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小满
◎黄道吉日,宜嫁娶。◎
*
懒散晒了一下午暖阳, 何皎皎一头长发还有些湿濡。
晚间回到慈宁宫,雪蕊用干净帕子给她拧头发,少女趴在贵妃榻上, 翘了一只脚丫子晃啊晃。
雪蕊细看她脸色,轻快一笑:“您今儿遇着高兴事了?”
自何皎皎夏末回宫后,难得见她有这般轻松欢快的时刻。
何皎皎不瞒她,语气几分娇俏, “我等四月初三。”
雪蕊疑道:“四月初三……怎么了?”
少女却又是一摇头,“不晓得,咱们等着瞧吧。”
凌行止当了十几年太子, 三年监国, 苏家真要动他了,他也不至于没用到毫无还手之力。
等着瞧他们狗咬狗吧。
然而。
何皎皎没等到四月初三。
二月十六, 春桑今日收尾,苏皇后在坤宁宫摆宴席,犒劳众命妇贵女们。
谁知气候反复无常, 一早天幕灰蒙, 竟飘下一场雨夹雪, 冻得人指尖僵痛。
何皎皎没去坤宁宫赴宴,太后宫里头住不下去了,说什么都要回南山寺去, 劝不住。
她今儿忙了一整天,为老人家整备随行物件。至亥时, 何皎皎还守在太后寝殿的暖阁里, 伴着几位老嬷嬷清点单子。
春夜寒, 室内宁静温暖, 风雪之声却越盛, 窗子忽地教风吹开,磕在壁上震响一声,冷登时风狂灌。
何皎皎往狐裘里缩了缩,听雪蕊过去关窗,一声喟叹,“殿下,雪落大……”
她后头的话默了下去,手扶着窗沿,人竟愣在寒风凛冽、飞雪乱扑的窗口。
“雪蕊?”
何皎皎冷得受不住,催她。
那边一阵凝固般的沉默,良久,雪蕊转身,她失了措,慌道:“殿下,东宫、东宫那边儿好像烧起来了?”
窗外橘红火光,迎凛风烧头天际,一股烟糊味儿弥散开。
何皎皎闻言愣怔一瞬,她当即下榻奔到窗边,远方火光冲天,东宫方向那一片琉璃瓦顶尘烟滚滚。
怎么会?
“铛——神武门破了,神武门破了!”
不等她反应,一声铜锣巨响震天,小太监破锣嗓子惊破夜幕。
“殿下,大事不好了殿下!”
小太监屁滚尿流冲进殿内,哭嚎道,“殿下,乱军冲了进来,一路烧杀抢掠,外头见一队铁骑,直冲慈宁宫来了!”
何皎皎后退半步,让雪蕊扶住,白着脸恍然抬头,见一屋惊惧面孔。
她定住神,喝问道,“天子脚下哪来的乱军,你说清楚了,到底哪一路兵马?”
小太监自幼生长禁宫,见过几个羽林卫算了不得了,尖着嗓子哆哆嗦嗦,说不清楚。
他口中的乱军却是势如破竹,外边已响起了兵戈打杀之声,凄厉哭嚎四起。
顾不了其它,何皎皎点了几个信得过的老人,急步跨进太后寝殿,忙把她唤醒。
太后年纪大了,睡得沉,半眯眸子声音迷糊,“皎皎,怎么了?”
何皎皎飞快往她身上套衣裳,怕吓着她,强笑道:“外头走水了,老祖宗,咱们一边儿去避避吧。”
她同宫婢们扶了老人家起来,急慌逃向慈宁宫的佛堂。
佛堂中设有暗门,作了一间地室,眼下情势危急不明,先去躲躲罢。
哪里走水了,要去地室里避?
下了抄手游廊,一见佛堂大门,冷风吹得老人家清醒过来。
她抓紧何皎皎的手,颤声问道,“皎皎,到底怎么了?”
“快,她们在那儿!”
却道说时迟那时快,游廊拐角火光盛亮,扯来张牙舞爪的黑影,大批玄甲的兵将冲过来,殿后阻拦的宫人眨眼被砍翻在地。
倒春寒冻雨化雪,落白纷纷,血流成河。
玄甲军,南镇抚司?
何皎皎余光慌慌瞥过一眼,扶着太后奔进佛堂中,她不顾太后反对,让雪蕊同取竹姑姑,先将太后带进地室藏起来。
她留在佛堂外间,指挥着宫人们将佛堂大门堵死。
佛堂没有后门,不能一股脑儿全躲进去。
她首要得先顾全太后的安危。
何皎皎强装镇定,佛堂大门被撞得震响数声,宫人脸色惨白,却听门边的动静蓦地熄了,外头惨叫声复又横起。
有两拨人,打起来了?
何皎皎侧耳分辨,听得呼啸一声。
一杆长枪穿透大门,连同堵在门前,一名小太监单薄胸膛一起。
寒芒淬了猩红,两扇大门轰然被撞塌。
银甲的凌昭立在门外,英挺面上溅着血。
他肃杀眸光落到何皎皎身上时,一身的煞气缓和些许,像安了心。
少年身后火光汹汹,羽林卫铁甲列阵森严,他单手持了长枪,挺拔高大,长靴踩过门板向何皎皎走来。
门板下压着小太监的尸体。
血漫过来,差上些许打湿少女的鞋尖,何皎皎不自觉往后躲,腿上发了软,跌坐下去。
她作将要入寝的打扮,逃得匆忙,外头裹了一件狐氅,散着长发。
何皎皎杏眸怔怔,望过去的目光分外陌生。
凌昭轻垂眼睫避了避,伸手先撩了一把她缴短了、如今才长过肩的侧发。
他神情略阴冷,偏执又认真,却格格不入,在迟疑别的事,“你头发长得有点儿慢。”
他方拽了她起身,何皎皎不等自己站稳,便猛地推他一把,她几乎是要恨上他了,“你跟苏家反了?”
从凌昭回来当了羽林卫副都统开始,何皎皎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可她千算万算,算不到苏家敢直接起兵宫变。
这个傻子,他是皇子,骂命不全都他背了么。
还有,什么四月初三?
她瞪着凌昭,瞪出了眼泪,“你骗我?”
少年肩宽腿长,原地一动不动,低眸只道,“我送你到母后那儿去。”
“我不去,我要守着老祖宗。”
何皎皎狠狠拍他的手,她哪里犟得过凌昭。
他将长枪扔给旁边小兵,俯身过来健硕单臂一环,抱住何皎皎小腿将人扛上肩,不由分说将人扛出门,扛上了马。
凌昭坐她身后,单手便制住了她,何皎皎挣不开,气狠了,转身一口咬上他喉结,咬出一嘴血腥味儿。
少年压眉敛目,面上无甚表情,随她咬去,他从来都不怎么怕疼,抬手给何皎皎戴了兜帽。
他环臂勒紧她纤腰,下巴蹭了蹭她发顶,“你坐稳了。”
怀里单薄柔软的身子肩膀一抖,何皎皎松了口。
她缓缓滑到凌昭颈窝,伏在他铠甲冷硬的胸膛前,止不住小声呜咽。
凌昭没管,一士兵这时上前抱拳道,“殿下,没拦住。”
“知道了,守好慈宁宫。”
他点点头,抖了缰绳,黝黑油亮的骏马载着二人刚要拐出佛堂小院,身后悠长凄然一声:“十三!”
雪蕊她们没拦住,让老人颤巍巍跑出地室,不可置信看着她宠到大的幺孙。
凌昭没有回头,仅高声一句,“孙儿不孝。”
何皎皎缩在他怀里,眼泪流得更凶。
半晌,她喉咙嘶哑,闷声闷气开了口,“你二哥呢?”
凌昭答:“不知道。”
让他跑了。
太子手里先前握了南北镇抚司,城外兵变起,他后头发难,堵住宫门,指了兵来捉何皎皎。
还好他赶上了。
厮杀漫天,宫人四处奔逃,火势由东宫蔓延,哭喊声中浓烟滚滚。
作乱的叛军砍杀完侍卫太监,抓住宫女的脚踝拖进角落里。
一路惨状,何皎皎闭了眼,春夜在落雪,寒彻心骨,她缓声唤他:“凌昭。”
“你后边儿,且要如何呢?”
他的母亲,他的舅舅们,会给他一个好下场么?
落雪掩盖住随处可见的残破尸体,远方近处哭声不断。
少年久久不语,何皎皎没能等到他回答。
离坤宁宫越近,倒越显平静。
坤宁宫大门处,竟还如平常般,由何皎皎眼熟的宫人当值。
她们仿佛看不见两人一身血迹斑斑,热络地上前搀扶何皎皎下马,“娘娘一直等着公主呢。”
凌昭单独送她过来,将她交由两位宫人后打马离去。
何皎皎原定停留片刻,看他身影消失在晕黄灯下,后收敛心神,转身随宫人领路走了。
事已至此,且行且看吧。
进了坤宁宫,何皎皎才发现此地竟已让禁军围得密不透风。
离正殿还有些距离,一路守卫森严,兵甲利刃看得何皎皎心慌。
隔了一道抄手游廊,忽地一道女子声音讥诮大笑起来:“苏氏,你不得好死!”
“大姐姐——”
紧接着惊起数声女子尖叫,短促戛然而止,归于雪夜死寂。
何皎皎听出来,是温荣和嘉宁。
今日苏皇后为春桑礼设宴,京中有头有脸的宗亲官家女眷们,大抵都聚在坤宁宫了。
她心头一凛,加快脚步,远远见坤宁宫正殿灯火通明,禁军包围圈正中,一群花容失色的女子伏跪于地。
为首的嘉宁似要冲出去,让人七手八脚地按下,捂住了嘴,只能无力流泪。
何皎皎顿在殿门口。
苏皇后朱红凤袍,立在大殿正中,她正垂眸推开身前一华服女子。
那女子软软瘫倒在地,朝何皎皎仰首,露出温荣双目大睁的灰白面孔,血迹由她腰间。
“哐当”脆响,苏皇后扔了匕首,摊开满手的血,她接过宫婢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
“善祥来了啊。”
妇人眉眼冷凝,落到何皎皎身上时,方缓缓露出温和的笑来。
仿佛精怪化形,学了副神佛的须弥相。
此时,一旁稚嫩的女童哭声响起,温荣的女儿迢迢吓哭了,让她祖母脸色灰败地抱着,手脚无措哄不住。
苏皇后向她们颔首,喊何皎皎道,“善祥,把迢迢抱过来。”
何皎皎遍体生寒,一时挪不动脚。
“善祥?”苏皇后催了一声。
两名禁军站到她身后,何皎皎掐住掌心,头昏脑胀走到人堆前,她对上了温荣婆母,忠国公夫人哀求的神色。
“殿下殿下…迢迢还没满三岁,她喊你姨母呢殿下。”
老人凄惨落泪,抱紧迢迢不肯松手,勒得孩子嚎啕更止不住。
温荣嫁的她家长子,忠国公是太子老师,她长子是太子詹事,苏家反了,首当其冲,便是忠国公府。
“迢迢,迢迢不哭了啊。”
何皎皎稳不住声音,抖着嗓子先哄了小女娃几句,硬去掰忠国公夫人的手。
两人僵持不下,禁军上前,粗暴地拉开忠国公夫人。
何皎皎抱了迢迢起身,头埋地很低,不敢看周围人目光。
她抱着迢迢走向苏皇后时,忠国公夫人被禁军拖出殿门外去,“苏氏,枉我素来敬重你,不想你竟是个佛口蛇心的毒妇!”
一向德高望重的老妇人走投无路,破口大骂,“你苏家蛇鼠一窝,狼心狗肺…啊——”
禁军手起刀落,高昂一声惨叫。
何皎皎禁不住一颤。
“别怕。”
苏皇后从她手里接了迢迢,轻拍着小女娃后背,柔声哄她:“哦哦哦…迢迢乖,外祖母疼你,不怕不怕,不哭不哭啊。”
三岁不到的小孩子,天真无邪不知晓事,让苏皇后哄得收住哭,委屈去搂她的脖子,“外祖母…”
何皎皎立在苏皇后身边,她目光不受控地,一直去盯她的手。
苏皇后唤她回神,“善祥?”
她哄住了迢迢,又来哄何皎皎,“善祥,别怕啊。”
灯火润泽妇人眸光,眉眼模糊温柔,语气轻描淡写,“是你太子哥哥,不肯给我们留活路。”
何皎皎收回目光,没有接话。
她却忍不住,眼神余光时不时往苏皇后手上瞥。
妇人的手保养得当,白皙纤长。
可指尖腥红斑斑。
她的手没有擦干净。
何皎皎满脑子想。
她手上,还沾着温荣的血呢。
外头却又是一阵喧嚣,脚步声沉沉靠拢,一黑甲高大男人大步迈进来,恭敬弯腰拜下,“臣赵玄通护驾来迟。”
护驾。
苏皇后逗猫一般逗着迢迢,好笑问道,“我这里哪儿需要护驾?”
男人沉声道,“义父让我来看看。”
苏皇后淡淡道,“用不着,你忙去吧。”
何皎皎听不懂,正觉赵玄通名字耳熟,嘉宁惊诧出声,“赵玄通,你干什么?!”
何皎皎霍然抬头,从嘉宁身上看向赵玄通。
她想起来了,嘉宁的驸马赵玄通,从地方上的武将调回京中。
凌昭这位十三皇子只作了羽林卫副都统,因为都统是他。
月前北镇抚司六王倒台,赵玄通…又去作了那北镇抚史。
他口中的义父,是谁?
何皎皎陷入沉思,那边嘉宁满脸泪的起身,不顾阻拦冲到他身前,“赵玄通,我问你在做什么呢?!”
她声嘶力竭撕扯起她三年的枕边人来,鬓发散乱,目眦欲裂。
铠甲冰冷,落雪不化。
赵玄通一手制服住了她,腰板笔直,对苏皇后低头道:“皇后娘娘,臣先带她回去。”
“走吧。”
苏皇后了然一笑,准了。
嘉宁连打带踹,还是让赵玄通一把拽走。
迢迢睡着了,苏皇后让何皎皎抱她下去歇息。
何皎皎擦干净女童满是泪痕的小脸,一夜无眠。
她想了许多,一件事都没想清楚。
这场倒春寒来势汹汹,大雪一连下了三天,冻出一片银装素裹。
宫宇白茫茫一片,掩尽一切龌蹉。
何皎皎带着迢迢,在坤宁宫住了四五天。
坤宁宫铜墙铁壁似得,雪蕊过来了几趟,报太后平安,何皎皎丁点儿风声都没再听到,日子竟然无波无澜,趋于平静。
苏皇后也终日见不到人。
二月二十六,枝头新绿破陈白,天放了晴。
迢迢一早醒了,数着双丫髻穿得像圆滚滚的毛球,走路都还摇摇晃晃,让宫婢抱着去闹猫。
她抓住白猫尾巴,眼疾手快便往嘴里塞,口水黏糊咬得白猫蹿上树。
院中绿植细嫩,白猫压弯枝头,碎雪簌簌扑落,它不敢往下跳,不上不下给挂住了。
何皎皎垫起脚也抱不到它,吩咐宫婢搬凳子过来,一边哄白猫往下跳,“姐姐接着呢,你怕什么?”
小孩子精力旺盛,迢迢下了地到处疯跑,一脑袋撞到她腿上,“小姨母,要猫要猫!”
何皎皎怕她摔,把她抱进怀里。
她带了她几天,每天都让她闹得手忙脚乱,烦别的事儿的闲心都没有。
她吃力举了迢迢起来,“那你哄咪咪下来好不好,别揪它毛了。”
只要她不跟何皎皎哭着要娘,一切都好说。
却听那边调侃笑声传来,“小县主,以后不能喊小姨母,要叫舅母了。”
宫婢们自抄手游廊如鱼贯出,个个眼角眉梢喜气洋洋,漆红挂大红稠花的礼箱一抬抬眨眼间堆满空阔庭院。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殿下如今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为首的女官过来拜下,双手递上一撂厚实的烫金礼单,“十三爷今儿给您下聘来了,皇后娘娘让奴婢们直接给你送过来。”
何皎皎没接,艳红箱子稠花压住雪地,红得刺目,她发了懵。
女官眉飞色舞补充道,“可不止这些个儿,礼箱一路都排到永巷去了呢。”
旁怕咔擦一声,白猫终是压断树枝摔到地上,怕落到迢迢手里,忙不迭地跑开。
而迢迢呢,小孩子死了娘都不晓得,挣开何皎皎从她身上滑下来,傻乐着追猫去了。
“殿下?”
女官发现何皎皎脸色不对,笑容滞在脸上。
何皎皎身上有些发冷,她垂眸拢紧披风,示意宫婢接过去,“知道了。”
她忍了忍,没把话问出口。
排到永巷去了啊。
永巷里头的血洗干净了么?
苏家反了,宫变的罪名却扣到了掌南镇抚司的三王头上,苏家倒成了“清君侧”。
外传太子遭刺,卧床“养伤”,苏皇后坐到金銮殿,明目张胆地垂帘听政了。
可苏长宁,又封了摄政王。
如今是个什么局势。
而凌昭,还是要娶她。
何皎皎让宫婢把迢迢和猫都抱得远远地,她坐进阁子里头,独自枯坐到天黑。
宫婢进来点了灯,轻手轻脚退出去,风吹得烛火一晃,折来金光。
何皎皎看过去,小几上摆了两方折子,一张聘礼单子,一张婚书,都是红漆烫金的喜庆样式。
檐下风低低呜咽而过,且听冷清萧瑟声,屋内静默,长久地静默。
何皎皎目光凝在婚书上,发冷的指尖蜷了蜷,她低眸叹过一声,终是捡到手里,翻开来看了。
“哈…”
一眼,便看得何皎皎弯唇想笑,可心中酸楚越发沉重,她将婚书捧到了心口,慢慢蜷倒在榻上,哭哭笑笑一阵。
她看见了四月初三。
何皎皎在这一瞬时恍然大悟。
原来一直是她会错了意。
黄历上写,四月初三,小满,丁巳,己卯,黄道吉日。
宜嫁娶。
她和凌昭的婚期定在四月初三。
这个傻子,他脑子里成天都想得什么呢?
可是,何皎皎想。
她与凌昭,不该是这般的。
【📢作者有话说】
凌昭:四月初三
何皎皎头脑风暴,阴谋诡计,一环套一环。
凌昭:四月初三,你嫁给我好不好?
何皎皎:……?
