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才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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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雪大把大把地撒, 随凛风刮到人脸上,犹如刀割。
一批又一批铁骑装备精良,纵马朝何皎皎失踪的方向寻去, 马蹄踏地沉重闷响不绝于耳,营地里仍旧有条不紊,只是不少人心中急乱。
“老祖宗,您切莫着急, 我们已派了诸多人马出去寻了,便是把寿光掘地三尺,也绝不会让令仪出事。”
明亮温暖的毡房内, 凌行止附身弯腰在太后身前, 他玉面含笑,强作出的耐心模样, 想哄得太后安心。
屋外疾风烈雪,扰人试听,阻人身形, 距离天黑过去一个多时辰。
冰冻三尺, 风雪甚凛, 风吹得犬嗅不到味,人看不见路,积雪埋得马蹄深陷, 已有数队人马无功而返。
建成帝皱眉,“令仪丫头吉人天相, 能出什么事。”
他想劝慰两句, 然神思凝重, 一句话说完, 再说不下去。
便是单纯的走失, 这般酷寒的雪夜,在外头呆久了都怕凶多吉少,更遑论何皎皎是惊了马跑丢出去的。
建成帝面上不显,心中忧思难解,默默筹谋起。
若何皎皎真在寿光有个三长两短,他该怎么同朝臣还有各地驻守武将一个交代。
毕竟是皇家作了快十年的一张脸面。
“老祖宗,定王夫妇在天之灵保佑,怎会让郡主娘娘出事?”
张氏坐在最下座干巴巴地陪笑,苏月霜伏在她膝头,一直小声地抽泣,不敢抬头见人。
太后闭着眼睛,嘴唇翕动,法华经默念过一遍又一遍,谁也不肯理。
只是老人捻着佛珠的手攥紧出了青筋,控制不住地抖。
她怕自己一出声就忍不住哭,没得给何皎皎招惹晦气,多不吉利。
“老祖宗,您先歇着吧,等令仪回来了,明儿一早就来跟你请安。”
太后年事已高,凌行止唯恐她憋出毛病来,温声哄劝着去取她手里的佛珠。
“哀家当初就说了,哀家年纪大了,没心思照顾孩子了,是你们非得把她送我身边来!”
“哦,现在好了?!”
太后终究没忍住,手里头佛珠直接掷出去,擦过凌行止的脸砸在一处。
老人声音沙哑悲戚,“这么多年过去,等那丫头长成哀家心头的一块儿肉了,你们又来说,你们把她给哀家弄丢了?”
“你们诚心想要哀家的命是吧?!”
老人家悲伤过度,口不择言了。
凌行止心中同样焦急,面上且惭愧,低头任由太后发作一通,没吭声。
说起来,寿光一行大小事宜全由他一手操持,的确算他失职。
“老祖宗,都是月霜的错,您别怪表哥。”
听见凌行止被训斥,苏月霜不论如何惶恐,强站了出来。
太后撇过脸,只不去看她。
面对苏家女,她心中十分的气都能忍下七八分,如此作态,都算给苏月霜摆了脸色。
“老祖宗,孙儿保证一定把令仪安然无恙地给您找回来。”
凌行止拾起佛珠放回太后手里,告退出去。
走到毡房门口时,他脚步顿住,负手背身唤了一句:“月霜,你也出来吧。”
苏月霜连着被二人无视,正手足无措,听见这话心里并未轻松几分。
她以为凌行止要喊她出去训她。
她抹掉眼泪,三两步赶到凌行止身侧,同他一道走了出去。
外头飞雪茫茫正盛,打得四处壁火明灭,霎时二人肩头都落上一层薄雪,小太监忙不迭撑开伞。
凌行止接过来,却是举到苏月霜头顶,与她并肩而行,没有她预想中的责怪。
苏月霜瞧出来,他这是要送她回她的住处去,“表哥?”
苏月霜不太敢信。
从定亲以后,凌行止向来对她漠然。
虽然张氏劝她说是为了避嫌,可一个人对你有心无意,苏月霜且能感受出来的。
然,别看她平时骑马射箭、风风火火,一到她表哥面前,她比谁都小女儿姿态,喊了声表哥便腼腆起来,低眉颔首地,时不时去偷瞧凌行止下颚。
两人一路都没再说什么话。
离苏月霜住的小毡房还有一小截子路,凌行止觉得他不好再送过去。
将伞递给苏月霜,他缓声道:“令仪自幼在老祖宗跟前长大,老祖宗待她自然亲厚些,你别多想。”
男人生得俊朗,剑眉星目,神情口吻皆是寻常。
苏月霜接过伞,竹骨上遗留着她指尖的温热,她本因何皎皎安危忧心不已,此刻生出一丝慰藉。
表哥还是向着她的。
怕她留下被老祖宗怪罪,特意叫走她,还送她回住处。
苏月霜禁不住几分欢喜。
不然怎么办。
她在很小时,就认定自己是要嫁给凌行止作太子妃的。
凌行止再叮嘱了苏月霜几句,同她辞别。
雪风呼啸,苏月霜攥着伞柄手心竟出了层薄汗,她舍不得这难得温存的时刻。
望着凌行止长身挺拔,没入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她喊道:“表哥,你也别太……”
“太子爷,太子爷!”
