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江南柳

    昔年季札观乐, 称《卫风》“美哉渊乎”。萧楫舟虽也自幼熟读四书五经,但从来对《诗经》意兴阑珊,如同牛嚼牡丹, 从来不懂《诗经》“无邪”。

    只是如今, 仅仅是一句“投我以木桃, 报之以琼瑶”便让他心旌摇曳,忍不住去想齐滺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用了“诗”字的本意“言志”,以诗作比表明心迹;还是仅仅是模仿古风断章取义,如同子太叔那样仅仅想表现表面意思?

    萧楫舟的心里一时乱乱的, 他忍不住想问齐滺到底知不知道《木瓜》的本意究竟是什么, 又怕齐滺真的给他来一句“啊我就是单纯地觉得这句诗很应景”。但是他想让齐滺说的又是什么呢?

    萧楫舟忽然间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仿佛塞了浆糊, 让他思考的能力都在此刻消退。他动了动唇, 可除了一个“你”字外,他又一个字音都发不出去。

    看着眼前奇奇怪怪的萧楫舟,齐滺都迷茫了:“文殊奴, 你怎么了,不开心吗?还是我送的东西你不喜欢?”

    萧楫舟下意识摇头:“怎么会, 我很喜欢。”

    “那你……”

    齐滺的迷茫显而易见,仿佛一点都不理解萧楫舟的纠结。这让萧楫舟又开始纠结, 纠结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他想多了,齐滺的心思纯洁得仿佛一张白纸。

    就这么让这件事过去?不再问齐滺究竟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萧楫舟又觉得不甘心。

    一股执拗从心底蔓延,萧楫舟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只是身体比脑子快,在他的脑子还没想明白要说什么的时候,嘴已经快一步张开:“阿滺, 你知不知道……”

    “陛下!有密报!”

    萧楫舟想说的话就这样憋在胸腔里。

    刚刚离开的侯七匆匆走了过来, 说道:“陛下, 内侯官跟追查了昭质近日的踪迹,发现他经常去临安周边的一个村庄。在那个村庄里,内侯官发现村里有一位教书先生不似常人,经对比,发现那人很有可能就是崔泽。”

    崔泽?

    大鱼啊!

    齐滺也无心再去纠结萧楫舟究竟想说什么了,他立刻走到侯七面前,问:“确定吗?当真是崔泽?”

    一道死亡射线从萧楫舟的眼中直直射向侯七,夹杂着侯十三传来的同情占了十分之一、幸灾乐祸占了十分之九的表情,再想到他刚刚离开前后院暧昧涌动的氛围,侯七瞬间就明白他犯了一个多大的错。

    但一共就两个祖宗,侯七已经得罪了一个,万万不敢再得罪第二个,只能老老实实地说:“对比过画像,手下确认为是一个人,但是并没有其他的证据支撑。”

    内侯官的手段齐滺还是知道些的,侯七口中的对比过画像,便已然和证据确凿差不多了。如果有偏差,那除了是天底下当真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外,就是有人精心设计搞的李代桃僵。

    不论怎么说,这个村庄中的“教书先生”都显得很可疑。

    齐滺转身问:“文殊奴,你怎么看?”

    话题离自己最开始想讨论的已经离了十万八千里,萧楫舟在最开始的愤怒过后,觉得自己看开了。他调整了一下自己无奈的心情,顺着齐滺的话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八月初八的论道戏已过,临安城褪去了前一阵的繁华。齐滺已然逛了好几天,该看的、该玩的都去过了,临安城内现在也没什么好玩的了,因此齐滺便道:“好啊,我也想见见崔泽,看看他是不是传说中的那样三头六臂。”

    还带着几分兴奋,像是看到了玩具的孩子。

    还没长大,萧楫舟忍不住叹气。

    ******

    侯七所说的那个村庄名叫梨花村,以村中一棵六百年的老梨树命名。梨花村离水较远,故而齐滺和萧楫舟乘船到达梨花村附近后,还要再行一段陆路。

    马车行了半天,齐滺才看到不远处的那棵传说中的六百岁的老梨树。已是八月下旬,秋天都过了一半,这棵老梨树的花竟然还没有凋谢。满目梨花洁白如雪,衬得村庄宛如世外桃源。

    一个身着麻衣的老者正在村口晒太阳。听到马蹄声,老者睁开双眼,看着一行四人,问:“外乡人?来这里做什么?”

    齐滺笑笑:“听闻梨花村有一棵六百年古树,故来看看。”

    “哎哟,年轻人,那你可来对了。我告诉你,我们村这棵树啊,可是当年仙人摸过的。”

    仙人。

    一听到这两个字,齐滺瞬间眉头一蹙:“什么仙人?”

    老者笑呵呵道:“传说六百年前,那时还是两晋交替之时,上天派了一位白神仙来。白神仙来到我们这里,碰了一下一棵还是小树苗的梨树,那棵梨树便沾了仙气,能够福泽子孙后代。”

    说着,老者慢悠悠地起身,道:“走,我领你们去拜梨树,神仙会保佑你们的。”

    齐滺:“……”

    见老者一番好意,齐滺也没推辞,拉着萧楫舟便跟在老者身后。齐滺边走边问:“老人家,你相信这个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那当然。”说到这个话题,老者的脸瞬间就严肃起来,“年轻人可不要乱说话,神仙都在我们头顶听着呢。”

    老者道:“我们梨花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离水流很远,没有水,怎么活啊?可是偏偏,我们这里就是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就连歉年,我们梨花村的收成都比夫君的村子要高。你说,这不是梨树保佑是什么?”

    “而且啊……”老者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这世上真的有神仙,我见过。”

    齐滺顿时好奇起来:“老人家,说说。”

    那老者还故作神秘地左右看了看,见附近没有人关注他们,老者才压低了声音道:“洛阳城里那位齐大人,就是天上的淇水水神呢。”

    齐滺:“……”

    淇水水神is watching you。

    齐滺觉得他的脸大概都是僵硬的:“老人家,你为什么这么说?”

    说到这里,他似乎是觉得难以启齿,接下来的话愣是说不出口。

    然而老者不知道齐大人内心的羞耻,竟然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全天下都知道了,陛下为了给淇水水神庆生,还让我们在舟水节登舟拜水呢。”

    齐滺:“……”

    微笑ing。

    齐滺咬着牙狠狠瞪了萧楫舟一眼,陛下眨眨眼,一脸无辜。

    老者不知道这两人的官司,还在慢悠悠地说:“自从齐神仙下凡啊,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他带来了天上的稻种,让我们的收成都高了不少。他还建了书院,虽然村里的书院很简陋,但孩子们能识字了,以后啊就不用在地里刨食了。而且,他还救了我的孙女啊……”

    说到这里,老人家的声音中都带上了几分哽咽:“前几年,孙女去镇上做工,再也没回来。儿子媳妇找了许久都没找到,没办法,只能当她死了。可就在不久之前,孙女被官府的人送了回来。”

    齐滺一听,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老人家说的,大概是当初他们裁撤秦楼楚馆的事。洛阳裁撤完之后,全国各地都开展了裁撤秦楼楚馆的行动,外侯官亲自督查,保证大梁境内的秦楼楚馆不管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都别想有一条漏网之鱼。

    老人家的孙女,大概是在镇上做工的时候被人卖到了那些地方去。

    想到这个时代对女孩子的偏见,齐滺的嗓音都干涩起来:“老人家,那你的孙女……”

    老者擦了擦眼泪,才说道:“那帮丧尽天良的东西,把我的孙女卖到了楼子里。我的孙女才十三岁啊,他们怎么舍得的?”

    这一瞬间,齐滺只觉得心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时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好在这时老者说:“好在最后找回来了。孙女也去了书院念书,不过不在村里,在镇里。那里有官府开办的女校,村里的女孩子几乎都去了,孙女也有个伴。就是不知道孙女在女校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饱穿暖。”

    “哎,是我想多了。女校里有新衣穿,吃得只怕比家里还要好。那可是齐神仙开办的女校,怎么会苛待孙女。”

    齐滺:“……”

    齐滺满心的感慨都被那句“齐神仙”击得稀碎,一时之间唯余尴尬。

    说着,老者带几人来到梨花树下,他推开围住梨树的第一层篱笆,带着几人来到第一层篱笆和第二层篱笆中间,说道:“你们就在这里拜吧,再里面可不能进去了。”

    老者先自己对着梨树拜了三拜,才说道:“这棵树很灵的,我每天对着它祈求孙女回来,孙女就回来了。尤其是姻缘,我们村拜了梨树的小姑娘小伙子就没有找不到好姻缘的。”

    见齐滺和萧楫舟还不动,老者不禁道:“我们这里不是寺庙,不收香油钱。”

    齐滺:“……”

    很好,我佛不渡穷逼,但是梨树不嫌你穷。

    还得是咱自家的神。

    想到到底一分钱不花,齐滺还是遵循老者的意思,对着梨树拜了三拜。就是心中空空,啥也没想。

    反而是一旁的萧楫舟闭上双眼,十分虔诚地拜梨树。看得齐滺一脸震惊,似乎是没想到萧楫舟竟然是个封/建/迷/信的信徒。

    见几人都拜完了,老者才笑呵呵地问:“许了什么愿?”

    一瞬间,齐滺只觉得无数道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萧楫舟那道炽热的目光尤其灼热。

    脑中空空的齐滺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来了一句:“祭拜我那早亡的夫君。”

    老者:“???”

    侯七:“???”

    侯十三:“???”

    唯有萧楫舟忽然间想到,在曾经出现的“神迹”中,曾有人骂他昏君骂了他几百字,齐滺反驳道:“我不许你这么说我那早亡的夫君!”

    久远的记忆纷至沓来,萧楫舟忍不住想,原来,在齐滺的心里,是一直把他当成夫君的吗?

    好像……也不是不行……

    【作者有话说】

    舟舟:老婆向我告白了怎么办,他要是一会儿向我提出一些很那啥的要求,我要怎么答应才能显得矜持一点?

    狗作者:有老婆还想要矜持?人不能既要又要。

    舟舟:好的,亲妈说得对。

    于是当晚,舟舟主动。

    滺滺:……?不是,他又发什么疯?我的腰!

    第112章 江南柳

    一句“早亡的夫君”成功让在场的人都沉默了, 老者呆了半天,才问了出来:“年轻人,你说什么?”

    齐滺:“……”

    刚刚是脑子抽了, 但话都已经说出来了, 现在改口说老人家耳聋眼花也没用了, 齐滺干脆将错就错,又转身对着老梨树拜了三拜,说道:“晚辈在祭奠晚辈那早亡的夫君,希望他永登极乐, 下辈子投胎去个好人家。”

    老者:“……”

    侯七:“……”

    侯十三:“……”

    萧楫舟:“……”

    侯七悄悄地转头看了一眼他的陛下, 就见萧楫舟一脸说不出的表情, 看起来不像是快乐, 但也说不上愠怒。一时间侯七也说不好萧楫舟现在究竟是什么心理,才能将欣喜、不满、愉悦、尴尬等乱七八糟的情绪都融为一体,用同一个表情表现出来。

    那老者憋了半天, 才憋出来一句:“节哀顺变。”

    齐滺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老人家不必忧心,亡夫已经死了许久了。”

    死了也不过千年而已——齐滺用公历3754年算的。

    糊弄住了老者, 齐滺这才悄咪咪地撇过眼去看萧楫舟的表情。结果他一转眼,对上的就是萧楫舟无奈的目光。萧楫舟仿佛在说:“让你胡说八道。”

    齐滺心虚, 顿时转回了目光。

    此时,老者又道:“天色不早了,你们要不要在村里住下?老朽一个人住, 家中还有两间空房,让你们住一晚好还是不成问题的。”

    齐滺本就想在这里住几天观察梨花村里的那位教书先生,因此瞬间便道:“那便麻烦老人家了。”

    几人走向老者的家, 在路上, 齐滺刚想套套话, 询问一下关于村里教书先生的事,只是齐滺还没想好该如何开口,便先看见前方出现了几个小孩子。都是男孩,身侧还背着书袋,就像是……

    学生。

    很好。

    如同天助的突破口出现,齐滺当即便问:“老人家,这些是村里的孩子?”

    老者道:“对,村里的孩子现在都在上学。官府说了,十五岁以下的孩子都要上学,官府供吃供穿还不收钱,村里没有孩子不去上学的。”

    几个小孩子看到他们,顿时冲着他们跑了过来:“村长爷爷,这几个漂亮哥哥是谁?”

    老者低头摸了摸孩子们的头,才接着说道:“都是客人,快向客人问好。”

    几个孩子乖乖问了好,齐滺从袖子里拿出几块糖塞给他们:“喏,见面礼。”

    几个孩子没有第一时间去接,直到老者点了点头之后,小孩子们才兴高采烈地接过了糖,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望着这些孩子的背影,齐滺装作不经意地问:“老人家,村里的教书先生长什么样子?长得好不好看?”

