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撒娇
顾灼哪儿受得了这个, 本就没多大的火气烟消云散,心里软成一滩水,只想立刻答应他:“好, 我不离开。”
顾灼那只被握住的手挠了挠傅司简的掌心, 声音也不自觉变得软软的,像是撒娇:“你松开点儿, 我有些疼。”
其实倒没多疼,傅司简再用力也顾着她。
主要是她腰间被人碰时痒得很, 有些难熬。
傅司简听见这话, 也发觉自己箍得有些狠了,手臂环住之处盈盈一握, 似是他两掌就能合拢。
她怎么这般纤瘦。
他卸了手臂上的劲儿,从小姑娘温暖的颈侧抬起头:“捏完这小娃娃, 我们去吃饭?”
顾灼不知怎么就说到吃饭的事了, 不过她原本走这条路就是要去雁回阁的,指着前面道:“嗯, 那一家的酒不错,去尝尝?”
“好,听你的。”
说话间, 老婆婆手中的泥团已经惟妙惟肖:“姑娘, 这娃娃得再过五日来取, 老婆子回去还得晒坯、施白釉彩釉各烧制一次,这娃娃才能像摊子上这些一样好看。”
傅司简放下银子, 也放下环在小姑娘腰间的手。
却是腾出手牵着她, 朝雁回阁慢悠悠走去。
顾灼这才注意到他另一只手一直拎着东西, 问他:“那是什么呀?”
“给你的,待会儿就知道了。”
顾灼无语, 怎么还留着悬念不告诉她呢?
斜阳将两人身影投在一侧,紧紧相依不分你我,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少年人的缱绻爱恋。
“你告诉我嘛~”
“怎么今日这般爱撒娇?”
“为了逗你脸红呀。”
“嗯,那多逗逗我。”
街边茶摊上,刚端着热腾腾香气四溢的黑芝麻糊出来的大娘无意间抬头,看见的便是牵着手依偎着的一对璧人刚刚走过去的背影。
男人偏头温柔看向身侧小姑娘,露出的侧脸让大娘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这不是前些日子夭夭带过来的公子吗?
那小姑娘的背影看上去也像是夭夭。
大娘乐呵呵地将黑芝麻糊放在客人桌上:“您慢用。”
那客人尝了一口,暖乎乎甜滋滋滑进心里,见了大娘喜笑颜开的样子便随口聊起来:“大娘笑容满面,家中可是有喜事?”
大娘将手在身前围裙上抹了抹,声音都带着明显的笑意:“算是,算是。”-
雁回阁二层的雅间里,等上菜的空当,牛皮纸包早已被拆开扔在一旁。
顾灼看着散落在桌上的小盒子,一时无言以对。
她数了数,八十一盒。
一盒里头九颗糖,那就是七百二十九颗。
……
她一言难尽地看向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的傅司简:“你觉得我吃得完?”
傅司简无奈又纵容地看着将他刚摆放整齐的盒子推倒的小姑娘:“看你爱吃这个便托人买了些,吃腻了就剩下给我。”
听见这话,顾灼也想起从并州回来那天晚上的事,挑眉戏谑问他:“这回怎么不担心我吃得牙疼?”
傅司简眼中,小姑娘就像只摇着尾巴挑衅的小狐狸似的,仿佛在说:糖都送给我了,看你怎么管我。
男人皱了皱眉,好似这问题真的将他难住一般:“那我只好把这些拿回书院慢慢喂你了。”
其实傅司简到现在也想不通,那天晚上他为何会想也未想就拦着小姑娘不让她多吃糖。
他明知小姑娘十几岁便在边关带兵,这五年从未在北疆防务上出过任何问题。
这样的人哪会是抵制不了诱惑之人?
