪蹭到枕套上,初入宫的她良知仍在,无法接受变成那样的凌凤宴。
现在,经历种种,好像更能理解凌凤宴了。
谁会喜欢变成那样呢,不过是被宫中汹涌的洪流裹挟着往前走罢了。
她缓缓将手指收拢,虚握成拳,因为不想梦见安米洛和鱼浩新婚,所以错过这次鱼浩遭难,她不能再错过凌凤宴的。
总要知道他和贤妃娘娘交易的后果。
下定决心,她阖上眸子,终于睡着了。
另一边的养心殿,却还是灯火通明,烛火高悬,几个秉笔纷纷告假,殿内只有凌凤宴一个秉笔值守批红,偏内阁送来的折子也多,让人焦头烂额。
轮值的八个随堂太监大气都不敢出,也不知自午休过后,变得更加冰冷,让他们都不敢上前说话的凌秉笔怎么了,往常也不是这般忙碌过的。
终于将最后一本奏折批完,凌凤宴伸手揉了揉额头,在随堂太监小心问候是否可以回去的声音下,他轻轻颔首。
八个随堂太监收拾好东西,蹑手蹑脚离去,凌凤宴在殿中又静坐了会儿,方才起身返回,有和鱼浩一屋睡的太监过来传信。
人已经成功被救到锦乐宫了,经太医诊治过,都是皮外伤,没伤到肺腑,捡回了一条命。
又说鱼头和安米洛结菜户后,本就在奔走牵线,想从直殿监调出去,随便去个娘娘宫里都好过在直殿监天天干打扫的活计,这回也算是如愿了。
凌凤宴在书桌后呆坐了片刻,起身走到柜子前,拉开柜子,铺着红绸那一层,在青釉药瓶旁,多出来了一张写得歪歪扭扭的请帖。
这是鱼浩趴在他书桌上,学着写得一张请帖,他嘟嘟囔囔,“给女史的请帖你来写,给你的,总不能还让你来写,快看,我写得对不对,这个字是不是少个撇?”
他轻拿出请帖,看着明显写错的那个字,唇边起了个浅淡的弧度,随即眼神便又暗了下来,将请帖妥善放回后,他又从下一层拿出一个放锁的盒子。
里面满是这两年他搜集到的张忠等人的罪证,那日在司礼监监牢,扔进血水中的宫女供词,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东西。
是他错了,不该给张忠活下来的机会,他总想着让张忠活着受些折磨,可对于张忠这种败类来说,地下才是他的归宿。
“咔哒”,是他又将箱子落锁的声音。
次日,他在养心殿只需当值半日,下午时去了一趟内书堂,为鱼浩告假,而后被八九岁的小太监们缠着,便又给他们多上了一节课。
手里卷着小太监们交上来需要他批改的课业,他打算去寻一下御马监掌印太监,却见内书堂必经之路上,沐雨慕正背对着他看青砖缝中的小草。
他唤了一声:“女史?”
百无聊赖的沐雨慕转过身来,“可算将你等出来了。”
养心殿附近是不准停留人的,因而她想寻凌凤宴,只能在他去内书堂授课的路上堵他。
冷不丁瞧见她,凌凤宴第一时间想到鱼浩,“可是鱼浩伤势加重了?”
说起鱼浩伤势沐雨慕也是蹙了蹙眉,她和安米洛赶去司礼监时终究还是晚了些,太监们已经打过鱼浩一轮了,就算都是皮外伤,也甚是吓人。
瞧了两眼他紧绷的下颌,说道:“伤势倒是未加重,不过昨日夜里起了高烧,米洛一直在锦乐宫照顾他,我今早去看的时候,高烧已退,只是低烧了。”
他道:“那便好,不知女史找我何事?”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沐雨慕转身便走,没两下就拐到了一处假山花园。
此时花枝败落,枯黄的叶子仿佛一碰就会掉,这是一处废弃的花园。
据闻之前是陛下为某位宠妃所造,因宠妃酷爱山石,所以花园中摆放着许多天然石头,堆在一起,倒是十分隐秘。
这个地方,也只有宫中老人才会知道。
宫中规矩多,非当值时不得随意走动,就算当值也只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活动,很难发现此处。
沐雨慕还是因为自己是宫正司的女官,经常去各宫抓人才知晓的。
至于那位宠妃,已经在冷宫化为一捧黄土了。
凌凤宴也是头一次来这个地方,但他只是跟随她走到最里侧隐秘之处,静静用眼睛去扫视,沐雨慕看着他眼下乌黑也是一叹。
都说凌秉笔冷清冷心,可他却会担忧一个在宫中人看来,低贱的太监而彻夜不眠,也会因其和贤妃娘娘做交易,便向他伸出了手。
“嗯?”凌凤宴不明所以。
沐雨慕道:“把手给我。”
“女史?”
见他不动,沐雨慕索性自己去拽,他右手还执着内书堂小太监们的课业,她便直接将左手捞了过来。
凌凤宴下意识要将手抽回来,她扣住他手腕不许其动作,另一只手和他交握,还低喝了一句:“别动!”
修长的指尖颤了两下,再不敢挪动,温软的触感从那只手上沿手臂攀爬而上,直入心中,他眼神飘忽不知该不该看她。
最后垂下眸去瞧她,俏丽的云髻在他眼下晃来晃去,在她看过来时,两分狼狈地移开目光。
沐雨慕瞥了他一眼,她穿着夹袄,立在寒风中也不觉得冷,手心温热,但两人双手交握,只觉他的手也太凉了些,细看他指甲都是不健康的白色。
再看他,他在寒风中依旧穿着那身大红斗牛袍,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你们司礼监都没给你们发衣裳么?穿得这般单薄。”
也不知是怕惊扰了谁,凌凤宴声音轻得如风,“尚未到发衣裳的时间。”
女官每季度能领四身衣裳,他们这些太监怎可比拟,一季度一身就很是不错了。
沐雨慕没在说什么,只是皱起的眉头未散,又将自己另一手盖了上去,将他的手整个包裹起来。
嗯,她全当多增加些接触面积,晚上更好入梦。
凌凤宴喉结滚动,微微侧头不敢直视,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亵渎。
惦记着入梦,沐雨慕便直截了当问道:“你同贤妃娘娘做什么交易了?”
说着手上用劲,迫使他不得不与她对视,她道:“不要骗我,说实话。”
短短对视那一刹那,沐雨慕蹙眉带怒,转变为含羞带怒的神色跃然于脑上,他低叹,“没什么,女史放开我吧。”
沐雨慕全当没听见后面那句话,死死握着他的手,压下他的挣扎,“没什么是什么?堂堂凌秉笔,总不该连这个都不敢说?”
躲是躲不过去的,他只能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真没什么,救鱼浩于娘娘而言,不费吹灰之力,故而我只告知了娘娘刁贵妃为宴席所做准备。”
贤妃娘娘和刁贵妃向来不对付,娘娘无子,刁贵妃却有二皇子傍身,两人势如水火,如今年根将至,新旧交替,宫中肯定大摆宴席,娘娘定不愿输给刁贵妃。
如此,同意凌凤宴,救出鱼浩,倒也不是难事,只是这样的交易,应也对凌凤宴造不成什么影响。
她便警惕问:“你最近又打算做什么?”
凌凤宴没回,他侧耳倾听,枯枝被踏,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沐雨慕也听见了。
紧张之际,他拉着她藏于之前就观测好的山石内,山石内部中空,能容下两人蹲入,刚藏好,便有人出现在他们刚刚的隐秘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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