    老者听了哈哈大笑,道:“没有后生你好看。”

    说着,老者又道:“带你去见见也无妨,正好先生也是住在我家里的,也许一会儿你到了我家,就能看到先生了。”

    齐滺又问:“先生叫什么名字?我好先知道,免得一会儿不知如何称呼,反倒让先生不开心。”

    “哎,崔先生不是那种人。”

    崔先生。

    姓崔。

    齐滺的注意力瞬间被老者的话吸引,老者不知齐滺心中所想,还在慢慢嘀咕:“崔先生叫什么来着?村里人都叫他崔先生,老朽记忆不好,一时之间倒是想不起来了。”

    齐滺压下心底的失望,脸上扬起笑,说道:“无妨,知道姓氏便不怕唐突了先生。”

    几人到达了老者的家,齐滺一跨进大门,便看见一个穿着一身白衣的书生正坐在梨花下看书品茶。听到脚步声,书生起身向几人行礼,先唤了一声“村长先生”,又看向齐滺几人,问:“先生,这几位是?”

    村长笑呵呵地作介绍:“这是远方来的客人,叫……”

    说到这里,村长忽然想起来他还没有问齐滺几人的姓名,当即一拍脑门:“哎呀,瞧老朽这记性,竟忘了问几位客人姓甚名谁了。”

    齐滺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这个和画像里的崔泽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口中缓缓道:“在下魏滺,身侧的是兄长魏舟。”

    魏滺,魏舟,当初齐滺和萧楫舟在昌黎白龙鱼服之时便用过的名字。当时这个名字无人知晓,但经过昌黎盐场的事,只怕满朝上下都知道了这两个名字。

    然而听到这两个响当当的名字,书生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波动,仿佛他听到的不是足以左右整个天下的名字,而仅仅是两个萍水相逢之人的名字。

    那书生道:“在下姓崔,名澈,是这里的教书先生。”

    崔澈,和崔泽同姓不同名。

    齐滺大步走到崔澈身前,道:“崔先生看起来便知气度非凡,怎么会在这么一个穷乡僻壤做教书先生?”

    崔澈笑笑,道:“穷乡僻壤有穷乡僻壤的好处,况且能为这些孩子做些事情,崔某方才觉得不枉此生。”

    话说得倒是漂亮,齐滺知道一时之间从这个叫崔澈的人口中是问不出什么了,便闭上了嘴不再询问。

    老者笑呵呵地招呼他们吃饭,一顿饭的工夫,竟给齐滺夹了七八次菜,夹的齐滺都吃撑了。

    等吃完了饭,夜色也已然降临。村中空房不多,齐滺和萧楫舟分到了一间房。

    萧楫舟点燃了煤油灯,劣质的煤油灯散发出浓浓的油烟味,黑色的雾气从灯芯处飘摇向上,看得萧楫舟直皱眉:“没想到这里生存环境这么差,早知道不该带你来的。”

    齐滺在一旁整理被子,听到萧楫舟的话,毫不在意地说道:“这有什么?我小时候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我小时候爷爷已经年老,家里都是我在收拾,现在的环境比那时好多了。”

    听了这番话,萧楫舟顿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捏了一下,在刹那间抽疼起来。

    他满眼心疼,唤了一声:“阿滺……”

    齐滺铺完被子,转过身来,双手掐住萧楫舟的脸,不怎么用力地将萧楫舟的,脸向外扯。直到萧楫舟的脸都有些轻微的变形,齐滺才笑呵呵地放开了萧楫舟的脸。

    齐滺:“对,就是这样,多笑笑。你才多大,一天天的就知道皱眉,像个小老头。”

    小老头萧楫舟:“……”

    齐滺越看起来无所谓,萧楫舟反而越心疼他,一想到小小年纪的齐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受了多少苦,他就觉得心里抽抽的疼。

    只是齐滺不想让他担心,萧楫舟便笑了笑,掩去眼底的忧色,装出一副带笑的样子来,说:“好久没和你住一间屋子了。自从你有了自己的府邸,我都觉得我们生分了好多。”

    齐滺:“???”

    齐滺:“啊?”

    齐滺一时之间都没明白他和萧楫舟生分在哪里,只是还没等他发出疑问,萧楫舟便一脸惆怅地说道:“当初在凉州的时候,我和崇玉山同吃同睡,好的像是亲兄弟,可是自从我成为了皇帝,崇玉山每次见我都是陛下长陛下短,我们再也没有像在凉州时那样自然地相处过了。”

    说着,萧楫舟忧伤而惆怅的目光十分明显地落在齐滺身上,生怕齐滺看不见:“阿滺,我们再这样下去,会不会也会生分了?”

    齐滺:“……”

    满心懵逼的小齐大人现在依旧没有搞明白他和萧楫舟的关系究竟生分在哪里,但对陛下的心疼已经是刻在骨子里的潜意识,萧楫舟一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齐滺瞬间就会软下心肠:“不会不会,说好了的,我会陪你一辈子的。”

    萧楫舟眨眨眼,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满是希冀与企盼:“你不会骗我吧?不会突然有一天,也开始和我各种陛下、跟我划出一条楚河汉界吧?”

    也不知道今天晚上的萧楫舟抽了什么风,齐滺十分自然地摸了摸萧楫舟的狗头,安慰道:“当然不会,说过的话怎么能反悔?”

    萧楫舟竟伸出一根手指来,冲着齐滺说道:“空口无凭,我们拉钩。”

    齐滺:“???”

    齐滺一时都呆住了,他目瞪狗呆地看着萧楫舟,似乎是没想到向来沉稳可靠的萧楫舟还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以至于他都有些发懵:“拉钩?”

    萧楫舟当场垮下脸:“你为什么不和我拉钩?是不是之前说的话都是骗我的?”

    齐滺:“???”

    齐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萧楫舟说道:“我就知道,你就是在骗我。说什么会陪我一辈子,呵,骗子。”

    一瞬间,齐滺仿佛觉得他是什么绝世大渣男,欺骗了眼前这个良家妇男一颗脆弱的少年心。

    经受不住这样的谴责,齐滺下意识伸出了小指,勾住了萧楫舟的手指。

    两根小指相贴,紧紧勾在一起,像是缠绵在一起的藤蔓,扯也扯不开。

    萧楫舟笑得像条傻狗。

    齐滺却从刚刚那种迷糊的状态里反应过来,当场眯着眼问:“不对,说,你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他抽回手指,一脸严肃:“文殊奴,你最好现在和我说实话!”

    萧楫舟:“!!!”

    萧楫舟眨眨眼,故作无辜:“我能干什么?我真的什么都没干。”

    齐滺才不信他的鬼话:“说,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萧楫舟眨眨眼,却没有回答齐滺的话,反而反问:“你刚刚说的,会陪我一辈子的,我们可是拉过勾了,你不能反悔。”

    齐滺:“!!!”

    齐滺一听就知道这狗玩意瞒他的事还不小,当场便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见实在是拖不下去了,萧楫舟才说道:“就是吧,你能不能……”

    萧楫舟的话还没说完,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通红的火把照亮了被夜色垄断的天幕,嘈杂声将整个沉静的村子都惊醒。

    “里面的人都出来!官府办案,违抗者斩!”

    【作者有话说】

    舟舟:老婆和我拉钩了,老婆肯定很爱我

    滺滺:……你开心就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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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 江南柳

    官府办案, 违抗者斩?

    这可当真是好大的口气,齐滺都要被气笑了:“我竟不知《大梁律》何时规定他们这些小吏也有立斩不赦能力。”

    他本就因萧楫舟的隐瞒而憋着气,这时听到门外传来的这些猖狂至极的话, 更是阴阳怪气起来:“区区小吏, 做起事来竟比我这个堂堂朝廷三品大员还要嚣张。”

    萧楫舟顿时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他默默回想着自己背着齐滺都干了些什么, 最终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事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事情没什么大不了,但重要的是,他还没有和齐滺坦白完。

    救命!

    天要收我!

    萧楫舟连忙拉住转身欲走的齐滺,说道:“阿滺, 你先听我说完。”

    看着萧楫舟这副慌张的样子, 齐滺也来了脾气, 直接高贵冷艳地说了一句:“本官不想听了!”

    齐滺抽回袖子转身就走, 只留下萧楫舟在心里念了一遍《往生经》。

    齐滺粗鲁地推开门,就看见此刻不大的小院里已经挤满了人。齐滺数了数人头,觉得这个村子里的人应该都来了, 就连村里的小孩子都被吵醒,躲在父母的怀中。

    站在村民对面的则是一群穿着深蓝官服的衙差, 他们举着火把,熊熊的火焰燃烧, 将他们身上原本就夹杂着暗色的衙差官衣照得更加可怖起来。

    村长颤颤巍巍地走到领头人的前面,弯着腰叫了一声“老爷”:“老爷们这是要做什么?我们村里没人犯事吧?”

    “没人犯事?”那领头的衙差冷笑,“你们整个村子都犯事了!”

    这样洪亮的声音直接吓得一个小孩子哭了起来, 他的母亲连忙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的哭声被衙差们听到。

    村长被吓得脸都白了,在熊熊燃烧的火把下, 却依旧白得如同一张纸。村长几乎都要站立不稳, 被身边站着的年轻人扶了一下, 才能勉强保持站立。村长颤抖着问:“老爷,这话是如何说的?”

    衙差道:“近日秋收,前几日你们去官府缴税。可是结果呢?近日我们复查,却发现你们交上的粮食里,无数的陈粮便不说了,竟然还有坏粮、甚至还有石子!”

    村长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在税收上作假,这可是《大梁律》里明文规定的株连大罪,一旦被证实偷税漏税的行为,一个村子里的人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村长忙道:“老爷,说不定是有什么误会呢?”

    说着,村长从衣袋里颤巍巍拿出一个有些肮脏的小布包递给衙差:“一点心意,就当是劳烦老爷们重新查一遍的补偿,老爷们万万收下。”

    齐滺一眼就看出这个小布包里装的银子怕是村长的全部身家了。这是什么世道,你把全部身家送给别人,还要求着别人收,生怕别人不收。

    衙差拿过布包颠了颠,看样子里面的银钱还勉强让他满意,他施施然地将银子收到了自己的怀里,这才道:“我知道你们也不是有意偷税漏税的,怕是年轻人不经事,搞差了。这样吧,你们把差的粮食补上,这件事就算过了。”

    村长的心都提了起来:“老爷们,要补多少?”

    衙差们算了算,道:“也不用多,就十石粮食吧。”

    村长听了这个天文数字,只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就连村中百姓听到这个数字,从来麻木的脸上都涌现出惊骇来。

    齐滺差点被气笑了。

    根据各地的奏报与司农寺的存档,梨花村所在的余杭郡稻田的收成在每人每年三百斤左右。今年是第一年播种优质稻种,根据司农寺存档的档案来看,收成即便比往年多也有限,每人每年撑死四百斤米。

    大梁土地半数被世家兼并无需纳税,因此这笔赋税就被强加到了百姓身上,梁景帝在世之时,国家田税甚至达到了十税一。

    今年是在齐滺的强力坚持下,才将赋税降低到了十五税一。

    十五税一,意味着百姓每年分得的四百斤米,要上缴约三十斤,再加上缴税之时的损耗,余下最多不会超过三百五十斤。三百五十斤米,每年三百六十五天,平均每人每天一斤米都不到。

    而这所谓的一斤米,还是脱壳前的重量。一旦脱壳,余下能否有八两都是未知。这样的数量,只是壮劳力一天的口粮。家中要想攒些银钱以备不时之需,就要将细粮换成粗粮,再让妇女儿童老人省着点吃。

    而这,已经是在增产的同时降低赋税的结果了,却也不过让普通人家堪堪温饱。

    而现在,这些衙差空口白牙就要十石粮食。

    十石,听起来少之又少。但在大梁,一石粮食可是一百斤,十石便是一千斤!梨花村不大,全村不过一百来人,一千斤的粮食分摊到每个人的身上,便是十斤粮。

    十斤粮,听起来轻飘飘,但若换成粗粮,只怕能顶一人几月甚至半年的口粮。

    村民们听着这个数字眼神直发颤,村长直接给衙差跪下:“老爷,少点,少点吧……拿不出来,我们真的拿不出来。”

    衙差一脚将抱着他大腿的村长踢开:“老东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才十石而已,够给你们面子了。三日之内,将粮食送到官府,否则,别怪哥儿几个没提醒过你。”

    眼前一幕气得齐滺直发抖,他当即便上前一步。只是不过刚踏出了一步,萧楫舟便拉住了他的袖子。

    齐滺倏尔转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萧楫舟。萧楫舟被这样的眼神一刺,顿时觉得心都凉了半截。他连忙道:“我没有想要阻止你,只是想告诉你小心一点。”

    齐滺的眼神这才缓和了几分:“算你还有点良心。”

    齐滺大步走到衙差面前,没等衙差说话,他便先开口问道:“你们是何人?临安的衙差?谁给你们的权力滥加赋税?”