可他那晚偏偏想拦她,许是他内心卑劣地,想看她朝他发些脾气,再由他哄着,仿佛他们已足够亲密。
也或许,是他听到小姑娘说起小时候,仿佛拦着她哄着她,便能弥补他没能参与她年少的遗憾。他想,若是他自小陪着小姑娘长大,她朝他耍赖任性撒娇发脾气的事该是不少。
他也说不清那晚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
顾灼听见傅司简的话时,正拿了一颗桃花糖放进嘴里,甜甜的滋味让她思绪有些停滞,不知想到什么,鬼使神差地盯着他回了句:“怎么喂?用嘴喂吗?”
等顾灼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去扔了玉竹那小丫头的所有话本子。
天可怜见,她昨夜正看到风流王爷调戏俏王妃,用的就是这句。
谁能来救救她?
许是老天爷听见她的呼唤,小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客官,您的菜好了!”
顾灼强作镇定地转过头:“进来吧。”
傅司简还没从小姑娘的话中回过神来,甚至不自觉地跟着她的话,想到一些让他呼吸都急促起来的画面。
她该是软软的,甜甜的。
等他意识到在想什么时,连忙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才将那些旖旎从脑海中抹去。
闭眼时还在想,小姑娘撩完就跑的做派是一点儿没改。
睁开眼时,看见的便是小姑娘推过来倒满的青瓷酒盏,仿佛方才调戏他的不是她一样。
顾灼要是知道傅司简这么想,必定指天发誓,她绝不是故意调戏他的。
“雁回阁的酒可是一绝,尝尝。”
眼前小姑娘一脸若无其事的真诚模样,傅司简却分明看出些狡黠。
他得治治这小没良心。
他端起酒盏抿了一口,没咽下去。
只缓缓地,缓缓地,朝她倾身过去,停在她唇边一寸远的地方,欣赏她扑扇得越来越快的睫毛。
她分明也像他一样不平静。
嘴角无声勾了勾,他咽下喉间烈酒,却还不肯离开。
不吓吓她,这小没良心的不长记性。
他更慢地,朝她靠近。
梅香和酒香突然朝顾灼涌来时,她是有些懵的。
傅司简那张惑人的脸离得太近了,近到她不知该将视线放在何处。
她觉得,就这么亲上,也挺好。
可眼前人继续向她靠近,仿佛还差一点就要碰上她唇瓣而不见半点停下的迹象时——
她怂了,偏过头拿起手边的酒盏一饮而尽。
顾灼清晰地听见藏在怀中的小鹿活蹦乱跳,不给她留一丝缓冲的时间。
她终于承认,她根本受不住傅司简这副攻城略地的模样。
她还未平息下来,便听见身旁男人喉间逸出一声低笑。
低沉的,撩人的,带着促狭的。
顾灼觉得傅司简必定在心中笑她是个小废物。
转头瞪过去,却瞧见男人端起她刚放下的酒杯,用好看的手转了转。
青瓷从指缝间漏出,映得那只手格外好看,让她想起茂林修竹,想起一路上他牵着她,包裹着她。
傅司简的视线从酒盏上她抿过的位置终于移到她脸上,好听撩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夭夭,你喝的……是我的酒。”
听见这话,顾灼顿了一瞬,才僵硬地转头去找还放在桌上的另一只酒盏。
那酒盏是空的。
方才她还未给自己倒酒。
顾灼不自觉地又吞咽了一下。
瞧见小姑娘这动静,傅司简眉梢眼角全是笑意,他还是第一次见伶牙俐齿的小姑娘被堵得理屈词穷哑口无言的样子。
实在可爱。
傅司简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肤如凝脂:“好了,快吃饭吧,不逗你了。”
他原本也就是吓唬吓唬小姑娘,没想将她怎么样。
顾灼却只想将那张笑起来过分好看的脸推开,不再晃她的眼。
她打掉那只还捏着她颊边软肉不老实的手,瞪了他一眼,拿起筷子专心吃饭。
傅司简想,小姑娘该是不知道,那一眼似嗔似怒,却顾盼生辉,盈盈秋水,只教他心猿意马,不敢再看-
日头终究还是落了下去,那仅剩的昏黄温暖的光也渐渐隐入山间。
江辞低垂着头站得笔直,暮色透过窗棂,将他缓缓淹没。
桌案后提笔不知写些什么的男人将他叫来后便一直晾着他,屋内安静得只剩炭盆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江辞早已习惯这种压抑。
他也不在意。
等那炭盆都要燃尽,屋内只剩桌案上的灯盏还有些光亮。
落针可闻的寂静终于被打破:“江辞,我记着你考了童生试?”