第72章 夜谈
◎我是什么新奇的物件,好看的玩意儿?◎
*
入三月后转晴, 没两日艳阳晒化了雪,柳树抽芽,桃梨垒花, 万物繁茂。
何皎皎成天让迢迢闹着,筹备婚宴的女官们烦着,日子竟然忙得晕头转向。
三月十六,凌昭封了亲王, 号荣。
当天何皎皎殿内反倒落了一场雪,跟她道喜的帖子纷纷扬扬犹如从天上落下来。
她不胜其烦,捻着佛珠又拍得桌子响, “他封王, 跟我道哪门子喜?!”
周围围满给她裁量新服的宫婢们,她们这两天儿凑趣讨巧, 却在何皎皎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晓得善祥公主对亲事是不太欢喜的。
低了头各自忙着手上活计,只当女儿家害臊。
何皎皎坐过一回花轿了, 这次情况大有不同, 内务府连凤钗的样式都要拿来问她。
花轿喜服千工床……婚期紧, 丁点儿东西都要现赶,一样图纸好几款,全捧到何皎皎面前, 人一排排诚惶诚恐跪着,非要她点头开口才成。
凌昭同苏家乱臣贼子做起来了, 忙着党同伐异, 没空露面, 尽教别人来烦她。
烦不烦, 烦不烦啊他。
何皎皎从心境念到严楞咒, 成日不得安生。
“哎呦,您大喜的日子将近,念什么佛啊,不吉利不吉利。”
喜娘作势上前要抢何皎皎手里的紫檀佛珠,让她冷冷横了一眼,讪笑着退下。
大红稠花屋檐回廊下全挂好了,喜字贴满了窗,一片延绵望不到头的红。
何皎皎瞥一眼,嗔怒痴怨登时生了遍,念再多的阿弥陀佛都压不住。
至二月十七日晚,暮色四合,来了人传话,苏皇后让何皎皎过去陪她坐会儿。
何皎皎随领路宫婢走进正殿时,山脚沉下夕阳最后一轮光。天幕散尽残红,灯盏燃亮,火光驱远夜色。
“善祥,没几天要出阁了,怎么脸上没个笑模样,十三惹你不高兴了?”
苏皇后和蔼笑着,挽袖执盏亲自点茶。
何皎皎便笑了笑,福身一礼,“母后万福金安。”
旁的不多说,恰好是一副郁郁寡欢不得展颜的模样。
她喊苏皇后母后,让她收成名义上的女儿,嫁了她儿子,兄妹相亲,一辈子要让人背后戳脊梁骨。
笑不出来,很奇怪么?
“你啊。”
苏皇后摇摇头,何皎皎让宫婢引到她身后的小几前坐下,看了茶,却看苏皇后左右伺候的抬上来一张山水屏风,严严实实挡在她面前。
暗影拢住何皎皎,她怔然抬眸,苏皇后食指竖到唇边,“嘘”了一声。
片刻后,急促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何皎皎执手端坐,透过屏风折起的缝隙递出目光。
凌昭大步走进殿内。
不晓得他从哪儿赶回来,瞧着一身风尘仆仆,藏蓝箭袖的骑装披软胄,肩甲护臂都没取。
“什么事儿?”
他不需得人引,腰间佩刀往案上一扔,撑了手臂风风火火地坐下,眉目不耐。
苏皇后偏头闭了闭眼,略有嫌弃,“马上要成家立业的人,你这德行收不收得了?”
不能。
自个儿教养出来的,自个儿受着呗。
凌昭也偏头朝一边儿看去,下颌紧绷,拧了眉不耐烦道,“到底怎么了,有事说事,忙着呢。”
苏皇后长出了一口气,忍住了,缓声道:“你和善祥……你们两个我从小看着的。”
“你从小到大的性子,瞧上什么新奇的物件儿、好看的玩意儿,不管怎么样,要死要活的,非得弄到手不可。”
她对凌昭讲:“可一旦到手,没几天等你玩腻了,便是扔了丢了毁了,也从来不可惜。”
苏皇后神色舒和,如同寻常长辈般,和小辈说着家常话似得,“善祥这孩子心思重,母后一直心疼她,你们两个也算是同甘共苦走过来的。”
她似语重心长地问他:“你跟母后说句实话,以后能跟她好好过日子么?”
旁边的烛火炸了灯花,何皎皎杏眸中阴影一晃,捏紧佛珠,蜷了手指。
少许,她听见少年神情漫不经心,一声冷嗤,“不还没到手么?”
何皎皎低了头,感觉到苏皇后朝阴影中撇过来一眼。
春夜犹寒,她深深吸气,掐住掌心,内心无波无澜。
她知道苏皇后这冠冕堂皇,说这一大堆话的目的了。
她倒多此一举。
何皎皎从来再明白不过的人。
苏皇后竟又叹道,“你好好说话。”
她下巴微扬,两名宫婢上前,抬走了屏风。
垂眸端坐,神情淡然的少女身影,出现在凌昭眼前。
他一下坐直了腰,一连望向苏皇后好几眼,神情极不自然将脑袋偏到一边,不敢看何皎皎。
“咳,善祥也在。”
苏皇后清清嗓子,掩唇笑道:“你送她回去吧,有什么话都趁今天说清楚了,成了婚好好过日子。”
“那儿臣告退了,母后早些安歇。”
何皎皎径直离去,没管凌昭。
凌昭狠瞪了苏皇后一眼,来不及说话,急匆匆跟上去,一宫婢捧着他落下的佩刀赶出门,“十三爷,刀,您的刀!”
一行人便这般别别扭扭地走了,看得苏皇后捧腹,直欲笑出眼泪。
半晌,她搀了嬷嬷的手,撩开珠链慢步走进偏阁。
偏阁里头仅亮了一盏灯,一道男人沉闷声音响起:“你跟他们说这些作甚?”
他语气似有埋怨。
苏皇后帕子捻过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瞧着可真高兴:“我逗逗孩子,怎么了?”
本来想说和说和的,臭小子没大没小,自个儿哄人去吧。
那男人平静又问:“大哥让我问问你,月霜到底在哪儿。”
苏皇后挑了眉,露出些许不屑眸色,“他的好女儿,他问谁去?”
百密一疏,她的大儿子如今还不知道藏在哪儿等着反扑,不是苏月霜跟他泄漏的消息,会是谁。
随她脚步靠拢,宫婢们进屋点灯,光芒盛亮,照清男人魁梧身形。
宫婢们目不斜视,不往他乱看一眼。
苏盛延盘腿坐在矮几前,面前摆着堪舆图,思忖道“勝南那边估计要起兵了,大哥有些年头没上过阵,恐怕不好哄他出兵。”
“他不是要女儿么?”
苏皇后走过去,点住堪舆图,“勝南先让玄通去,由勝南往云玄章沧防线得先布起来,京城和北塞五洲得稳住,我哥那儿,耐心点儿,慢慢来。”
苏盛延方抬眸望她,神情莫辨,应道:“知道了。”
他比谁都清楚,苏皇后,苏问澜,约莫是这世上最有耐心的人。
二十多年,水滴穿石,苏长宁手上三十万禁军,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自深闺生长的女子,驻去了一半。
另一头,抄手游廊上。
“何皎皎。”
冷风穿堂而过,檐角宫灯摇灯火晕黄,夜色冷清,少女裙摆轻晃,走得其实不快。
不过凌昭正心虚着,不敢伸手拉住她,只得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缠她、烦她:“何皎皎…”
他冷着脸,真是百口莫辩,“你晓得我这张嘴……”
这张破嘴,他还跟苏皇后怄气,话赶话,什么话都往外说。
何皎皎忽然停住,转身过来盯住凌昭,她张张嘴,开口却无语凝噎,咽下一口气,一个字没说掉头走了。
凌昭看她脸色,他脸皮厚,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行,相伴无言下了游廊,停在她院子的月亮门前。
老远便听见迢迢不知为何在哭,小孩哭声尖刺,何皎皎听着犹如遭了魔音灌耳,她额角抽抽发疼,心烦意乱。
回去也是一团糟心事儿,何皎皎道:“你们先进去。”
她遣散随侍宫人们,终于正眼看了凌昭。
少年在她面前微低了头,抿直唇不作表情,面相显得凶,焉头搭脑,模样却小心翼翼的。
“你……”
何皎皎如鲠在喉,顿了好一会儿,扯出笑来,“你母后那番话,是在敲打我么?”
她头发没长好,一边仍旧短得厉害,还是要梳斜髻来遮。
灯下少女雪肤润泽,眸光淌了水似得柔软,可她一字一句,话尖锐如针:“凌昭,我是什么新奇的物件,好看的玩意儿?”
何皎皎终于肯理他了,凌昭来不及生出喜悦,让她冰冷的质问拽下万丈深渊般。
他无言以对,硬挤出来的话,“她乱说,你别听。”
“哈哈……”
伴着迢迢不歇的哭声,何皎皎笑起来,“胡说啊,凌昭,那你说说,我六岁进宫,这么多年,我有过持宠而娇的时候么?”
“我心思重,所以她要来喊我守本份是么?”
何皎皎说着激动起来,迢迢一直在哭,一直在哭。她受不了了,快步进了门,怒喊道:“都哪儿躲懒去了,一个三岁的孩子都哄不住是么?!”
屋里头没人敢应声,迢迢让她吓得顿了顿,随即更加大声嚎啕起来。
“别哭了!”
何皎皎低了眸,颤声喊出哭腔。
少女喜怒不定,神情却凄婉,哭哭笑笑看得凌昭心里一揪,难受说得不出滋味来。
“要不你打我一顿,鞭子板子随你挑?”
他拽了少女手腕到脸上,“我随你出气,你别这样了。”
是有心想哄她,可后头又犟了脑袋,“反正日子定好了,你赖不掉。”
他日子还是没挑好,到四月初三,何皎皎头发看着是长不好,她出嫁那天,梳不了百合髻。
管他呢,他俩之间,不差这一件遗憾事了。
“凌昭…”
何皎皎不打他,不骂他,她更没有气他、怨他。
她只是怕而已。
她揪住凌昭衣襟,缓缓缩进他怀里,终是泣不成声,“她手上还沾着温荣姐姐的血,她就去抱迢迢啊……”
何皎皎忘不掉那一幕。
苏皇后太狠了,她太狠了。
她怕凌昭被他们推上去,一生受其摆布。
又怕鸟尽弓藏,落个不得好死。
好好过日子。
他们肯么?
第73章 成婚
◎她同他成了夫妻。◎
*
三月中末, 立了夏。
一进四月,何皎皎身边的人便没了个停歇的。
她现下住在坤宁宫偏殿的院子里头,小佛堂关起来不准她进, 佛经都收走,寝阁床榻上换上金绣大红的鸳鸯被。
跟凌昭哭了一场后,何皎皎彻底挂不住脸,到处看着碍眼, 一天要跟底下人发好几通火。
初二当晚,她出嫁前一天,按规矩喜娘要伴着她睡, 陪嫁丫头们也都要在屋子里守着。
何皎皎不肯, 犟不过她们,大晚上抱了床被, 一股脑儿全扔出门外去。
闹得跪了一屋子人磕头求她,“殿下,殿下, 没几个时辰吉时便到了, 您安生歇着, 明日只管欢欢喜喜地出嫁了好么?”
“若出了差池,奴婢们可担待不起啊殿下。”
雪蕊从慈宁宫出来了,要随何皎皎出嫁。
她此刻抱着迢迢过来, 眉目忧虑迟疑,劝不出口, 悠长地唤她, “殿下, 您何苦呢?”
雪蕊眼里, 何皎皎在跟自己过不去。
她怀里小女娃粉雕玉琢, 眨巴着大眼睛怯怯道,“小舅母。”
周围人逗得迢迢改了口,但这几日,何皎皎对谁都没好脸色,小姨母和小舅母于迢迢来讲也并无差别,她不敢在何皎皎面前撒欢了。
夏夜风沉闷,蝉声轻躁,屋内屋外众人战战兢兢看少女脸色。
何皎皎默了少许,伸手接过迢迢到怀里,转身进屋。
苏皇后老早喊了人过来,要带迢迢走,说何皎皎待嫁的新娘子,身边带着个孩子算怎么一回事。
何皎皎怕,抱紧了迢迢,无论如何不肯撒手。
温荣的大公主府已经让人推平,忠国公府七七八八死了干净,只剩迢迢一个不认人的奶娃娃。
这些个儿无关紧要的事儿,苏皇后宽容得很,随了何皎皎去。
“诶,这、这谁家的新娘子,出嫁前一天身边抱个娃娃的?”
喜娘着急上火,过去要拦她,雪蕊吓唬她道:“嬷嬷,您有点眼力劲儿吧,真想被拖下去打板子啊?”
屋里跪着的人,也一一让雪蕊劝出去。
雪蕊合上门,总算给何皎皎留了块喘息的地儿。
她抱了迢迢上榻,拎着佛珠流苏,没一会儿哄得小女娃睡着。
外头隔间传来人走动声响,今晚不能熄灯,宫婢蹑手蹑脚进屋,换下燃了一半的喜烛。
她对上何皎皎的视线,脸白了白,慌忙告罪退出去。
何皎皎摸了摸自己的脸,心头一晒,念了声阿弥陀佛。
她现在很唬人么?
何皎皎在迢迢身旁侧躺下,是想睡一会儿的。
可灯火盛亮,四处都是声音,虫鸣,人语,脚步声,嗡嗡作响,不得清净。
她头疼欲裂翻身坐起来,捻动佛珠,嘴唇翕动,反复念起经来。
能除一切苦,以无所得故。
寅时正,夜幕浓黑,外头动静越发地响,新娘子该起身梳妆了。
喜娘推门而入,便见少女手持佛珠打坐,合目神情肃然,哪里像要出嫁,没人拦着就要往庙里钻的主儿。
喜娘眼角直抽抽,心里啐了声,她摊得什么事儿。
面上挤出喜滋滋的笑,跟宫婢们扶她起身,到妆台前梳妆打扮。
何皎皎一侧头发,至今才过肩膀些许,堆不起来能戴凤冠的高鬓。
可喜娘手巧,顶了个发包上来,珠翠华彩,丝毫瞧不出异常。
外头噼里啪啦,没完没了放起鞭炮。
投靠了苏家的官家女眷们陆陆续续进宫,围进何皎皎寝阁,叽叽喳喳把她从头夸到脚,说不完的喜庆话。
哪怕何皎皎眉目冷凝,架不住个个长袖善舞,场面活泛异常,当真喜气洋洋。
“皇后娘娘驾到!”
卯时一刻,苏皇后前呼后拥过来了,众人自觉给她让路。
她接了喜娘手里的梳子,捻起少女后披发尾,落下四梳。
一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四梳百样俱齐。
“善祥,我们可算等到这天了。”
妇人眼角眉梢笑意盈满,笑到最后竟揩了揩眼角,眸中出了泪光。
数名宫婢小心抬来了凤冠,坠红宝石的缴金流苏覆面垂落,视线遮挡,何皎皎抬眸,从水银镜里看不清苏皇后的神色。
今天,她都不肯放太后出来。
“小舅母~”
那边女童脆生生喊着跑过来,没到何皎皎跟前呢,苏皇后弯腰将她抱起来,亲昵点了点她鼻子,“迢迢乖,今天不能闹小舅母了啊。”
何皎皎手紧了紧,稳住了原地没动。
闹也要分场合,她没法子带迢迢出嫁。
“喜娘子出阁咯!”
大红的盖头让喜娘抖开朝何皎皎扑过来,众人嬉笑起哄声中,她周遭拢进逼兀的红色中。
手上一凉,塞进来一柄剔透的玉如意,夹着一张避火图。
何皎皎把避火图塞进袖子里,方发觉,她掌心出了许多湿汗。
“新娘子上花轿了!”
末时初,喜娘夸张高亢的吆喝声中,何皎皎步子迈得小心,登上了花轿。
她不自觉紧张的,恍然如梦。
千想万想,她居然是这般同凌昭成婚的。
仪仗绕街游行,何皎皎看不到外头的情景,恭贺声不断。喜轿摇晃许久,街上热闹非凡,她从百姓议论声中,听到“红妆十里”的字眼。
她不觉微末喜悦,随即沉重而茫然的浪头打翻。
这红妆十里,拿什么换来的。
迎亲的队伍停进玄武大道,凌昭自个儿修的那座府邸,到底没便宜別人,作了他的荣亲王府。
轿子停了,何皎皎有些坐不住,心又往上提了提。
正晌午,四月的艳阳很是晒人,轿子盖头,她闷得发慌。
外头凌昭踢了轿。
咚咚三响后掀了轿帘,热风吹得喜帕往何皎皎脸上扑了扑。
“新娘子下轿咯!”
喜乐声嘈杂,何皎皎正觉流程似乎不太对,手中玉如意被人抽走,随即让一只燥热的大掌扣紧手。
凌昭直接把她牵出了花轿,留喜娘捧着红稠目瞪口呆,“王、王爷,这……”
没这样的规矩。
规矩规矩,凌昭不守规矩。
喜娘暗自咬碎了牙,看新郎新娘牵着手奔进门。
周围起了哄笑声,“呀,新郎官心急了。”
何皎皎蒙着喜帕又气又急,哪好众目睽睽之下跟他拉扯,硬着头皮让他牵走,进门差点儿踹翻火盆。
凌昭给她提裙子。
她脸憋红了,去打他手,恼羞成怒低喝道:“你走开!”
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两人五指相扣,掌心湿漉漉的,分不清谁的汗,凌昭铁了心要拉她一起丢人,不放开。
进了正堂。
拜天地,进高堂,夫妻对拜。
礼唱过三唱。
十七岁,何皎皎便同他成了夫妻。
凌昭仍是不肯放开她的手,一路闹轰轰的,直把她送进新房。
他把人都撵了,在她身前赖了好半晌,声音含怒,“烦死了他们。”
何皎皎把手抽回来,不理睬他。
比烦人,谁比得过他。
凌昭坐了会儿,还是得出去招呼宾客。
他走后不久,雪蕊领人进门,笑道:“十三爷叫我伺候您换身衣裳。”
礼服大袖大摆,双面硬绣,不是贴身的料子,凤冠沉重。
穿戴一天,何皎皎早已汗流浃背,腰酸背痛。
喜娘被挤到角落,看着她散发换衣,背身过去翻了个白眼,懒得管了。
何皎皎耳房洗簌出来,换了身大红的常服,雪蕊教人摆吃食上桌。
她又热又累,没有胃口,饮尽一盏茶,往床榻上一倒,腰上却硌得生疼。
何皎皎掀开鸳鸯被,见床榻上,铺满了花生桂圆红枣,她沉眉挪开眼,全扫了下来。
随后她蹬鞋上榻,补觉去了。
这一觉睡到天将黑未黑,喜娘再忍不住,喊醒何皎皎,“娘娘,时辰到了。”
何皎皎没睡够,懵了会儿才想起来,哦,她现在是荣亲王妃了。
婢女们进来手脚麻利铺好床,给她挽了个简单的发式,喜帕重新搭上来。
何皎皎端坐好,喜娘又往她手里塞东西,还是那张避火图。
喜娘在她耳朵边嘀咕道:“您再看看?”