    被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衙差当即就不乐意了。他看了看齐滺一身简朴的装扮,又见他腰间未曾佩玉,便只当齐滺是个读过几本书的酸儒,当场便嚣张起来:“哪来的毛头小子,敢教训你爷爷?”

    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齐滺却丝毫不惧,反而直视衙差的眼睛,几乎是不停歇地说:“官吏之任便是保一方百姓平安,你们食民之禄米、享民之崇敬,却在百姓面前居高临下大言炎炎,谁给你们的胆子!”

    “百姓缴税从来都是当面点清,何时有过二次收税、又何时有过半夜收税的道理!你们说是为官府收税,好,我问你,哪个衙门下的命令、文书何在!”

    衙差被齐滺问得哑口无言,一时愣在那里。

    齐滺一看便知这些人嚣张惯了,上层的“青天大老爷”又油滑惯了,不论事情的起因究竟为何,都绝不可能有书面文书。因此齐滺直接冷笑道:“没有文书便敢下令,又是谁给你的胆子!”

    衙差被问得无言能够辩驳,憋了半天,只能憋出来一句:“你好大的胆子!来人,此人妨碍公务,把他抓起来!”

    一听衙差的话,还不等齐滺有所反应,村长便急忙站起来将齐滺护在身后,对着衙差点头哈腰:“老爷,这是村子里刚来的后生,不懂事,你别和他一般计较。他还是个孩子,进了衙门可怎么办啊?”

    衙差冷笑:“现在知道错了?晚了!和爷的板子说去吧!”

    “哎,别啊,老爷!”

    衙差粗暴地推开村长,正要去抓齐滺,下一秒便发出一声惊骇的嚎叫。

    村长顿时呆住,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已经倒地的衙差,入目的便是衙差满身的鲜血,与已经落在地上的、和身体分离的手。

    村长咽了口唾沫,慢慢后退一步。

    侯十三施施然收回了剑,举起一块令牌:“内侯官办案!按《大梁律》,袭击上差者,按谋逆罪论处,诛九族!”

    村长不可置信地看向齐滺,随即,他突然跪在齐滺面前,砰砰砰地直接给齐滺磕了三个头:“大人,您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您是菩萨转世,您给我们一条活路吧!我们没有少交税,绝对没有!小老儿对天发誓!”

    说着,他竟真的举起三根手指:“若我们梨花村的村民有偷税漏税的行为,我们整个村庄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村长的话音落下,其他的村民竟也都跟着村长的动作跪了下来,不停地磕头:“大人,您救救我们!”

    齐滺摆摆手示意他们起来:“你们的诉状本官接了。只是话要提前说好,本官不信你们的话,你们发再多的誓言也无用,本官只看证据。若有证据证明你们无罪,本官自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但若是事实证明你们确是偷税漏税,也别怪本官不讲情面。”

    村长当即便磕头感谢:“大人放心,我们绝对没有偷税漏税!小老儿在此先谢过青天大老爷!”

    齐滺摆摆手,让侯七和侯十三送走了村民,又转头看向那些衙差,冷声道:“你们是官府的衙差、是朝廷衙差,吃的是百姓的禄米、是朝廷的禄米,而不是某些人的禄米。没有文书便敢扰民,自己什么罪,回去自己翻《大梁律》。”

    衙差们带着那个断了手的领头人匆匆忙忙地离开,萧楫舟当场夸起了他的小齐大人:“阿滺真厉害,我们青天大老爷一心为民,是百姓的福祉啊!”

    齐滺不走心地笑笑:“也不过是为了不让他们拜淇水水神时上的贡品白瞎了罢了。”

    萧楫舟:“……”

    坏了,要翻旧账了。

    事实证明,陛下多年虽然不怎么吃斋也不怎么念佛,但有一个来自佛教的小名,佛祖就是疼他,给了他灵敏的第六感。

    事情不出萧楫舟的预料,齐滺下一句就是:“说说吧,你都知道多少。”

    萧楫舟:“……”

    吾命休矣!

    【作者有话说】

    《翻旧账》

    某年某月某日,萧楫舟和齐滺吵架,气得他卷了地铺到外室去睡。然而睡又睡不着,便一把掀开被子走到内室,对着还在床上看书的齐滺道:“这件事也不都是我的错,你当年不还balabala”

    齐滺默默听完陛下翻的旧账,然后将手中的书扔个萧楫舟:“看看吧。”

    萧楫舟冷笑一声翻开书,便发现书里记载的是他们自认识以来萧楫舟做的对不起齐滺的事。

    比如某天说好就一次,结果萧楫舟来了七次。

    再比如说好一起去玩,结果萧楫舟带齐滺去了卖某种玩具的店铺。

    萧楫舟:“……咳,翻旧账也挺没意思的,我睡了。”

    第114章 江南柳

    灯火荧荧, 齐滺跪坐在案几旁,手上捧着一本《道德经》。明灭的灯火在他的脸上闪烁,勾勒出他面无表情的脸。

    萧楫舟在一旁小心翼翼, 生怕哪一个不小心, 就点炸了齐滺心中的火药桶。

    然而他不想说, 齐滺却不肯放过他。齐滺的目光从头至尾都没有从手上的《道德经》上移开,嘴里却对萧楫舟说道:“想明白怎么继续忽悠我了?”

    萧楫舟听得心一抖,连忙说道:“我何时忽悠过你?我对你说过的话从来都是真心的。”

    “呵。”

    齐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仿佛在说“我信你个鬼”。

    萧楫舟努力狡辩:“这件事吧, 最开始之所以不告诉你, 是因为怕你、怕你……嗯……怕你……”

    他结结巴巴得让齐滺都被气笑了:“怕我什么?怕我根本不同意是吧?”

    齐滺直接将《道德经》拍在了案几上, 借着昏黄的灯光, 萧楫舟恰好能看到齐滺正在看的章节——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一瞬间萧楫舟只觉得惊心。恍惚间, 他觉得一个响亮的巴掌拍在了他的脸上,让他的脸火辣辣的疼。

    萧楫舟忽然间就意识到, 他又让齐滺失望了。

    萧楫舟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仿佛在瞬间流失,他怯怯地低下头, 不敢看齐滺的表情:“对不起,阿滺,我错了。”

    看到萧楫舟这副蔫蔫的模样, 齐滺在瞬间就心软了。只是一想到眼前这混账玩意都干了些什么,他又强打起精神,逼得自己硬气起来:“你把话从头到尾都给我说明白了, 否则可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过你。”

    听了这通话, 萧楫舟更是觉得闷闷的。他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齐滺, 见齐滺一副“没得商量”的表情,再也不敢胡说八道,将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崔泽一心想反,但造反肯定是需要一支军队。自从洛阳下令裁撤世家部曲之后,大部分的世家部曲被赠予田地迁徙至籍贯所在,少部分入了府军充实兵源,自此大梁境内再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养兵。”

    “可是,在裁撤世家部曲的过程中,并没有找到崔泽养的那支军队。”

    齐滺撑着下巴道:“但是,崔泽上蹿下跳这么久,不会不明白,如果没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他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各郡县的府兵都归十六将军遥领,兵符都不在郡尉、县尉手上,绝不可能听从崔泽的命令起兵反对朝廷。所以,崔泽一定是在某个地方秘密练兵。”

    齐滺的目光撇向萧楫舟,平日里总是盛满笑意的杏眼中此刻却一丁点儿笑意都不见:“你想找到崔泽的养兵地,但江南这么大、丘陵山川又这么多,一座山头一座山头地排查根本不可能,所以你想到了一个问题——”

    “养一支军队需要多少粮食?崔泽哪里来的钱购买这么多粮食?”

    齐滺坐直了身体:“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粮食根本不需要崔泽花钱买,根本就是有人为崔泽送粮。”

    齐滺说得简直一点都不错,萧楫舟只能默默补充:“所以,我怀疑,官府中有人在暗中为崔泽送粮。”

    “只是江南各大粮仓中的粮食虽有亏空,但查来查去总能查到去处,其中并没有送往崔泽处的粮食。当时我还以为我的想法出了错,官府中并没有人是崔泽的后台。”

    “只是后来看了侯虞送过来的奏报,我才想通,官府送给崔泽的粮可能并没有入库。”

    联系到眼前发生的事,齐滺还有什么不明白:“你怀疑,官府派小吏二次收税,但没有文书也不入库,所以官府粮库那便根本不会有记录;而升斗小民只要死不了,也不会豁出命去和官府斗,这样,他们就能平白多得粮食,送给崔泽养兵?”

    “我明白了。”齐滺若有所思地点头,“你想让我不要管这件事,让他们成功将粮食送出去,从而顺藤摸瓜,找到崔泽的藏兵地?”

    萧楫舟怯怯地点头,生怕齐滺看到之后气坏了身体。

    萧楫舟小声说:“阿滺,我知道你肯定不同意,但是……这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有更好的办法,我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那些贪官污吏掠之于民激起民变。可是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找到崔泽的养兵地,否则一旦崔泽反叛,这些百姓失去的可就不只是一点口粮。”

    齐滺沉默了很久。

    灯花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惊得人心惶惶。萧楫舟的心不由自主地紧缩,他忍不住开始想万一一会儿齐滺真的反对,他要如何才能用其他的方法找到崔泽的藏兵地。

    过了许久,齐滺才说道:“待此事完结,要将百姓的粮食都还回去。”

    “好,我这就下令让……等等,阿滺,你说什么?”

    萧楫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齐滺究竟说了什么——

    齐滺竟是答应了?

    萧楫舟觉得他不是在做梦就是自己耳朵坏了,他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阿滺,你说什么?”

    齐滺的脸上不见喜色:“我说,我同意了你的做法。只是,取之于民的东西,最后都要还回去。”

    萧楫舟顿时双眼发亮:“阿滺,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你真的同意了?”

    齐滺想骂娘:“怎么,我看起来像是一个蠢到分不清轻重的智障吗?”

    萧楫舟:“……”

    萧楫舟这才意识到,虽然齐滺表面上答应了他的计划,但实际上他并不开心。

    也是,即便之后会将百姓多交的粮食都还回去,现在百姓们受到的惊吓是真的,他们由此而产生的担忧也是真的。

    他们会在剩下的粮食并不够吃上一年的恐慌中度过许久,每日每夜都在担忧接下来的日子应该怎么过,直到他们在几个月之后收到他们多交的粮食。他们会对朝廷感恩戴德,感激朝廷还把他们放在心上,完全不知道,在事件的最开始,朝廷就知道他们所受的所有委屈与苦难。

    他们成了朝廷的牺牲品,却要为重新得到本就是属于他们的东西而满怀感激。

    而齐滺,明明知道这一切的可笑,却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他知道,萧楫舟做的才是对的,崔泽的养兵地才是当前的第一要务。除非他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找到崔泽的养兵地,否则他不能阻止萧楫舟的行动。

    齐滺这一刻甚至觉得有几分难过:“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也。明明圣人已经告诉了我们道理,为何真到了实处,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落实?”

    他用近乎喃喃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看到齐滺这样迷茫的样子,萧楫舟只觉得心顿时痛了起来。他下意识抓住齐滺的手,唤了一声:“阿滺……”

    齐滺转过头来问他:“文殊奴,我常常在想,天下是什么,帝王又是什么。可我想了许久,却总是想不到答案。”

    “天下,天之下的万事万物皆是天下,山川河流在天下,世间生灵也在天下,这天地间的每一样东西,无论是有生命的还是没有生命的,都是天下。这样沉重的天下,真的是一个人可以扛得起来的吗?”

    “所以,先是周天子有了分封,延续王朝八百载,让诸侯与天子共治天下。可是结果是诸侯征战不休,八百年春秋,战火一日不绝。”

    “故而到了大秦,始皇一统天下实行郡县。然则天下王土均归帝王所有,臣子沾染不到半分。故而臣子为了私利掠之于民贪赃枉法,诸侯在乎治下百姓的死活,臣子却不在乎。”

    “大秦灭绝,大晋得立,高祖行郡国并行制,以解决分治天下的难题。可结果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诸侯王林立,国内战火不休。”

    “故其后北晋又行郡县制,经大齐、南北二十七朝,郡县制再无更改,沿用至今。”

    “可是实行了这么多年的郡县制却从未有人能够解决郡县制的大弊——刺史、郡守、县令皆为牧民者,可牧民有方得到的利益却远远不如压榨百姓的利益,故而贪墨之风年年不绝、代代无止。”

    “我从未管过贪墨,只因我明白何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管得太严,贪墨之风未必可止,却容易误入权术的歧途。”

    “但现在我明白,我错了。韩非子早就说过,‘法’‘术’‘势’都是‘帝王之具’缺一不可,是我自己因申不害变法失败而不喜术治,又因慎到主张无为而治而忽略势治。三者合一方为法家,我却独独只在乎法治。偏听偏信,近乎误国。”

    齐滺一遍遍地重复道:“皆我之过,皆我之过……”

    齐滺这神神叨叨的样子差点把萧楫舟的心脏都吓出来,萧楫舟连忙抓住齐滺的手,说道:“阿滺,我这就让侯七将临安县令与余杭郡守都抓起来,我们不钓鱼了,好不好?”