“是,义父。”
那还是前些年江鹿泫然欲泣央求着他去考的,虽然他知道那眼泪多半是装出来的。
只是,他这种人,这一生注定在黑暗泥泞里挣扎,考与不考又有什么分别。
“明日你便动身去幽州,务必考进书院。”男人停了一瞬,声音里阴沉更甚:“你的本事,该是不会让我失望。”
江辞听出男人话中警告之意,是在提醒他上次任务的失手。
“是,义父。”
“摄政王在幽州,钟嵘便也去了幽州。”男人似笑非笑地盯着暗处那道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的身影:“江辞,你三年前查到的消息恐怕不太准确。”
江辞垂在身侧的双手猛地握紧,却不敢再有半分动作,只尽力保持着镇静,不让自己的声音出现任何起伏:“义父,三年前查我们的人确实不是钟嵘,属下能用性命担保。不过,钟嵘这时候来北疆必是与摄政王有关,属下会查清他的目的。”
言多必失,他没再说话,静静等着下文。
屋内良久地沉默下去。
方才便僵住的脊背已经冒出冷汗,江辞不敢放松分毫。
终于等到一句:“你先下去吧,有事我会着人与你联系。”
听见这话,江辞知道自己该是过了这一关,缓缓吐出一口气,却没听从吩咐离开。
他犹豫了会儿,还是问出口:“义父,江鹿这次的任务……危险吗?”
桌案后男人的神色在烛火光影的映衬下显得晦暗莫测:“任务是她自己主动提出来要去的,我派了人保护她,你不必担心。”
江辞的心猛地被攥紧,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想起江鹿半年前与他说的那些话,他觉得自己真是迟钝得厉害。
脑海中瞬间涌上万般念头,却还是不得不选择配合她:“义父,您将那些保护她的人撤了吧,江鹿的身手比他们都要好,我怕因为他们反而让江鹿惹人怀疑。”
觉得这话剂量不够,又加了一句:“若是因为他们暴露了江鹿,”他终于抬起头,眸中阴鸷不加掩饰,“呵,义父,您知道的,我也说不准我能做出什么。”
男人却是笑了笑:“好,我去信让人撤回来。江鹿的任务一向是你做主,我不干涉你的决定。”
“多谢义父,属下告退。”
江辞推开书房的门出去时,明月高悬,也将他身上的阴鸷驱散。
他自然知晓自己有软肋的模样能让义父放心,在江鹿的事情上从不掩饰自己的在意。
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是他留在这里的全部意义。
扳不倒他这所谓的义父,他们兄妹就算是凭借身手逃了,也永无宁日-
雁回阁的酒烈,顾灼今日高兴,一杯一杯下肚,脸上都带出红意。
她有些醉了。
醉后就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傅司简,从眉毛到鼻子到嘴到下巴再到——
傅司简仰头灌下一杯酒,喉间凸起先向上滑又缓缓落下,惹得顾灼也不自觉跟着咽了下口水。
他无奈地转过头:“夭夭,别再看我了。”
小姑娘已经盯着他好些时候了。
桃花眼尾被醉意染上红晕,似是笼上一层薄雾,明明该是迷离懵懂,偏偏眼波摇曳,勾魂摄魄。
再这么盯下去,他应该是撑不住的。
可他听见小姑娘带着醉意慵懒又甜软的声音:“你好看呀~”
这话其实是有些熟悉的。
是在并州的客栈里,小姑娘被他抵在墙上,糊里糊涂说出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他突然想再问问她:“夭夭喜欢我这张脸?”
小姑娘的脑袋还托在手上,幅度不大地点了两下:“喜欢啊。”
他循循善诱,丝毫不觉得这样套一个醉酒小姑娘的话是多无耻的行为:“除了脸,夭夭还喜欢我什么?”
