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感受不到重量,抱起她不费吹灰之力,与他托着猫儿寻去她殿中时一般神色,唯眼中多了一点笑意。
自立春过后,日头渐暖,这段时间愈加明显,她生辰那天还需裹上一层斗篷方可抵抗风寒,如今日光一照,风中已没了刺骨的严寒,反隐约掺进些暖意,拂到安如月脸上,捂出两颊浅浅的红晕。
她垂眼看到脚下迅速变幻的宫城楼宇,忍不住抬眼看他,迎着风声问道:“我们会被发现吗?”
“或许会。”
安如月并未想到他会如此回答,呆呆“啊”了一声,本已经到嘴边的吹捧又被咽了回去。
“为了带小殿下出一次宫,便是不慎让守卫发现,被抓去砍头,也是华某的荣幸。”
华凌风此言带着明显的浅笑声,她抬眼看到男人勾起的唇角,不由也跟着傻笑,虽听出他不过是在打趣,安如月仍旧认真地思索了一番,“你若是被抓去砍头了,那我呢?”
他轻落至一座宫阁上,动作顿了一瞬,遂继续朝宫城外飘闪,“届时殿下有两条路。”
“哪两条?”
“一是将我供出,只说江洋大盗华凌风见色起意,欲掳走倾国倾城的小殿下,未遂;二是小殿下心悦我,与华某私奔,未果。”
在他说出此话之前,安如月还是一副听他谈笑的悠然神色,闻言不禁抿了唇角,像是被他这两句话抬上了火架烘烤,两耳嗡嗡,头脑发热。
哪有这种道理,可细细一想,好像又最是有理。
若是父皇母后和几位兄长知道她跟着臭名远扬的华凌风偷跑出宫,除去他说的这两样,似乎也找不到别的说法。
“华哥哥放心,”她顾不上面上的烫意,“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断然是不会出卖你的!”
“小殿下说笑了,区区宫墙而已,能奈我何,”华凌风垂眸淡淡看她一眼,收敛笑意,“华某既决定带上小殿下,自顾小殿下周全,不落人口实。”
分明是几句玩笑话,她其实并没有当真,再听他如立誓般坚定地与她讲,他会顾她周全之时,安如月竟然也就这么信了。
尤记得大皇兄先前与她讲过,与人相交,不轻然诺,亦切忌毫无戒心,轻易付出真心。
面对一个江洋大盗,他说一句她就应一句,这算不算轻信于人呢?
不知为何,安如月总觉得,她才更像是诓了人一颗赤子心的人。
毕竟人家交与她保管的玉佩,如今还不知在何处待着呢。
安如月怔怔望着眼前之人的轮廓出神,忽而觉得抚在脸颊的风渐渐消散,转而额角青丝与裙摆自在地扬起,直至二人归落于地。
她被安然放下,脚底触到宫城外的尘土,扭头,便能看见不远处的人烟。
此处离宫门口已有一段距离,已经看不清宫外的侍卫,偶尔有行人在前方路过。
安如月欣然抬首,顺手牵住男子衣角,嫣然问道:“这里便是京城?是宫墙外的京城?”
华凌风颔首回应:“自然。”
许是在宫里待得太久,安如月初见高墙之外的烟火气时,仍觉不大真实,但听得华凌风此番肯定,便再压不住心底层层绽开的怡悦,喜溢眉梢,蹦跳着在周围囫囵流盼,最后在不远处驻足,回眸看向身后俨然不动的华凌风。
她期盼地勾着朱唇,明知顾问,抬高了声量:“华哥哥,我可以在城中转转么?”
本立在原处看她欢腾的男人这才迈开步子朝她缓缓踱来,直至到她身边,才微俯下身在她耳畔回道:“若是那个宫城里的小殿下,自是不能出现在京中游玩。”
毕竟身份尊贵的五公主,此时应当在宫中藏宝阁内清净,断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市井之间。
安如月闻言,明了他话中之意,禁不住蹙起一双黛眉抬眼定定看着跟前之人,乖巧地听他嘱咐。
可偏偏华凌风没再直言告知她要如何行事,倒是轻挑那双剑眉,反问她:“小殿下可知,眼下该如何自处?”