    齐滺却一把拂开萧楫舟的手,一脸严肃地说:“我没有和你开玩笑,我在很认真地反思这个问题。”

    “为什么崔泽区区罪臣,却能屡屡生事?因为严惩不够。你顾虑雍明太子,对待他的旧臣总是狠不下心。赏罚不明,有过不罚,这是势治不明。”

    “为何崔泽想要谋反,朝廷上下竟有这么多人赢粮影从?因为你作为帝王,却威信不够。我总是心软,劝你从宽处罚,却没有考虑到,杀伐决断才是一个帝王最应该具备的能力。威信不够,帝王无力掌控朝臣,这是术治不力。”

    “世家不服你,就一定会生事;世家生事,朝廷就永远不会真的四海升平。我想通了,日日退让、事事退让,不会让这些人心怀感激从而安分守己,只会让他们觉得我们好欺负,此后继续为了自己的利益不顾朝廷、国家、百姓的利益。”

    最终,齐滺做了总结:“还是杀的人不够多。多杀几个,这些人是不是就会消停了。”

    萧楫舟:“……”

    萧楫舟万万没想过有一天他会从齐滺口中听到“还是杀的人不够多”这种话,一瞬间,他只觉得他今日受的刺激比较多,都开始出现幻觉了。

    冷静下来,萧楫舟才反应过来,今天受到刺激的人不是他,而是齐滺。

    一直以来对这个世界抱有理想主义的齐滺在今晚接触到了一个他以往从未接触的世界,当他发现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并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的时候,他终于开始正视眼前这个与他从小到大接触过的世界完全不同的时空。

    齐滺:“过去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有错,我会改。”

    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齐滺这句话,萧楫舟顿时觉得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凉的。

    好像……有什么很可怕的事要发生了。

    【作者有话说】

    舟舟:老婆负责开大,我负责喊6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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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5章 江南柳

    第二日一早, 在萧楫舟满心惴惴不安中,齐滺乘着马车带着梨花村的村民走到了临安的府衙。

    临安是余杭郡的治所,县令正是余杭何氏的子孙, 何纶。

    何纶收到消息匆匆赶来的时候, 就连官袍上都还带着褶皱, 显而易见主人的慌张。

    齐滺连问都不问,直接跨步坐在上首,居高临下地问:“堂尊大人,本官坐在主位, 你没有意见吧?”

    按品秩, 齐滺身为都察院院使, 官居三品;何纶为一县县令, 官居七品;正该齐滺坐主位;

    按身份,齐滺携天子令,以天子特使身份公办, 便是一品官员、勋爵也要先行拜礼。

    何纶哪里敢说一个“不”字,向齐滺施礼后, 何纶便道:“原该大人坐首位。下官不知上差降临,所为何事?”

    齐滺懒得和这些人打太极, 直接开门见山:“本官在梨花村亲眼所见,临安治下官吏竟以百姓税收不足为由对百姓进行二次收税,本官受百姓之托前来问问, 这是何处的规定?”

    齐滺道:“若本官所记不错,《大梁律》载有明文,百姓赋税当面点清, 若有缺斤少两者, 非百姓之过, 乃官吏之过,本官可有记错?”

    何纶:“上差所记不错。此事下官昨夜已连夜查明,此乃治下小吏为一己私利而贪赃枉法,下官已按照《大梁律》将其下狱。结果今早一看,那小吏已畏罪自杀。尸首就在府衙,大人可要一观?”

    卸磨杀驴,弃车保帅,何纶行为和齐滺昨夜所猜真是一点不假。猜想何纶必然已经将线索清理得八九不离十了,齐滺也懒得为伥鬼申冤,便道:“既是畏罪自杀,那便找个地方埋了吧。倒是有一件事本官想问——”

    说着,齐滺的目光落在何纶的身上,如同刀剑一般刺骨,刺得何纶只觉得从脚底蔓延上一股冷气。

    齐滺问:“临安治下如此混乱,这样的事只怕不止一例。堂尊大人是只管了这一件,还是严查了整个临安上下?”

    何纶一顿,才回答道:“时间紧急,目前为止,只惩处了梨花村一项。不过其余小吏的整治已经提上日程,下官回去便严查其余人等,务必将此国之蛀虫纷纷绳之以法,不让他们再欺压百姓!”

    听了何纶的话,齐滺便道:“那便是还没有整治了?堂尊大人若是腾不出手,本官也可以代劳。”

    这句话也不知是戳到了何纶的什么痛处,他连忙抬起头,说道:“不敢劳烦上差,下官会尽早将事情一一摆平,给上差一个交代。”

    说完,甚至不等齐滺继续说话,何纶竟然道:“时候已然不早,上差从梨花村赶来,想必已是舟车劳顿,不如去县衙后堂稍作休息。待上差恢复一些,再与下官商讨这些污吏之事?”

    齐滺当场眯起了眼。一瞬间,无数猜测从他脑中闪过,他甚至怀疑起县衙后堂是不是已经埋伏了刀斧手,就等着他这只王八入瓮。

    ——哦,不对,他才不是王八。

    齐滺不自觉地看了一眼身侧萧楫舟。感受到齐滺投来的目光,萧楫舟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有了萧楫舟的许可,齐滺顿时放下了心,便对何纶说道:“既如此,还烦劳堂尊大人带路,本官也确实乏了。”

    何纶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他道:“上差请。”

    等到了县衙的后堂,齐滺才知道,这位看起来丰神俊朗的县令大人肚子里揣的都是些什么主意。

    齐滺到了后堂,直接被何纶请到了主位上坐好,何纶笑道:“听闻上差到访临安,早该扫榻以待,谁知却拖到了今日,都是下官的不是。今日下官略备薄酒,为上差接风洗尘。”

    说着,何纶拍了拍手,几个身着绫罗的少女捧着一个个托盘走了上来。一个少女为齐滺布菜,齐滺甚至能闻到少女身上甜而不腻的香粉味儿。

    齐滺瞬间就明白了这些少女的身份——家伎。明面上不过是侍候人的奴婢,实际上干的什么勾当大家都心里门清。只是齐滺能清了大梁境内明里暗里的秦楼楚馆,却管不到这些世家的家里去。

    齐滺默默离这些少女远了一点。

    抬头间,他便看到萧楫舟也一脸嫌弃地看着身旁的少女,直接呵斥了一句:“滚出去!”

    何纶吓了一跳:“这位上差是?”

    萧楫舟冲着何纶阴森森地冷笑:“堂尊大人若是不想我等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报给陛下,便将这些家伎都请出去。”

    何纶也看出来了两位“内侯官”对家伎的不喜,一边在心里暗骂这两个不解风情的玩意儿,一边挥了挥手让这些少女全部出去。

    也是奇怪,说是接风宴,却摆在县衙后堂,堂内也没有世家每逢宴请必备的乐舞伶人。

    齐滺当即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何纶便道:“上差没有尝过余杭特产吧?容下官为上差一一介绍。”

    说着,何纶指向第一道菜。

    何纶:“这第一道菜,乃是我余杭特产,为了纪念当年的海棠舍人所做,故而这道菜就叫‘海棠说’。用海棠花瓣将豆腐染色,再将豆腐做成海棠花的形状。远远看去,如同海棠瀑流,江南士子争相品尝。上差尝尝?”

    齐滺低眸看去,就见这道菜也不知是怎么做的,豆腐呈现出火红的半透明状,花瓣间的花蕊更是栩栩如生。

    很难想象,豆腐也能做得如此精致。

    齐滺将筷子放到“海棠花”上,却在下一秒发现,盘里的根本不是豆腐,这朵“海棠花”是硬的。

    想到了一个离谱中又带着合理的操作,齐滺不可置信地将那朵“海棠花”夹了起来放在眼前仔细观察。

    果然,这不是什么豆腐,而是实打实地做成海棠花形状的红玉。做工这样精巧的红玉,一朵只怕要价值百金,而这一道菜里整整七朵,算起来一道菜至少七百金。

    齐滺看向何纶的目光都变了。

    若是他没记错,眼前的何纶是余杭何氏的嫡出子嗣,但却是嫡次子,且其父亲是余杭何氏现任家主的弟弟,所以何纶也只是小宗,只能动用余杭何氏很少的一部分资源。然而就这么一个小宗,就能宴请得起一道菜七百金的宴席。

    世家几百年的积累,到底有多少钱?

    实不相瞒,齐滺此刻觉得他有点仇富——这么多小钱钱,能养多少军队,又能开多少书院?

    何纶丝毫不知道齐滺的所思所想,他甚至还在兴致勃勃地为齐滺介绍第二道菜:“这第二道菜名唤‘痴情郎’,记载的是临安西湖的一个爱情故事。”

    “传闻,西湖处有一鲛人,与一世家公子相知相爱,约定鲛人褪去鱼尾化为双腿之日,就是世家公子与鲛人成亲之时。结果鲛人鱼尾化作双腿上岸,却发现那日恰是世家公子迎娶门当户对的世家小姐的日子。”

    “鲛人伤心欲绝,在西湖畔泪尽而亡。”

    齐滺:“……”

    齐滺真心实意地说:“这个结局不好。”

    何纶一愣:“哪里不好?”

    齐滺:“结局该是鲛人弄死负心薄情郎才是,泪尽而亡算怎么回事?亏本买卖。”

    何纶:“……”

    眼见何纶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齐滺才大发慈悲地放过何纶,说道:“堂尊大人继续。”

    何纶:“……”

    何纶艰难地找回自己的语言:“这第二道菜,就是取自鲛人泪尽而亡场景。”

    齐滺低头看去,就见白瓷盘里是一颗又一颗圆润的珍珠。

    嘶,贫穷的小齐大人还真不知道这一盘子珍珠要多少钱呢。

    齐滺忍不住感叹:“堂尊大人,本官十年俸禄,只怕都吃不起这一盘菜。”

    何纶意有所指地回答道:“上差此言差矣。上差侍奉君前,什么样的好东西得不到?”

    说着,他甚至是压低了声音,说道:“日后上差再来临安,下官还做东,给上差洗尘。”

    看着齐滺的沉默不语,何纶道:“若是这些薄酒还算入得了上差的眼,上差便吃完了饭再离开临安吧。”

    齐滺看了看案几上的其他菜肴,只见满目的金银玉石,粗粗看去,也不知这一桌菜够多少百姓吃多少年。

    何纶的话简直说得明明白白——拿了这些金银珠宝,远远离开临安,不再插手这次小吏向百姓二次收税的事。

    齐滺若有所思地看向萧楫舟,眼底是明晃晃的嘲笑——瞧啊,有人在明目张胆地收买你的“内侯官”呢。

    萧楫舟被嘲讽得脸上火辣辣地疼,一时间都开始怀疑,分散在大梁境内的外侯官宽松成什么样子、平日里又受了官员多少贿赂,才敢让这些人都敢收买到内侯官的身上。

    大梁素日的朝堂又是什么样子,才会让这些官员一出了事想的不是怎么解决问题,而是行贿上差,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萧楫舟气得想笑。

    齐滺也气得想笑。

    这一刻,他是真的切身地感受到了过去他的想法究竟有多蠢。

    他怎么会觉得对世家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就会让世家感念朝廷的恩德?

    他怎么会觉得世家终有一日会明白何为民为重?

    他怎么会觉得世家会有可能和朝廷一条心?

    瞧瞧,荆扬二刺史的血还没有干,昌黎韩氏的冤魂还在徘徊,洛阳宫正门谢留等百位朝臣的呼喊还言犹在耳,可这些世家已经再一次不把朝廷当回事了。

    齐滺忍不住想,还是杀的人不够多啊。

    【作者有话说】

    狗作者:请某位同志停止你的张三行为

    滺滺:已读不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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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章 江南柳

    齐滺的目光落在满目琳琅上,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何纶一眼,说道:“堂尊大人是打算拿这些动作堵本官的嘴?”

    听到这样直白的话,何纶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愣头青, 嘴上却还要笑着说:“上差说的这是哪里的话, 不过是给上差接风洗尘, 上差何必如此揣测。”

    萧楫舟小心翼翼地向齐滺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让齐滺见好就收,出了气就算了,别把人得罪得太狠了, 到了最后反而不好收场。

    他甚至还轻轻地咳了一声来提醒齐滺, 让齐滺别忘了他们最终的目的是通过何纶找到崔泽的养兵地。

    接收到了萧楫舟的信号, 齐滺却一眼都没看他, 反而挺起脊背,目光森然地看向何纶:“常言道,水至清则无鱼, 故而陛下自登基以来,从未彻查贪腐, 是因为陛下信任朝廷诸官,相信你们会知道何为己溺己饥, 善待治下百姓。”

    “可是结果呢?本官在临安治下看到的都是什么?”

