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平地飞沙走石,瓦砾、细草、碎砖、断梁尽皆扶摇直上。
大风里,众修只觉头皮一紧,连忙两手按上发顶,生怕自己也被卷上天去。
云集而来的死物很快聚作一个遮天蔽日的团,巨团慢慢幻化出人的鼻梁、嘴唇、眉眼;三人多高的眼珠下移,盯住祭台上散落的蝼蚁。
裴临不自觉地抓住江岚影的衣角,哑声说:“尊主,属下以为,属下解决了他的……”
“不怪你。”
江岚影按上他的肩。
她一望便知——
说是先任魔尊残魂,其实不过是一抹徘徊旧地,不肯散去的执念。
愤而生虚妄,妄而成执,执而堕邪魔。
“江岚影——死!!!”
两条手腕粗的藤蔓自巨头眼中窜出,江岚影反手一道业火迎上。
嘭。
烟尘四起。
巨头身陷浓雾之中,疯狂地寻着江岚影的行踪;直到灼热自头顶传来,它两眼一翻,才发现江岚影早已凭虚凌空,与万丈流霞齐飞。
她单手拎着红缨鬼头刀,刀尖一点明晃璀璨,无人能看清她的脸。
巨头嘶吼一声,躲过江岚影的刀气,兀地逼至江岚影跟前。
江岚影身形细窄,与巨头差距悬殊。巨头眨眨眼,似乎就能将她纳入眸中。
“太阴山万魔福地,你拿它做了什么?!”
巨头发出些长蛇吐信般的嘶声,江岚影没答它,只将手中长刀舞出残影,每斩一刀都伴有一片火海。
巨头眼中的藤蔓密如白蛛喷丝,精准攻向江岚影的咽喉,甚至拉扯着她的刀柄。
“你不敢承认。”
巨头围绕江岚影打转,“堕魔近千载,还干着道貌岸然的仙家之事。”
江岚影横刀劈去,巨头便被削去小半,仅剩的一只眼滴溜溜转着,挤出一个讥笑的弧度:“怒了?”
它猛地一个甩尾,绕到江岚影身后,又从她身侧恐怖地探出来:“你也知道,你闷声做的那些勾当根本见不得光。”
嘭,嘭。
双方地动山摇地过了几招。
“你那金犀城竟然建在——”
江岚影执刀自巨头右眼刺入,刀尖一直贯穿整颗头颅,最终自巨头的唇畔斜挑出来。
巨头“嗬嗬”两声,却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无数藤蔓自破裂处钻出,顺着刀柄缠上江岚影的手臂。
热而粘稠的液体瞬间打湿半只绛衣袖摆。
江岚影垂眼,轻蔑地看着自己的血,五指紧抓刀柄没有松。
“你不像他。”
她开口,漫溢而出的血遇风成火,张扬热烈地向巨头烧去。
“他阴鸷少语,残忍却不暴戾。六百年前本座将他逼至绝路,他一句遗言都没有。”
“他”指的是先任魔尊。
几招过下来,江岚影已经意识到,这执念中鲜少有先任魔尊的意志,是另有旁人将这些分散各处的执念收集起来,加以操纵利用。
“是谁借由执念在此兴风作浪,是谁用执念之口,同本座说出这些话?!”
彼时攀附在江岚影手臂上的藤蔓尽数化作灰烬,她收紧五指,一举抽出长刀——
“讲!!!”
刀锋去如白虹,无边火海兜头直罩,就像一场浩大又无从逃逸的诘问。
在“诘问”之中,执念破碎成块,忠诚地向魔尊禀报原由:“天帝景曜曾到此达成合作。”
说到这里,执念平直的语气陡然转为戏谑滑稽:“除去天界,还有一人参与此事——”
本已碎裂的巨头又隐隐重聚。
“——魔尊你猜,那人是谁?”
.
小道士站在祭台上,抓着衣角观望着半空中的局势。
看到江岚影和巨头贴至一起,他更是紧张得将手攥至发白。
还好,在他硬生生掰断十指之前,巨头便从中爆裂开来,熊熊地烧成了一团灼目的火。
接着,是第二次爆炸。
细小的火光如流星飒沓,落在哪里,哪里便成了一片火海;流霞不再,地上的烈火就代替夕阳照亮夜幕,直照得群星无影、明月无光。
重重火焰在众修脸上映出千种惧怖,他们本能地匍匐下去,迟迟不敢抬头。
裴临也望着那天际,再次跪伏在地。
江岚影落回祭台,落到裴临面前。
如今麻烦被解决,她本该径直去解阵;可在路过裴临身边时,她还是停住了脚步,抬起一只手,搭上裴临的肩。
“今日之事,尽是天界之过。来日本座必将踏碎仙宫,连本带利,为你报仇。”
肩上的触感稍纵即逝,裴临扬起下颌,炽烈明亮的火光映上他的侧脸;而在光明背后的黑暗里,小道士松开攥得发白指节,任秋风吹凉掌心。
.