她本准备做个听话的姑娘,猝不及防被他一问,并未瞬时反应过来,眨眼愣怔了片刻,才试探着回话:“我今日……便不以公主自居,就当我是寻常百姓家的小女儿吧!”
华凌风看她秀眉逐渐舒展,笑颜明媚,一副自信不疑的模样,便作势打量她一二。这一身绫罗绸缎,明珰璎珞,不只是哪家寻常百姓家的小女儿打扮得如此娇艳。
然而他仍旧悠悠道了句:“小殿下,聪慧。”
安如月得了夸赞,愈发欢心,当即抓住华凌风的错处,“既然如此,华哥哥就不能再叫我小殿下了,我想想,叫什么好……”
她冥思苦想一阵,只叹随口取个称谓属实叫人头大,再三思量,最终放弃挣扎,“还是叫我皎皎好了,我的乳名,旁人应当不大知晓!”
此话只换来华凌风唇角微扬。禁锢在市井之外,她倒是不知晓,身为一国公主,她的乳名当然不是什么秘辛。
“都听皎皎的,”他只管点头附和,顺道提醒一番眼下有些得意忘形的小殿下,“时候不多,皎皎可要抓紧时机,多在京城中逛上一逛。”
安如月果真这才想起来正事,冲男子点点头,便提了裙摆欢心地顺着前方的青石小路快步走去,踏进车水马龙的京城街头。
起初她尚且担心自己对京城不甚熟悉,若只顾着贪恋眼底新鲜事物,让华凌风跟丢了,她可就闯了祸端,因而每每在前头小跑片刻,都不忘停下步伐回头寻找华凌风的身影。
他总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慢吞吞跟在身后一丈处,在她回首看他时,朝她浅笑着颔首。
一来二去,安如月便放宽了心,自在穿梭在京城各处人流之中。
街边有许多小小的简陋茶馆,里头挤着不少喝茶休憩的布衣,飘出一阵质朴的茶香,偶尔能听见茶馆里有人高声讲着什么,喝茶的客人也会呼声应和,倒是自在热闹。
安如月特地在一间茶馆外探首偷偷听了片刻,全然不觉一身绯衣有多扎眼,跑堂的瞧见,自然想要迎她进去,她思忖一阵,想起偌大的京城尚有好多地方未曾踏足,便悻悻地回绝,小跑着找到倚在树下休息的华凌风。
华凌风自知此行需护得小公主周全,目光不曾在那道娇俏的身影上离开分毫,看到她雀跃在行人之间朝自己跑近,方才直起身形,也向安如月的方向迈步。
“华哥哥,你猜我听到什么了!”安如月微微喘着气,眼底流光,并没等他回答,抢先接道,“我听里头有位夫子在讲,你与镇虎将军在什么山顶过招,打了三天三夜,难分上下!他说的都是真的?”
只见男人闻言,皱了眉,目光在那间小茶馆上逗留一瞬,随后抬手在她脑门上轻点。
华凌风全然不顾跟前姑娘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灼目光,无情打断她脑海的幻想,“自然是假的。”
安如月当即蔫了半分,黛眉跟着蹙起,回首幽怨地瞅了眼那一方小小的茶馆,嘟囔道:“竟是编来的,枉我看那位夫子满口笃定呢。”
“不是什么夫子,不过是以此谋生的说书先生罢了。”
然而他尚未将这话说完,眼前这抹绯红便又轻飘飘行至别处,再度没入行人之间,到三丈之外,才回首看他一眼,朝他招手。
他轻笑一声,稍稍加快了步子,跟上前去。
安如月只管直直顺着眼前的街路走,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两道楼宇中纷纷飘散出一阵阵喷香的点心气,她适才在宫中用过午膳,原是不会贪嘴的,可奈何此间商贾精明,各家都摆出来不少自家点心展示,色香味曝在行人跟前,她便难免被这种小手段吸引过去。
正立在原地摆首犹豫先去哪家探究之间,忽的听见一阵孩童哭喊,在闹市满街吆喝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安如月循声望去,只瞧见一位身着粗布素衣的姑娘立在一家铺外抹泪,模样看着不过金钗之年,啜泣之余还被铺中伙计指着咒骂些什么。
她蹙眉观察稍许,便提着裙摆寻去了那家铺子。
铺面上摆了些米果和糖浆包裹的圆滚滚的点心,安如月扫了一眼,指着那圆滚滚的点心问店家:“这是何物?”