    “牌坊你们立了,总该做些对得起牌坊的事吧?钱财拿了,也该让治下百姓过几天好日子吧?可诸位之行实在是让本官叹为观止, 捞钱却不办事,世间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被这样一通话抢白,何纶当场涨红了脸。他倏尔站起身, 胸腔都在不停起伏:“在下好心好意为上差接风, 上差嫌弃接风宴简陋也就算了, 何必如此侮辱人?下官再不济,也是堂堂余杭何氏的嫡枝子嗣,容不得上差如此轻慢侮辱。告辞!”

    齐滺悠然地拿起茶杯品茶,门外,侯十三剑拔出鞘,将何纶堵在了县衙后堂。

    看着脖颈上悬着的长剑,何纶的脸上乍红乍白。他转过身一脸不满地看向齐滺,质问道:“上差这是什么意思?《大梁律》上可是载有明文,对官身不敬,视同谋逆!”

    齐滺施施然放下茶杯,轻飘飘地说:“先帝也有谕旨,对内侯官不敬,也视同谋逆。”

    齐滺指了指自己:“你公然行贿内侯官,本官现在就可以依法将你逮捕。所以严格来说,你现在已经不是官身,而是革员。”

    何纶都震惊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齐滺,似乎是没想到面前之人竟然如此厚颜无耻。

    萧楫舟也惊呆了,万万没想到从来劝他谨慎行事的齐滺这一次一出手就是惊天大雷。

    萧楫舟忍不住想,果然,人受到了刺激是会发疯的。

    何纶气得手哆哆嗦嗦地指着齐滺,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齐滺则是眨眨眼,继续悠然地说:“内侯官代天子巡视,你在本官面前不敬,视同御前失仪,罪加一等。”

    何纶被气得差点翻白眼。

    齐滺却不再看他,而是吩咐侯十三:“按《大梁律》,不敬上官、御前失仪,杖三十。”

    说完,他十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请出去。”

    萧楫舟目瞪狗呆。他动了动唇,刚想说上一句“这是不是太夸张了”,却先听到何纶的咆哮:“你敢!我可是余杭何氏的嫡支子嗣!刑不上大夫,你怎敢对我用刑!”

    这话确实是不成文的潜规则,士可杀不可辱,便是弥天大错,除非皇帝明发上谕赐予极刑,否则行刑官都不会严格按照《大梁律》给予罪官刑罚,而是怎么轻省怎么来。能用一死解决的,就不用酷刑糟蹋人。

    但齐滺的目的又不是杀人或者糟蹋人,他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何纶一眼,说道:“堂尊大人,本官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更应该很清楚本官寻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告诉本官崔泽的养兵地,本官既往不咎,还让你继续当这个临安县令。但若你冥顽不灵……”

    齐滺问侯十三:“《大梁律》有没有说过,打犯人板子不可以脱他的衣服?”

    侯十三:“……”

    侯十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面前这个无赖一样的王八蛋是他乖乖巧巧的小齐大人?佛祖在上,这些王八蛋都把他可可爱爱的小齐大人逼成什么样子了?

    侯十三默默补刀:“《大梁律》未曾禁止,而宫中赏宫人板子,都是褪去衣物的。”

    齐滺当场便道:“法无禁止便是可行,把他那身官皮扒了,免得玷污了我大梁百官的名声。”

    萧楫舟:“……”

    侯十三:“……”

    侯十三默默咽了口口水,同情地看了一眼已经惊呆了的何纶。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何纶,侯十三都忍不住同情了他一秒钟:“堂尊大人,该交代就都交代了吧。今日你褪去官服挨了一顿板子,明日这身官服你就再也穿不上了。”

    眼见这群人是来真的,一点都不顾及他的世家身份,何纶瞬间白起了脸,却只能哆哆嗦嗦地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紧紧地拽着衣衫,牙齿都在打颤。可即便是被齐滺的威胁恐吓到,他却依旧只是重复着说了一遍:“我真的不知道。”

    齐滺不禁皱起了眉。他上下打量了何纶一眼,只见何纶的满脸绝望与迷茫不像是作假。但齐滺不信,何纶为崔泽养兵输送粮食,却什么都不知道。

    齐滺冷声问道:“那本官问你,你派遣小吏多收的赋税都送到哪里去了?”

    何纶嗫嚅着不肯说话,显然是在犹豫。

    齐滺一看便知这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他挥了挥手,说了一句:“请出去。”

    侯十三伸手抓住何纶的胳膊,只不过他刚刚触碰到何纶的衣角,何纶就神经紧张地避开了侯十三的手。

    何纶焦急地说:“上差,下官真的不知道。下官只是在多余的赋税收上来送入余杭仓后,叮嘱余杭仓的库郎,让他们先不要将这些粮食入库,剩下的下官真的都不知道。”

    听到这句话,齐滺和萧楫舟不约而同地一起皱眉。

    余杭仓是大梁五大粮仓之一,也是扬州最大的粮仓。大梁建立三十余载,余杭仓都是由余杭何氏负责掌管。若是崔泽的粮食是从余杭仓运走的,那便说明崔泽肯定和余杭何氏有不正当的关系,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何纶都已经是临安县令,还要为崔泽办事。

    可是,自从前任扬州刺史因为荆扬刺史案而被萧楫舟砍头之后,他所在的庐江周氏便沉寂了下去,与现在的吴兴姚氏一般处于半隐居的状态。从那以后,余杭何氏便在扬州一手遮天。

    如此情况下,余杭何氏想帮助崔泽,完全可以效仿当初穆怀安帮助昌黎韩氏一样直接动用余杭仓的粮食,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向百姓二次收税?

    粮仓亏空,除非数量过大,否则朝廷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多加追究,库郎随便报个失火也不是不能抹平;但是向百姓二次收税,闹出来可比粮仓亏空严重得多。

    在这个瞬间,齐滺甚至都怀疑何纶说的是不是真的,暗地里帮助崔泽运粮的人,真的敢大张旗鼓到将余杭仓作为中转站?

    齐滺和萧楫舟对视一眼,都察觉到对方眼底的怀疑:这个逻辑并不合理。

    就在这个时候,县衙外突然传出嘈杂声,齐滺问:“何人喧哗?”

    很快,一名外侯官进来说道:“启禀二位公子,是余杭何氏的五少爷何维想要闯进来。”

    何维,齐滺曾与他在聚贤楼有过一面之缘,当初元磬便是抢了他在聚贤楼预订的位置。

    齐滺看了眼脸色瞬间有了变化的何纶,想到何维和何纶还是堂兄弟的关系,便冲着那名外侯官点了点头,说道:“请何五公子进来。”

    何维急匆匆地进入县衙,他下意识地给齐滺和萧楫舟行了跪礼。齐滺连忙咳了一声,何维瞬间反应过来,面前的二位祖宗并不想暴露身份,因此即将出口的“陛下”在瞬间被他换成了“上差”:“上差大人,下官有话要说。”

    何纶忙道:“何维!闭嘴!”

    听到兄长的话,何维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冒出冷汗来。因为外侯官的警告,何维并没有对家里人说出他见到了皇帝的真相,因此何纶到现在都觉得他遇到的只是普通的代天子巡视的内侯官,而不知道在他面前的,正是本应高坐明堂的皇帝陛下。

    可是何纶不知道,何维却知道,因此何维比谁都清楚,面前的皇帝并不能以等闲视之。皇帝不敢对世家下重手,是怕动了一个世家,反而让其他世家感到兔死狐悲,使得世家联起手来反对他。

    世家拧成一股绳可以不在乎皇帝,但现在的问题在于,世家并不是真的一条心。

    扬州上下多少世家盯着刺史这个位置,一旦皇帝动了换刺史的心,扬州其他世家就会闻风而动,就像年前余杭何氏带领其他世家瓜分了庐江周氏那样,毫不留情地瓜分了余杭何氏。

    所以,至少现在,在余杭何氏还不能将扬州牢牢掌握在手中的时候,余杭何氏不能得罪皇帝。

    更何况,崔泽给出的筹码并不够。

    何维毫不犹豫地卖了崔泽:“上差,下官知晓逆贼崔泽的养兵地。”

    不等齐滺发问,何维直接说道:“下官爱慕伶人昭质,前日听闻昭质去乡下养伤,心中担忧,故而跟了上去。谁知却发现昭质并不是所谓的养伤,而是甩开侍从,独自一人骑马离开了。”

    “当时下官觉得不对,便瞧瞧地跟了上去,结果意外地发现昭质独自一人前往深山老林是为了见一个人。而那个人下官在幼时曾有幸见过一面,正是前太子詹事,崔泽。”

    齐滺挑眉。

    萧楫舟震惊。

    【作者有话说】

    回来给我老爹上坟,路上大雪封山,我冻的得得瑟瑟。

    我妈说:“至于吗,我穿的单衣都不嫌冷,你穿棉袄你嫌冷。”

    我:“我年纪大了,怕冷。”

    我妈:“我看你是找挨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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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7章 江南柳

    萧楫舟震惊于齐滺竟然这样就问出了崔泽的养兵地, 一时之间震惊得目瞪狗呆,只觉得自己从前学的兵法都喂了狗,竟忘了最简单的办法往往最有效。

    不过也还得是齐滺, 换成萧楫舟自己, 他可不敢拿脱了衣服打板子来威胁何纶。

    而齐滺感到意外之处则在于, 何维竟然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说他知道崔泽的养兵地。

    说实话,何维的话齐滺连标点符号都不信,他绝对不相信,何维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世家公子仅仅是为了追随心上人的踪迹就能找到反贼的养兵地、甚至在发现这么大的事情之后还能悄无声息地安全离开那里。

    齐滺更倾向于何维这个看似边缘的小少爷在余杭何氏的地位比何纶这个临安县令还要高, 因此何纶不知道的事何维却知道。

    当初在聚贤楼, 元磬和何维打架的时候说过, 何维是余杭何氏的家主在原配妻子病重的时候和小姨子通/奸生出来的孩子。出身如此不堪, 如今何维却已经是余杭何氏地位不低的五公子。

    果然,在这个人人早熟的古代,一条狗都不能轻忽以待。

    齐滺轻轻地垂下眼, 掩盖住眼底的情绪,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县尉何在?点兵。”

    掌管临安府兵的县尉很快就被找了来。这人姓胡名湘, 出身世家庐陵胡氏,妻子乃是余杭何氏女。

    世代婚姻将世家大族牢牢绑紧, 让这些门阀世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让他们成为难以割舍的利益共同体。

    瞧瞧,掌管政令的县令出自余杭何氏, 掌管军队的县尉也和余杭何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整个临安上下,只怕余杭何氏的命令比朝廷谕旨还要管用。

    齐滺也不多话,直接对着县尉胡湘说道:“本官让你领兵, 跟随何五公子前去剿匪, 你可敢?”

    胡湘表现得很是老实, 自从进入县衙后堂,他既没有看何纶也没有看何维,像是这两个原本与他便是亲戚的人和他一点都不熟一样。胡湘恭恭敬敬地冲着齐滺行了军礼,道:“末将领命!”

    齐滺:“本官与另一位上差均属监军,县尉大人没有意见吧?”

    持天子使节的人要做监军,胡湘想反对也没有理由。他依旧是那副万事不管、只听命行事的样子,恭恭敬敬地说:“上差若要随军,末将恭迎。”

    根据何维所说,崔泽的养兵地养了约八千兵马,显而易见,是在养一支虽然人数不多、但各个精锐的军队。根据何维的话,胡湘点了临安城内的一万步兵,在何维的指引下,一路向着崔泽的养兵地走去。

    据何维所说,崔泽的养兵地在一座名为虎啸山的山林里,因为山中有老虎吃人的缘故,平常人家很少上虎啸山,因此十分适合养兵。

    齐滺骑在马上,对着身旁的萧楫舟笑:“山林中八千叛军,身边一万不知是敌是友的步兵,文殊奴,你怕不怕?”

    萧楫舟反问:“你怕吗?”

    齐滺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怕。这要是何维反水,一万八千士兵,我有多少个脑袋也不够他们砍的。”

    萧楫舟当场就笑了:“那你还跟来?”

    齐滺:“主要是,我真的很好奇,这些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么小九九。”

    说着,齐滺问:“你还记得我们在梨花村遇到的那个和崔泽长得一样的教书先生吗?叫崔澈那个。”

    萧楫舟:“你怀疑他?”

    “不然呢?”听了萧楫舟的话,齐滺反而莫名其妙起来,“他难道不可疑吗?”

    齐滺一条一条地数着:“我们到达梨花村的当晚,就遇到了前来向百姓二次收税的官吏。那么请问,当晚崔澈在哪里呢?”

    齐滺努嘴:“这位先生在那天夜里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显然,他早就逃之夭夭了。甚至于,那些官吏就是他找来的也未尝不可能。”

    萧楫舟衣服若有所思的表情:“你的意思是说,现在我们经历的事,是那个叫崔澈的故意安排的?”

