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留给弟子的棋谱
宇文弼没有回涿郡。
进犯大唐的贼军打退后, 还有很多事要做。大唐需要尽快接管高丽军队在山中的堡垒,稍稍动作迟缓一些,这些堡垒就会成为匪贼窝。
虽然李玄霸带来了许多将领, 但老年人大多都是顽固的, 更喜欢亲力亲为, 不相信这群没经验的人。
李玄霸问道:“我就知道老师会这样,才让你为副帅。他连你都不信?”
尧君素老实道:“殿下离开不久,屈突将军就亲自押送粮草到来, 鲁国公连屈突将军都骂。”
李玄霸:“……老师脾气越发不好了。”
尧君素所说的屈突将军,就是他曾经的伯乐屈突通。
在原本历史中,尧君素与降唐的屈突通决裂, 死守河东被杀。现在两人都在唐朝为官,自然以前的亲密关系也延续了下来。
若是他人骂屈突通, 尧君素肯定会愤怒。但宇文弼骂……唉, 屈突通的资历纵然比他老,但也是大业年间才立功的将领,与跟着北周武帝和隋文帝平定天下的真老臣不敢比。
他发须斑白,屈突将军的头发已经全部灰白了,鲁国公说他们黄毛小儿办事不牢, 他们也只能支支吾吾受着。
李玄霸恨铁不成钢道:“你们能不能硬气点!”
尧君素开玩笑道:“我和屈突将军还敢和鲁国公争辩,殿下带来的其他将领连鲁国公的门都不敢进。殿下敢在鲁国公面前硬气点吗?”
李玄霸疑惑:“你居然和我开玩笑?怎么突然性格大变?”
尧君素只笑, 不说话。
他现在心情确实很轻松。
当得知大隋的“亡国之君”杨侗小陛下如今过得都很轻松,因贪玩和弟弟杨侑一起被苏夔追着揍,他的心情能不轻松吗?
苏夔和尧君素两人家世差得有点远, 本来没有交情;两人都知道了杨侗和杨侑的身份, 他们就有交情了。
苏夔很敬佩尧君素对大隋的忠诚。李玄霸告诉他多了一个知情人后, 苏夔主动向尧君素写信, 希望尧君素回京后能教杨侗和杨侑武艺兵法。
“这两个竖子如果再次科举落第,去边疆立功也得学点本事。我看他们那功夫,还不如我!”
尧君素一直想找人分享自己对苏夔信中话的吐槽。李玄霸回来了,他终于能抱怨了。
李玄霸失笑:“他好歹也是在雁门之战立过功的将领,两个没上过战场的晚辈谈何与他相比?”
尧君素想起苏夔在雁门之战的英勇,点头:“苏伯尼自己就可以教导两位小郎君武艺和兵书。”
李玄霸道:“他可以教,但希望有个人与他分担。若说能教,我什么不能教?如此顽劣学生,怎么能只我俩头疼?”
尧君素无语。他这时才想起来,晋王李玄霸也是杨侗和杨侑的老师。
他的心情有点轻松不起来了。两位小郎君究竟有多顽劣,才能让晋王和苏伯尼两人都头疼?
不对啊,他记得先帝在时,两位小郎君都好学又乖巧。
尧君素把李玄霸亲自护送到宇文弼所住的营房里,离开的时候眉头紧皱。
正在换绷带的宇文弼没好气地问李玄霸尧君素在烦恼什么。当得知尧君素担心杨侗和杨侑的教育问题,宇文弼分外无语。
宇文弼道:“你还想把他二人培养成大唐的丞相不成?”
李玄霸接过为宇文弼换绷带的活,笑道:“为何不可?”
宇文弼道:“就他们这科举都要落第的本事?”
李玄霸洗掉手上沾上的药膏:“老师,别念了,我又开始头疼了。”
宇文弼笑话道:“你现在知道我和高昭玄等人有多头疼了?”