只见小姑娘将手放下,还真的仔细数了起来:“喜欢你的手,喜欢你讲学,喜欢你练剑,唔,还喜欢你抱着我,你特别好闻——”
她突然朝他倾身,投入他怀中。
小姑娘的手搭在他腰上,傅司简下意识便揽住她。
就如今日在街上时,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投在他怀里给他带来的满足。
就像心中缺了一块的地方被补全,与她一起看这世间才圆满。
傅司简听见怀中人似是感叹的声音:“傅司简,你喜欢我什么呀?”
小姑娘说话间带出的热气穿过锦衣融在他胸膛上,让他心口那块地方泛起微微麻意。
他也在想这问题。
怎么会有这样让他喜欢的小姑娘呢?
他不知自己何时动心,许是在军营时看她训练带兵铁马金戈,许是并州时看她算无遗策伶牙俐齿,又许是她玩儿心起时总让他难以自持——
也或许,是更早在江南时听顾老将军和姜夫人提起小女儿,言辞间掩不住的骄傲和宠爱便让他好奇。
好奇那长在北疆军中的顾小将军,有多洒脱肆意。
傅司简扶着小姑娘脑后绸缎般顺滑的长发,声音低得不像话:“夭夭,我喜欢你,全部。”
话音落下,半晌都没听见怀中小姑娘的动静。
“夭夭?”
傅司简将下巴离开软软的发顶,低头去看结结实实靠在自己胸前的小脑袋。
小脸酡红,长睫落下,呼吸均匀。
傅司简不由失笑,小姑娘竟是睡着了。
爱怜地抚了抚小姑娘脑后,调整了下她趴在他怀中的姿势,好教她睡得舒服一些。
眼看时辰差不多,再耽搁下去怕是没等回去便要宵禁。
傅司简严实地挡住了会从门口看过来的视线,这才抬手拉了桌边的细绳,那绳子连接着门外的铃铛,不消半刻,小二便推门进来。
眼前一幕只瞧了一眼,便低下头。
小二听见那护着怀中女子的男人压低声音道:“结账。”
他自然识趣,不敢高声:“客官,二十七两银子。”
不过,傅司简放下三个银锭,抱着顾灼起身往外走时,小二还是用了比平日还响亮几分的声音道:“公子,您还是等这位姑娘醒来再离开吧。”
这两位虽是牵着手进雁回阁的,可这女子的头发还是未出阁的装扮,他自是不能任由这位姑娘醉酒睡着被带走。
傅司简看出小二的意图,又瞧见怀中人被这声音扰得像是要醒。
他倒是没恼,反而觉得欣慰。
小姑娘在战场上拼命、在府衙之间周旋,护着的是这样善良朴实又勇敢的百姓。
他替她高兴。
“夭夭?”傅司简低头去叫她,“醒醒。”
小二的声音响起时,顾灼就已经清醒些了。
她是武将,本就对不熟悉的声音保持警惕。
只是包裹她的气息足够安心,才下意识地教她不想醒来。
可,好像是傅司简的声音在叫她?
顾灼皱着眉睁开眼,便觉映入眼帘的有些不对,她何时比傅司简低了这么多,抬头只瞧得见他的下巴。
等她终于感受了下腰间和腿弯的力道,才后知后觉,自己是被傅司简抱着。
想起自己睡着前似是说过“喜欢你抱着我”,顾灼还是为自己的厚颜羞耻了一瞬的。
但她继续厚颜地说道:“傅司简你抱我回——”
不期然被男人打断:“夭夭,这位小哥担心我是坏人将你灌醉带走,你与他解释解释。”
小二听见这话,有些尴尬,却只是抬手摸了摸鼻子,依旧没将门前的路让开。
顾灼猛地僵住,缓慢地在傅司简怀中转过头去看挡在门边的小二,又猛地转回来,小声道:“你怎么不早说!快放我下来!”