    齐滺啐他:“少来,这么明显的事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听了齐滺这句话,萧楫舟当场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走在前面的何维都忍不住回过头来问:“上差,你们笑什么?”

    萧楫舟接话:“笑临安风景独绝。”

    这是显而易见的假话,但何维很给面子地没有继续问。萧楫舟转过头问齐滺:“你也看出来了,这就是崔澈在给我们下套,那你还顺杆子往上爬?”

    齐滺无奈:“好奇心害死猫,我是真的很好奇,他们绕这么一大圈,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萧楫舟:“我也好奇。”

    齐滺不可置信地看了萧楫舟一眼,萧楫舟回以清澈而无辜的表情。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齐滺突然就笑了起来。

    萧楫舟:“???”

    何维将大军带到虎啸山的一处山坳旁,军队在山林间左转右绕,终于在一个视野还算开阔的地方,看到了山坳里的军队。

    齐滺眯起眼,问:“这就是崔泽养的兵?”

    眼前这些穿着普通衣衫、在金秋九月还赤/裸着上身的叛军正在做着齐滺十分眼熟的训练——引体向上,仰卧起坐……

    这分明是他当初提供的新军训练法。

    自从杨念玄所训练的新军小有成就之后,新军训练法就以洛阳为中心,逐渐蔓延到了全国。先是各郡县的府兵改制,然后才应用到边防部队。

    而现在,眼前这些叛军,竟然也用上了新军训练法。

    齐滺看着这些身上还带着各种伤疤的叛军,忍不住道:“这些叛军不像是新兵,他们应该之前就是士兵吧?”

    萧楫舟点头:“你说得对,他们绝对不是新兵。他们身上有血腥气,这是杀过人才会有的血腥气。”

    齐滺忙问:“你能看出来他们的来历吗?”

    萧楫舟沉思半晌,才说道:“太子是有自己的禁军的,也就是世人所说的‘东宫十率’,当年阿兄自然也有。只是自从阿兄被幽禁在岐山别馆之后,他的东宫十率就被父皇解散了,至于后续去了哪里,我当时并没有在意过。”

    当得知自己尊敬的阿兄因为母亲的陷害而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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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废掉太子之位、囚禁于岐山别馆,而自己却成为了这场阴谋的受益人、成了大梁的下一任太子之后,萧楫舟夹在母亲和阿兄之间进退维谷,最终只能选择逃避,自囚于东宫。

    或许是因为他足够听话,所以他平平安安地当了三年太子。但同样的,自囚于东宫的这三年,也意味着萧楫舟对外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他每日看书品茶悠然自得,麻痹着萧百川与元沚,也麻痹着他自己。

    三年的一无所知导致他并不清楚萧桧舟的残部都去了哪里。他只知道萧桧舟的大部分残部被元沚在名义上流放陇西大山、实际上早已暗中除掉,一小部分跟随在崔泽身边,每时每刻都在想怎么推翻他这个皇帝。

    至于萧桧舟手下最重要的东宫十率,他之前还真的没打听到下落。不过目前看来,萧桧舟的东宫十率很有可能被崔泽收拢,聚集在了临安的虎啸山。

    萧楫舟不由皱起了眉:“不对劲。”

    齐滺也有同感:“何维说虎啸山里有八千叛军,东宫十率的编制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数字。可是,如果面前这些叛军当真是东宫十率,他们为什么甘愿隐姓埋名留在这里?”

    东宫十率是太子亲卫,待太子登基,这批新皇最为亲密的部队就会补充进入十二府四卫,东宫十率的校林郎便是日后的鹰扬郎将,甚至成为新的十六将军之一,遥领天下兵马。

    这样重要的位置,虽因是武官而让江南士族不喜,但却是关陇贵族与关东贵族眼中的香饽饽——

    军权,几人能不爱?更何况是以军功封爵起家的北方贵族。

    这样的情况导致了东宫十率内部的军官大部分都是世家贵族的子弟。这些贵族子弟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即便是雍明太子因巫蛊被废,他们也能在家族的庇荫下有一份不错的前程。

    未来一片坦途,这些世家子弟怎么会选择隐姓埋名、甘做反贼?

    齐滺忍不住问:“你确定这些是东宫十率吗?上过战场的部队不少,也许雍明太子手下还有其他的部队?”

    萧楫舟仔细打量了一下山坳里的叛军,最终确定地说:“我确定,那个人我还见过。”萧楫舟指着一个腹部有一道长长的伤疤的人说:“他叫常问山,祖上柔然人,是当年西齐时期鲜卑贵族的一支,后来归顺大梁,改了汉姓。他腹部的那道伤疤,还是北征突勒的时候,被突勒兵砍的。”

    “还有那个,那人叫陆铎,是……”

    萧楫舟突然顿住不语,齐滺敏锐地察觉到萧楫舟必然是发现了什么,他连忙问:“文殊奴,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萧楫舟转头看向齐滺,眼底闪过一丝凝重:“我想到一件事。当初阿兄选择东宫十率的时候曾和我说过,他选择的东宫十率很多都是鲜卑人,就是为了抚慰鲜卑人被迫改为汉姓的不安,免得对刚刚成立的大梁造成动荡。”

    齐滺还在思考东宫十率多鲜卑人和眼前的事有什么关系,就听到萧楫舟说:“而阿兄当初选的那些鲜卑人中,很多并不是彻底归顺大梁、成为大梁臣民的,而是以附属族的身份,成为了大梁的羁縻州县。”

    羁縻州县。

    听到这个词,再联想到眼前发生的事,一个并不美好的猜测在齐滺的脑中逐渐成型,并成功地让齐滺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很难看。

    第118章 江南柳

    齐滺的目光移向山坳里正在操练的叛军, 突然问:“他们会这么做吗?”

    萧楫舟沉默一瞬,才说:“很正常,不是吗?”

    沉默。

    长久的沉默。

    良久, 齐滺才问:“羁縻州县就这么想要独立吗?”

    萧楫舟:“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在他们眼里, 只怕我大梁是欺压他们、侵略他们的恶霸。”

    齐滺:“……”

    齐滺发出了灵魂之问:“当初不是大梁侵略的他们吗?”

    萧楫舟当场反驳, “当然不是!当初西北小国被突勒侵略,东北小国被高丽侵略,是大梁打退了突勒与高丽,才给了他们喘息之机。后来这些小国穷得叮当响, 才主动成为了大梁的羁縻州县。”

    齐滺真诚地说:“我问的是南方的羁縻州县。”

    萧楫舟:“……”

    萧楫舟陷入了许久的沉默:“这和大梁有什么关系, 南方的事都是南楚搞的。”

    江南地区少民比北方还要多, 尤其是益州与交州, 羁縻州县相当大的一部分都集中在这里。而这些少民是怎么成为大梁的羁縻州县的,萧楫舟也不知道。因为自从大梁攻破南楚都城之后,这些少民就成了大梁的一部分。

    萧楫舟只能说道:“自从始皇攻破百越起, 这些人就是华夏的一份子。自古以来的事,怎么能说是侵略。”

    齐滺:“……”

    很好, 这个心态一看就是能成大事的。

    华夏的范围看的从来不是土地疆域,而是文化;华夏也从来不是一个地理名词, 而是文化代号。学习华夏文化的人,就是华夏的子民;流传华夏文明的地方,就是华夏的领土。

    齐滺了然:“我明白了, 这些羁縻州县不老实,还是书读得不够多。回头多建几个书院,多让他们读点书就好了, 省得一天天的就知道找事。”

    萧楫舟煞有介事地点头:“崔泽拿羁縻州县独立, 让这些世家子弟和他造反。还是蠢了些, 确实是要多读书。”

    说着,萧楫舟摸了摸齐滺的头:“别生气,给我几个时辰,告诉他们谁才是他们的爹。”

    齐滺一脸嫌弃:“谁愿意当谁当,反正我不愿意当。”

    萧楫舟:“……”

    萧楫舟转头冲身后的何维招了招手。何维见到萧楫舟的动作,立刻拨开眼前的树枝,走到萧楫舟身前,问:“上差有事吩咐?”

    萧楫舟问:“你不会给朕下个套,和崔泽玩一手瓮中捉鳖吧?”

    “朕”这个字都出来了,这其中的警告何维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当场就苦了脸:“陛下,你给臣成千上万个胆子,臣也不敢。今日陛下若是出了分毫意外,天下人不得把我们余杭何氏撕了?”

    之前萧楫舟白龙鱼服,江南纵然有消息得知皇帝陛下可能微服访江南,但也找不到萧楫舟的踪迹,故而何纶一开始根本没想到,眼前的两个人就是白龙鱼服微服私访的陛下与都察院院使。

    可现在,临安的府兵被抽调一空,这么大的动作,谁还不知道,皇帝陛下现在在临安掀起了大风浪?

    若是萧楫舟薨在虎啸山、逝在临安,届时群龙无首天下大乱,每一个想要分一杯羹的野心家第一件事要做的,就是打着给陛下报仇的名义,瓜分了整个余杭何氏。若是余杭何氏都没了,一切筹谋又还有什么意义?

    何维再蠢、余杭何氏的野心再大,也不敢在天下眼睛都盯着的时候给萧楫舟使绊子。不然萧楫舟只需要一个眼神,其他世家就能把余杭何氏分而食之。

    眼见何维还不算太蠢,萧楫舟也算勉强放下了心,道:“朕将院使托付给你,他若掉了半根毫毛,朕唯你是问。”

    何维连连道:“陛下放心,臣就是舍了这条命,也会保证院使大人的安全。”

    萧楫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直看得何维觉得身上在不停地冒冷汗,萧楫舟才施施然地收回了目光。他转身看向齐滺,帮齐滺整理了一下衣领,唇畔动了动,却不知此时此刻应该说些什么。

    倒是齐滺想得开,说了一句:“早去早回,小心安全。”

    萧楫舟抿唇不语。最终,萧楫舟又摸了摸齐滺的头,说:“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齐滺乖乖巧巧地点头,唇畔两个浅浅的梨涡甜得腻人。

    何维在一旁看着这二人黏黏糊糊,只觉得自己牙疼。

    萧楫舟招呼胡湘调兵,何维帮齐滺整理出了一个勉强能坐人的地方,招呼齐滺坐下,之后才说道:“院使大人不必担心,陛下少入军旅,区区八千叛军,还不够陛下玩一个回合的。”

    山坳里传来厮杀声,齐滺不经意地皱了皱眉。他问何维:“我有一个问题。”

    不等何维反应,齐滺便单刀直入:“你为什么要出卖崔泽?”

    何维一愣。

    齐滺:“若是你想让陛下死,你绝对不会将我们引来这里。既然这个局面不是对着陛下来的,那便是冲着崔泽来的。当初和叛臣纠缠不清,怎么如今想要割席了?”

    良久,何维苦笑一声:“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院使大人。”

    齐滺面色微冷:“我和陛下都不是傻子。”

    何维:“院使大人应该知道,想让一个家族长盛不衰,就要在皇位更替的时候减少站队行为。谁当了皇帝都要用我们,我们何必兵行险招?”

    “可是,几年前不同啊。雍明太子是先皇的慕容皇后的嫡长子,而陛下不但是前朝公主所出,身上还带着突勒的血脉——谁能想到,雍明太子会有被废的一日?”

    齐滺问:“你们余杭何氏和雍明太子绑得很深?”

    齐滺本以为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可是他却没想到,面对这个问题,何维竟然沉默了很长时间。

    齐滺:“???”

    就在齐滺忍不住做出其他猜测的时候,何维终于开口了:“院使大人可能以为我们余杭何氏和雍明太子没有婚姻关系便可以随意切割,但实际上,我们余杭何氏和雍明太子的关系,比院使大人和陛下想得还要更深。”

    齐滺不禁眯起了眼:“你肯说?你父亲也同意?”

    何维苦笑:“今日不说,难道他日陛下就不会知道吗?真有陛下查出来那日,余杭何氏只怕就要到头了。”

    说到这里,何维反问:“下官曾听院使大人说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句话不知还算不算数?”

    听了这句话,齐滺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这句话不论什么时候都算数。”

    何维:“……”

    何维差点没哭出来:“院使大人,你就别逗下官了。”

    见人都要被自己逗哭了,齐滺这才道:“说说看是什么事。律法不是不讲人情,我们大梁民风开放自由,不搞酷律苦民那一套。”

    得,还是什么都没说。何维被齐滺搞得一点脾气都没了:“院使大人你真是……算了,事到如今,哪里还敢隐瞒。”

    何维幽幽一叹:“我们余杭何氏有一座盐场。”

    何维本以为自己说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大秘密,然而面对这个何维自以为天都要被捅破了大秘密,齐滺的表现却很平淡,他甚至只是“哦”了一声,其他的连问都没问。

    何维:“???”