李玄霸道:“那不一样,我和二哥是太优秀了,才令你们头疼。”
宇文弼大笑。
营房外围了一圈将领。他们都担心晋王殿下被揍,在院墙外徘徊,考虑什么时候冲进去救晋王殿下。
没想到被揍的声音没听到,一向暴躁的宇文公还在大笑。
他们可从未听到宇文公的笑,哪怕高丽大军退兵了,宇文公也没有笑。
侯君集问张亮道:“晋王殿下这是安全了吗?”
张亮愁眉苦脸道:“我哪知道?”
刘黑闼嫌弃道:“所以还是得陈铁牛跟着殿下,你什么都不知道。”
窦建德赶紧打圆场。虽然刘黑闼老说张亮和他同为瓦岗军,他损张亮,张亮不会在意。但窦建德见张亮不像个心胸开阔的人,为刘黑闼愁得头发都稀疏了。
就刘黑闼这脾气,自己这个“降王”都比他安全!
屈突通奇怪平日里喜欢闲逛的小辈将领们怎么都不见了,与罗艺一起找来。
他们在不远处“偷听”到几人的话,都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
罗艺:“怪不得宇文公不信任他们。”
屈突通拈须点头,自嘲道:“我怕是被这几人连累了。”
他们正聊着,听到院子里李玄霸的痛呼,和宇文弼让李玄霸别缩手的骂声。
几人面面相觑。
所以宇文公笑归笑,戒尺也不能免吗?
“那我们冲进去救人吗?”
“等等,再等等,等殿下逃出来。”
“那殿下会逃吗?”
“我哪知道,我又不是陈铁牛。”
“真没用。”
“呵呵。”
屈突通听得头疼,将几人驱赶出门。
罗艺苦笑不已。
和这群人共事,宇文公怎么能信任他们?唉,自己也是无妄之灾啊。
没逃过戒尺的李玄霸伺候宇文弼睡下。
当宇文弼的呼吸平缓时,他脸上的笑意才淡去:“珠娘还没到吗?”
周达恭敬道:“上封信说已经在洛阳了,这两日就该到了。”
李玄霸道:“周叔,这次打扰你养孙儿了。”
周达笑道:“虽然我对立功和朝务都不上心,就想安享富贵,含饴弄孙。但我是二郎君和三郎君的老仆,二郎君和三郎君需要我,怎么能叫打扰?放心,这群骄兵悍将我镇得住。他们看到我突然出现,不知道会不会吓一跳?”
李玄霸开玩笑道:“说不定他们会震惊,谁,哪来的?”
周达笑得差点呛到:“都说铁牛是最透明的国公,我看我才是。”
李玄霸道:“谁让周叔你太爱偷懒?”
周达笑眯眯道:“我这是把机会让给年轻人。”
周达,李世民和李玄霸最初的“副将”,也是那时他们唯一的“副将”。
毕竟那时他们就几百部曲。
在宗罗睺、罗士信等历史名人还未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周达是他们唯一能信任的将领。
论带兵的天赋,周达远不如这些历史名人。
周达是李家家仆,原本历史中也该随唐国公起兵。这样的出身在史书中都没有只言片语,可见他的天赋如何了。
他自己也不慕名利,不喜麻烦。在厉害的同僚越来越多时,他便越来越低调,几乎只当个李世民身边的影子人,从不争抢功劳,渐渐名声便不显了。
不过周达虽不是隋唐名将,李玄霸却认为周达可以当名将。因为自己和二哥练兵都是和周达一起,而“练兵”这件事,只要踏实肯干,都能学。
不是以一当百的猛将?不会预判打不出漂亮的战役?
都没关系。
当大唐建立后,攻打周围小国何须奇袭?只要兵强马壮奖罚分明即可。
而周达跟随李世民和李玄霸这么多年,自己虽学不会李世民和李玄霸的本事,眼界却是很高的。别人出谋划策,他拍板做决定,出错率很低。周达不慕名利的“懒散”性格,还让他在战场上很难被“激怒”,总能保持理智。
这样的人,又怎么不是名将呢?