那人原在挥手咒骂边上的姑娘,见有客人来,才停下嘴边的话,只是脾气似乎仍未下来,打量安如月一眼,有些狐疑,“这是京中的糖果子……姑娘要来一些?”
安如月垂眸看了眼立在一旁抹泪的姑娘,抿唇从头上随手取下来一支珠钗,“我和这位小姑娘,一人一串……一人两串罢。”
店家见状抓了珠钗仔细翻看,却眉头一紧,甩手将珠钗还与她,“姑娘这珠钗实属金贵,小店就是把铺里糖果子都给你,也不值这些,若是要买糖果子,不如拿去当了,换成银钱再与我买。”
说罢,又摆起双手,一副烦躁模样,竟当街赶起客来。
纵使安如月不曾在市井间流转,也知晓为商者不宜赶客的道理,不想竟这般巧,遇到脾气古怪的店家。
她不禁蹙了眉,顺手将边上的姑娘拉至不远处,鼓嘴蹲下身子,气鼓鼓询问:“小姑娘,可是这店家脾气古怪,才将你惹哭了?”
那小姑娘用袖子擦擦面上的泪水,抽泣道:“嬷嬷给了我二十钱来买少爷爱吃的米果,可这店家缺斤少两,买回去让嬷嬷发现了,说我私贪银钱,要将我撵出府去……我便来此,想让店家好心给我补上克扣的米果,回去求嬷嬷不要罚我……”
“好好好,先莫要哭了,再哭可就不好看了,”安如月抽出帕子递给小姑娘拭泪,“店家如此行事,想来也经营不长久,大不了我先替你买上一些回府里交差。”
那姑娘接过帕子,果然止住了泪水,吸着鼻子泪光婆娑,想起些什么,复大哭起来——
“多谢姐姐……可是……可是姐姐也没有银钱……”
此话倒是让安如月也跟着愁眉不展。
这小姑娘所说在理……此番来得匆忙,她未带银钱在身,那店家又偏偏不收她的珠钗做抵……
不若再找华哥哥借上一些?也不知华哥哥平日里以行窃谋生,身上又能有多少银钱。
心中这般盘算着,安如月便不由回头寻找华凌风的身影。
然而目光方一落至远处正缓步行来的华凌风身上,便被另一人遮挡住视线。
随即听闻有人将银钱放至店家台面,冷冷道:“店家,四串糖果子,二十钱米果……都给这两位姑娘。”
身前的姑娘即刻噤声不再抹泪,只微弱地抽泣,安如月也起了身,看见铺子前那位公子面色平淡地将手里的糖果子和米果递与她二人,迟疑着没有接过。
边上那小姑娘倒是动作利落,接了男子手里的物件,还福身颤抖着喊了句:“少爷!”
那人面色平淡地点头,而后看向安如月,“府里的丫头不懂事,姑娘心善,这是给姑娘的谢礼。”说着,他又将那两串糖果朝她跟前递了递。
原来此人便是这小姑娘府上的少爷。
安如月这才犹豫着抬手,指尖将要触碰到糖果子之际,却听身侧传来华凌风熟悉的声音。
“公子的好意,我替小妹心领了。”
说话间,华凌风轻轻握住她的手腕顺势掩到他身后,瞥了眼男子手中两串糖果子好一会儿,才将糖果子从男子手里慢悠悠接过。
安如月抬眼,隐约从华凌风眼中看到些不曾见过的凌厉,不觉伸手扯扯他的衣袖,小声问他:“华哥哥,怎么了?”
为何一副她要被坏人掳走般的警觉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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