她哪知道屋内还有一个人,深觉自己今日算是丢了大脸。
傅司简从善如流,放下小姑娘后扶着她站稳,牵着小姑娘的手任凭她挣扎也没放开。
顾灼比小二还尴尬:“那个,谢谢你啊,他不是坏人,我是自己喝醉的,你别误会。”
小二听见顾灼亲口说这话,才总算放下心,随即不好意思地向眼前这二人道歉:“公子姑娘,不好意思,小的家中有妹妹,平日见这情形便警惕些。”
离开前,顾灼掏出五两银子递给小二:“拿去给你妹妹买些喜欢的衣服首饰。”
小二没接,只道:“方才这位公子已经给过赏钱了。”
傅司简放下的三个银锭子便是三十两,多出来那三两自然是给他的。
小二更觉不好意思,拿人赏钱还误会人家是登徒子。
可就算是给他三百两,他也得拦着啊。
便听见这姑娘含着笑的声音:“拿着吧,好人得有好报,你妹妹有个好哥哥。”
“是,多谢姑娘。”
走出雁回阁时,外面已月朗星稀,万籁无声。
原是这般晚了。
街上只余他们二人。
傅司简牵着小姑娘的手,出声问她:“想有个哥哥?”
顾灼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因为她在客栈与小二那番话才这么问,耸了耸肩道:“那倒没有,只是小时候与我娘亲斗智斗勇时会想,是不是有个哥哥姐姐就能陪我一起想法子。”
“不过后来我就想明白了,三个我都斗不过我娘亲。”
小姑娘话语里那股子无奈劲儿着实逗得傅司简失笑,笑声惹得小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过,瞪他时顾灼灵光一闪想到什么,出声道:“怎么问起这个?想当我哥哥啊?”
谁知身侧男人语调都未变,摩挲着小姑娘的手道:“嗯,想早些认识你。”
顾灼顺着他这话想了想,也觉得小时候有这么个青梅竹马该是挺有意思的。
起了玩儿心,她快走了两步转到他身前,没被傅司简攥着的那只手拽着他衣角轻摇,一边倒着走,一边仰头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司简哥哥,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回去好不好呀~”
傅司简明知小姑娘在演,却还是被她这副模样激起无限爱怜。
他停下脚步蹲下身,轻轻拽了拽她的手:“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小姑娘带着一脸得逞笑意从他身前绕过,柔软的身体贴上他的背,双臂圈住他脖子时还在他耳边打趣他:“你应该说‘哥哥背你回去’。”
傅司简起身颠了一下,顾灼以为自己要掉下去,本能地将他缠得更紧。
过后才觉得有些丢人,就这么点距离,摔下去估计连点儿擦伤都不会有。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大惊小怪,她十岁以后就没人背过她了,有点本能反应是很正常的。
顾灼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
傅司简的声音变得有些暗哑:“为什么要这么说?”
顾灼只以为是他背自己费了力气,两条腿还无知无觉地在傅司简身侧晃着:“因为话本子里的人就是这么说话的。”
傅司简只好按住小姑娘两条作乱的腿:“夭夭,别乱动,会掉下去。”
顾灼连忙将缠在傅司简脖子上的手臂勾得更紧,嘴上却不饶人:“你把我掉下去我就揍你。”
仿佛是怕他不信,又补充道:“小时候陈卓宇摔了我,又摔了阿云,被我们俩打得两天没起来。”
虽然他多半是为了不去练梅花桩才装得那么严重。
傅司简在军营中那些时日,自然知晓小姑娘口中的“陈卓宇”和“阿云”是何人。
只是不曾想,那陈卓宇竟也是与小姑娘幼时便玩在一起。
他手上力道不由重了几分,声音却刻意稳着显不出分毫变化:“陈小将军是你幼时玩伴?”