历史中的周达是何人李玄霸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位从擒获吐谷浑可汗就陪伴他和二哥左右的周叔,一定是当世名将。
也是……如今唯一能接替宇文老师,在二哥回来之前,帮自己压制住这群骄兵悍将的人。
周达只比李玄霸早到达几日。
李玄霸让他亲自给宇文珠和陈铁牛送信,让薛收派人送宇文珠回来。
而陈铁牛,得继续留在交州。
岭南形势一片大好,必须要有一个能代表他的人坐镇,辅佐李靖和薛老师、薛收稳住局势。
之所以让周达亲自去送信,也是因为周达是寥寥无几能劝得住陈铁牛的人。
如果说陈铁牛是自己的“管家”,周达就是他和二哥两人共同的“大管家”。
“老师骂你了吗?”李玄霸问完正事后,又恢复笑意。
周达叹气:“骂了。他说我既然已经年纪轻轻就致仕,还腆着脸回来做什么?我都六十多了,还年纪轻轻?!”
李玄霸笑道:“比起高老师、宇文老师、薛老师和长孙老师,确实是年轻,差着辈分呢。”
周达苦笑:“谁能与他们比?”
李玄霸保持着笑意,声音却有些低沉:“是啊,谁能与他们比?”
二哥啊二哥,我用尽一切办法都拦不住宇文老师,哪怕亲自去高丽冒险都不行。
当他听到唐军结营山下与高丽厮杀不退,硬生生把高丽大军逼回并堵在了国境线上,没有半点高兴的情绪。
宇文老师本应该是在涿郡守城。辽东之境他和二哥是暂时放弃的,等他计谋完成,高丽大军自会退出辽东。
“你说我不能死在高丽的进攻中,否则高丽攻打大唐,阵斩大唐帝王的老师鲁国公,大唐实在是太丢脸。”
“那你在用计的时候,大唐也该反击。否则高丽大军只是因为你的计谋退兵,大唐岂不是仍旧没有脸面?对于宵小,只能堂堂正正地击溃他们,才能震慑他们。”
“大德啊,你的性情更接近长孙晟。但若没有高颎屡次击败突厥,长孙晟使再多的离间计,也不可能分裂突厥。长孙晟的离间计都是与隋军配合作战,这就是长孙晟和裴世矩的差别,明白吗?”
李玄霸当然明白。他和二哥就是这样相辅相成。
但他和二哥也都认为,凡事不一定非要尽善尽美。
“可我没能拦住宇文老师,二哥,你能拦住高老师吗?”
李玄霸向西问道。
李世民睁开假寐的双眼,制止住帐中的吵闹:“朕决意已定。出战之事,朕向来独断,诸卿不必多言。”
李渊忍不住了,一拍桌子,声音颤抖道:“大雄!我还以为你和高公开玩笑,你还真的要带五千轻骑偷袭西突厥牙帐?你知道有多远吗!而且虽然那契苾何力即使心向大唐,但只是垂髫少年,他说西突厥后方生乱,你就相信?!”
李世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当年立下赫赫战功时也不过是垂髫少年。”
他看向面容稚嫩的契苾何力,一位九岁稚龄便与母亲一同艰难带领部族,在东西突厥的夹缝中求活的铁勒部族首领:“朕当初擒获吐谷浑可汗时与你年龄相仿,罗士信千里投奔朕的时候也与你的年龄相仿。阿玄曾常言,‘英雄出少年’,朕信你也是与朕一样的少年英雄。罗士信!”
罗士信出列:“末将在!”
李世民起身,走入将领中:“再与朕年少轻狂一场,这估计是朕最后一次年少轻狂了。”
罗士信仰头:“末将听令!”
李世民道:“宗罗睺,秦叔宝,你们二人辅佐好太上皇,正面迎敌!”
李渊眼泪都流出来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什么的:“李大雄!你还知道我是太上皇啊?!你把正面大军交给太上皇统领,你就不怕丢了皇位!”
李世民笑道:“我相信父亲会以大唐为重;朕也相信大唐的将领会以大唐和朕为重。”
秦琼和宗罗睺苦着请求:“陛下!也让我们跟随你吧!”