    何维震惊:“院使大人,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齐滺:“我和陛下都懂,虽然盐铁都要求官营,但往前几十年什么情况大家都清楚。你们没有暴利贩盐哄抬盐价,我和陛下原本也没打算追究,打算过一阵子和平赎买你们的盐场的。”

    何维:“……”

    何维万万没想到这件事竟然就这么被齐滺轻飘飘地揭过,他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喉结,又问:“如果我们余杭何氏手中有白先生留下的制糖秘方呢?”

    糖是战略物资,在关键时刻可以治愈伤口,《大梁律》上也确实有明文禁止私人随意制糖。想要制糖可以,但需要先行报备。而很显然,余杭何氏报备的制糖与他们真实的制糖不是一回事。

    齐滺却依旧轻飘飘地说:“甜菜制糖是吗?我和陛下看过了,你们制的糖还是挺不错的,价格也还算亲民。要考虑将作坊并入国企吗?你们制糖,朝廷运输,负责将糖送往全国。五五分账,如何?”

    何维:“……”

    见何维不说话,齐滺道:“嫌少?国企的事现在是吴连雪负责的,到时候你们和他谈,他三分利都不会给你们。”

    何维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院使大人,余杭何氏对你们而言,是不是已然没有半分隐瞒可言?”

    齐滺想了想,还是诚实地摇摇头:“你看,你们怎么将粮食运到虎啸山供崔泽养兵的,我们就查不到。”

    听了这句话,何维先是笑,随即又是苦笑:“当初为了盐糖,余杭何氏依托于雍明太子,结果却将把柄留在了崔泽手中,故而家父日日不安,生怕陛下哪日知道怪罪下来,连累余杭何氏全族。”

    “下官真是万万没想到,陛下心胸竟然如此开阔。”何维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表现出什么表情来,“若是早知陛下会轻轻放过,我等何须受崔泽的威胁逼迫?”

    然而齐滺却慢悠悠地说:“陛下心胸开阔?你想多了。盐和糖的事我们不予追究,一是因为你们开办这些产业的时候还在乱世,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东西,随意收缴到底不好;二则是你们供给百姓便宜的盐糖,也算是一件利国利民好事。”

    “但是吧……”齐滺拉长了声音,“你们向百姓随意收税供给叛军,这可就不是贩卖盐糖这样的小事了,等着陛下的雷霆之怒吧。”

    何维:“……”

    何维想哭。

    何维苦兮兮地唤了一声:“院使大人……”

    齐滺却十分冷漠地摆摆手:“叫爹也没用。崔泽拿来威胁你们的当真只有贩卖盐糖吗?少打马虎眼,怎么不说说你们这些年贪污受贿、兼并土地的事?人心不足蛇吞象,就得有迟早都得吐出来的准备。”

    何维当真是被训得一点脾气都没了。

    见何维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齐滺给完巴掌,也想起来要给个甜枣:“想开点。现在陛下还要用你们,不会赶尽杀绝的。就算有朝一日用不着你们了,也不会卸磨杀驴的。”

    这个安慰还真有点用处,何维的脸色勉强好看了那么一丁点。

    齐滺微微倾身,对着何维说道:“小何大人,你是一个聪明人,也算得上一个好人,今日我便给你指条明路。陛下需要的是听他话的臣子,同时也得是能办事的臣子。‘安分’,这个词,你懂吗?”

    安分,既是劝告,又是敲打,何维只听得浑身一凛,身体下意识紧绷起来。

    齐滺:“你们听话,在扬州安安分分做你们的刺史郡守县令,对上忠君爱国不结党营私卖国求荣,对下善待百姓让百姓安居乐业,能做好这两点,其他处有微瑕也不是什么大事。千古能臣才有几个?你们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便已是天大的功劳了。”

    何维若有所思地点头。

    见他明白,齐滺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九月了,又快要过年了。”

    过年?

    何维没能在第一时间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不过转瞬,他便忽然间想到,上个新年,眼前这个看起来乖巧得像个孩子的院使大人,和不远处像个杀神的帝王在昌黎掀起了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

    腊八起就算过年,过年就不好流血杀人,所以昌黎韩氏活到了次年的正月十五之后。

    可是,现在离过年还有两三个月呢。所以,陛下是打算先杀人,再过个好年吗?

    何维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突然传来破空声,何维下意识一抖。他睁大眼睛向不远处看去,就见不知何时出现的内侯官竟然和几个叛军缠斗在了一起。

    何维当场站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叛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比起何维的大惊小怪,齐滺却显得平静得很:“你出卖了崔泽,难不成崔泽是傻的,一点准备都没有?”

    看着齐滺平静的表情,何维这才意识到齐滺早有准备,他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完,他亲眼看到不远处有一根藤蔓冲着齐滺的方向卷来。这一刻,何维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要僵硬了:“院使大人!”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侯十三看到突然出现的藤蔓,脸色也在瞬间变得惨白:“小齐大人!”

    齐滺下意识想起身,然而还没等他动身,他便感觉腰间突然出现了奇怪的感觉。他低下头,看到一条翠绿色的藤缠在了他的腰上。

    齐滺不禁皱眉。

    下一秒,齐滺突然发现,那根“藤蔓”动了起来。

    动、动了起来?

    齐滺惊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又看了眼腰间的“藤蔓”。

    “藤蔓”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双深黄色的眼睛,和齐滺对视起来。

    齐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宝贝们,由于我沉溺与给基友解字看手相,导致差点忘记了更新(我有罪)(下次不敢了)(真诚)

    第119章 江南柳

    齐滺再次有意识的时候, 发现他在一个看起来环境还算不错的木制房屋里。他睁开眼,看见的就是简单的横梁。

    昏迷前的一幕幕从他的脑海中闪过。一脸惊恐的何维,侯十三从远处传来的尖叫, 还有他腰间缠绕的那条手臂粗的青绿色的蛇。

    齐滺:“……”

    呕。

    齐滺撑起身体, 发现他身上穿的还是自己昏迷前的那身衣——那身被蛇缠绕过的衣服。

    齐滺:“……”

    齐滺努力微笑, 但他笑不出来。

    “你醒了?”

    门被打开,一个穿着一身奇怪衣裙的少女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袭青色的长裙,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长长的外套,外套只有左袖, 包裹右臂的只有内里的青涩长裙。

    少女脖颈间坠着一条红色为底、伴有其他五颜六色珠子的长项链, 项链的最中间坠着的却是一块很大的银盘。银盘上雕刻着复杂艳丽的花纹, 看上去像是一朵盛放的花朵。花朵的花瓣和花蕊处, 则点缀着很多五颜六色的宝石,反射的光看得齐滺眼睛都隐隐发疼。

    这样独特的造型瞬间和齐滺曾看过的某幅古画上的服饰十分类似,齐滺瞬间就对这少女的身份有了几分猜测。

    他下意识看向少女的耳朵。果不其然, 他发现少女只在右耳上戴了一只银制的、流苏垂到肩颈的耳环。

    那幅画着和眼前的少女有着类似服饰的画是虞朝留下来的古画,后世是在敦煌某处石窟上发现的。而那幅古画的名字则叫做《天可汗赐封图》, 经后世专家研究,一致认为这幅画画的是虞朝太/祖蒙臻册封少民时的景象。

    而画中出现的唯一一位女性, 便是东女国的首领。

    女国是生活在大梁西南部的一个少民部落,部落以游牧为生,人人都会拉弓射箭。女国顾名思义, 是在远古时期留下来的一支延续母系氏族的部落,以女性为中心,男性为辅助。

    后来, 女国分裂为东女国和西女国, 西女国在南北二十七朝乱世中消失, 东女国则为了生存成为南楚的附属国。在大梁攻下南楚后,东女国又被纳为羁縻州县。

    东女国的传统是国家有大小二王,大王是部落首领,小王是下一任首领,类似太子。

    东女国的文化习俗与中原地区略有不同。中原因为阳气从左来而认为左尊右卑,东女国的传统却是左卑右尊,故而在东女国,大王右耳坠饰,小王左耳坠饰。

    东女国其他女性臣民是双耳戴耳饰,但因为游牧的原因,除了大小二王,其他臣民禁止佩戴带有流苏的耳坠。

    这少女的流苏耳坠戴在右耳,那便说明了她的身份——大梁刚刚册封不久的东女国刺史,董桑。

    齐滺撑起身体,不失风度地给这少女作了揖礼:“原来是明府大人,在下失礼了。”

    董桑皱起眉:“你说什么?”

    齐滺:“???”

    啊?

    他猜错了?

    眼前这人不是董桑?

    或许是感受到齐滺的一脸懵逼,那少女靠近他,用语调奇怪的中原话问他:“明府大人?这是什么称呼?”

    齐滺:“……”

    明府是对刺史的敬称,是从南北二十七朝时留下来的封建糟粕。但虽然齐滺也很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称呼,但在大梁,若是对刺史直接叫刺史,只怕要被笑话死。

    只是齐滺忘了,面前的少女是个中原话还不熟练的少民,可能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齐滺瞬间换了称呼:“刺史大人?”

    这次少女听懂了,因为齐滺看到这个少女瞬间垮下来的脸色:“叫我宾就。”

    齐滺:“……”

    齐滺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刺史大人,这不合规矩。”

    董桑却道:“我都把你掳过来了,还在乎规矩?”

    齐滺:“……”

    很好,符合逻辑,没毛病。

    董桑坐到齐滺身畔,她清凉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齐滺看,突然说道:“你果然和那些人说的一样。”

    这句话引起了齐滺的好奇心:“谁?说我什么?”

    董桑实话实说,意外地诚实:“很多人,他们说你长得很好看,是嘉尔木派下凡间的使者。”

    齐滺:“……”

    似乎是没察觉到齐滺的尴尬,董桑还在那里说:“中原人说你是什么淇水水神。”

    她用很古怪的语调说出这个让齐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词,然后继续用奇怪的语调说:“但我觉得,你是嘉尔木留下来的格桑花。”

    说着,她还用听起来就很真诚的语气说:“你长得真好看,比木尔多神山上最好看的格桑花还要好看。”

    齐滺:“……”

    看着董桑一脸的真诚,齐滺只能胃疼地接受了这项赞美。他用一脸胃疼的表情问:“所以,尊贵的宾就大人,你把我请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如果没事话,可以让我回家吃饭吗?”

    尊贵的宾就大人笑眯眯地说:“不可以。”

    齐滺:“……”

    董桑:“我的格桑花,我觉得你应该清楚,你现在对我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齐滺表情扭曲,“道理我都懂,但是能不能不要用这么羞耻的称呼。”

    我的格桑花?

    救命!

    齐滺羞耻得恨不得当场晕过去,董桑却一脸无所谓地说:“你们中原男人事真多,虚假伪善,竟然连实话都不愿意听。”

    齐滺:“……”

    董桑却突然改了语气:“格桑花,请你好好地待在这里,准备和我的大婚。不要试图逃跑,否则后果你不会想知道的。”

    齐滺连连点头:“你放心,这深山老林我往哪里跑……不是,等等,你说什么?”

    脑子反应慢了半拍的齐滺终于反应过来董桑的前半句话都说了什么——

    “大、大婚?”

    董桑伸出食指,染着大红蔻丹的指甲轻轻地落在齐滺的唇上:“我美丽的格桑花,你要老老实实的哦。”

    然后,在齐滺一脸震惊的表情中,董桑摇曳着离开,只剩下齐滺一个人坐在床上目瞪狗呆。

    “哈哈哈哈,我们足智多谋的小齐大人也有这一天?”

    穿着白色衣袍的青年书生走了进来。他身姿挺拔,宛如林间翠竹,恰是与齐滺有过一面之缘的梨花村的教书先生,崔澈。

    然而齐滺此刻却不受他糊弄:“崔澈先生?崔泽先生?不知哪个名字是阁下的真名?”

    崔泽施施然道:“崔泽是我本名,阿澈是小名。小齐大人若不嫌弃,唤我阿澈也可。”

    齐滺简单粗暴:“我嫌弃。”

    崔泽:“……”

    崔泽坐在齐滺身旁,不满地说:“小齐大人怎么把气撒到我身上?迁怒之行可不是君子所为。”

    齐滺:“那我是小人。”

    崔泽:“……”

    齐滺仿佛吃了枪/药,崔泽平白挨骂却也不恼,反而像是一点都不生气一样,继续用那样优哉游哉的语气说:“小齐大人,我们做笔交易,如何?”

    话说得清清淡淡,仿佛他说的不过是今天天气真好。

    然而齐滺:“《大梁律》禁止官员经商。”

    主打一个油盐不进,崔泽都要气笑了:“小齐大人不听听在下准备说什么?”

    齐滺:“你还能说什么?不过是何维卖了你,你现在卖了董桑而已。”

    说到这里,齐滺反而逐渐来了兴致,问:“山坳里的八千叛军,都是当年雍明太子的东宫十率?”

    崔泽歪了歪头,像是在思索他究竟要不要回答齐滺这个问题。好一会儿,他才点头道:“没错,你们找不到消息的东宫十率都在这里了。”

    齐滺又问:“你原来打的主意,是不是通过煽动羁縻州县叛乱,引诱十六禁卫离开京师?”