何皎皎不出声儿,周身闷热地很,手心又汗湿了。
她将避火图揉成一团扔到脚边踩住,并蒂莲的红绣鞋一抬,给它踢到床底下了。
喜娘:“……”
得,再多说一句,她出了这荣亲王府大门就改行。
暖房的人亥时方散尽,屋子里安静许久,门扉磕出一声响,磕到何皎皎心尖儿上。
红烛摇曳,新郎官来入洞房了。
他约莫被灌了许多酒,酒气冲开屋里沉闷熏香,何皎皎垂首,面前喜帕搭着,红光晃眼。
她看不见,身边被褥下陷,极近地坐来一人,她似被他身上的酒气迫住呼吸,跟着恍惚,透不过气。
喜秤挑来,掀开喜帕,何皎皎眼前明亮,洞房花烛,落进凌昭深邃的黑眸中。
少年抿着唇望她,面上倒不显醉意,却在看清何皎皎神情时,眼角笑意登时褪尽。
何皎皎沉了眸,不再看他,平静至冷漠。
凌昭也压了眉,心里头憋了气,想。
她这么不乐意啊?
两人不言不语,就看喜娘瞎忙活。
结发剪礼,交臂合卺。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二位新人佳偶天成……”
喜娘且乐呵呵说着吉祥话,凌昭横眉过去,声嗓冷得吓人,“出去。”
喜娘一噎,一肚子火地出了门。
出了门她就骂人,新娘子新郎一起骂,“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来两种人,看你们荣亲王府后头日子怎么过。”
雪蕊陪笑捧上来赏银,都没让她歇了火。
新房里头伺候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带上门全溜了。
两人跟卯了劲儿似的,愣是相对无言地坐了大半个时辰。
还是凌昭沉不住气,又去牵她手,粗粝的指硬挤进她指尖,自个儿找了台阶下,瓮声瓮气,“何皎皎,你笑一笑嘛。”
少女盛妆,乌发衬雪肤,她没把手抽出来,低眉颔首的柔顺模样。
可就是不笑。
凌昭要给她逼疯了,那他就发疯。
掀开的喜帕又让他展开罩住了何皎皎,少年高大身形强势地压了下来。
凌昭径直拉了她柔嫩的手,往他后脑勺上摸。
何皎皎指尖被捏着探进他微凉的发间之中,摸到一条不平的疤痕,他厮磨着喊她,“何皎皎,你对我可真狠。”
是她几个月前,用断砖砸的。
何皎皎咬住唇不说话,被凌昭倾身压在锦缎上,囍帕遮得她眼前朦胧泛红。
他捉住她的手不放,让何皎皎往他身上摸,一边隔着喜帕,开始咬她的脸。
少年人精壮紧实的躯干肌理流畅,可一道道,布满了狰狞可怖的伤痕,何皎皎发起了抖,呼吸让他搅乱,躲不开。
他是真在咬啊,从她脸颊到脖颈,停顿在肩头,齿刃陷出印儿,可能还出了血。
何皎皎困顿在热和疼之间,闻到了腥甜味儿。
她疼得流泪,脚尖绷紧绷直,不受控地想蜷起来。
可凌昭在欺负她,偏要她展开。
红烛燃尽,一晚上,她都记不清,听凌昭喊婢女们送了多少次热水进屋,绢帕丢了满地。
何皎皎好像熬了很久,糊里糊涂困倦难耐,也不记得何时停歇下。
她却毫无困意,酸酸麻麻地窝在他怀里发呆,盯着窗杦处透进来微茫般的光,天缓慢地蒙亮了。
雕花窗笼斜开半边,色彩绚丽的蝴蝶绕飞枝头,庭院之中一派盎然鸟语花香之色。
何皎皎于满室浑浊气息中,长出了口气,从凌昭怀里转过身。
他睡得倒安稳,何皎皎盯少年沉静睡颜,思忖良久,而思绪久久落不了地。
她不自觉伸了手,指尖轻柔描绘起他的眉宇来。
朝阳和煦,凌昭眼睫轻垂,微不可查颤了颤。
何皎皎看他看得仔细,一眼发现了。
人醒了,在装睡呢。
她手搭上他肩头,探向他耳边,似耳鬓厮磨状,轻声地问:“十三爷,你玩腻了么?”
【📢作者有话说】
五十年后。
凌昭:“老婆子晚上吃啥。”
何皎皎:“吃手。”
凌昭:“?”
何皎皎:“吃‘这不还没到手’。”
记仇.jpg
第74章 别扭
◎反贼也要穿衣吃饭啊◎
*
何皎皎撑着凌昭肩膀, 感受到他身子一僵,随即少年长睫霍然掀开,黑眸温怒, “何皎皎,你没完没了是吧?”
新婚燕尔,不提小情蜜意,她还翻旧账, 他恼了。
何皎皎不怵他,裹着锦裘探身朝外喊:“雪蕊,要起身了。”
看也不看他了。
凌昭沉眉黑脸, 披了外袍下床蹬了靴子, 气呼呼要跟何皎皎不欢而散,袖子上却一紧。
何皎皎伸出一条光洁纤长的手臂拽住他, 晨光熹微,少女杏眸清凌凌的,咬了点儿唇, “凌昭…”
她也别扭着, 故意气完了人, 还要喊他去办事,期期艾艾半晌:“你去把迢迢抱回来。”
何皎皎不想把她留在宫里头,让苏皇后养着。
凌昭本以为她要说好话服软, 闻言脸更臭了,拂袖而去。
何皎皎怡然自得, 管他呢。
何皎皎喊得雪蕊, 领头带人进来的却是取竹姑姑。
太后半让苏皇后圈禁在慈宁宫, 太后把取竹姑姑给了何皎皎, 并了几个慈宁宫的人陪嫁过来, 苏皇后总图面子上过得去,全让何皎皎带上了。
雪蕊伺候她洗簌起身,看着少女一身痕迹,她皱了眉,刚要开口时被何皎皎杏眼一瞪。
几个进屋的低头偷笑,不说话了。
妆台前梳头时,何皎皎看着镜子里容颜娇俏犹带稚气的少女,绾起妇人发式,一时好不习惯。
便听取竹姑姑捏着梳子开口说道:“娘娘,您陪嫁来的丫鬟婆子要如何安排?府上管事一早递了话,要领着王府众人来跟你磕头请安。”
以前何皎皎玉琼殿、凌昭承乾宫的人,都让苏皇后打发光了,送来的全是生面孔。
他二人如今自个儿开府过,一王府数百号仆从,哪些人能放身边用,哪些有异心的要防着,首要得先理出来了。
太后送取竹姑姑过来,正为这一遭,至少别让人把手伸那么长。
却见镜中少女眉眼闲适,语气淡淡:“您是长辈,您瞧着办吧。”
何皎皎不打算管。
她一副撂挑子的模样,取竹姑姑哪里瞧不出来,当下急道:“您是主子,如何能让奴婢看着办?”
何皎皎垂眸,安安静静地,不搭她腔了。
取竹姑姑心中长叹,劝她道:“您当主母的不立起来,往后日子怎么过?”
“十三爷已经在府上住了大半个年头了,外院护院家丁管事账房采买还有灶上的,听说都是随他从裕阳回来的,您去露个面,把人摸清了,以后也好使唤。”
她也不管何皎皎听不听,自顾自说起来,“要留在您院里伺候的人,除了雪蕊、您从外边带回来那四个小丫头,跟奴婢从慈宁宫出来的六个年轻丫头,十二个婆子,内务府分过来那些人,咱们不好排挤得太明显……”
可不论取竹姑姑说什么,何皎皎只低眸浅笑,偶尔点头附和一声,“嗯嗯,好。”
见她如此作态,取竹姑姑与雪蕊对望一眼,凝重叹息。
何皎皎身上不爽利,一上午没挪窝,她说不管,真就万事不管。
取竹姑姑送来的账本礼单堆满案几,她一眼也不看,依在窗下的美人榻上,手持小叶紫檀佛珠看日窗外光斜花,不知不觉合了目,一上午睡了过去。
晌午时候,她方幽幽转醒,外院进来一个小厮传话道,“娘娘,王爷回府了。”
凌昭一上午不见人影,何皎皎想到迢迢,她打起精神下榻穿了鞋,到垂花厅门口张望。
日头凛凛,蝉鸣起伏聒噪,院落中垂柳轻拂,朱红长廊上拐出了凌昭的身影。
他手上抱着一团白乎乎,玄色劲装笔挺,长腿一迈,径直路过了何皎皎的院子。
凌昭抱回来的不是迢迢,是何皎皎出嫁前托人送进慈宁宫,与太后作伴的白猫。
他把她的猫抱回来作甚?
何皎皎一惊,追出去喊,“凌昭?!”
凌昭不理睬她,头也不回,转眼间下了游廊。
何皎皎急忙追了上去,她跟在凌昭身后一路分花拂柳,让他引进水榭湖泊旁的一座阁楼中。
凌昭抬脚踹开了门,夏日炎炎,何皎皎睁大眼睛顿在门口,看着他将白猫随意往里一扔,明亮日光下登时猫毛乱飞。
阁楼里边全是猫。
凌昭忽然回身,搂住了何皎皎。
他挑眉恣意,一条胳膊压住她肩膀,将阁楼里的猫一只只指给她看,“何皎皎,爷先前给你送的猫都在这里头了。”
一共十三只。
“本来有十六只的,不过你把猫扔出来爷生气,回来把它们皮剥了。”
听少年声嗓缓缓,语气毫不在意,“何皎皎,都怪你不肯养它们。”
他说完之后,眼神余光若有若无,盯住少女侧颜。
却见她神情沉静,毫无动容摆着低眉顺眼的模样。
何皎皎平静垂眸,应道,“我养得,今日便开始养。”
“呵。”
凌昭给她气笑了,何皎皎脸上蓦然一疼,他掐住她下颚,掰着她的脸来回打量,“你现在这样有意思么?”
是挺没意思。
何皎皎眨眨眼,露出些许漠然的笑意,故意激他道:“那你玩腻……”
她话没说完,凌昭凶起来,他将她撞到门上,眼尾一抹戾红,低了头便恶狠狠地亲她。
何皎皎吃痛,双手抵在他胸膛前,推不开人,咬了回去。
半晌凌昭才松开她,还跟她放狠话:“你再让爷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爷就把你的猫剁成泥。”
他气急败坏,转身大步走了。
何皎皎靠着门板低低咳嗽两声,指尖摸了摸让他咬破的唇,她撇了嘴角,“德行。”
她记得清楚,凌昭刚回来时,闹了她十三天,送了十三只猫。
哪儿来的十六只,吓唬傻子呢。
但何皎皎扶着门框垫了垫脚,目光探着往外看,少年背影消失在花红柳绿,夏日繁茂景色中,想。
这傻子,不是要被她气哭了吧。
少许,何皎皎弯下腰,进猫堆找她的猫。
白猫大抵头一回见这么多同类,它胆子不大,跟个球似得缩进角落里,不敢出来。
何皎皎弯腰朝它伸手,咪咪两个字却凝在舌尖,没有唤出来。
她最后空着手出了阁楼,将白猫留在了里边儿。
与凌昭成婚头天下午,何皎皎又在她住的主院中设了一间佛堂,当天晚上是给凌昭从佛堂里薅出去的。
与他成婚不过二日,府里府外都开始传,荣亲王夫妇不和。
说荣亲王妃要做那香案供桌上的泥胎,成日只想念经拜佛,偌大一个亲王府,竟无人理事。
第三日,新娘子要回门。
一大早上凌昭便不见人,取竹姑姑和雪蕊满脸忧色,备她出行依仗,何皎皎倒是不以为意上了车辇。
首要先回坤宁宫,天气晴朗,苏皇后在一间院落里搭了花架遮阴等她,见她独身一人过来,蹙了眉。
她拉了何皎皎坐下,不提凌昭那烦心鬼,同几个妃嫔伴着,捡了旁的话说说笑笑。
何皎皎梭巡一圈,除了萧皇贵妃记了名,其它几位妃子都没有子嗣。
场面上的客套过后,苏皇后捧着茶盏,缓缓说了正事:“本来你们小两口新婚燕尔的,我不好提,不过善祥你人机灵利落,你一不在了,母后还真不习惯。”
“你看这样可好,再过个把月,十三要领兵出去了,他不在京的时候,善祥你便到宫里头来,帮母后做些事。”
帮她做事?
想把她放眼皮子底下看着才是真吧。
何皎皎第一时间,听见的却是凌昭要出去领兵,她心提了提,没忍住问了,“哪里有战事了吗?”
“外头还说你们两个在闹別扭,这不挺好的?”
苏皇后先笑了一句,方道:“沧州老五那里,传有兵马异动,你不用太担心,也要不了多久,让他去看看就回来。”
“成家立业,该出去做些正事了。”
不过三两个回合,何皎皎便觉自己露了马脚。
她且不动声色,提了条件,“母后您现下日理万机,我们做小辈的是该帮您分摊一二。儿臣看迢迢还是在宫里头吧?”
她迎着苏皇后的注视笑容不变,“这个年纪的孩子最闹人了,不如接到儿臣府上来吧?”
妇人看着她,笑而不语许久,何皎皎攥紧手帕,几乎要流下冷汗来。
“好,赵嬷嬷,把迢迢抱过来吧,她小舅母想她了。”
苏皇后最终应了,喊嬷嬷去牵了迢迢出来,小女娃一见何皎皎,就往她身上扑,眼睛亮晶晶地大喊:“小舅母。”
何皎皎看她无忧无虑的模样,忍不住要落泪,又是忍不住,也得忍住了。
她抱起迢迢,柔声哄她,“迢迢以后都跟小舅母住了好不好?”
迢迢应:“好!”
她搂住何皎皎脖子,吧唧一口亲到她脸上。
“善祥喜欢孩子?”
萧皇贵妃过来凑趣儿,捂着嘴揶揄她,“那赶紧自己生个。”
何皎皎低头,腼腆只是笑。
在坤宁宫用过午膳,坐到申时正,何皎皎牵着迢迢出了坤宁宫。
一天没见到凌昭的人,他神出鬼没似得,此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长身立在她车辇前的绿荫下等着。
何皎皎撇过他一眼,装没看见,抱起迢迢要上车,凌昭喊她,“何皎皎,你真要把她带回去啊?”
他语气不情不愿,他们两个才成婚几天,她抱个小娃娃回去算怎么回事?
何皎皎一噎,真跟凌昭生气了。
不然要如何。
迢迢已经没有父母亲长了,她把她从忠国公夫人怀里抱出来的,她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迢迢在手刃她亲母的“外祖母”跟前长大么?
两人之间不愉快地很,何皎皎板着脸不说话,径直要走。
身后凌昭拉了她,声音轻下去,却说,“你不想去瞧瞧老祖宗?”
何皎皎气结,但老祖宗当然要去看,慈宁宫不远,两个人便一前一后,别别扭扭地步行过去。
日头正晒,雪蕊旁边给她撑伞,但遮不住盛阳炙热。
迢迢让何皎皎牵着走一小段路,不乐意走了,非得要她抱。
何皎皎抱了,不一会儿髻角汗湿,又累又热,偏迢迢搂紧她脖子,半点儿不肯放。
凌昭原先闷头在前边儿领路,回眸看她狼狈,停了脚步,伸手把迢迢扯过去,嘀咕道,“自讨苦吃。”
他眉眼间尽是不耐烦,单手搂住迢迢,说是抱,不如说抗。
可迢迢不怕,坐到他肩头,奶呼呼的声音兴奋:“小舅舅,你好高啊!”
何皎皎秀眉蹙起,懒得说他。
凌昭脚步慢下来,又接了雪蕊手里的绣伞。
雪蕊后退一步,看三人缓缓并肩前行,她久久沉默,仍旧是一声叹。
慈宁宫前,一队禁军把守大门,见一行人过来,面露难色。
凌昭抬了抬下巴,他们仍是放行了。
到太后寝殿前,凌昭却在回廊亭中停下。
何皎皎走出一两步才发现不对,蹙眉回眸,“你不进去?”
凌昭把迢迢递给她,偏头冷哼,“不去。”
他不敢去。
何皎皎看出他心虚,也不劝他,他干那些事儿,足以说是一刀刀在往老人心上剜肉,有何好劝的。
她抱过迢迢走了。
凌昭一个人在外头等,等到暮色四合,宫人点了灯,何皎皎方抱着孩子出来。
迢迢老远朝凌昭伸手:“小舅舅,举高举高。”
风且沉闷,凌昭接了迢迢,沉眉不觉语气几分踌躇,“怎么样?”
何皎皎知道他问太后如何,不冷不热应了一句,“还好。”
老人家气色挺好的,听见迢迢喊她太奶奶也没有哭。
但取竹姑姑跟太后告了何皎皎的状。
说何皎皎做了王妃,王府的事务一件不沾,还不管王爷死活。
出乎何皎皎意料,太后竟然还忧心凌昭的,帮着取竹姑姑说了她一顿。
何皎皎笑着问太后,“可他大逆不道,当了那反贼。”
太后握紧她的手,老态龙钟,迟疑且又慈祥,“皎皎啊…不管什么什么人,都是要穿衣吃饭的。”
老人家看开了,何皎皎反而被她惹哭了一场。
回程路上,何皎皎带着迢迢坐车,凌昭外头骑马,影子落在窗上。
迢迢困了,何皎皎拍她后背哄小孩子睡觉,目光却一直探着窗外,看他身影时远时近。
她内心意外宁静地想。
等等,再等等。
进玄武大街,还未到府邸前,竟有一队铁甲禁军拦了过来。
何皎皎听外头喧嚣不断,凌昭冷声在喊,“赵玄通,你好大的狗胆。”
何皎皎忙掀了帘子,赵玄通一身漆黑盔甲,居然带人堵在王府门口。
凌昭骑在马上,赵玄通抱拳拜下,神态且恭敬,正要说话,一边儿跑来个中年男人,是他们府上的管事。
管事两边儿拜了拜,和气道,“王爷,嘉宁公主到咱府上做客来了,赵将军来接她回去的。”
“是。”
赵玄通面朝了何皎皎马车方向,沉声道:“王爷王妃大喜,不好过多叨扰,烦请王妃娘娘劝她出来罢。”
劝她出来?
何皎皎把迢迢交给雪蕊,当即下了车,她不晓得突然哪里来的火气,睨了赵玄通一眼,大声喊凌昭,“撵他走!”