李世民道:“我是去立功,又不是去赴险,你们哭什么?好好辅佐太上皇。你们若能在正面击溃统叶护可汗,就是为朕护卫了。”
秦琼和宗罗睺一番心里挣扎,咬牙应下。
太上皇名义上领兵,罗士信不肯留下来和他们交换,监视太上皇的事他们也不信任其他人。
除了他们,还有谁敢在太上皇谋逆时动手?
两人已经下定决心,哪怕将来被处死,若李渊有异心,他们必手刃李渊!
李世民又在群将中扫了一眼,每个将领都把头仰得极高。
李世民的视线落在了另一个青年将领上。
他笑道:“苏定方,可敢与朕一起?”
苏烈没想到自己会被挑中,指着自己,嘴都合不拢:“我?!”
单雄信一巴掌把苏烈推开,把徐世勣拉上去:“陛下!陛下!你要组一个少年英雄队伍,徐世勣徐懋功也是年轻人啊!选他!”
徐世勣差点摔倒。
他满脸通红。虽然自己正在努力争取,但单雄信你闭嘴啊!
苏烈气得跳脚:“陛下点我,单雄信你干什么!”
苏烈原是窦建德这方的人。李世民此番出征虽把窦建德留给了李玄霸,但带了不少窦建德的旧部来。
这群窦建德旧部听到李世民要重用苏烈,和自己被点中了一样兴奋。
陛下还是信我们啊!
谁知道瓦岗寨的单雄信居然如此不要脸地抢功劳,气得他们当即要和单雄信拼命。
李世民已经习惯了。
他迅速在局势发展成部将斗殴之前点完了所有的将。徐世勣即使没有被单雄信推出来,他也会点徐世勣的名;其余势力年少有为的小将他都一一点名,没有一方遗漏。
这群小将,最老不过而立。
李渊质疑自己的时候,契苾何力垂着脑袋站在帐中一言不发,像个木头人似的。
当李世民说“少年英雄”的时候,他才抬起头。
李世民点完了将领,也走到了契苾何力的面前。
他狠狠拍了一下契苾何力的背,把契苾何力拍进了点好的小将中。
“虽然想当英雄是很好,朕也相信你有当英雄的本事,但离家出走很不好,不要有下一次。你的母亲会多担心伤心啊。”李世民语重心长道。
李渊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没有给儿子拆台。
李世民继续道:“朕做过同样的事,知道父母比起朕立的功劳,更担心朕的安危,所以朕才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
李渊:“……”不知为何,他心情莫名有点沉重。
契苾何力躲过其他小将揉他脑袋的魔爪,认真抱拳垂首道:“小臣知晓。小臣此次不孝,是为了让母亲今后都不再担惊受怕。”
“你心里有数就好。”李世民替契苾何力理好一头乱毛,“等此战结束,朕带你回京去见阿玄。阿玄会安顿好你的族人。你的族人会比你最好的想象过得更好。”
契苾何力使劲点头:“小臣信陛下,信晋王殿下!”
若不是看到回纥首领给晋王殿下当下属跑商赚得盆满钵满,他也不会咬牙亲自去当探子,好带着功劳去投奔大唐的皇帝陛下。
他相信大唐的皇帝陛下和他最重视的亲王弟弟,都是对“蛮夷”一视同仁的好人。
李世民做好了决定,点了五千轻骑兵,只带了一月干粮,与一众小将脱离了大军。
李渊送走李世民后,仍旧气得跳脚:“他何必冒险!冒险又何必亲自冒险!西突厥的军队难道需要奇袭才能赢吗?!我们大唐与他们正面作战难道不能赢吗!”
他一边跺脚一边抹眼泪:“他还说比起功劳,父母更看重的是他的安危。他当皇帝了还需要什么功劳?他还要什么功劳?!”
看着曾经与陛下差点兵戎相见的太上皇哭起陛下的安危,众将领都感觉怪怪的。
秦琼常陪伴李世民左右为亲卫,看出了李世民心中“急躁”的原因。
他本来不想和李渊说,但他情商极高,见李渊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真的要当个好父亲,便帮李渊演这一出父慈子孝的戏,为李渊解惑道:“陛下此番出战,料定我们会扰乱西突厥后方,西突厥也必定会扰乱我们的后方。他担心高公。”
李渊更加不解:“担心高公?高公有什么可担心的?难道还有高公守不住的城?”