    大梁采取的兵制是从秦时出现的一种兵制,即除了抵御外敌的边防守军之外,各郡县都只留存少量的兵马用作维系治安,其他的大部分的兵马则养在国都,由天子调遣。

    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阻止地方叛乱。地方没有兵,就没办法造反;即便有人造反,大军也可以及时从京师出发平叛。

    但万事都有两面性,这样的做法也会产生弊端,那就是大梁上下三百七十二个羁縻州县全部采取少民自治制度,在这种给予少民极大自由的制度下,这些少民居住的羁縻州县也有少量的兵制。这些兵马不归朝廷直接管辖,而归羁縻州县的刺史管辖。

    而现在,崔泽就妄图煽动羁縻州县叛乱。三百七十二个羁縻州县,叛乱百分之一都很要命。一旦羁縻州县发生叛乱,必然导致国都内由十二府四卫组成的十六禁军离开国都前往地方平叛。

    届时,洛阳必定守卫空虚。

    “到那个时候,即便只有八千东宫十率,也足够为你打开一条血路,包围整个洛阳宫。围不了几天没关系,只要在十六禁军班师回朝之前,让陛下写下退位诏书传位于广陵郡王。那么等援军回来,一切也已经无力回天。”

    龙椅上都换人坐了,十六禁军又能怎么样?

    齐滺忍不住道:“你可真是个疯子,八千叛军就敢谋反。”

    崔泽却毫不在意:“风险越大,收益越大,不是吗?你们都不信我率领八千东宫十率就敢包围洛阳,那陛下派出十六禁军的可能性就越大。”

    齐滺懒得和这个疯子掰扯这些,他问:“那现在呢?你又为什么反悔了?”

    说着,齐滺甚至都好奇起来:“余杭何氏想退出这个疯狂的计划,所以他们卖了你;你又后悔了,现在又想卖了董桑。”

    齐滺想破头也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后悔了?”

    然而听到这句话,崔泽却当场笑了出来。他甚至是哈哈大笑,仿佛齐滺问了一个多么愚蠢问题。

    齐滺:“???”

    齐滺还在满脑子问号,便听见崔泽说:“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啊,小齐大人。”

    齐滺当场愣住了。

    【作者有话说】

    舟舟(目瞪狗呆)(不可置信):我就一天没出现,我老婆就成了别人的格桑花?

    狗作者(捂紧小被子)(瑟瑟发抖):你老婆肯定是你一个人的,作者发誓

    舟舟(举起屠刀):作者的话怎么能算数,还是砍了吧

    狗作者(欲哭无泪)(撒泼打滚):夭寿了!儿子为了老婆不要老娘了!有了媳妇忘了娘啊!这究竟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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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0章 江南柳

    有时候一个人面对变态也挺无助的。齐滺看着故作神秘的崔泽说着这样疯疯癫癫的话, 只觉得自己应该给他找个大夫治治病。

    齐滺满脸萧瑟:“又是那劳什子传言?”

    就因为每个穿越人士必备的技能——制作水泥,以及上个穿越老乡白未晞做出来的惊天动地的大事件,齐滺就被这些封建迷信的古人认为是什么天上的仙人, 下凡来辅佐真龙天子。

    齐滺:“你们可真无聊, 我真想给你们科普一下, 天上究竟是什么。”

    今天就是神仙来了,也会因为呼吸不到空气而在太空憋死。

    然而崔泽却说:“天神下凡的传言?傻子才信那玩意儿。”

    齐滺:“……”

    恍惚间有那么一瞬,齐滺甚至觉得崔泽口中的“傻子”说的也许可能似乎说的是他。

    不过崔泽对这个无稽之谈嗤之以鼻,齐滺反而来了兴趣:“你不信我是仙人, 也不信文……陛下是真龙天子, 那又为何说是为了我, 才放弃造反?”

    听到齐滺的问话, 崔泽却笑了。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开心的事,崔泽甚至笑到差点打跌,以至于齐滺真的在想要不要给崔泽介绍一位能治精神病的大夫。

    好半晌, 崔泽才收敛了笑意,只是肆意的笑容依旧在他的脸上扎根:“小齐大人, 你在民间走得太少了,是不是没有仔仔细细地看过这个世界?”

    这话倒是真的, 齐滺大部分时候都被困在冷冰冰的皇宫里,只有很少的时候才能出门玩。东去昌黎与南下江南是他在大梁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但也因为有很多的事要处理, 并没有看到很多的风土人情。

    似乎是察觉到崔泽想说什么,齐滺逐渐收敛了心底的负面情绪。他挺直脊背,甚至向崔泽作揖行礼:“请崔先生赐教。”

    齐滺如此慎重, 搞得崔泽也不好再继续七扭八歪地坐着。崔泽收起了懒洋洋的坐姿, 也显示出几分郑重来。他平视齐滺的双眼, 说:“前些日子,我去了一次关中。”

    齐滺下意识想给崔泽续茶,但下一秒他才反应过来现在他是在某处不知名的地方,眼前也没用茶水。齐滺只能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崔泽继续。

    崔泽:“去年冬天没有雪,今年夏天没有雨,关中必然大旱,我本想趁机去陇西大山寻找几个旧识,但在经过一个土匪窝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那个土匪窝竟然在保护官军。”

    “土匪保护官军,千百年来闻所未闻。”似乎是震撼一直留到现在,崔泽的眼中显露出几分明显的震惊来,“我当时甚至以为我看错了。土匪本就是过不下去的良民落草为寇,和官军应当势不两立才对,怎么会保护官军?”

    “于是我走到了那些土匪身旁,问他们为什么不但不打劫官军,反而还要保护官军?小齐大人,你知道那些土匪是怎么和我说的吗?”

    也不等齐滺点头或者摇头,崔泽便自顾自地说道:“他们和我说,这些粮食是用来救济关中百姓的粮食,打劫什么也不能打劫这些。”

    “他们还说,现在日子好了,他们也不打算做土匪了,他们要去从军,杀突勒蛮子。”

    崔泽的脸上是一种很奇怪的表情:“这些年来天灾人祸不断,我无数次地看到灾害来临的时候,那些百姓的脸上究竟是什么模样。痛苦到麻木,连哭都哭不出来。亲人死了,也只是麻木地挖个坑,然后继续空洞地上路。”

    “可是关中不一样,我、我从来没想过,灾害地区的百姓,脸上会是那种模样。”崔泽毫不掩饰脸上的不解,“灾害地区的人,是怎么笑得出来的?”

    “可是他们真的是笑着的。老人说,朝廷有粮食和炭火拨下来,他们不会冻死饿死;年轻人说,官府招募人手赈灾,每人每月八十铜板;小孩子说,书院没有停课,还免了他们所有束脩。”

    “明明是收成只有往年三分之一的荒年,他们、他们竟然笑得出来。”

    崔泽:“小齐大人,你还记不记得,你还是中书舍人的时候,赏了多少官员板子?你不给世家面子,那些老狐狸背地里气得扎你小人,嘴上却还要叮嘱晚辈做事要收敛,千万别犯到你的手里。”

    “你看中这次赈灾,就真的没有人敢将手伸向这次的赈灾粮。那么多粮食,一粒没少地全部到达关中。我从未想过,通往关中的路会那样繁华;也从未想过,百姓也可以这样信任朝廷。”

    崔泽喃喃道:“小齐大人,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我不会成功了。没人会愿意跟着我造反,他们只会骂我神经病,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

    崔泽撑着下巴,突然问:“小齐大人,这样的盛世会流传多久呢?”

    齐滺摇头:“这谁也说不准。不过如果可以,我希望盛世千秋万代。”

    “千秋万代……”崔泽呢喃着这个时间,随即笑了起来,“这确实只是个希望。”

    他收敛起刚刚外露的情绪,又恢复成一开始那个芝兰玉树的教书先生。崔泽说:“小齐大人,这场盛世崔某也想参与,给个机会呗?”

    齐滺反问:“这就是你卖了董桑的理由?”

    崔泽耸耸肩,毫不在乎地说:“她脑子配不上野心,也不能怪我吧。”

    明晃晃的“人蠢没药医”,直接把齐滺气笑了:“你忽悠她造反,转过头就把她卖了,还要怪是她自己眼睛瞎,没看出来你就不是个东西?”

    崔泽眨眨眼,一脸无辜:“不然呢?”

    齐滺:“……”

    无力反驳。

    齐滺深呼一口气,问:“那我问你,你刚刚说那些世家扎我小人?上面的生辰八字……”

    齐滺犹犹豫豫地问:“准吗?”

    崔泽:“……”

    话题转换得太快,崔泽的脑子一时之间都转不过来弯。好一会儿,崔泽才憋出来一句:“不准,没人知道你具体的出生时辰。”

    齐滺深呼一口气:“那就好。”

    虽然他的出生年就肯定是不准的,但是听到崔泽说连时也不准,那么扎小人就肯定是毫无用处的,齐滺依旧松了口气:“不准就好。”

    崔泽:“……”

    齐滺:“来,我们继续说你的问题。你想戴罪立功,那我问你,你犯下的是造反的大罪,按律是要诛九族的。你觉得你多大的功劳才能抵消掉你的罪?”

    明晃晃的嫌弃,但现在是崔泽在求人,崔泽只能微笑:“小齐大人不觉得我这个人的投诚就足以抵消掉我所有的罪吗?”

    齐滺简单粗暴:“你多大脸?”

    崔泽:“……”

    齐滺:“你要知道,东女国本来就不是很强大的羁縻州县,我不知道董桑哪来的勇气敢翻盘大梁,但很显然你自己也清楚,在陛下面前,她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你当做底牌的东宫十率现在不出意外应该已经被陛下剿灭了,这里再过不久也会被陛下带兵踏平。崔先生离阶下之囚只有一步之遥,哪来的勇气觉得可以和我讨价还价?”

    崔泽这次当真震惊了:“崔某如此谋士,竟入不得小齐大人的法眼吗?”

    齐滺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起身,然后……一言不发地脱下了身上的外衣。宽袍大袖迤逦在地,崔泽目瞪狗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觉得恍惚间好像有哪里不对。

    崔泽下意识说道:“小齐大人,在下不是断袖。”

    齐滺:“……”

    齐滺被气得连自己想干什么都差点忘了:“我也不是断袖!”

    看着只穿着雪白里衣的齐滺,崔泽下意识动了一下喉咙:“小齐大人,这话骗骗别人就行了,可别把你自己也骗进去了。你不是断袖,这世间就没有断袖了。”

    齐滺脸色扭曲:“我与陛下清清白白。”

    崔泽点头:“对对对,同睡一张床的清清白白。”

    齐滺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绿了:“崔先生,你知道在下为什么要把外衣脱掉吗?”

    崔泽诚实地摇头:“不知道。”

    齐滺微笑:“因为外衣袖子太宽了,揍你不方便。”

    崔泽:“???”

    冲着崔泽而来的,是齐滺的拳头。

    屋外的侍女听到屋内传来的奇奇怪怪的声音,两个穿着东女国服饰的少女一起吃瓜:

    “他俩怎么好上了?”

    “你不知道吧?抓过来的那个小白脸,听说就是大梁皇帝的男/宠。大梁皇帝宠他宠得不得了,每日与他同吃同睡呢。想来这人必定招人爱,你看,宾就不也一见面就喜欢他?”

    “也是,要是我也能找个这么好看的男人,我肯定也把他捧在手心,一点苦都不让他吃。崔大人喜欢他倒也不奇怪,就是没想到,原来崔大人也喜欢男的。”

    屋内的二人丝毫不知道他们纯洁的敌人情在此时此刻已经流传出了没有任何依据的离谱流言。

    齐滺揍人揍得累了,躺在地上气喘吁吁。

    崔泽捂着眼眶,不停地抽气:“小齐大人,你不厚道。崔某打你都不打脸,你怎么竟往崔某脸上招呼?”

    齐滺喘着粗气说:“别的先不管,我问你,豫章公主待你够好吧?你为何要毒杀她?”

    崔泽顿时愣住。

    见崔泽不说话,齐滺嘲讽道:“怎么,不知道该如何狡辩了?你可以说陛下对不起你的旧主,但豫章公主待你够好吧?她甚至还收养了雍明太子的遗孤!你怎么能对豫章公主下毒手?”

    崔泽沉默良久才说道:“小齐大人,我知道这话说来你可能不信,但是崔某绝无狡辩的意思。豫章公主她……是自戕。”

    齐滺顿时撑起了身体。

    ******

    【虎啸山脚】

    罗文礼跪在萧楫舟身侧,亲眼看着萧楫舟的脸色由温柔变成冷漠。

    书笺上的字迹清秀却遒劲有力,正是萧楫舟记忆中阿姐的笔迹。只是此时此刻,那一个个温柔的方块字,却化成一柄又一柄的尖刀,将萧楫舟的心割得七零八碎。

    【作者有话说】

    滺滺(抓狂):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断袖!

    狗作者(顶锅盖):因为你就是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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