她憋着一口气,随管家进府,在正厅偏阁里头见着了嘉宁。
女子衣衫不整,怀抱一只雪白的狐狸,神情惊慌,脚上连鞋都未穿。
她是逃过来的。
赵玄通带人捉她回去,但没敢强闯王府。
何皎皎心头揪紧,颤声喊她,“嘉宁姐姐?”
自以为恩爱多年的夫婿露出了真面目,她…该有多难受。
嘉宁抬眸望来,大颗泪滚下来,“皎皎,我哥反了,赵玄通要带我去勝南。”
苏家能反凌行止,旁人自然也能反他们。
嘉宁的胞兄,九皇子凌云彻过继过去,在勝南那个穷苦之地呆了好几年了。
他起兵反了,勝南虽穷苦,但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朝中派赵玄通率兵镇压,他带嘉宁去做什么?
何皎皎猜得到。
上个月,还未封王留京的十二、十一皇子,被治了三王同党的罪名,在狱中没有活过一夜,便“畏罪自缢”了。
三王六王满门抄斩,膝下子女大的八岁岁,小的不过五六岁,全部身首异处。
一场又一场血流成河,祭这政权更迭。
“嘉宁姐姐,你先随我去后头休整一番吧。”
何皎皎定了心神,掺她进主院,两人身量差不多,喊婢女找了几件自己没穿过的新衣给她换。
“嘉宁姐姐…”
夏夜虫鸣细碎,何皎皎给她斟了安神的茶,半晌拿不出话来宽慰她。
因何皎皎心知肚明。
她无能为力。
“皎皎,我、我过会儿就走。”
嘉宁捧了茶也不饮,泪眸笑颜慌乱,“不过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帮忙。”
何皎皎低首,难堪地沉默。
“不是什么难事儿。”
何皎皎手上一重,往下的视线里撞进来一团雪白的皮毛,嘉宁将白狐递进她怀里,“你帮我把雪儿还给萧重山好不好?”
昔年那只小白狐,嘉宁一直娇贵地养着,取得名字叫雪儿。
何皎皎记得它脾气很凶,此刻懒懒散散一甩尾巴,又轻轻跃回嘉宁怀里。
嘉宁便止不住哭了,抽泣着又笑。
她抱紧白狐,低喃地问,“皎皎,你说…当年我如果不瞎折腾,听老祖宗的安排跟萧重山成婚,现在是什么样儿?”
嘉宁认得清局势,也认命的,反正从小她就命不好。
但她眸思憧憬,禁不住落进回忆里,“不过他那人…挺没劲儿的。”
她指向自己的脸,笑得娇俏,眼泪却流得凶,“我那时候同他说句话,他那脸啊从这儿,直接红到了这儿。”
“嘉宁姐姐…”
何皎皎鼻子一酸,哭腔喊她,“你别说了。”
这世上听天由命,万般不由人,哪里来得如果。
更何况,萧家恐怕早就投靠苏皇后了。
说不定,苏皇后想给赵玄通在京中铺路,嘉宁…就是萧贵妃为了贵妃之位,递出去的一张投名状。
没过多久,嘉宁执拗地说要走,何皎皎给她擦干泪,强留了她一晚上。
守着嘉宁入了睡后,何皎皎在夜风遍身寒意,她茫然看不到头,一时竟不知要去哪里。
她便遣了随侍婢女们,独自躲进佛堂里。
神龛里菩萨金身慈眉善目,慈,而不怜。
它不过一樽金铸的死物,冰冷无情,会怜惜谁呢?
菩萨不入人间,神佛不佑世人。
何皎皎坐在蒲团上,念不出经来,一声一下,木鱼敲得急乱。
少女神情且虔诚着,可她脑中浑噩,在心里头犯了大不敬。
她不信的,从来不信。
只是佛说三千罪业,回头是岸,那她只好来求一求,拜一拜。
不知过去多久,穿堂的夜风越发阴凉,身后响起凌昭的声音,“赵玄通走了。”
他默了一会儿,声音发哑,“明日我派人送十姐回去,你不用管。”
“凌昭。”
何皎皎放下木搥,没有回头看他,声音轻缓道:“我们会遭报应的。”
她跟他说着话,佛堂中静得压抑。
她说不是你,而是我们。
何皎皎又是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嘉宁走的时候,不肯让何皎皎送。
婢女把白狐抱到她房里,狐狸和猫其实差不多,不知人世艰辛苦楚,何皎皎给它喂了一只鸡,它便开始朝她摇尾巴了。
何皎皎主动找了凌昭,“我想见萧重山。”
三天后,她去南山寺上香,出城门在关卡前,见到了萧重山。
她第一次看清他的样貌,男人模样周正,但不苟言笑,沉默寡言。
何皎皎叫雪蕊将白狐抱给他,她坐在马车窗边对他说:“萧统领,嘉宁姐姐让我还给你的。”
萧重山接了白狐,只字不语,行过礼后掉头列军走了。
四月十一,赵玄通率四万兵马,带着嘉宁行军前往勝南。
当天夜里,凌昭回来跟何皎皎讲,萧重山今日军中缺了职,去萧府也找不到人了。
何皎皎低头拨弄香盏,嗯了一声。
听天由命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京中三军齐发,四月底凌昭去了沧州,苏长宁两个儿子率军南下,西南一带是闹得最凶的。
凌昭驻军沧州后,那处倒安生下来,没出事。
他待不住,没半个月跑了回来。
六月中旬,赵玄通兵败归京。
他带回了嘉宁的死讯。
勝南久攻不下,赵玄通将嘉宁绑于两军阵前。
可凌云彻与她没有兄妹之情。
嘉宁的亲哥哥,上阵拉弓搭箭,亲手将她射杀。
萧重山彻底没了消息,他未曾留下只言片语,自此了无踪迹。
一连数日,何皎皎清晨醒来,枕上都是湿的。
她上南山寺的拜佛次数越发多了,六月底的某日,赵玄通拦了她的车辇。
护卫挡住没让他靠近,何皎皎端坐在车厢中,听他大声呕哑地喊:“娘娘,嘉宁那只狐狸是不是在您这里?”
可嘉宁明明给狐狸取了名字,它叫雪儿。
何皎皎弄不懂他们这些人,没有理他,凌昭听到他缠人的事儿,出去了一趟,后头何皎皎再没有见过赵玄通。
七月初,宫里头来人着急忙慌来传话。
太后病重。
第75章 不合
◎荣亲王夫妇不合◎
*
正当晌午, 日晒蝉嘶,何皎皎乘车出荣亲王府,在大门口恰逢凌昭回来。
二人一起进了宫, 凌昭还是不进门,留在老人家寝殿门外候着。
何皎皎没空管他,满头急汗地跨进殿内,一眼瞧见苏皇后坐在榻边给太后喂药。
太后斜靠背榻半坐在床上, 眼神浑浊,腊黄面上竟然笑着。
她老态龙钟,却如孩童般天真好奇朝何皎皎看来, “问澜, 这是谁家的女娃娃啊,生得可真好看。”
何皎皎手一抖, 愣在原地。
老祖宗…不认得她了?
一旁来个嬷嬷抬手揩着泪,引何皎皎落座。
她低声与她耳语道:“今儿一早醒来,老祖宗人就糊涂了, 一转眼变个样子, 认不出来几个人了。”
“诶, 怎么哭了?”
“喏,老祖宗这儿额有糖,过来过来, 吃了糖就不哭了啊。”何皎皎忍不住眼泪,太后一脸心疼唤她过去, 老人摊开手, 两手都紧紧攥着黏糊糊的糖果子。
“一、二、三……”
她认真地数着, 分出来三个递给何皎皎, 仰脸笑得痴傻, “乖乖,莫哭莫哭啊。”
何皎皎低眸,看太后苍老干枯的五指落泪,半晌伸不出手去接,苏皇后朝她摇头道:“善祥,别吓着老祖宗了。”
何皎皎脑中空白,许久才稳住气息,强挤出一个笑去接糖。
“你是谁?”
太后却收回了手,把糖往怀里藏,警惕地瞪何皎皎,“哀家的糖是留给令仪和小十三的。”
她去拉苏皇后袖子,“问澜,几时了,怎地哀家的孙孙们还没下学?”
“老祖宗……”
何皎皎上前一步想去拽太后衣袖,苏皇后看少女双眼通红神情几近奔溃,示意宫婢们将她搀了出去。
凌昭不远不近,守在回廊亭的阴凉处等。
四处热气翻滚,草木打焉儿,他远远听着啜泣声隐约,混着蝉鸣聒噪,手心湿汗不断。
宫婢来奉茶,凌昭问里头是谁在哭,宫婢红着眼,也只摇头。
一壶凉茶饮尽了,燥热不减分毫,凌昭等不住了,脚抬了又抬,始终挪不开步子。
他是太后最心疼的幺孙,可太后也不是不心疼她别的孙子。
凌昭杀了六王三王,害死了十一十二,宗室剩下那些个……苏皇后要一绝后患,都要让凌昭去。
这是他递的投名状,但他不敢见老祖宗了。
盛阳缓慢偏西,凌昭坐立难安,终于看见何皎皎出了门。
他走过去握紧她的手,而不等他问,少女敛目将手抽回来,轻声道:“老祖宗痴呆了,身边离不得人,你母后让我进宫侍疾。”
她越过凌昭往后喊:“雪蕊,你带人回府收拾我的衣物进宫,咱们不回去了。”
凌昭怔楞一瞬,随即沉了脸,竟是一手拽了何皎皎往外走。
“凌昭?!”
何皎皎猝不及防,让他大步流星拽上车辇方反应过来。
她杏眸含泪,伤心且烦躁,“你干什么,你没听明白么,老祖宗她…”
她话到一半低了头去擦泪,肩膀止不住微颤。
他半点不担忧老祖宗么?
“出宫,我们回去。”
凌昭叫了车夫驾车,车身一晃,外头传来苏皇后的喝问:“凌昭,你又犯什么混?!”
少年抿紧了薄唇,解下自己的牌子扔给车夫,通畅无阻出了宫。
“凌昭?”
“凌昭!”
何皎皎挣不开他,让他拽回了荣亲王府。
进了主院院门,凌昭仍不放开她,一路不言不语,径直将她轻轻推进佛堂里,方沉声道:“念你的佛去,别的少管。”
何皎皎没站稳,一连后退到桌案前,她让凌昭不为所动的冷漠模样震住,撑着桌案回望过去,杏眸微怔,没说出话来。
凌昭堵在门口,良久垂了眸,缓声道:“过几天我要去勝南收拾凌云赫了,他们要再拨给我三万兵马。”
“母后怕我后头不服管,想看着你。”
何皎皎哪里不明白?
可没有太后,也会有别的由头。
更何况……
“在宫里宫外,有差别么?”
她抹了一把泪,顿下半息瞬了气,她起身出门,神情平和推凌昭让路。
凌昭巍然不动,他牵了少女的手,轻轻捏着她的指尖,酷暑中,何皎皎手指却冰凉。
他不想同她起争执,耐心温声解释道:“等我再整合勝南乱军,手上就有了六万人,我能打下章沧二州……”
“章沧背靠湘江,我能守得住。”
“羽林卫我起码能调动一半,府上的人管事的都是我从裕阳带回来的,你院里的粗使丫鬟手上都有功夫,只要你不搬回宫里头去,我……”
凌昭原是想说,我护得住你,然他莫名自嘲一笑,改了口:“母后现在不会同我撕破脸,她不会硬让你进宫。”
夕阳烧红天穹,似漫天血色,胭脂般照得少女面上殊色。
她恍然望进凌昭黑眸中,嫣红唇瓣喏喏:“你要……?”
何皎皎半知半解,应是吓白了脸,可彤红晚霞中看不出来,她不自觉回握紧他的手。
“我从勝南回来,我带你反出京去。”
凌昭将她圈进怀里,微微俯身揽住少女纤腰。
他亲了亲她的脸,声嗓越发软和,对她露了弱态:“我没出息。”
“你要搬回宫里头去了,我没那么容易带你离开京城了。”
何皎皎定定凝望着他,少年侧颜坚毅。
她喉头哽咽,半晌抖出声音,“你、你疯了?”
他如今驻军苍州,只准带一小队亲兵回京,遑论谁,根本不可能让凌昭带军进京。
他拿什么反出京去,便是羽林卫全听他的,也不过万把来人。
可京郊东西二营十几万禁军,莫非是吃素的。
“凌昭…你、你不能…”
何皎皎慌乱落泪,话遭人打断。
“王爷,王爷!”
游廊边下来个小厮,隔了老远喊道:“王爷,宫里头来人了,皇后娘娘懿旨到,宣王妃出去接旨呢。”
“我去跟她说。”
凌昭又把何皎皎推进佛堂,她提裙追上去,颤起哭腔喊:“凌昭,我们不能不管老祖宗啊。”
左右上来两个丫鬟拦住了她,凌昭大步踏上抄手游廊,随小厮远去,嘶声低笑:“我身上,也不差不孝这个名头了。”
他亲手了结他的三哥六哥,十二十一是他喊人灌的鸩酒。
手足相残,六亲不认,不忠不义不孝。
正好。
凌昭管不了那么多。
苏皇后告诉他,他二哥心窄容不下人,他只有跟他们一道才有活路。
可他们明明能在春桑前起兵,将太子同众藩王一网打尽,苏皇后却选在了春桑后,放了大部分宗亲回封地。
造成了如今各地驻军蠢蠢欲动,天下动荡不安的局面。
太子至今下落不明,苏月霜跟他一起失踪前,又诊出了两个月的身孕。
因而,凌行止现下还在他们嘴巴里“卧床养伤”。
凌昭起初以为,他们都指望着找回苏月霜,只要苏月霜回来,她便会A“诞下”一名男胎,苏家又有了名正言顺把控朝政的由头。
然各地藩王频频举了反旗,凌昭发现了。
赵玄通…不,不只是赵玄通。
禁军中各处要职,大大小小将领,甚至连苏长宁身边数名亲信,实则都听苏盛延的。
凌昭不晓得为何,苏皇后再对她的亲大哥下手,他们借由镇压叛军,分苏长宁手上的兵。
苏长宁两个儿子作主帅在西南的战场上一死一伤,蹊跷得很。
他与苏皇后对峙数回,全被她四两拨千斤应付过去。
苏长宁似乎也警惕了,近来称病,连朝都未上。
苏皇后告诉凌昭,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凌昭觉得荒谬。
他只想淌过这一淌混水,带何皎皎安然无恙脱身。
不管那些他从未看清真面目的“亲人们”,如何明争暗斗。
他想她好好的。
夕阳缓缓沉下山脚,天地橘红,热风扑面,何皎皎口干舌燥,“放我出去。”
她让丫鬟们拦住,出不了主院院门一步。
雪蕊跟出去探查情况,没一会儿回来答话道,“娘娘,王爷带着懿旨进宫了。”
丫鬟们冥顽不灵,不肯让路,何皎皎热得面皮通红,让雪蕊劝进屋里头去等。
她等到天色浓黑,夜风泛起凉意,没等到凌昭回来,院里各色的花开得正盛,香得人头昏脑胀。
何皎皎不知不觉伏在窗台下睡了过去,朦胧间感觉到有人将她轻柔抱起,抚了她的发,空落落的。
她眼皮子分外沉重,好半晌才清醒过来,案上一盏残烛轻晃。
她被人抱回了榻上,暗光模糊,她身边却空无一人。
“雪蕊。”
何皎皎撑起身子往床帷外探,问道:“他是不是回来了?”
雪蕊应声:“回来过一趟,好像又出去了。”
她顿了顿,犹豫开了口:“娘娘,十三爷说宫里头用不着您操心,让您后头安心在府上待着便成了。”
何皎皎一时气结,盯了盯那几个守在门口板直高挑的丫鬟们,翻身倒下,拿薄氅蒙了头。
这王八蛋。
她气得一晚上再没和过眼,找取竹姑姑去守住外院的动静。
天不亮何皎皎起了床,气势汹汹在书房堵住凌昭。
“王爷这是要把我看守起来,不准我出门了是吧?!”
她一句话没说完,捡了纸笔砸过去,从小功课没合过格的,这会儿跟她装起来了。
凌昭人高马大立在墙角,一动不动任由她砸,何皎皎看他如此,牙磨了磨,手指攥紧了,到底没把沉重的砚台扔过去。
她心里堵得慌,砸得书房满地狼藉,筋疲力尽伏在案几上抽噎起来。
“凌昭,老祖宗最心疼你了,你不能这么对她。”
她岂止是为了老祖伤心难过?
他要走的那条路,悬在万丈深渊上,行不通的。
但何皎皎,也看不到别的能让他们走出去的路。
“没有不让你出门。”
凌昭的手平稳抚上何皎皎的背脊,他绝口不提老祖宗。
他早就做好取舍了,“你身边的人我都清理干净了,你想去街上逛逛多带点儿人,我月底出发去勝南,最迟两个月……”
他伸手给她擦干净泪,少女眼角湿润,漾出了恨意。
她微嘲笑道,“凌昭,我究竟哪一回等到过你?”
她推开凌昭僵在半空的手,转身离去。
何皎皎当下喊了人备车出府,听到她要进宫,车夫讪笑擦汗,不肯动弹。
日头晒得何皎皎头重脚轻,她口干舌燥,分不清心中是恼是怒。
她气性上了头,推车夫下去,一把夺过了缰绳。
凌昭没有露面,丫鬟小厮婆子们涌上前,烈日下跪了满院求她,“娘娘,您别为难奴才们了!”
能出门,但是不许进宫。
僵持许久,何皎皎把缰绳扔给了车夫。
她热得一头密汗,躁意不止,声音疲惫,“不进宫了,上南山寺。”
可她彻底跟凌昭怄上了气。
“雪蕊,收拾几件素衣,我们去南山寺小住一段时间,为老祖宗祈福。”
没人再拦她。
当日下午,何皎皎在南山寺安顿下来,片刻后浩浩荡荡佛寺进了六百余羽林卫,守住了她落脚的后院。
何皎皎净手燃香,坦然处之。
后头凌昭来看了她几次,何皎皎皆以法事不能中断为由,一次不肯见他。
却抵不住午夜梦回,她时常回想,她口不择言拿话刺他时,凌昭垂睫掩住眸中一瞬慌张的无措模样。
这不该怪他。
可他们该怎么办?
何皎皎这一小住,在南山寺住了大半个月。
凌昭二十六走,雪蕊话里话外,在劝何皎皎回去了。
何皎皎请主持给太后做的最后一场法事,在七月二十四晌午结束。
炎阳照琉璃金瓦,璀璨刺目,何皎皎眯起眼看沙弥们收了依仗。雪蕊搀她回屋,边走边斟酌着开了口,“娘娘,奴婢领人去收拾东西了?”
