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樊笼 > 1、出殡
    风雪夜,未时刚过,外面的狂风夹杂着雪片往北吹。


    林忱放下手里的暖炉,顺手披上门口的黑色毛皮大氅。


    她年纪小个子矮,被这厚重的衣服一裹,鼻子嘴巴都被挡得严严实实,只余一双略显冷郁的眼和秀气的墨眉露在外头。


    她装起屋廊下灶上热的酒,辛辣的气味直铺上脸来。


    屋里的油灯亮着,隐隐传来女人的咳嗽声。林忱隔着门瞥了一眼,手顿了顿,犹豫再三还是隔帘问道:“今日徐夫人出殡,母亲可要出门看一眼?”


    门内寂静无声,就像以往的任何一个冷夜,她母亲神神叨叨又脾气暴躁,却始终不肯踏出房门一步。


    即便现在,陪了她们十余年的人就要离去,她仍表现出无动于衷的神气,来划分自己与棺材里那位主仆有别的身份。


    林忱低着头,唇边牵扯出一个冷笑。


    她、她娘与徐夫人,三个人相依为命在深山佛刹中窝居多年,徐夫人教她练字教她习文,顺带应付与后山香客、庙中姑子们的交际。而她娘,唯一耳提面命的是考问她的功课,或者站在窗口日复一日地望那山。


    重重叠叠的山峦像是层层牢笼,将她的一生困住。


    她娘曾经也十分阔过、高贵过,直到今日,仍沉浸在那场富贵梦中不愿意醒来。


    林忱转过身去,自廊下望远,冷色的天空降下蓝色的霜。她提起温好的酒,用力将大门拉开,外面的狂风与碎雪霎时间扑杀上来。


    一尊黑色的棺椁沉静地立着。


    棺内之人曾是她娘的家仆。她娘说,徐恕从小受徐家雨露恩惠长大,理当将自己一生奉献给主子。


    这是道理,但林忱远没有这么理所当然。


    她感激徐夫人,甚至尊敬她。与其说徐夫人是带着她成长的仆从,不如说是她的师父。


    在林忱的印象里,她总是一袭白衣,比那些文人墨客更风雅,比江湖侠客更真挚爽快,天下似乎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她、能束缚她。


    难得世上会有这样的人。


    林忱恍惚,想,这样宛如谪仙天上人的女子,竟悄然无声地死去,和凡人没有区别,可见真是天地不仁了。


    她麻木不已,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起灵吧。”林忱抱着酒壶和长剑,冷漠道。


    送葬人吹的哀乐凄凉,她木僵地走在前头,不意看到了熟人。


    缠着头裹着手的静持等在黎明中,远远看见灵车行来,忙不迭上前道:“姑娘可算来了,住持惦念姑娘年幼,操持这事怕不称手,特意叫我来看看。”


    林忱与她隔着一段距离,闻言抬眼看了看,半天才辩认出来:“…是静持师父。”


    随着这一声,许多琐琐碎碎的声音和讯息涌进林忱的脑海…都是叫人不愉快的回忆。


    她端着手,慢吞吞地说话,叫人轻易察觉出一股轻缓的傲慢来。


    静持也察觉到了,但她甚少见到林忱,只以为小姐大概总是该端着架子的。


    “我记着前两年你去了斋房管事,怎么如今又回到住持身边了么?”林忱又问。


    静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恨色,当年若不是徐夫人看不惯她,与住持告状,她也不会与那些厨娘混在一起。


    她勉强笑道:“是啊,日前才回去。”她心中不快,却还是迎上去,紧紧地靠着林忱,恭维道:“这两年里姑娘长高了不少,模样越发好,真是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人物。”


    林忱眉间一动,歪头瞧了她一眼,竟扯动了下嘴角。


    她生得一双阔美的眼眸,垂着眼看人时总带出一种难言的郁色与清傲,这略有嘲讽的一笑更带起些洒脱味道,叫人心尖打颤。


    静持怔了好一会,一时摸不清这姑娘是喜是怒。


    她搜肠刮肚地想了想,说:“前个陪主持待客,到是见到了姑娘的舅父。”


    “母亲同我说过了,年后便要下山与舅父同住。”林忱淡淡道。


    静持羡艳说:“以前从没听说你们是山下徐大官人的家眷,怎么瞒得这样好?”