自从听了江岚影的慷慨之言,小道士就有些失魂落魄。
他梦游似地跟着江岚影走出火海、穿过废墟、再一次来到诛仙塔前。
此时的诛仙塔禁锢全无,长明灯的幽光自门缝中隐隐透出,勾着人去推那扇塔门、去一睹那玄秘之境。
可江岚影并没有急着进去。
她在塔前顿了片刻:“裴临,你就在此地。”
她惦记着裴临的伤。
“领好你的手下,留在塔外准备随时接应。”
她想起小道士口中的“异心之人”。
如果说小道士天真烂漫、富于幻想,他的猜测当不得真,那方才执念的尾句就几乎是将小道士的猜测坐了个着实。
众修之中,却有叛徒。
叛徒事小,但诛仙塔内情况莫测,她容不得半点闪失。
裴临由人搀着,断然不肯:“尊主,裴临虽病体残躯,但还是请求尊主准许裴临伴驾,哪怕是为尊主挡上一招也好——”
“裴临。”
江岚影稍稍侧转过脸。
只是被念了名字、被轻飘飘地瞧上了那么一眼,裴临就心领神会地收了声。
“是。”
他有些担忧地看着江岚影,却也乖顺地退到一旁。
“小秋。”
江岚影目光回正,唤了另外一人。
小道士兀地醒神抬头,额间碎发随之晃了又晃——
这是自见面以来,江岚影第一次这样唤他,他却一下子就听到了、认领了。
就像曾应了千次万次一般。
小道士兔子似地穿过人群,踩着江岚影的脚印,赶在塔门关闭的最后一瞬挤了进去。
砰。
沉重的塔门在他身后闭合,千百盏长明灯火被扰得摇晃不止。
循光四望,绿锈斑斑的塔身由底至顶逐渐收窄,塔身上刻满了半人多高的小龛;小龛一圈摞着一圈,足有百十来层,里边黑洞洞的,也不知供了些什么东西。
——到处都充满了透着鬼气的森严。
而在森严的正中央,立着又一处阵眼。
在江岚影先前的思路里,阵眼只是巩固诛仙塔大阵的铆钉,只是为了封锁诛仙塔而存在,这里本不该再有阵眼的。
她想不通。
但这处阵眼上确实还另外捆有一条锁链,锁链与塔身上的一般无二,链身奇长,一直延伸到诛仙塔的尖顶里。
难道……还要解除这条锁链,才算真正打开诛仙塔?
念及此,江岚影勾指一弹。
一道气劲打上链身,冷铁嗡然,万铃共震。
原来还有很多肉眼难辨的小细锁链由主链延伸开去,一端系在主链上,另一端探入塔身上的小龛,从内部锁住整座诛仙塔。
江岚影仰头观望着锁链的排布,听到小道士“嗒嗒、嗒嗒”地向她跑来。
“魔尊大人,您方才唤我什么?”
清澈的嗓音在古旧塔身上叮当乱撞,一如凉风拂扫下、拍击白石桥身的秋池水。
愚蠢,却实在动人。
所以江岚影还是回神答了:“本座曾在你的名牌上看见一个‘秋’字。”
“秋”字名牌不假,但“小秋”的唤法其实是上一世小道士亲口教与她的。
她也是唤了很多遍才能唤得这样自然顺口。
“本座唤得不对?”
“没。”
小道士摇头,“曾有故人如此相唤,方才听到魔尊大人这样唤我,还以为是寻回了故人。”
他一口一个“故人”地,给江岚影绕了进去。江岚影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耐着性子等他说完,才拎住他的后领,将人拎到了身后,看上去是打算解阵。
但在解阵之前,江岚影还是多盘问了小道士几句:
“在你们仙术里,如这般的锁链断后,通常会有什么陷阱?”
小道士从她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眼巴巴地望着密如蛛网的锁链:“无非是开启什么迷阵,冲出几头异兽,再不济,整座高塔倒塌。”
“嗯。”
江岚影应了一声,“小事。”
于是她开始解阵。
如先前一般地补齐界碑、弹火、将掌心往阵眼上一扣——
嘭。
随着阵眼的土崩瓦解,千百条锁链破碎成节,簌簌如暴雨倾落。
江岚影熄了掌中火,顺便将带有余温的手遮在小道士头顶。
小道士自她的阴影里抬眼:“是塔要塌?”
不等江岚影回复,那千百个漆黑的小龛深处,便传出低哑悠长的吼声。
吼声回荡在洪钟似的诛仙塔内,声量不知被放大了多少倍。
小道士的心尖都跟着那些尾音同步地颤:“不对,是异兽埋伏——”
紧接着,滚滚浓烟自龛口弥漫而出,似海啸来临前的诡潮,又似遮天蔽日的乌云。
小道士:……
“——还是……迷阵?”
“都不是。”
江岚影变了脸色。
浓烟落地,一团一团切分开来,涌动着幻化出青牛似的头颅、四肢,而后,“青牛”的头上生出尖利的角。
他们谁都没能想到,塔内塔外那么多锁链锁住的根本不是诛仙塔,是这些销声匿迹几百年的怪物。
景曜骗了他们。
他骗他们到这里来。
他骗他们把这些怪物重新投放于世。
经年旧事涌上心头,江岚影一瞬间想明白很多关节:
原来,五百年前的人间惨剧,竟是天界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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