她换着花样催何皎皎该回去了。
何皎皎敛眉盯着鞋尖儿小步往前走,脸上神情不明,半晌没吱声。
雪蕊便当她默许,扬了笑,乐呵呵喊来几个婢女忙活开。
何皎皎依旧不得展颜,伴着两个小丫鬟进了厢房。
门扉刚一开合,面前却是雪亮一晃,小丫鬟们的尖叫戛然而止,两名彪形大汉迅疾抬手,打晕了她们。
“不许出声,不然要了你们的命!”
刀横在何皎皎脖颈前,许是看出她穿戴非寻常人家,汉子暂且未对她下手,仅仅凶狠威胁道。
外边喧嚣另起,“娘娘,王统领来报,说有禁军搜查嫌犯过来,让他拦外头,您看……”
王统领,是凌昭调来护卫何皎皎的羽林卫将领。
雪蕊推开了半扇门,脸霎时惨白,僵在门口。
冷汗滑落脸颊,何皎皎屏住呼吸喊她,“雪蕊,本宫似乎染了暑气,想歇一歇,你守在门口,别让人吵着本宫了。”
她难得用了本宫的自称,为得警告不知何时潜入她卧房的匪徒,不要轻举妄动。
雪蕊点了点头,刚要关门,何皎皎身后汉子一扬刀,“进来!”
“等等。”
一道男子低哑声音从里间传出来,里边似乎躲着的人还不少,慌忙几声主子喊过,珠帘撩起,男子扬声,“令仪?”
何皎皎愣了愣,她极快回神,转身看见了门厅处同样神色震惊的凌行止。
他着了青袍,身形萧索,一手捂了左肩,大片血迹染开,怔然望来。
在各方势力围追堵截下,凌行止没能逃出京城去,他东躲西藏数月,行踪最终败露,慌不择路奔逃,遇着了何皎皎。
不,何皎皎想,是菩萨显灵了。
凌行止撞到她手上了。
还喊她那个烧死在火里称呼呢。
何皎皎内心冰冷讥讽,想要笑,可她面上稳住了,少女睫毛轻颤,红了鼻尖,抖下一串泪来。
她声嗓怯怯,含着委屈,“太子哥哥?”
雪蕊抖着手关上门,听着屋里的啜泣,胆战心惊。
汉子们放下刀,何皎皎脚步踉跄,随凌行止进了里间。
“太子哥哥……”
她仿佛站不稳,扑过去揪住凌行止衣袖,靠他掺了一把才没摔,哭得不能自已,“温荣姐姐和嘉宁姐姐都死了,他们不让我见老祖宗。”
“凌昭、凌昭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说其它,何皎皎扑在凌行止怀中,只哭她自己的。
男人僵硬许久,神色晦暗不明,终踌躇一叹:“令仪,你…不怨我么?”
何皎皎泪流满面的摇头,怨他又能如何,她貌似伤心不已,只哭。
哭老祖宗,哭她在宫变之夜无辜丧命的姐妹们,哭现在的凌昭有多冷漠残忍。
她仰起脸,眸中带泪,似喜却悲的一笑:“太子哥哥,我还以为你也死了呢。”
凌行止眸中警惕退去,他微微侧首,避开何皎皎目光,手落到她单薄肩膀上,开始哄她了。
像以前一样。
何皎皎只是个深宫长大的懵懂少女,如果不是被凌昭带着胡闹,她最是乖巧懂事的。
凌行止看着她长大,知道她的,突逢巨变,可令仪心软,舍不下他们数十年兄妹情。
她和凌昭的婚事,在京中成了笑料,刚成婚时,荣亲王夫妻不和的传言便漫天飞,到现在更是愈演愈烈。
凌行止想,天地君亲师,纲常伦理,何皎皎容不下凌昭跟着苏家谋逆。
之前若非她给苏月霜透漏风声,让他提前有了准备,他早已成了阶下囚……甚至一命呜呼都说不定。
因而,凌行止拭去何皎皎的泪,温声问她:“令仪,以前是太子哥哥糊涂,你能帮帮我么?”
第76章 旧相识
◎有位旧相识需得何皎皎去见一见◎
*
末时一刻, 何皎皎找了凌昭点给她那几名“手上有功夫”的婢女们。
她要回府,不想让任何人发现。
婢女们还真有法子。
半个时辰后,正赶上众多香客往返, 何皎皎换了衣裳,另坐了一辆马车进城。
马车并未驶进荣亲王府,在隔了一条街的小院前停下。
婢女们领路,带何皎皎进了小院耳房里, 壁上一副戏蝶挂画挪开,墙挪砖倒,露出一条昏暗密道来。
何皎皎扯了扯嘴角, 莫名想发笑。
弄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她跟着婢女东拐西拐, 再见夏阳时,她们从一座假山后出来, 便到了荣亲王府后院。
婢女躬身道:“王爷这时应在府上,奴婢去寻?”
何皎皎摆摆手,让婢女们都退下了。
漆红抄手游廊环亭台阁楼, 目光探过水榭池塘中的茂密碧荷。
她看见凌昭了, 他坐在前方凉亭的石阶上, 旺盛草木遮挡,身形隐约。
何皎皎走了过去,她没想好该如何跟凌昭说, 因此脚步很慢,踩着蝉声走了许久。
风倾翻荷浪, 四处声响嘈杂, 凌昭竟没发现她靠拢。
而何皎皎下了回廊, 停在檐角阴凉处。
她看清了凌昭在专注何事。
何皎皎从未想过, 竟会有…撞见他与白猫玩的时候。
蝉鸣轻躁, 蛙塘水沉,树荫遮过凉亭的一角,浓绿盎然。
凌昭曲着长腿,他从来不太讲究,差不多是坐在地上了。胳膊搭着膝盖垂下去,手里捻了根纤长的狗尾巴草,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
白猫探起圆滚滚的身子,不太灵活地去扑狗尾巴草的头穗。
凌昭似乎看得入神,瞌下的长睫掩住眸中神色,唇边噙着浅笑,周身闲适宁静。
猫笨,扑着摔在他脚边。
它便犯了懒不肯起来了,滚来滚去蹭着凌昭长靴,伸爪子去拨他的小腿,叫声奶糯。
凌昭弯腰去抱猫的时候,发现了何皎皎。
他面孔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在何皎皎面前,一直不待见白猫,前些时日还拿白猫来威胁她,结果被她撞到了心口不一的现行,不免尴尬。
少年讪讪然摸了摸鼻尖,眼睛不自在往一边儿撇去,“咳…你这猫…挺肥的啊。”
何皎皎静静站在檐角下,脸上木着,心中泛酸发涨,说不清感触,大概一开口就要落泪。
她好久没管过猫了,都是底下人喂着,成天满院子乱钻,成了野猫似得。
她恍然若梦似的,许久没见过凌昭这般闲散肆意模样。
可他们,不本该这样过日子么?
“你还没给它起名字啊。”
少许。凌昭打破沉默,语气是故作的相安无事。
因着老祖宗,他大概觉得跟何皎皎闹得很僵了,他真怕她怨上他。
他们早别扭很久了,成婚后,何皎皎摆着一副六根清净冷淡面孔,没给他好眼色。
果然,他见少女敛了目,没甚反应地过来,一贯不冷不热的,从他手里接了猫。
何皎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凌昭甚至分不出闲心去想她为何突然回来了,不想添堵,空落落地留在原地看她走开。
风摆柳,太阳暴晒过的浓烈荷香四溢。
何皎皎没听见有脚步声跟过来,她蓦地停下,极为忽然的一句,冷冰冰地,“我今天遇着你二哥了。”
凌昭没反应过来,少女眼眶通红,落了泪。
“你给我搭的秋千呢?”
她语气怨怼,瞪圆了杏眼骂他,“骗子。”
他说过的,何皎皎没记清是东跨院还是西跨院,反正两个地方都没有。
何皎皎说话跳脱,凌昭一时转不过来弯儿,但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松动。
她没怪他啊。
他三两步赶到她面前,心里已在傻乐了,但没敢笑,明亮双眸小心觑她:“我……”
“你什么你?”
就挨了打。
何皎皎扔了猫,一手攥他衣袖,一手攥拳捶他,“你王八蛋,你混帐!”
凌昭装模作样,要躲不躲:“疼。”
他皮糙肉厚,何皎皎才不信。
可她也疼,说不清的心疼。
她也不嫌热,搂住了人埋在他怀里,她今日哭得太多了,头昏脑涨颠三倒四,“你二哥在南山寺,你别让他被抓回去了。”
何皎皎仍旧气不过,去揪他腰上的软肉,凶狠道:“然后你给我老老实实地从勝南回来。”
凌昭又懵了,抓紧她小臂,下意识道:“不行。”
“凌昭,你…我们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何皎皎脑子混乱地很,但她想,这是他们的机会,她耐下心劝凌昭,“你二哥手里还有人,他信我。”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凌行止没有要逃出京城去的打算,他今日便是同谋位朝臣在南山寺会面,不慎走漏了风声方落了难。”
他在等着反扑。
何皎皎想,若是能趁机摸清至今潜伏朝堂上太子一脉,能做的手脚,能寻的转机便太多了。
重中之中,是苏长宁的女儿苏月霜。
“我说了你别管。”
凌昭长眉一拧,又要跟她卯上了,何皎皎背身过去,学她的语气,“那你也别管我。”
“你也管不着我。”
没几天凌昭要出征了。
“你二哥信我你都不信我!”
她像胡搅蛮缠地赌了气。
凌昭沉眸看她娉婷背影,蓦然挫败:“是你不信我。”
“王爷—”
两人要拌上嘴了,穿堂风吹来一声呼唤,一婢女穿过月亮门,头疼焦急道:“县主午歇醒了,哭闹着寻你呢。”
何皎皎便听身后凌昭嘀咕抱怨道,“该管的你不管。”
她抱了迢迢回来,听不得孩子哭喊着要娘,也不怎么管。凌昭军营皇宫两头跑,回来还要抽空去哄小娃娃。
他十二三岁就开始嫌何皎皎管东管西是个管家婆,没成想把人娶回来后,人家不耐得管他了。
他握上何皎皎的手,拉她去看迢迢,“羽林卫风火山字旗,都是我的人。”
何皎皎撇撇嘴,知道他让步了,让他牵走。
何皎皎悄悄回了南山寺,在她的掩护下,凌行止趁夜离开。
她不清楚他具体去了何处,不过何皎皎笃定,凌行止会回来找她的。
何皎皎长住了南山寺,凌昭离京后半月,京中却起了风波。
北塞五州,包括裕阳张岳在内的数十名守将,以莫须有的渎职罪名,卸职归了京。
当日旁晚,何皎皎在南山寺后院偶遇了吏部尚书夫人。
她自称进寺烧香,顺道给荣亲王妃请安,何皎皎没跟她逗留片刻,几句寒暄后让雪蕊送她出去。
稍后雪蕊回来传话,说:“尚书夫人说,甜水巷有位旧相识,需得您去见一见。”
凌行止残留的势力比何皎皎想象中的要大,居然一来便是六部的人。
何皎皎造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册子,把吏部尚书的名字记了上去。
据说,苏皇后以前线空缺为由,让苏长宁自己选,去北塞守边关,还是上西南对阵七王、五王、四王联手的叛军。
苏长宁去了西南。
赵玄通和另几个何皎皎没听过的武将,到了北塞任职。
何皎皎琢磨了一夜,他们各自的考量。
北梁十年如一日,在北塞边防虎视眈眈,事关国之根本,苏长宁约莫觉得到了北塞,他便轻易动弹不得了,因而去了西南。
他戎马一生,战功赫赫,自视甚高,恐怕以为平乱后便能回京。
可苏皇后却是不惜动摇国本也要让他走……
何皎皎还是理不清,且按下不表,修书一封给了凌昭,让他千万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五日后,荣亲王府来人传话,说迢迢感染了风寒,何皎皎回去了。
后头下了几日的雨,八月初三,乌云密布,细雨纷纷。
何皎皎换了身粗布衣裙,从密道出府。
她只由雪蕊陪着,进了甜水巷一处废宅。
灰败瓦片下蛛网密结,坠落雨珠破碎,空寂院落野草横生。
何皎皎四处张望一番,没看出有人行走的痕迹。
她推了门进屋,天阴屋子里更暗,呛人的灰尘扑来,身后忽袭冷风,一股大力摁住她的后颈。
房檐上落下来一人,掐着何皎皎脖子将她摁在一根倒塌的房梁上。
何皎皎吃痛,力道却霎时送了,身后人依然反拧着她的手,清丽女子声音惊诧传来,“皎皎?”
半晌,她松开了她。
何皎皎疼出了眼泪,屋内昏暗,她转身过去,还是一眼认出了披着灰扑扑斗篷枯瘦憔悴的女子。
何皎皎目光往下,落在女子隆起的小腹上,她喉咙发干,一时没有言语。
苏月霜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肚子,反而朝她笑了笑:“六个月了。”
凌行止,竟是直接把苏月霜交给了她么?
何皎皎也想对她笑,弯唇时滚下泪,她心中悲戚,真心实意为苏月霜而流了几滴泪,“月霜姐姐……”
她脑子转得很快,瞬息想明白了凌行止的动机。
于他来讲,苏月霜不是底牌,是他的探路石。
苏长宁已出京,朝堂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苏家兄妹早对上了,凌昭如今是京中唯一的宗亲,肯定是要站在表明他是正统的苏皇后一边。
如果何皎皎有异心,苏月霜出点儿什么事,苏长宁仍旧手握兵权,凌行止再暗中挑拨。
到时乱斗一团,他总有机会翻身。
凌行止拿苏月霜试探何皎皎,不管她真心假意,他不会亏。
“你哭什么?”
苏月霜席地坐下,说起了她这躲藏半年的经历,“我爹追得可紧了,好几次差点儿把我逮回去,我跟表哥没在一处,前几天接到消息,还以为他来接我了。”
她语气轻松,不甚在意,宫变时她与凌行止分隔两处,她一身武艺,自己逃了。
初秋雨凉,何皎皎看她衣衫破旧褴褛,解了自己的披风给她,低落道:“他是你爹,你回去不好么?”
她手落到苏月霜肩上,捏到一把骨头。
“我回去了,他们就彻底不会给表哥留活路了。”
苏月霜抚着小腹,望向残破的窗外,声音平缓,“表哥说,实在不行,他带我逃出京去,我们就隐姓埋名,做一对寻常夫妻。”
何皎皎张张嘴,无言以对。
实在不行。
她想凌行止不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不会回头的。
苏月霜再看向何皎皎,玩笑道:“喂鹌鹑,你不会憋着坏要算计我吧?”
何皎皎没接话,低头瘪嘴,想忍哭但没忍住的委屈模样。
苏月霜这样问,便也是信她的。
何皎皎领了苏月霜走,将她安顿在密道相连的那间小院里,调了几个婢女去守着。
迢迢病好后,何皎皎又搬回了南山寺,将不理世事的形象深入人心。
中秋节,勝南传来捷报,凌云赫在腾县被斩首,凌昭要回来了。
张岳一行人先回来了,闲赋在家。
接到凌昭的家书,何皎皎松了口气,往张岳府上递了帖子。
有着亡父的交情在,她倒不用避讳太多,直接登门拜访。
张岳的正妻林氏接待了她,“你叔叔吃了挂落,把自个儿关在书房生闷气呢。”
之前何皎皎要去和亲北梁,她同林氏生了嫌隙,两人相处尴尬。
何皎皎饮了半盏茶,便告了辞。
她走出张府主院,一边过来个年轻妇人,怀里抱着一物。
何皎皎认出来,妇人是在裕阳帮过她的张岳妾室余氏。
余氏笑声爽利:“娘娘这就要走了?且慢且慢,妾身有一物要还给您。”
何皎皎对她心怀感激,停下了等她,待妇人离得近了,雪蕊讶然出声:“娘娘,好像是绒绒?”
余氏怀里抱着一只橘黄的猫,那猫见她撇了脑袋,但乖乖让余氏塞进她怀里。
何皎皎愣住,呆呆低头,看见猫身上秃了好多块,是斑驳不平的伤痕。
猫一张大圆脸,仰头很凶地朝她呲牙哈气。
可没从她怀里挣出去。
余氏笑道:“当初王爷回裕阳,让妾身帮忙养着,这不跟老爷回京了,想着还给你。”
她说着神情怅然唏嘘,本以为小两口能躲得远远地,谁知连只猫都搞得一身的伤。
何皎皎回神,却是听不清余氏的话,慌慌跟她道谢数声,魂不守舍抱着猫上了马车。
一进车厢,猫跳出去,翘着尾巴拿浑圆的屁股对着何皎皎。
真得是绒绒。
何皎皎蹲在它身边哄它,颤着手翻它的皮毛,最长的一条疤绕了脖颈一圈。
像有人拿利器活剥它的皮。
“绒绒,对不起、对不起……”
何皎皎跌坐到地毯上,丝毫不顾仪态地大哭。
或许她哭得太惨,猫都受不了了,甩着尾巴过来,从她胳膊蹭到她脸上。
但它不耐烦,还是叫得很凶,“喵!”
何皎皎回荣亲王府住了几天,把连同白猫在内的那一阁楼猫,全都送走了。
她以后只养绒绒一只猫了。
八月底,秋意渐凉,夜风萧瑟。
何皎皎日常在南山寺诵完经,小沙弥带她进佛堂偏阁听主持解签。
却从灯烛照不到的阴影中,走出来一名男子。
少女面露惊惧要往后退,小沙弥已关上了门。
“令仪,是我。”
一身夜行衣的凌行止安抚她道。
何皎皎定了神,“太子哥哥。”
京中再无事,苏月霜安然无恙让她藏着,凌行止缓慢地放下了防备。
他要何皎皎帮他与张岳搭线。
何皎皎没有一口应下,只是问道:“太子哥哥,你何时能去看看月霜姐姐呢?”
“她怀着身子,总是吃不下东西,越发地瘦了。”少女眸中流露心疼。
男人临窗而立,夜色浓暗,他半边脸上尽是阴影,沉吟许久,“令仪,这段时日辛苦你了,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一个时辰后,何皎皎回了她住的小院,雪蕊替她解下披风。
她在昏暗灯火下,执笔往她的小册子上,写下了今日替她解签的南山寺住持法号。
凌行止口中说不是时候,然苏长宁不知何时归京,他已经急得不行了。
他是进不了城,还是不敢进城?
九月初四,何皎皎同余氏相约南山寺拜佛,她带余氏到她小院歇息片刻,引她见了凌行止。
余氏起初不认得这位失了势的太子殿下,得知真相后白了脸色,待凌行止离去,她震惊捏紧何皎皎手腕,“您的意思是……?”