    林忱在心中冷笑,可不是嘛,连她这个当事人,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门子亲戚。


    这些年来,她娘常说些奇怪的话,但言语间从不曾提到山下。而林忱自己也记得,她幼时明明经历过一场颠簸,是从好远的地方迁到平城来的。


    她瞧瞧静持,只记得这人从前在住持身边做事时,常到后院来敲香客的竹杠,是个十分无力蛮横的妇人。这般殷勤,想来心里没盘算什么好主意。


    林忱摸索着光滑温热的酒壶,声音放柔和了些。


    “说起来,母亲交代往山下舅父家递个东西,我倒是将此事忙忘了。”林忱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神态上露出些孩子气的焦急。


    那玉佩通体透亮,上面雕刻着出云的蟠龙与锦绣,看着华贵异常。


    静持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瞧着那块玉,虽瞧不出材质,却也知道那是自己毕生不可触及的尊贵。


    “哎呀呀,我就说,徐大官人的亲妹,这身边的东西就是不一样,瞧瞧平日里夫人心多诚啊,凡事都不张扬,我还以为……”


    林忱垂着眸子笑,她当然知道静持的心思。她家在寺中香客之间算是异类,户籍不详,没有仆众,出手也不阔绰,若不是这些年徐夫人为人做事深得人心,她们少不了被猜忌,纠缠到官府去。


    静持还在喋喋不休,她们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了后山,送葬的人一片忙乱下了棺材。


    林忱立在风中,话音如过耳的风声,她心中空茫一片,既不哀伤也不留恋。


    她看着棺椁往下沉,眼前全是徐恕握着她的手教她读书的样子。


    “你娘是为了你好,多读些书,懂得些道理,我总不能永远陪着你。”


    我不会永远陪着你。


    林忱想到这句话,眼前才如有一道惊雷劈下,远处红日喷发,天幕上都是红霞。


    她往前走了两步,怀中剑也跌落而下。


    填埋的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待到竖起了碑,送丧的雇佣告辞,林忱一摸自己的额头,冰凉濡湿,接着一阵眩晕涌上来。


    她赶忙喝了一口尚有余温的烈酒,才站稳脚跟。


    迟来的哀伤如蔓延的潮水,并不凶猛,却让人知道,总有一刻自己会被淹没,而后便是窒息的痛苦。


    静持凑上来,期期艾艾地看着。


    林忱似乎打了个晃。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面前的人已转过了身,收敛了那些失控的表情,瞧着并无异常。


    于是静持又乐呵起来,眼神中饱含期待。


    她看着林忱遣散了送丧的劳力,临走前分发下去那么一大袋银子,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自她知道徐氏竟是山下徐大官人的妹妹后,就格外留意着。毕竟是那样高贵的门庭,若是能得到一星半点的好处,也够她攒个一年半载的了。


    林忱送走了人,又向雪中埋好那把剑。


    静持等了半天,笑在冷风里都冻僵了,也不见这姑娘有什么表示。


    她心里渐渐憋了火气。


    恰在这时,林忱回转过来时,面上一反常态,懵懂问道:“师父怎的还不走,天气冷极了,不要着凉才好。”


    静持这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破口说道:“这可不大好吧,忱姑娘既知道天气严寒,也不请人喝碗热汤吗?”


    她边说边腆着脸伸手,却没接到银子。她一瞧,手心里只多了那块翡绿的玉佩和几枚铜钱。


    林忱垂眼拧着酒壶,等待她面色变换,说:“家母尚需人伺候,师父去山下喝汤,正好将这块玉佩送到徐府。我没什么可吩咐的人,师父若能代劳,我自是感激不尽的。”


    听了这话,静持简直想把手中这块玉掷到林忱的脑门上。


    这丫头看着聪明,竟是个缺心少肺的,又这样吝啬,真真叫人恨极了!