苏月霜声音让风吹得变了调,而另一道尖利嗓音蓦地刺过来,“不好了太子爷!”
披着蓑衣的小太监连滚带爬扑到凌行止脚边,痛哭流涕道:“奴才们不是十三爷的对手,拦不住他,他打伤好多禁军护卫,抢了马跑出大营地寻令仪郡主去了!”
“表哥,怎么了?”
苏月霜跑近一看,小太监鼻青脸肿,满头满脸的伤。
何皎皎跑失的消息刚一传回来,凌行止望见风雪已成势,派出去的第一批人手,是去捉凌昭的。
先把凌昭捉回来看住了,省得他没头没脑冲出去,再忙中添乱火上浇油,扰得人心更乱。
凌行止直接调了他亲卫队过去的,谁想这都没把人看住。
“没用的东西!”
凌行止额角直跳,拂袖离去,再调人去追凌昭了。
且说不知隔了多远的雪原上。
夜色浓秽黢黑,风雪狂袭,狭隘视线之中唯一的暗光源自狼的眼睛。
雪夜,狼啸悠长。
何皎皎迎着风雪,在逃。
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从未跑得这般快过。
绣鞋陷在雪里拔不出来,她不要了,赤着脚在雪夜疾驰,从里到外,冻僵所有知觉。
她脑子里唯剩一个念头,要么逃,要么死。
何皎皎不想死。
可身后的暗影还是比她更快,腥臭凛风突袭,一双幽绿长眸高跃起。
却有另一道黑影抢先扑来将她压进雪地里。
黑暗中倏忽响起野兽凄厉哀鸣,让风扯得诡吊至极,戛然而止的平息。
黑夜成幕,点缀着一双双绿眸,追赶来的狼群蠢蠢欲动,强压下躁动,徘徊不散。
何皎皎嗅到满腔冰冷的铁锈味儿。
为风雪吹透后,血的味道。
何皎皎知道是谁的血。
她伸手摸向上方黑影,声音颤抖地喊:“燕世子?”
燕东篱又一次将她护在了身下。
他将咬住他小臂仍不肯松口的狼扯下,摸到它咽喉处,拔出他刚刚刺进去的半只箭头。
淋漓的血泼下来,燕东篱提气将狼尸扔远,心里数了声,六。
他今晚杀掉的第六头狼。
可四周风雪里潜伏的至少还有七八头狼,而他只剩手里这半只断箭了。
他一共捡回来九支箭,当场射杀死三头狼,却没能吓退这群饿急了眼的畜生。
它们围袭上来,根本来不及搭弓。何皎皎被咬住衣摆裙边拖走了好几次,燕东篱拼命近身杀掉两头救回了她。
嗅到同伴的血,狼群见一时拿不下二人,拖了狼尸下去撕咬分食,燕东篱趁机拉起何皎皎朝一处逃了。
没一会儿,狼群再次追上来,或许同伴的血肉暂缓了它们饥肠辘辘,形成眼下的僵局。
“郡主殿下。”
燕东篱将何皎皎拽起来,周围太黑,两个人在对方眼中,都是一道轮廓更深的阴影。
他摸索着牵起她的手,将断箭塞了过来,“这群畜生都是人养出来的,其实跟狗差不多,你…你别怕。”
“你盯准了,往它们眼睛里扎。”
少年呼吸急促,尽量稳住喉咙,但掩不住说话断断续续,“……不会有事的。”
何皎皎鼻尖紊绕着铁锈味儿不散,听到眼睛二字,吓得一抖。
燕东篱握着她的手捏紧断箭,声音愈发地轻,“还是像我们方才说好的那般,殿下…你只管往前头跑。”
话音落,他将何皎皎轻轻一推,铁锈味儿散了。
寒风,大雪,饿狼。
燕东篱艰难地迎风站直身体,扫过黑暗中窥伺的狼眸,无波无澜地想,他们大抵活不过今晚。
但他至少不能、不能让何皎皎死在他面前。
何皎皎知道,燕东篱现在应该一身都是血。
她攥得指甲陷进肉里,没有回头,干脆捂了耳朵,万事不去想不去听,继续迈步朝前跑去。
泪凝在睫上,冻成细碎的冰渣。
看不清脚下的路,天好似不会再亮起。
何皎皎跑出去没多久,身后隐隐闻兽咆哮声。
仍是有狼盯着,朝她追过来。
她不知道这回还会不会有人来护住她,但她一点儿都不想死。
她家只剩她一人了,她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不管怎么样,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死。
何皎皎凛了心。
她脚下却陡然一空。
黑夜遮目,她踩空从山坡上滚下去,一滚到底。
何皎皎来不及爬起来,追赶上来的三匹狼挟风扑来,尖吻撕扯住了她的袖口衣摆。
何皎皎便蜷在雪地上,死死抱住脑袋,护脖颈,往前爬。
她大脑空白一片,忍着啼哭,不停地默念,她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
可她现在,怎么才能活?
“何皎皎!”
少年清冽的大喝蓦然穿透风雪,何皎皎抬眸,泪眼模糊间,看见黑夜中摇曳的一点微光,疾驰掠来。
马蹄声渐重。
寒芒破风,她身侧一匹狼哀鸣呜咽一声,为远方投掷来一柄长枪钉死在地上。
看清来人,何皎皎再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你怎么才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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