何皎皎敛目,半真半假地答,“他到底是储君,如今圣上怎么个情况说不清,咱们总该做些长远的打算。”
余氏踌躇:“唉,我回去跟老爷说。”
谁不知道苏家狼子野心,谁又甘屈居人之下,受人摆布。
九月初九,张府开始同京中人家走动了,想去去晦气,大办了他三女的及笄礼。
何皎皎赴宴,在无人的书房里同张岳单独会面了,张岳也满脸凝重地问她:“皎皎,你莫非不计前嫌,还想……”
他以为她真心想助太子起复。
何皎皎笑:“叔叔,您不用应承什么,只答应见一见他便好。”
张岳回过味儿来,这丫头想用他下套呢。
他为齐周守了几十年边关,劳苦功高,谁知明堂高台上嘴皮子轻轻一张,将他一辈子功过相抵,空剩一身伤痛。
张岳憋屈得很,没犹豫多久,拍桌应下了。
凌行止想在南山寺见张岳,何皎皎面露难色,含糊地说试一试,让太子哥哥等一等。
等了大半个月,一直见不到张岳的人,何皎皎愧疚道,“叔叔怕惹人耳目,寻不到时机出城。”
凌行止警惕狡猾,可他实在等不下去了,一来轻视何皎皎不懂人心较量,二来猜测张岳在拿乔。
九月二十一,枯叶打着旋凋零,秋末的风已冷得如刀子般割人脸。
是夜,何皎皎手抄完了一遍吉祥咒,厅门珠帘处跪来一名婢女。
她恭敬道:“娘娘,张大人说,他府上有客到。”
西南频频捷报,凌昭不日归京,凌行止终于按耐不住了。
何皎皎将抄满咒文的纸张分出来,放到一边儿晾干。
她让一位小厮趁夜下了山。
亥时末,雪蕊捧着银盆进来,给炉子里添碳,无心说了一嘴,“娘娘,京城中好像出事了,羽林卫围了城,南山寺上的守卫都调了一小半过去。”
何皎皎净了入寝,没多说什么。
第二日她醒来,方问:“捉到人了么?”
雪蕊摇头道:“捉哪个啊?不过京中戒严了,能出城的路都给禁军堵死了。”
何皎皎意料之中,少女眉眼沉静,捡了佛珠到手里,“阿弥陀佛。”
她把凌行止堵在城里了。
三日后,天气转凉,要进冬月了,上寺庙烧香拜佛的官家女眷越发多。
何皎皎竟成了南山寺最大的一樽佛,来上香的人,大多要来她的院子来逛逛,问荣亲王妃康安。
京中骚乱后,何皎皎见的第一人,还是那位吏部尚书夫人,她试探她:“要过年了,娘娘还要在庙里头住多久呢。”
何皎皎只作不知凌行止遭困一事,笑答:“庙里头清净,回京了又是一团烦心事。”
凌行止躲哪儿去了,何皎皎却是真得无从得知。
她不忌惮凌行止会不会怀疑她,在他眼里,她即不知道他何时造访张岳,也调不动羽林卫。
危在旦夕的又不是何皎皎,而他现在只有她这一条出路了不是么?
吏部尚书夫人走后,其余拜访的女眷们都是正常人情往来,何皎皎挑一两个见,后来烦了,全都拒了。
九月底开始下雪,清白漫上枝桠,十月初,凌昭回来了。
他的兵果然没能进得了京,让一道懿旨拦在湘江外,只得同几个将领率一小队亲兵回了京。
【📢作者有话说】
74章结尾剧情苏皇后宣女主进宫原因改为太后病重。
75章基本重写新增二千字剧情也大改了。
第77章 二哥死了
◎太子哥哥,我一直是站在他那边的啊?◎
*
“路上若没有别的事耽搁, 王爷应该卯时初便能到京。”
何皎皎听过婢女禀告后,未曾有太大波澜,凌昭一早回城, 首要先进宫复命。
她想起码也要一两天后才能见到他。
卯时天且黑着,晕黄壁灯下飘着一朵朵落雪的阴影,何皎皎近来觉少,听见寺里僧人撞钟, 就穿戴起身了。
饮了盏热茶,她焚香坐上蒲团,伴着窗外落雪一下一下敲响悠长的木鱼。
周身偶一阵风呜咽, 暖炉炭火哔剥, 何皎皎闭目呼吸清浅。
雪寺寂静,她再没有听见旁的声音, 安静地有些异常。
她倏忽睁眼,面前凌昭宽阔身形逆了光。
他不知何时坐到她身前,肩膀斜着, 一手托腮盯了她好久。
银质肩甲折出烛火的暖光, 折进他的黑眸里。
何皎皎的容颜便映在他眸中燃烧, 他声音低哑平静,“我老实回来了。”
他一身风尘仆仆,下巴上生了青黑的胡茬, 肩上落雪在缓慢地融化,何皎皎没甚反应, 他伸手抢了她木槌, 看见她念佛就烦:“你也该跟我回去了吧。”
这是凌昭同她新婚后第一个新年, 他绝对不许她赖在庙里过。
何皎皎呼吸沉了沉, 初冬霜凝, 呵气成雾,“你说绒绒死了?”
她挑了秀眉,有帐等着跟他算呢。
凌昭心头一跳,他不晓得余氏已把猫还给何皎皎,怔了怔。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当即踢靴要走,顾左右而言它,“爷就先来瞧瞧你,宫里头催得紧,下午再来带你搬回去。”
才怪。
何皎皎抓起木槌打到他玄色大氅上,蹬鞋追上去捉住了他。
凌昭第一时间赶来南山寺,心心念念要把何皎皎带回家,结果最后是让何皎皎揪住衣襟薅了一路。
一连数日的雪都下得不大,仅仅墙角树稍堆了些许落白,回到荣亲王府,天刚蒙蒙亮。
少女娇叱震得枝头落雪簌簌,“雪蕊,你去把绒绒抱出来。”
雪蕊没抱来,绒绒如今和迢迢养在一处。
小女娃有点儿怕它身上的伤,后边又让何皎皎哄得心疼它,现下醒了坐在梳头。
婢女给迢迢梳,迢迢也捏着把梳子,有模有样地给绒绒梳脑袋。
还让人给它做了颜色粉嫩的小衣裳。
二人拉拉扯扯进了屋,灯火温暖,凌昭嘴硬,“什么绒绒,这是爷的威武侯。”
他说话不过脑,不知不觉带上了丁点儿怨气:“被你扔在破庙里的绒绒死了。”
他们一无所有,遭了棒打鸳鸯,她带不走他凌昭不怨,可绒绒一只猫占得了多大地方。
燕东篱送她的猫她都能带走。
那时,凌昭被凄厉的猫叫惊醒,那群王八蛋在剥绒绒的皮,生剥啊。
他思绪混乱,不记得如何抢回绒绒的了,到处都是血,他把绒绒拖进了身下护着,只想。
他和猫大抵要一起死了。
只是他命大,绒绒命也大。
迢迢久不见凌昭,竟然不认人了,她大眼睛露出怯意,躲到婢女身后。
绒绒被孩子折腾得够呛,朝他们喵得很是怨念。
何皎皎呼吸一滞,垂眸走过去抱了迢迢,“我没有。”
她本来就强装声势,也不是跟凌昭真生气,情怯起来,又觉得委屈,“你母后不让我跟过去,她没把绒绒给我。”
她也不知道,苏皇后竟然会不管凌昭。
凌昭话一出口就咬了舌头,他这破嘴。
听何皎皎语气不对,他顿了会儿,坐到了她身边,长臂一展,一大一小带只猫,全给他圈怀里了,“好了,都过去了。”
反正他脸皮厚,刚说完就能不认账。
何皎皎回眸,她眼眶微红,但是没哭,哭有何用?
她一字一顿告诉凌昭,“没过去。”
过不去的。
何皎皎念佛静心,因为她怨她恨,却还要同他们虚与委蛇,怕漏了泄。
她跟凌昭流过的血和泪,他们至少也要流一遍。
何皎皎拿肩膀顶了顶凌昭,推他走,“你赶紧去收拾好,进宫跟你母后复命去吧。”
十月初七立冬,一场暴风雪肆虐了京城,街头上出现了冻死的乞儿。
何皎皎没再去南山寺,她惦记着凌行止,同几位贵妇共同出资,调府上杂役到街头设了粥棚。
她不露面,去施粥的婢女都是凌昭挑选出去的。
十月十六,一位婢子终于给她带回了凌行止的消息。
何皎皎这边没出纰漏,她更沉得住气,凌行止大约真得走投无路,借着何皎皎的粥棚,和年节各府官员设宴,让何皎皎帮他传递消息,联络人手。
管他如何招人,如今的京城被守得铁桶一般。
到十一月,何皎皎那本小册子,记了一小半。
她觉得差不多了,可不能让凌行止在城里暴露。
苏皇后压着他的消息不放,大家都装着傻当太子还在“养伤”,她不清楚太子被捉回去下场会如何。
软禁?还是“重伤不治”?
她先前将凌行止诱进城,只是想他快点儿乱了阵脚,以好清查他的残党。
在京中收网,凌昭越不过苏皇后去,最终还是要把凌行止交出去。
这对她和凌昭的处境来说,不太妙。
但她多的是时间耗。
十一月底,冬二九,翰林学士的府宴上。
一位丫鬟给何皎皎斟酒时打翻了酒盏,泼湿了她的衣裳,学士夫人陪笑领她下去换衣。
路却是越走越偏,进了一座无人的梅园,学士夫人落后两步,闪身离去。
凌行止在梅树下等她,东躲西藏的日子不好过,他瞧上去更加的沧桑,肩身几乎要挂不住披风。
何皎皎旁晚回府后,往小册子上写了翰林学士的名字。
这应是她记得最后一个名了。
明日进腊月,要过年了,城门各处防卫略有松动。
凌行止求何皎皎,带他出城去。
他也提了苏月霜。
他说:“月霜分娩在即,遭不得颠簸。”
带着她,平添累赘。
何皎皎最后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凌行止。
男人玉面郎眸,该是位君子,她如若没有让他差点儿害死,现在应该还将他当兄长敬重。
怎么也看不穿他这张人皮,发现他会做抛妻弃子的行当。
她柔声应了:“太子哥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月霜姐姐的。”
腊月初八,祭祀百神。
何皎皎上南山寺请住持做法事,百姓祭祀的依仗声势浩大过长街,道上挤满了人,热闹非凡。
何皎皎的车辇走得很慢,婢女跟她耳语道:“娘娘,有一群平民打扮的汉子一直跟着我们的车,他们身上似乎藏着兵器。”
是凌行止的人。
何皎皎不以为意:“无妨,不用管他们。”
车辇过街口时,车辇停了半瞬,帘子掀开,凌行止携寒风进了车厢。
他谋思慎重,若出了差池便以何皎皎为质,强闯也是能闯一闯的。
挂着荣亲王府的牌子,城门守卫只盘查过随行仆从,放行了。
出了城,天上落了雪,凌行止的众属下扮作百姓混出城,拍马不远不近跟着。
何皎皎感觉到汤婆子在手里变冷,没多久凉透了,她指尖跟着僵冷起来。
连呼吸都被冻住,一路上没跟凌行止说半个字。
凌行止紧张着脱身,未曾察觉她的异常。
皇城巍峨城楼远去,落白纷纷遮人眼,佛寺的飞檐广角缓慢隐现山林间。
车辇在山脚停了,何皎皎敛眉颔首,方跟凌行止告别,“太子哥哥,拜佛要诚心,我步行上山,您日后……”
她咬字婉柔:“好自为之。”
她在婢女们的簇拥下了车,不急不缓走向通往佛寺的漫长石阶。
身后男人喊了一声:“令仪。”
林中惊鸟拍翅而飞,何皎皎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凌行止说:“对不起。”
接应他的下属赶上来了,抽刀围向了何皎皎。
他没那么轻易放何皎皎走的,凌昭手里有兵呢。
何皎皎内心无波无澜。
这个人啊,究竟有多自负,为何总觉得能随意摆布她?
沉重的脚步声踏四面踏出来,何皎皎眺目上佛阶,天穹灰霾,而落雪无垢。
一点寒芒忽闪,继而漫天,数不尽的箭矢越过她一行人,如流火坠亡。
大批的兵将跨下阶梯,拱卫自何皎皎身后。
凌行止,被早就埋伏好羽林卫包围了。
“令仪?!”
男人的声音凛风吹得飘渺,何皎皎依然能听出他的不可置信。
长阶上,出现了凌昭的身影,他今日未披甲,仅穿了件苍青的箭袖骑装。
看得何皎皎皱了眉,身后兵戈起,男人呼喝大喊。
何皎皎恍若未闻,她平静地走到凌昭身边,理了理他衣襟,唠叨他:“你不冷啊?”
凌昭神情沉重而冷漠,他想对何皎皎笑的,却没能笑出来。
“先送你回去?”
他黑眸往下,捉了何皎皎的手到唇边,他掌心尽然比汤婆子还热些,何皎皎方发觉她身上有多冷。
她也是面无表情的,摇头道,“我要去烧香。”
“令仪——”
凌行止还在喊她,何皎皎叹了一声,裙摆一转,回身望去。
短短片刻,凌行止的人已被制服,他似乎中了乱箭,捂着肩膀被羽林卫跪压在地。
天地霜白,隔得太远,何皎皎随看不清男人神情,仍是对他笑了笑:“太子哥哥,你想什么呢?”
“从小到大,不论何时,我可一直都是站在凌昭这边的啊?”
她弯了唇,奇怪的是心里却没有丁点儿畅快之意,反而越发地冷和累,从里到外都冻住了似得。
“你先回去。”
唯一的热源是凌昭握住的手。
“也成。”
何皎皎呼出一口浊气,吐息霜冻成雾散开,她莫名地困和累,转瞬间只想回府去,好好睡一觉。
她从衣袖里掏出了她的小册子递给凌昭,“这些人你看着办吧,早些回来。”
上边文臣武将各占,哪些得杀,哪些能做人情,哪些能用……她都做了批注。
随凌昭处置吧,她不想听这些烦心事儿了。
“令仪。”
车辇让人牵了过来,何皎皎下去登车时,难免离凌行止近了些。
他声音抖着一丝恐惧,何皎皎竟还听出了哀求,他说:“令仪,你饶了月霜,你饶了月霜。”
何皎皎顿了半息,没再看凌行止一眼,她懒得弯弯绕绕,去想他说这话到底是何用意。
事到如今,谁能放过谁呢。
迎着风雪,何皎皎回了荣亲王府,她先进密道,悄悄去看了看苏月霜。
何皎皎请了一位女医来给她调理身子,她脸上长了些肉回来了,依在窗下绣着一双虎头鞋,浅笑静谧。
何皎皎没有惊动她,远远站了片刻,便走了。
她回去后没有洗簌,合衣倒上榻,一闭眼便入了睡。
一觉昏昏沉沉,再睁开眼是被雪蕊唤醒的,“娘娘?”
屋里点了灯,夜幕深沉。
雪蕊眸中忧虑,“娘娘,十三爷回来个把时辰了,坐外边一句话没说,不肯进屋。”
何皎皎睡了一下午,不解倦意,头还隐隐作痛。
她缓慢起身下榻,到外厅门一探,回身进屋拿了件毛氅才出去。
廊下宫灯光芒晕黄,嶙峋黑影蛰伏,凌昭背对她坐在游廊围栏上,一动不动,两肩落满了雪。
他腰间一道白亮晃人眼,是脱了鞘的刀,血迹斑斑。
何皎皎靠过去,首先解下凌昭的佩刀,扔进雪地里。
她拍落他肩膀上的雪,抖开氅衣罩到他身上,凌昭回眸看她,睫上都一片白花花的凝雪,脸色茫然冷漠。
何皎皎捧住他的脸,一通乱搓。
她边跟他抱怨:“你以后少把那些东西带屋里来。”
她说那把沾了血的刀。
脸上的僵冷让少女搓开了,她力气用得不小,搓疼了,可身上回了暖,又似落回了人间。
凌昭手一带,拥她入了怀,他埋进她浅香温暖的颈窝,开口却是道:“二哥死了。”
闹出的动静不小,瞒不过苏皇后那边,他把凌行止的尸身扔下悬崖,作了一个他骑马奔逃,不慎坠崖的假象。
何皎皎摸了摸他冰凉的发顶,轻声答:“知道了。”
数十年骨肉兄弟情,纵然走到这一步,又怎么会不难受。
何皎皎也难受,他们到底不是心狠的人。
“你怎么和母后反应一模一样。”
凌昭抱她更紧,低笑出声,语气越发地低了,“二哥跟我说,母后跟苏盛延有染。”
“他十四岁那年,亲眼所见,母后告诉他,他不是父皇的血脉。”
“所以……他才走上这一步路,他说,他怕他功败垂成,死无葬身之地。”
落进了雪地里,彻底冻凝住。
何皎皎想牵凌昭的手滞住,她茫然地望向远方。
风雪扑得各处灯火摇摇欲坠,时远时近,时浓时淡,黑暗仿佛将要择人而噬。
“不对……”
她抓紧凌昭的手,下意识说道。
“赵玄通、禁军左营副使、山旗总营……”
他抬起头,报出一串人名和武将官职,“他们都是苏盛延,或者说是我母后的人。”
“我查他们生平,查到了二十多年前,哈哈二十多年啊哈哈哈……”
他笑了一阵,眸中泛水光,或许是化了的雪,或许是没忍住的泪。
“她筹谋二十多年,蚁蛀沙堤般,一点点蚕食掉苏长宁,她亲哥哥的权利。”
“你说,等她完全握住了苏长宁手里的兵权,她只是要在暗地里做一个摄政的皇后,或者太后么?”
凌昭今年才满二十岁,少年的锋芒仍在,何皎皎此刻却从他猩红的眼尾看出了刚过易折的脆弱。
他几个时辰前,亲手杀了他的兄弟,得知他的骨血被他的母亲用来了铺路。
“她想当皇帝。”
何皎皎沉沉吐息,一字一句把凌昭未能宣之于口的话说了出来,“她骗了你二哥。”
是啊,苏家女生来就要做皇后的,再进一步,也不过膝下子嗣登基,她奉为圣母皇太后。
她要做摄政太后,老老实实靠着苏家,也不必折腾这些。
可是她要当皇帝。
那苏家和苏长宁不会成为她的助力,反而是最大的阻碍,让她登上帝位,不比苏长宁自己起兵入主金銮殿来得轻松?