    静持忍了又忍。


    半晌,她心中冷笑,既然这孩子这般不懂事,那就别怪她欺负孤儿寡母了…


    她整理好脸色,摆弄了几下那玉佩,估计了下成色,笑着向林忱保证过,便匆匆走了。


    林忱没分给她一眼,只静静地坐下将整壶月花酿倾入厚雪之中。


    天地之间,万籁俱寂,远处万丈光芒喷薄而出,照耀着林忱眼睫上的霜雪,热泪将晶莹雪砸出一个窟窿,她抹了把脸,只觉得酒的热气都变作了泪滴。


    徐夫人去世多日,这巨大的阴影直到现在才散逸开来,让出一条真实的、丑恶的通往世界的道路。


    林忱被迫看清一地鸡毛般琐碎的生活,心也和徐夫人一道沉没在冰冷的河水中。


    **


    寒天之下,鸢儿将身子探进坚冷的井口,通红的手上尚有伤痕,她拽着绳子,好不容易才将那桶水拎出来。


    她抹了把额上的热汗,正好见门外林忱拾阶而上。


    不满十三岁的女孩一丝不苟地端着仪态,台阶覆雪,天冷难行,她的步态却依旧是稳稳的。


    只是眼下那一圈青黑却怎么都无法遮掩。


    鸢儿想到,今日是徐夫人出殡的日子。


    她出家之后与林忱常有往来,只觉得这人有时虽傲岸得有些讨厌,但心清眼明,哪有这样失魂落魄的时候。


    她心下酸楚,当下便小跑过去,毫不生分地一拉林忱的手臂,顷刻间把人拽得一晃,林忱那股子端庄严正的劲儿再也装不下去了。


    “事儿可都妥当了,怎的脸色这样不好?”


    林忱在日光下闭了闭眼,无奈地撇了撇嘴,怏怏地说:“连夜不睡,有些疲惫罢了。”


    鸢儿瞧了瞧自己拽她的那条胳膊,半晌,惊讶道:“往常这时候早追着我打了,果真是累了,会不会生病了?”


    她边说边去探林忱的额头,后者咬咬牙,终于抛却了悲伤与涵养,狠狠敲了一下她的秃脑壳。


    “闲话少说,住持可在山上,我有事同她讲。”


    鸢儿疑惑道:“什么事?”她摸摸脑门,灵光一现道:“是不是那个老婆子给你不痛快了,我半夜醒来见她正往出走,难不成是去敲你的银子?”


    老婆子是指静持,她为人媚上欺下,四处敲竹杠不说,还总是乱嚼舌根,据说是曾经生育过的仆妇,在小尼姑之间的名声向来不太好。


    林忱冷笑道:“人都是本性难移。”


    鸢儿急忙问:“你想怎么对付她?小人最难缠,可不要吃亏了。”


    林忱将方才送玉佩的事与她说了。


    鸢儿到底比她小了一岁,目瞪口呆道:“那…”她有些心虚道:“难道要诬陷…”


    林忱在比她高一个台阶处站定了,低头俯视道:“静持是惯犯,两年前她便干过以仿品代替玉像的事,若非撞上了徐夫人,这桩事至今不会败露出来了。她若正经将玉佩送去,今日也该有消息了,若是没有,便是铤而走险,动了以假乱真的心思。”


    她神情寡淡,似乎谈论的事全然与己无关,也不在意静持会有什么悲惨的下场。


    鸢儿对着手指瞥着眼,切了声。


    她俩个往上走,林忱有些不高兴,因为鸢儿总说老实话,直把那些她不愿细想的事明晃晃披露出来。


    及至进门前,鸢儿捅了捅她的胳膊,小声说:“其实你是记恨她说徐夫人的坏话,是不是?”


    林忱僵住,她拢了拢身上的氅衣,一言不发不发了好半天。


    于此同时,那些流言仿佛随风而来。


    什么徐恕其实曾是她娘的姐妹,为了固宠与她父亲做了小妾…或是徐家的两个都是出身风月,她是无父的野种。这类谣言滚滚不断,虽然滑稽,但意外地受欢迎。


    徐夫人从不反驳,她常笑眯眯地瞧着一起说笑的小尼姑转头讲起这些谣言,添柴加火地将这些无稽之谈烧得更旺,再见时却又似全然不知。


    林忱那时倒没什么愤怒,她只是疲倦得厌烦。


    她问:“何必纵容流言?”


    徐夫人却只揣着手,回答说:“流言再无稽,你我也得活下去。人在屋檐下,总得有所顾忌吧。”


    林忱充分领会到了这种“做人留一线”的要义,但不知怎么的,在徐夫人死后,她却再也忍受不了别人对徐夫人的一点污损。


    仿佛徐恕定格在了那个时间,随着林忱的童年,一起成为了一副完美的画。


    “是。”林忱不再垂着眼,她目光炯炯地盯着鸢儿:“徐夫人走了,我自可以随着心意。”


    鸢儿接道:“随着心意,毁的也是自个儿的前途。”


    她问:“若真是连这点子酸言酸语都忍不了,干脆出家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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