秦琼道:“陛下给高公的命令是让高公退走,避开敌军锋芒,与敌军游斗,等前线局势明了,宵小自会退去。但正如太上皇所言,没有高公守不住的城。”
李渊仍旧不解。
实际上是正面军的统帅,自李世民下令后一直冷着脸一言不发的李智云终于开口说话:“高公正在病中!”
……
“高公正在病中。他若耗尽心力,朕恐怕见不到他最后一面。”李世民沉痛道,“但朕不能阻止他,更不能回头。”
罗士信皱眉:“高公为何一定要守城呢?陛下已经下令,这城本就没必要守。我们运粮是通过长公主藩国那条路,伊吾城只是个幌子啊!”
李世民道:“伊吾城只是个幌子,是否守住并不重要,但宵小哪怕集结十万大军,偷袭只是一个幌子的伊吾城,都没能拿下伊吾城,高公……老师说,这对大唐今后对西域、对所有蛮夷藩国的政策很重要。”
他握紧缰绳:“老师要这场战争尽善尽美,明白吗?明白了就把你们的马鞭扬起来!朕要与你们一同破西突厥,才能够回援老师!”
“是!”
……
“咳咳咳咳……”高颎用帕子捂住嘴,咳了好一会儿,才道,“果然如我所说,不过四五万乌合之众对不对?我们守军精兵有三千,城中新募的勇士有近两万。古往今来攻城的兵数都要至少十倍于守城的兵数。如今敌军只是我们两倍,你们还担心什么?”
众将领道:“有高公在,我们从来没担心过!”
高颎微笑颔首:“我就在城门坐着等你们。贼寇宵小能一眼看到我,你们也能一眼看到我。去吧,我看这城也没必要守了,都出城门去。我在城门上等你们。”
高颎在敌人精兵十倍于自己的前提下,居然放弃了固守已经修缮了好几年的伊吾城,而是让三千精兵带着新募的城中百姓,出城野战迎敌。
他还在出兵前先派使者告诉高昌等国的联军统帅,自己不会守城,而是开城门迎敌。
“城门大开,我就在城门上,可有人能到我面前?”
接到大唐使者的文书,高昌等国的将领都十分愤怒,认为高颎在折辱他们。
他们想要杀了大唐的使者,但还是以“两军开战不斩来使”,放大唐使臣离开。
“唐军真的不守城,不是骗我们?”
“派人问问就知道了。”
“真蠢。守军都跑出来了,我们摸小路绕过大军,混进城里,不就赢了?”
“对啊!高颎这老匹夫名不副实啊!”
他们嘴上这么说,但一些国家开始在心里打退堂鼓。
高颎这老匹夫若不是真的老糊涂,那就是一定有后手。唐军是不是在城中留了大军,并不是只剩下不到万余数?还是唐军在其他地方埋伏了兵卒,就等着他们来两面夹击?
如果高颎真的就在城门上,那唐军有埋伏的可能性极大。
高颎是皇帝的老师,大唐的齐国公。他身上的富贵都到了顶,怎么可能在快要安享晚年的时候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越老的人越惜命,快要寿终正寝的人怎么能功亏一篑?
到了高颎约定决战的那一天,高颎果然如自己所言,穿戴好了国公官服,坐在了城门最显眼的位置。
他故意让人垫高了台子,让下面的人都能看到他。
这样的位置,哪怕城没有攻破,从城墙下射箭就能瞄准他。
高颎却坐在罗伞之下,面前放着一张琴,一盏茶,一卷书,神情惬意,仿佛在山中,而不是在战场。
“去吧,我等诸君凯旋。”
高颎面色红润了不少,嘴角含笑,也不咳嗽了。
众将领看着这样的高颎,看着他们的主心骨,都心头一片澄澈,只有激昂战意,没有半分惧意。
高公说他们能赢,那就一定能赢。
一汉能当五胡,一唐就该当十胡!