她生了三个儿子巩固地位,最符合祖宗家法的嫡长子,自然要“培养”成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然后用谎言轻轻一推,如同空中阁楼轰然倒塌,恐惧和耻辱击垮了凌行止,让他变得终日惶惶不安,风声鹤唳。
最终在苏皇后的欺瞒和操控下,不自知化为她的伥,成了助她瓦解苏家最好的刀。
凌行止一开始,便是苏皇后弃子,凌昭和四皇子,大差不差,她各有用处罢了。
何皎皎周身寒冷,她强定心神,推开凌昭,同他对视:“你舅舅可能会死在回京的路上。”
西南战事已大捷,苏长宁要率兵回来了。
苏皇后废了那么大心机调他出京,肯定稳操胜卷,要对他下手了。
“凌昭,你过日出京去,你……”
她快刀斩乱麻,理出一条出路来:“你想办法,一定要让你舅舅活着回京。”
苏长宁可不是什么草包窝囊废,苏皇后这么多年也不敢跟他正面相抗。
还有苏月霜。
不能让苏月霜知道凌行止死了,更不能让她落到别人手里去。
她的身孕是进了太子起居注的,不管她后头落到苏皇后还是苏长宁手里,京城那么多户人家,找个月份差不多的孕妇或男婴并非难事。
有了更好摆布的幼童,她跟凌昭,估计也没用了。
何皎皎听见自己牙齿打了颤,她说:“你表姐那里,我会好好看着的。”
苏月霜没几天要生了。
第78章 夜袭
◎请皇后娘娘以身殉◎
*
新年在即, 两人凑到一起,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如何能让凌昭正当离开京城的由头。
腊月十一, 何皎皎装着与凌昭大吵一架。
凌昭砸了她的佛堂,脸上带着何皎皎扰出来的血痕,拍马离京了去。
何皎皎久居佛堂,不理王府事物, 在京城里头早不是新鲜事。
满京谁都能说上一嘴,荣亲王夫妇不和,成婚不到一个年头, 两人便已经相看生厌。
大过年的都在闹, 荣亲王连夜给气跑了。
整个腊月雪未曾停过,今年年节逢春, 冬六九二月四时,鹅毛大雪遮天蔽日。
一早何皎皎且未起身,婢女急急来报, 俯身低耳, “娘娘, 苏夫人临盆了。”
苏月霜身份不好透露,何皎皎让底下人都喊她苏夫人便是。
天穹昏昏无光,何皎皎顶着似将掩埋一切的大雪进了密道, 还没走到院子边儿,听得女子凄厉痛呼。
哀嚎隔绝在风雪中, 却又是断断续续, 延绵不绝。
产房进不得, 何皎皎攥紧佛珠, 她头回遇到女子分娩的的场合, 只能无措不安在屋外回廊中等。
今儿是个好日子,可乌云密布大雪纷飞,一整天天都没有亮堂过,檐下的灯笼让风扯掉好几盏,坠地无声。
风中冰冷,寒意如针。
婢女们端出来一盆又一盆血水,泼在雪地上,嫣红淌化雪地,四处蔓延。
戌时末,黑夜至,雪势倒渐微了。
产房里各色动静直往何皎皎脑子里灌,她冻得快失去知觉。
忽地一声女子悲啼昂高,何皎皎心头骇然,见昏暗灯下门扉斜开,漏出来幼猫似的啼哭。
一名医女满身满手的血出了门,向她行礼道,“贵人,小姐生了个位小公子。”
医女接生劳累一天,面若菜色,双眸略显呆滞。
她艰难地咽下唾沫,才把话继续说下去,“小公子没哭出来,喉中似有异物堵塞,小女、小女无能…无力回天。”
孩子一生出来,就让婢女抱到外间洗去身上血污。医女简单看过产妇状况无恙,回过头来才察觉,婴儿声音不大对。
她寻到外间去,婢女将裹进襁褓中的男婴递给她,语气不急不缓,:“您瞧瞧,小公子怎地好像喘不过来气?”
孩子已憋得满脸紫红。
这本该是个危急的情形。
医女心头狂跳,对上一屋子婢女平静甚至冷漠的眸光,靠近她的婢女在她耳朵边说,“您小声点儿,别吵着苏小姐休息了。”
医女瞬息间明白过来,于是便急不起来了,孩子能不能活,她已无暇挂心。
她头脑空白地只想,她还能活么。
她只是京郊村子里,懂点儿医术的赤脚医生,跟爷爷相依为命,被大手笔请上门时,还以为自己撞了大大的偏财运。
瞧出来苏月霜似乎来路不正,医女本不在意,只当是高门大户里头的龌龊,她有拿人钱财的自觉。
可她们…竟连男胎都不留?
医女惶恐,恐怕自己的命也留不下来了。
“小女无能,贵人您、您恕罪……”
医女进了这座宅子后,日常起居再没没有迈出过内院大门,也不晓得何皎皎的身份,僵硬地跪下来,干巴巴地求饶。
她的视线仅仅看见何皎皎金线暗绣的宝蓝芙蓉大氅下摆,漾了灯火微茫,随后一串润泽檀木佛珠垂下。
风声过耳犹如叹息,何皎皎弯腰亲手扶了医女起来,她低着眼眸不言不语,不去管婢女们如何安置医女,缓步往屋里走去。
不等她推门,又见屋内钻出来一名婢女,灯下医女眉眼平静,神情淡淡,“苏小姐血崩了。”
冷风吹血腥冲鼻,何皎皎顿在门口,虚弱的声音从纷杂风雪声里飘出来,“皎皎…皎皎……”
苏月霜在喊她。
一旁雪蕊看何皎皎脸色,作势要搀她后退,“小姐,产房血腥,咱们还是不要进去了。”
何皎皎摇头,没有言语,推门进了。
屋子里并非有多杂乱,婢女们手脚麻利抹干净血迹,另几个医女脸色惨白,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地龙温暖,陈设素雅,只是空中弥漫着血腥味厚重。
医女们无力救苏月霜了。
女子生产本就如同走一遭鬼门关,一尸两命的事多寻常。
苏月霜白着唇躺在床上,竟还残有意识,但不晓得周身处境。
她一脸汗贴着湿发,吃力地朝何皎皎觑眼睛,气若游丝,虚虚抬着手:“皎皎,你让我看看孩子,看看孩子……”
何皎皎让人将婴儿抱来,苏月霜甚至没有力气坐起来,她视线模糊,远远一眼看不出异常。
她身上发疼,意识摇摇欲坠,只得安了心,眼巴巴瞧着,婢女将孩子带下去。
屋子里没人再说话,安静少许,婢女再进来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
何皎皎接了碗坐到床边,小心吹凉汤勺喂苏月霜。
苏月霜张嘴都艰难,视线几近涣散。
瓷器轻撞细响,雪夜宁静。
“皎皎,你真的不恨我们么?”
半晌,苏月霜忽然虚弱出声问。
何皎皎动作轻缓,垂眸神情如常,她笑,“我恨你什么?”
苏月霜问的是“我们”,何皎皎应的是“你”。
苏月霜顿了顿,面无血色地也笑了笑,声音愈加地轻,“若非表哥和我爹……”
若非如何?
苏月霜话说不下去了,她知道何皎皎受了多少苦难,心里一酸,偏头躲过喂到唇边的参汤,不再看她的脸。
“表哥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没有底气,“他从小到大对你比对我都好不是么,皎皎…”
“好了,月霜姐姐,你莫要多想,好好睡一觉吧,我们明儿再说。”
参汤喂了小半碗,何皎皎不逼着她非要喝完,体贴地用帕子给她擦了嘴,又扶她躺下。
“皎皎。”
苏月霜落了泪,抓紧何皎皎的手不放,“有叫人去跟表哥说么,他何时能来接我走?”
她的神情,一惯是沾上凌行止才会有的软弱情切。
何皎皎闻言呼吸一乱,终究不太稳得住声嗓了,她收回手,替她捻紧被角,“快了。”
没多久,苏月霜闭了眼。
何皎皎转身,落荒而逃。
她离开屋子后一低眸,方发觉苏月霜握了她一手腕的血,凝成黑红色。
何皎皎颤着睫毛,不自觉捏着帕子用力去擦。
然而她将手上肌肤揩得通红刺痛,怎么也擦不干净。
寒风穿廊,雪蕊担忧喊她,“娘娘?”
何皎皎神情恍恍,抬头却是往檐外看去。
手上的血擦不干净,她该如何是好?
“娘娘?”
风割着人脸,何皎皎出了回廊,走向雪地,她抓了一把干净的雪来擦手。
雪洁白无瑕,由她指尖沾染血污,何皎皎脸上无甚表情。
只是她手上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捻破了皮。
“娘娘?!”
雪蕊想拉她起来,何皎皎整个人却都弯腰伏在雪地上,手里握紧了一把雪,肩膀起伏,似要喘不过来气。
“雪蕊…”
她开口却是恍惚一笑,“我和月霜姐姐,感情算不上多深。”
起初不过由她刻意讨好而已,苏月霜可是苏家女,未来的太子妃。
何皎皎跟凌昭婚事,长辈们早拍了板的,她想着以后还要跟苏月霜做妯娌,总要跟她相处好。
殊不知,那英姿飒爽爱四处耍威风的苏家女,竟然被人随便夸两句,就会红了耳根子。
“善祥…母后这个名字起得可真好。”
她声嗓微哑,归于平静,转了话头,搭上雪蕊手背,缓缓起身离开了小院。
善祥善祥,她已是不善不祥。
翌日晨,太阳从乌云后露出小半张脸,时阴时晴,天儿却反而更冷了些。
何皎皎抱着迢迢,在玩水缸里冻的霜花,她抬眸一边看雪蕊走了过来。
雪蕊眉眼凝重,面有犹豫,“娘娘…”
迢迢还小,什么也不懂,不依不饶去攥冰坨子,何皎皎跟她角力,随意支会雪蕊道,“无妨。”
有事直说。
雪蕊开口了,眼尾微红,打着颤,“那座小院里的东西,都腾出来收拾好了。”
“嗯,知道了。”
何皎皎脸颊上泛红,让迢迢闹出来的,她好赖掰开小女娃的手,把冰坨子扔进雪地里。
迢迢跟她生气了,嚷嚷着假哭,“小舅母你坏!”
何皎皎不见一丝动摇,捂着小女娃冻红的手,拖她进屋里。
走到廊下,何皎皎莫名回了头,看见雪蕊竟停在原地,目光怜悯。
何皎皎转身,不去细想她究竟在心疼谁。
腊月二十四,忌安葬,大雪将停。
苏月霜母子死在昨夜子时末。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凌昭离开后,便没了消息。
苏皇后遣人来了好几次,让何皎皎把凌昭劝回来过年,说小两口的大过年有什么好吵的。
何皎皎明白苏皇后这是在探她的口风,没人晓得凌昭跑哪儿去了,她称了病,年节宴会一概全推辞了,也不和别的人家走动。
她窝在荣亲王府过了一个极冷清的年,转眼到正月二十,深夜,风雪嚎啕。
何皎皎早早安歇下,却被一道磅礴激荡的钟声惊醒。
混着人的尖叫声,“国丧!南山寺发了国丧!陛下驾崩了!”
南山寺撞了最大的一口古钟,为建成帝发了丧。
先前,苏皇后怕她稳不住朝中局势,不论建成帝或是太子的消息,她都瞒报下来,一概得死死的。
何皎皎困倦睁开眼,人没清醒,视线未清晰。
寒风夹杂着飞雪吹散满室暖香,全副武装的少年踏过摇曳烛火来到她面前。
凌昭回来了,眉睫上冻凝霜雪。
他粗粝掌心抚过何皎皎的脸,下一瞬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朝外走去,“苏长宁烧了南山寺,他带兵围皇宫去了,我们趁乱往南撤。”
苏长宁在他亲信背叛苏皇后埋伏下被凌昭救回,他雷厉风行,得知自己亲妹妹的算计后,率大军回来便要同她兵戎相见。
凌昭不想管苏家兄妹两如何斗,他调了羽林卫打算趁苏家自顾不暇时,带何皎皎打出京城去。
他的兵马驻留在沧州,等汇合整备后,凌昭再挥兵往南拿下云州。
不论今夜鹿死谁手,他远离皇城,自成一系去。
银甲森寒,凌昭身上满是冰冷铁锈味儿。
何皎皎下意识搂紧他脖颈,回神过来又从他怀里探出身往外张望,“绒绒和迢迢呢?”
他们正要踏上抄手游廊,何皎皎话音落,雪蕊抱着还在熟睡的迢迢,从后边赶上来。
何皎皎挣了挣,又要下去找绒绒。
凌昭的臂弯很稳,将她按在怀里,扯了大氅裹住她,扬声喊道:“威武侯!”
那边枝头簌簌抖落雪,圆硕的橘猫钻出来。
它脚步轻快由走廊围栏,跃上凌昭肩头,一骨碌往下滑到何皎皎怀里。
何皎皎接住它,一时哭笑不得。
他们一行步履匆忙出了王府大门,早有一队铁骑护着马车在外等候。
远方激荡钟声不歇,天边两头彤红,皇宫方向也烧了起来,雪幕中人声嘈杂惊恐。
何皎皎抱着猫进车厢,雪蕊同几个婢女带了衣裳,队伍开拔后,方有了时间给她换上。
穿戴好后,何皎皎掀了窗帘子,深夜里长街本该冷清无人,可兵戈之声吵醒了不少人家。
一茬又一茬的兵马过,张望打探的人满脸惧色躲回去,赶紧闸紧门窗。
马蹄声重重踏过雪地,冷风吹得何皎皎逐渐有了实感。
她听见有人喊:“要变天了,又要变天了!”
迢迢躺在她身边儿睡着,绒绒也凑了过去卧着。
凌昭在马车前领路开道,不经意回眸见何皎皎素面散发坐在窗边。
风吹檐下灯笼乱晃,她额发乱飞,杏眸中忧思甚重。
“怎么了?”
他勒住缰绳慢了慢,到马车窗边低下肩膀,为何皎皎挡下大半部分凛冽寒风。
何皎皎问:“我们…就这么走了?”
建成帝、储君夫妇都已经死了,各地宗亲藩王,也是死的死,反得反……如今齐周能名正言顺登记大位的,只剩凌昭了。
何皎皎顾虑得太多,口中顿住,听凌昭沉声道:“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别的后头再说。”
她在他身影下抬眸,看他展眉笑了笑,这些年鲜少有的意气模样,“反正爷现在手上有兵有人,谁也不怕。”
可惜,万般皆命,从来都不由得他们如意太久。
他们取近道走槐花巷,前方男人凛凛一声惊起,“军中哗变,荣亲王调集羽林卫,不去宫里头护驾,你想去哪儿?”
黑甲男人打马立在偏城门口前,眸光冰冷,魁梧身形如山岳般巍然。
是苏盛延。
路两旁,凌昭事先安排城门口接应的羽林卫早不知所踪,全换成了禁军。
苏盛延既出现在此,那便是苏长宁,没能拿苏皇后如何。
眼前闪过一道银芒,凌昭掠了银枪,他一行拱卫来数百羽林卫,街道狭窄,守住两头冲出城门去,一切皆有转圜。
“凌昭!”
何皎皎忙探身拽住他胳膊,差点儿被带出窗外去,凌昭沉眉拉住马,她朝他摇头,目露哀求。
强闯风险何其大,风险何其多,谁知城外还有多少禁军拦路。
“你管爷去哪儿。”
凌昭冷静了,却又一把摔了枪,将何皎皎推回去,扭头跟苏盛延横眉冷目地犟。
然他这一耍横,剑拔弩张的场面缓和下来。
“小舅舅。”
何皎皎从窗边儿冒出个脑袋,软声解释道:“我在南山寺供了菩萨金身,见那边起火心里着急,喊他送我上山看看的。”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怎么回事,苏盛延敢问,何皎皎就敢跟他胡扯。
反正大家没法撕破脸皮,日子还得凑合着过,爱信不信。
苏盛延道,“跟我进宫。”
凌昭没理他,气蹬蹬下了马进车厢,要先送何皎皎回去,谁知听苏盛延又说,“你俩一道。”
何皎皎也想知道宫里头眼下是个什么情形,她摁住凌昭,马车掉头改道,驶向皇宫。
事情突然,一波三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两人一路相对再无言,都有些灰溜溜的。
雪蕊方有空给何皎皎绾好发。
凌昭绷着脸在旁边看了会儿,把迢迢和猫都抱开,自个儿凑过去给何皎皎戴钗环,说不上在帮忙还是捣乱。
“你以前……”
他低着眸,面上落了阴影,忽然地问:“你是不是说过我跟他长得像?”
他问苏盛延。
太子临死前说,苏皇后跟苏盛延有染,其中几分真假,他们无从辩驳。
但何皎皎看凌昭神思不明,知他长久地碰壁受挫,在胡思乱想了。
她闭紧嘴巴,只摇头。
猫和小女娃还在呼呼大睡,不知忧愁烦苦为何,何皎皎眼睛余光扫过,宁静怅然。
一切有如法,应作如是观。
宫里头的火势已被扑灭了,冷风吹着呛人的烟味儿,过永巷后,他们下马车步行,随处可见尸身被人拖走。
显然刚经历完一场血腥混战。
苏盛延领先带路,踩着湿漉漉的地面,何皎皎认出方向来。
他在带他们往金銮殿走。
随他们一行靠近,风声传来声势浩大的响动,但分辨不出具体为何。
直到灯火汹汹照亮黑压压的兵甲将士,金銮殿前宽阔空地里外让禁军围得水泄不通,而齐声的呐喊震耳欲聋,直上云霄。
“国之动荡,民不聊生,请皇后娘娘以身殉,往九泉之下侍奉先帝,以平民怨!”
何皎皎胆颤心惊,眺目细看,禁军分了两拨,利刃相对,成僵持之势。
包围圈正中,整齐跪满众大臣,有的朝服都未穿戴整齐,一声一声重复着,“请皇后娘娘以身殉,往九泉之下侍奉先帝,以平民怨!”
璀璨雄伟大殿之下,唯有两个人对峙而立。
高台下的苏长宁,和高台上的苏皇后。
——苏长宁捅出建成帝和太子的死讯,裹挟百官,逼苏皇后自缢殉葬。
“你过去。”
苏盛延从后边踹了凌昭一脚,他脸上四平八稳,语气一惯平缓,显然半点不急。
一边儿听他指挥的禁军让开一条小道。
凌昭也四平八稳的,牵着何皎皎冷笑,“爷看热闹呢,过去干嘛?”