大隋哪怕衰败,东|突厥趁机围攻雁门郡,都被隋将李世民和李玄霸差点灭了国。
如今秦将李世民和李玄霸变成了大唐的皇帝和晋王,他们这群人难道要给陛下和晋王抹黑?!
“这伊吾城是李三郎还未束发的时候,拖着病躯向西突厥讨回来的。”
高颎送别将领时,没有说太多豪言壮语,只是如寻常老人一样叹息过往。
“大隋死于内斗,而不是外患。高丽和突厥都不足为惧,只是趁着大隋内乱而起的宵小。你们现在是唐将,以前也曾是隋将,不要让后人说,隋朝的名将只有李世民和李玄霸两个小辈。”
“我丢不起这个脸,我想你们也心有不甘。”
“去吧。”高颎挥了挥手,语气淡淡,“告诉蛮夷,要么臣服,要么死。”
“诺!”
众将领竖起手中武器,如先秦两汉的将领一样回应。
乌压压的骑兵带着新募的步兵如潮水般涌出城门,按照高颎已经定好的线路,明明兵力少于敌人,却还分兵阻截。
新募的步兵队列整齐,仿佛老卒一样,眼中没有半点对死亡的惧怕。
“边疆之民本就多彪悍,其一,他们相信陛下一定能得胜归来,碾碎这群宵小,这是底气;其二,重赏,这是利诱;其三,我在这里。”
高颎拿起书卷。
高表仁为高颎斟茶。
高颎道:“你兄长学了我治政的本事,哪怕不能为丞相,治理一方也轻而易举。你是个很矛盾的人,有野心,却又懒得发愤图强,让你学些本事,你更乐于与妻子弹琴赏花。”
高表仁垂首。
高颎笑道:“我真是没料到,你这么傲气的人会把二郎三郎当亲生兄弟照顾,感情比你对你兄长还深了,居然跟着他们灰头土脸南征北战,真不像你。”
高表仁哑声道:“他们惯爱撒娇弄痴,都哀求我帮忙了,我能怎么办?”
高颎点头:“确实难办。都当了皇帝和晋王,他们的性格也没变啊。”
高表仁抬头:“二郎都哭着求你了。”
高颎端起茶盏:“我已经依了他们十几年。对孩子,怎么能他们哭一哭就心软?这不是教导孩子的方式。”
高表仁咬了一下嘴唇,攥紧的双手艰难松开。
他惨然笑道:“也、也是。”
高颎道:“陪我看着吧,这是我教授给你的最后一课。你细细地学了,将这一课转述给你的弟弟们,这也是我教他们的最后一课。”
高颎叹了口气,又笑道:“二郎和三郎都很有本事,但我总还是能有些东西教给他们,让他们有些收获的。”
高表仁重重点头,然后继续垂首。
他都记住了。
如何侦察敌情,如何偷偷练兵,如何用李二郎、用父亲自己来激起守军强大的自信心……如何在战斗开始的时候,就确定战争的结局。
父亲面前的是琴,但战场却是棋盘。
父亲已经下完了这局棋,现在战场只是他已经赢下的棋的复盘。
他都记住了,但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到父亲这样。所以他要把这局棋记下,告诉能复现出父亲本事的李二郎和李三郎。
时隔大业的十几年,时隔卷入夺嫡后被冷落的二十来年,隋朝唯一的战略家,再次展露出他的獠牙。
隋炀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问贺若弼,杨素、韩擒虎、史万岁三位良将谁最厉害。贺若弼倨傲,说这三人只是猛将、斗将、骑将,只有他贺若弼能称大将。
但就算是厌恶高颎的隋炀帝,也没有把高颎和杨素、韩擒虎、史万岁、贺若弼相提并论;贺若弼这“大将”,也是从不敢想登月碰瓷高颎。
因为“大将”只能左右一场战斗、战役、战争的胜败,而战略家……
“赢下这一子只是第一步。”
“高昌、焉耆、龟兹、于阗、疏勒是西域丝绸之路上难得的水草丰茂,能屯田耕种之地。”
“不要给他们投降的机会。”
高颎看向城外:“二郎的‘安西诸镇’的构想很好。用能屯田的地方屯兵,屯兵的地方连成线,不好屯田的地方分割成不同的游牧部族,就像是用一张网兜住了整个西域。”