何皎皎怕他跟苏盛延打起来,现在他们可占不到好,推了凌昭一把。
凌昭不肯动,那边妇人的声音却随寒风传开,从容含笑,“国不可一日无君,各地藩王守军狼子野心蠢蠢欲动。”
她缓缓踱步,行至护卫她的将领身旁,忽地抽出一人腰间佩刀。
寒芒乍现,人群中惊起惶恐低呼,极快压抑下。
何皎皎手上陡然被凌昭拽疼,她看见他眸中露出怔色。
后而何皎皎望向高台上的苏皇后,目光先被地上一猩红的血吸引。
随后她视线上移,越过人群看清坠地的刀,和一只还在蜷指的断手。
苏皇后扬刀斩断了自己左手。
任凭断腕处鲜血横流,妇人依旧站得笔直,眉目肃然,朝服上金绣的凤凰似要展翅冲天。
她声嗓甚至愈发地稳,“事有轻重缓急,本宫摄理朝政,国之动荡,本宫哀民生艰难,不待天下大定,实在难以抽身。”
“便以此断手暂代本宫身殉,先帝在天之灵,必能体谅本宫和众爱卿一片苦心。”
她扬了笑:“众爱卿既如此心系先帝,不如也下去陪他?”
远方高墙上寒芒星点,密密麻麻。
神机营占到高处,架满了燧发重弩。
今日皇城下的天,没有变。
【📢作者有话说】
12点左右还有一章。
第79章 狗
◎他打死过我一条狗◎
*
苏皇后以断手威慑百官, 堵住悠悠之口,苏盛延率兵压阵同苏氏一脉分庭抗礼,苏长宁尽失良机, 偃旗息鼓。
但兄妹二人,终于面对面地站到擂台上了。
动荡休止,众人散尽后。
何皎皎哄住凌昭,主动随苏皇后回了坤宁宫, 一瞬不瞬看着太医为她止血包扎。
苏皇后端坐长榻,闭着眼由宫婢往断腕处缠上白纱,若非她失血过多面如金纸, 神色几乎没有丝毫异常。
何皎皎仍是看不清, 苏皇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但她知道,苏皇后狠。
不论对谁, 又偏偏要披上一张再和善不过的面孔。
因此何皎皎斟酌着,没有轻易开口。
寂静在宫婢们送走太医后,被苏皇后打破, “他打死过我一条狗。”
她声音似乎因为疼痛发着飘, 虚虚实实, 话说得没头没尾。
何皎皎诧异抬眸,见妇人睁了眼。
灯火中她面容不详,声音是冷的, “我年轻的时候,想要一条狗, 他那时在军中养了一条黑犬, 他牵回到家里头来过几次, 我看着威风, 很喜欢。”
“可是他劝我, 说我是娇娇的女儿家,哪能成日和那般凶悍的畜生为伍,传出去了让外人怎么看?”
何皎皎此刻听出来,苏皇后口中的“他”,指得是她亲哥哥苏长宁。
她微微低了眸,没有应声,苏皇后继续说了下去:“那年我十岁,他身边有个传令的小兵,专门给他遛狗的。”
“那小兵或许是听人传过,二小姐喜欢这条狗,喜欢得不得了,于是我在府上游园子的时候,时不时的,就能遇着他和狗。”
“可没过多久就让哥哥发现了,他劝过我好多回,大抵该劝的好话都说尽了,没了耐心,干脆就让人把小兵和狗一起捆了,摁在我面前几棒子就打死了。”
“他问我,知不知道小兵和狗为何会死。”
因为那只是一条狗,和一个狗都不如的小兵。
他苏长宁手握重兵,打死一个人和一条狗,比掸去肩上的灰尘还要简单。
“哥哥告诉我,我是苏家女,生来要当皇后的。”
“他要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那小兵和狗是怎么被打死的。如若我当不上皇后,如果我们保不住苏家的地位权势,落到这般任人宰割的地步,那我们的下场,会比这条狗还惨。”
那得是三十多年前的事。
彼时苏家政敌无数,远不如现在势力大,一朝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苏问澜的父兄在朝堂上步步为营,她十岁,也要在深宅里识大体,懂进退,做不了任性的孩童。
军棒砸碎骨肉的闷响混着哀嚎惨叫,人和狗的血没什么两样,一齐流过来打湿她的绣鞋。
苏问澜记得清楚,她没有躲。
只不过死了一条狗和一个小兵而已,她也没什么好害怕和哭的。
她执手站得端正无比,不偏不倚盯住狗抽搐着停止嚎叫,看那小兵脸色灰白地咽气。
她心中平静无波,唯有淡淡的疑惑和茫然。
“然后我问他,我说哥哥,那等我当了皇后之后呢?”
宫婢扶着苏皇后起了身,她脚步虚浮,走得不太稳,却没有停顿,掀开偏殿耳房的帘子。
屋内正中高立一座红木漆架,展开宽大衣袍,绣纹九龙首怒目,灿烈灯火照得何皎皎眼前金光一泛。
苏皇后无畏地对她挑眉一笑,“我第一次拿针绣嫁衣,第二回 便有了这件龙袍。”
苏长宁那日没有告诉苏皇后答案,她自己想好了。
她要当皇帝,九五至尊,方是真正的大权在握。
这条路她走得极为漫长,但不算多难。
因为她长久地当着有谋略的妹妹,懂事的女儿,端庄的正妻,温柔的母亲。
她背后捅下的刀子,可没有一次让血溅到自己手上过。
她有手段,有耐心,等了这么多年,只差一步了。
苏皇后站着说了许久的话,她刚刚断手,身子到底不太稳得住,坐下饮茶不语,歇了会儿。
她跟何皎皎展露她的野心,自有她的打算,且按兵不动等何皎皎反应。
而何皎皎一直沉默,额头流下来冷汗,苏皇后如此肆无忌惮,她真不知如何应对。
半晌,何皎皎问,“凌昭是皇嗣么?”
“呵。”
苏皇后等了半天,等来这样一句,露出轻蔑的笑,“自然,是我亲生的,就够了。”
她明白何皎皎在问凌昭生父是谁,可她既不在乎,也不会告诉她真相。
苏皇后心中且冷嘲,想何皎皎到底年少,还牵挂着世俗教条。
她一边忍着断手之痛,维持不往日的沉稳,思忖着开了口,“善祥,你应该想得明白。”
“我想要坐稳皇位,不能让自己绝了嗣,我快五十岁了,生不出来了,总得给自己留个后。”
“你们背地里搞的小动作,母后既往不咎,我只有十三一个儿子,只要你跟他听话,我能拿到手里的,最后不都是他的?”
如今苏皇后只是摄政,苏长宁明面上还跟她是一条船上的,数十万雄军压境,齐周地方上却已经是起义不断。
若等她真得称了帝,四五十岁而后继无人的女帝,谁会服她,到时又会怎样一番腥风血雨。
“不过善祥,我知晓你和十三没什么大心思,只懂吃喝玩乐那一套,十三从小浪荡,便是我有心传位给他,他也受不了这条条框框的。”
“不若这样,你把月霜交给我,待我稳住局势,也可以放你们小两口过自己的日子去。”
苏月霜的遗腹子,自然比已经成年开府掌兵的亲儿子好使,苏长宁那头,也可以拿她去做转圜。
何况凌昭不跟苏皇后一条心,各方制衡下,当她一把铲除异己的刀差不多了。
苏皇后循循善诱,“不然,我只能留着你们了。”
等她铲除异己稳住局势,刀就该收鞘了,留着?
打断手脚圈禁起来,留一条命是留,留一口气也是留。
太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都能在苏皇后口中活好几个月,不也是留。
至于放他们走,天方夜谭。
凌昭带回太子死讯后,苏皇后虽能猜到苏月霜在他手上,可孩子大了真不好管,她暗中派出无数探子暗访,硬是没找到人。
“母后,月霜姐姐血崩,生了个男孩早夭,都已经埋了。”
何皎皎眼观鼻鼻观心,稳住语气跟她说了实话,
说完,她忍不住轻笑,知道苏皇后不会信。
苏月霜关系重大,谁都不会信何皎皎会让她死了。
可一个大着肚子的活人多难藏,何皎皎没这个本事,总不能为了保别人的命,让她和凌昭的处境变得更艰难。
果然见妇人脸上笑容也未变,“善祥,会跟母后说谎了?”
“无妨,母后突然跟你说这么多,你一时转不过来弯儿正常。”
苏皇后抬手,再难掩倦容,遣宫婢送何皎皎出殿,“凌昭那里你去和他说,你们回去好好商量,想明白了,就晓得哪条路最好走了。”
凌昭那狗脑子,苏皇后懒得跟他掰扯,至亲间为争权夺利相互痛下杀手,让她粉饰得如同家常拌嘴。
这个本事手段,何皎皎想她可能一辈子,都学不到苏皇后的三分火候。
她恭敬拜退。
夜穹如墨,风料峭,灯火是远方近处碎开的星子。
凌昭在外头等她,见她出来忙问:“说什么了?”
他盔甲不晓得给谁扒了,大氅里头仅套了身软冑,额发散乱,不伦不类瞧得何皎皎来了气。
她瞪他一眼,恨声道:“我们妇道人家的事儿,你少打听。”
她跟苏皇后,短短相处个把时辰,面上故作镇定,已是惊出一身的冷汗。
冷风一吹又黏又湿,身上心里都不好受,何皎皎把帐全算在他头上。
凌昭追在她后边儿走,拉着眼皮,长睫上还有冰渣,一脸丧气,“我卸职了。”
苏皇后暂时收拾不了苏长宁,就先把他收拾了一顿。
他现在围困京中,彻底被一撸到底。
“你母后说你是她亲生的。”
何皎皎转身,没由来的一句,凌昭愣住,“啊?”
她杏眸挑剔地,对他上下打量而去,看他一脸傻样。
何皎皎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踩了他一脚,咬牙切齿道,“你是她亲生的?你哪里像她亲生的了?”
苏皇后怎么能生养出这么个傻儿子,还让她摊上了。
气归气,何皎皎心中却不见得多沉重。
苏皇后找不到苏月霜,苏长宁的反扑足以让她应接不暇,她俩目前,出不了事。
又道事已既然如此,两人出宫回家。
不过何皎皎连推带搡地,捶了凌昭一顿,让教他又让她白高兴一场。
凌昭一路被她闹得头大,后头还手了。
他捉住她两只手腕,整个重量压她肩膀上,压着她往前走。
雪蕊在马车前,看他二人拉扯着过来,低头忍俊不禁。
笑过之后,她蓦地酸涩。
雪蕊跟在何皎皎身边,对诸事一知半解,想他们处境应是不大好的。
可看他们同往常一般打闹,还跟小孩一般不知愁,雪蕊又觉得,日子也还成,反正过得下去。
回府后,何皎皎正经了神色,她对凌昭说:“你跟你舅舅见一面。”
舅舅指他大舅苏长宁。
凌昭寻不到时机,找人放了风声出去后,一日晴,苏长宁乔装登了荣亲王府的门。
凌昭跟他在书房说话。
何皎皎留了很多苏月霜给她腹中胎儿缝制的衣物,让婢女送进去,一一摆到苏长宁面前。
凌昭告诉他,“舅舅,恭喜啊,表姐给您生了个大胖孙子。”
苏月霜跋扈,可她针线活好,人也孝顺。
她亲手给苏长宁缝制过不少东西,他仔细翻看,同他巴掌差不多大的袖珍小衣裳和虎头鞋。
苏长宁微不可查地,手抖了一下。
他认出了他女儿的针脚,明白苏月霜竟是落到凌昭手里。
而今日暗中一聚,臭小子想用苏月霜来威胁他。
苏长宁好歹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怎会轻易让人拿捏住。
他神情一丝未变,双眸利如刀,“你要什么?”
但苏长宁想不到,同样不会相信,他的女儿和小外孙,都已经死了。
何皎皎躲在隔间里头,屏息凝神地偷听。
听凌昭沉声肃然道,“妖后苏氏,屠戮宗室,霍乱朝纲,妄图以一介女流之身染指皇位,其罪不容诛,天理难容。”
“您虽是她亲兄长,然身为齐周忠良之将,怎能忍她。您揭旗而起,反出京去,召集天下义士,大义灭亲,肃清朝政。”
苏长宁脸色越来越沉,不怒自威的凶相。
凌昭不怕他,眼也不抬,不紧不慢将话说完,“待拨乱反正之日,便是您阖家团圆之时。”
昨晚他连夜跟何皎皎对的话,借刀杀人,驱虎吞狼,当谁学不会呢。
苏长宁不屑冷嗤,“呵,拨乱反正?谁是乱,谁是正?”
臭小子还要脸呢,话说得冠冕堂皇,不就是让他拱卫他这个如今唯一剩下的中宫嫡子。
让他反出京去?
笑话,他手里还有兵,能和苏皇后搏一搏,反出京去,他这一辈子才付诸东流了。
苏长宁拂袖离去,没给答复。
可他带走了那些小衣裳。
怕他去而复返,何皎皎稍了稍,才出隔间。
屋外晴日照窗,梅枝疏影斜横。
凌昭坐在书案后,用力揉了一把脸,他声嗓微哑地问,“表姐死那天,你是不是很难过?”
方才跟苏长宁短短一番话,说得他心焦力竭。
凌昭不喜欢这样,可母要弃子,兄要弑弟,谁都没有给他们选择的余地。
何皎皎先过去开了窗,她临窗探花,寒春雪未化,阳光照得身上更加发冷。
她不接他的话,只道:“凌昭,你舅舅应该回去加派人手,寻你表姐的下落了。”
苏长宁两个儿子,老大身残,老二身死,他正妻张氏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一场急病去了。
苏家要绝后了,他一直最舍不得,是小女儿苏月霜啊。
可任凭他手段通天,他逆不了阴阳,从阎王爷手里抢不到人。
等他上天入地,都找不到苏月霜母子时,就会考虑凌昭的话了。
日高风寒,冷香四溢,凌昭说:“好。”
他又问:“何皎皎,你真要我走?”
何皎皎转了身,凌昭往后一靠,隔案递来目光,语气懒散,不算正经。
何皎皎于是说:“你别找骂。”
苏皇后让他们回去想想,好好商量,何皎皎跟凌昭商量好了。
等苏长宁彻底与她决裂,至少还能带出十万的兵马。可有苏盛延防备着,北塞边防也都换成了苏皇后的人,驻军南下,不到半月便能回防京都。
苏长宁哪怕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打下皇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那晚能逼得苏皇后断臂,不过占了个出其不意。
等他离京,地方上十万大军哪里攻不下?
齐周地大物博,皇室开枝散叶,没了皇子亲王,还有数不尽的郡王郡公,世人行事都讲究师出有名,但凡有一个宗亲向拉了“肃清妖后”大旗的苏长宁靠拢。
苏皇后就坐不稳了,她不会放任苏长宁壮大。
到时平乱平叛,让谁去?
她不会忌惮凌昭的。
因为何皎皎会留下。
苏皇后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做的么?
瞧瞧她说那些话,她还以为他们是随她哄着玩的小孩么?
只要凌昭能走,他的身份如今是最名正言顺不过,他带兵与苏长宁汇合,由苏长宁振臂一呼拥他继位。
苏皇后名不正言不顺,成不了势了。
何皎皎跟凌昭讲:“这次我等你,只要你立起来了,她就不敢动我。”
她受够任人搓扁揉圆的日子了,拼一次又何妨,最差不过是死,也好过这样看不到头地熬。
今年早春,二月中旬化雪的一个深夜,苏长宁再次造访。
他松口提了条件:“先让我见见月霜。”
凌昭起身过来时,吵醒了歇在他们卧房里的迢迢。
孩子夜惊哭闹,他干脆把迢迢也抱了过来,边不耐烦地哄睡,对他大舅没有好气,“你没睡醒还是爷没睡醒?”
凌昭丝毫不心虚,但烦躁的语气吓到了迢迢。
迢迢扯着嗓子哭得越来越大声,“要舅母,要舅母!”
凌昭就是不想让她吵着何皎皎,才抱她来了,不得不低声下气,咬着牙哄,“祖宗,不是说你,别哭了。”
“连个娃娃都哄不好。”
一旁苏长宁都看不过眼了,大掌一伸把迢迢拎了过去。
他看着粗手粗脚,哄孩子竟有一套,起了身抱着,边走边轻拍她的背。
没一会儿迢迢抽抽噎噎,止住了哭,她认得苏长宁,打了个哈欠小脑袋埋到他肩膀上,“舅公。”
看得凌昭拧眉,他不服气去抱回来。
苏长宁给他了,结果迢迢转头一见凌昭的脸,“哇”一声嚎起来。
凌昭不自讨没趣儿了,往苏长宁怀里一塞:“给你给你,个小没良心的。”
苏长宁:“……”
他哄得迢迢睡着了,两人才又有了说话的空隙。
苏长宁搂着迢迢落座,情绪不明的一声,“你表姐也是我这样从小抱着哄着长大的。”
凌昭往后单手搭了椅檐,沉眸盯住他不吱声。
苏长宁侧目看了看迢迢红扑扑的脸蛋子,继续说道,“她小时候也带你到处去顽过,凌昭,你别在有的没的地方苛待她。”
他头发斑白,一脸风霜,意气褪尽。
房里只点了一只蜡烛,昏昏暗光,照不清人心隔肚皮。
凌昭看出苏长宁在攀往日的交情了,他不吃他这一套,叩了叩桌案,撵人走了,“你想见表姐不可能,没别的事儿赶紧走人,大晚上困着呢。”
“你想让我带兵去哪儿?”
苏长宁明里暗里多方试探,却找不到凌昭的破绽,松口低头了。
凌昭不假思索地答,“西南业城。”
他早跟何皎皎定好了。
苏长宁疑道:“西南?”
凌昭漫不经心展眉,笑容微嘲,“地儿大,够你施展的了。”
离得远,粮食富饶,先前起乱军,朝廷调一次兵便伤筋动骨一次。
哦,还是苏长宁这位镇国大将军宝刀未老,让他平叛下来的。
“那走吧。”
该谈得谈了,凌昭抱回迢迢,走到门口却又顿住,“对了。”
他指指怀里的小女娃,“你找人,把这娃娃并几个丫鬟婆子送出京城去。”
迢迢和雪蕊,何皎皎不能让他们陪着她冒险。
迢迢一声舅公可不是白喊的。
“哈。”
苏长宁何时有过这般被人使唤的时候,想到苏月霜,忍气吞声道,“成,但你让我见见月霜。”
“算了,舅,我当你今天没来过。”
凌昭拔腿就走,“我现在老婆孩子炕头热,这日子也挺好的,我母后就我一个儿子了,总不会亏待我。”
苏长宁攥手成拳,青筋毕露,“好。”
夜风穿廊,凌昭一副心肠冷硬,脚步不停。
他话没跟苏长宁说全。
等苏长宁反出京城,去西南,然后,他要死在业城才行。
何皎皎留下,为了让苏皇后放凌昭回沧州调走他的驻军,他自己手里有了人马,才不会处处受制于人。
等苏长宁打出口号,拉起队伍,认了凌昭为主,他就可以去死了。
凌昭只要他手里的兵。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应该就是结尾章了,尽量明天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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