“可惜二郎眼界太高,朝中恐怕难有人跟得上他。纵然有三郎在,三郎身体不好,太过重虑实非好事。你是他们兄长,要多帮衬他们。”
“我老了,只能帮二郎完成第一步。后来的棋,要二郎和三郎自己下,你要帮他们执子,不要让他们太累。长孙无忌能做得好的事,你一定能做得更好。”
“你可是我高颎的儿子,是二郎三郎从小叫到大的师兄啊。”
“除了西域,还有海外。”
“二郎三郎看得太远了,特别是三郎,他知道的事太多,心中忧虑的事也太多。你要支持他们,也要制止他们。太遥远的事,现在我们做了也没有效果,不如留下棋谱,交给后人,相信后人。”
“就像我现在这样。”
高颎没有看高表仁,只嘴里字字不停。
他是在高表仁,又好似在对看不见的人谆谆教导。
城门下,已经看不到唐军的踪影。
想要偷袭的高昌等小国的军队也不见踪影。
伊吾城的百姓原本躲在屋里。见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胆大的人回到了街道上,问城里的守军守城战的结果。
城里还有几百守军以防万一,并维持城内秩序。
守军倨傲道:“有高公在,哪需要守城?我军已经出城迎敌,很快就会凯旋。”
百姓挠了挠头,想着唐军的传闻,感觉不怎么意外。
他笑呵呵回家告诉家人,放心,无事,那仗根本打不到城里来。
事实也是如此。
从天未亮就倾城而出奇袭敌营,到唐军将领领着俘虏凯旋,也不过是第二日天色刚昏暗而已。
高颎仍旧坐在城楼上,手持书卷,双目有神,神态安详。
将领笑呵呵拎着血淋淋的脑袋上来报喜。
那可是什么王子的脑袋,四舍五入也算个小可汗吧?
“高公!幸不辱命。”
高颎微笑颔首:“好。”
他放下书卷,一直坐得笔直的后背,轻轻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扶住了椅子把手。
他双眼缓缓阖上,好像等了一日太过疲惫,终于可以休息了。
将领太过兴奋,仍旧笑着,没注意自己是否会打扰高公安眠。
高表仁也一言不发,任由将领们高声炫耀自己的战功。
他们说高公料事如神,说自己勇猛如虎,说蛮夷残弱不堪一击。
他们炫耀自己斩杀的寇首,炫耀那绑成串的几万的俘虏,炫耀从敌军运回来的粮草和财物。
高表仁这才开口:“既然获得大胜,就该乘胜追击。高昌等国小弱,凑出这么多兵力进犯大唐,国内肯定空虚。我军经过一场大胜,新募兵卒已经可堪信任。不如趁他们还不知道此战情况,破高昌诸国。”
将领们眼睛发光:“高公领兵吗?!”
高表仁道:“是。我为副。”
将领们摩拳擦掌,对着高颎大呼小叫,跳来跳去,一战刚完,就开始争夺下一场的战功。
高颎一直平静地睡着,没有被聒噪的下属们吵醒。
此刻,所有人都很开心。
将士们很开心,百姓们也载歌载舞,端着饮水和食物迎接唐军凯旋。
他们已经完全认可自己唐人的身份,对唐军大胜与有荣焉。
直到第二日,全城缟素。
身披粗麻衣的唐军竖着白幡,神情肃穆地离开伊吾城。
主帅的位置是一辆马车。
马车上是一副放着冰块和石灰等防腐之物的棺材。
他们将带着主将出征,出征背叛大唐的西域藩属小国。
(“先大破来敌,再加上‘哀兵’,即使唐军是两万新募兵卒,也能称‘不败’了。”)
高表仁脑海里回荡着父亲的话,眼神好像被冰封住了,没有流一滴泪——
三更合一,剧情终于写完了,太卡了。一章补昨天,一章还欠账。欠账-1,目前欠账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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