“对啊,”小姑娘像是累了,侧着脑袋搭在他肩窝处,“我们三个一起在陈叔的武馆练基本功的。”
其实从顾灼的角度,是看不太清背着她的男人神色如何的,只瞧见他眉尾动了一下,唇角也像是比方才抿得更用力了些。
让她觉得傅司简的情绪……有些微的变动。
腿弯传来的力道让顾灼多了几分猜测,试探着开口:“傅司简,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顾灼本以为,这话该是能逗得傅司简无话可说的。
他总不好说他吃醋,也总不好说他不吃醋。
谁知傅司简顿了一会儿,居然点了点头:“我只是羡慕他与你一起长大。”
“呃,倒也不用羡慕,与我一起长大的……都被我打过。”
这话轻而易举地抚平傅司简心头泛起的醋意,便顺着小姑娘的话逗她:“你打不过我。”
“那改天在马上打,我肯定打得过你。”
“嗯,改天试试。不过,小时候我可以帮你打别人。”
顾灼听出纵容之意,觉得傅司简好像哪哪都合她心意。
她想看看他能纵容她到何种程度,便又挑眉问他:“你怎么能这样不问缘由就帮我呢?万一我故意欺负人呢?”
傅司简颇为认真地道:“夭夭不会做无理之事。”
顾灼愣了一下:“傅司简,我爹娘也说过这样的话。”
“你知道后来我问他们‘要是真的是我无理’,他们说什么吗?”
“给你讲道理?”
“不是,他们说让我连着三个月每天作一首诗。”
傅司简低笑出声,总算是理解了为何小姑娘说三个她都斗不过姜夫人:“那我可以帮你作诗。”
惹得顾灼气乎乎道:“你为什么不能在我无理的时候拦着我?”
“怕你讨厌我。”
“我会感谢你。”
……
月光照出两人纠缠着的影子,摇摇晃晃地跟在身后。
少年人再不舍得,这条路也总有尽头-
将军府门前那两只封灯的烛火透过灯纸将附近都染上昏黄的暖色。
傅司简将她放下,手却没松开,只定定地凝着小姑娘灯下更显娇艳动人的眉眼。
顾灼低头瞧了瞧握着自己的手,又见他一直不说话,眨了眨眸子笑得灿烂:“要不,跟我到府里去住?”
男人终于有了动静,却是无奈看着明眸善睐的小姑娘:“回去吧。”
顾灼实在爱看他这副无奈又拿她没办法的模样,凑近他道:“真不去啊?”
娇软的声音就响在傅司简耳侧,呼吸也拂过他脸颊,一路上被小姑娘趴在背上勾起的一些似有似无的煎熬混着与她分别的不舍,齐齐朝傅司简涌来。
他丢盔卸甲,再不愿忍着。
小姑娘的手还握在他手里,他只稍微一用力便将人拽入怀里。
另一只手穿过她垂在身侧的手臂和腰间的缝隙,将她彻底环住,仿佛这样才能阻止她再次撩完就跑留他一人煎熬。
顾灼倒没多意外,只是觉得,这情景像是他们今晚分开便会长时间见不了面似的。
不过,周遭寒冷只他怀中温热,她其实也不舍得离开。
两人都默契地没再说话。
直到将军府大门被从内打开,传出声响,才打破了这份静谧。
小厮是见姑娘快宵禁时还不回来,出来瞧瞧,顺便换换门前灯笼里的蜡烛。
打开门就瞧见姑娘被抱在那位曾来吃过饭的公子怀中。
他揉揉眼,又缓缓合上门。
顾灼挂在傅司简后腰的手收紧,复又松开揪住他腰侧衣料的褶皱,脑袋在他胸前蹭了几下,出声道:“你快回去吧,等会儿宵禁了。”
傅司简无声在她发顶吻了下:“嗯。”
终是松开了她。
他看着将军府大门合上才转了脚步离开-
玉竹听见小厮通报迎出来时,便见自家姑娘提着一包什么东西踏进院子。
那张桃花面上比往日更娇媚动人,不可方物。眉梢眼角都洋溢着欢喜。
“姑娘可吃过饭了?”
“嗯,我先回房,待会儿沐浴。”
“那我去给姑娘准备。”
顾灼想起今日在雁回阁时的事,叫住玉竹:“你那些话本子——”
听见“话本子”三字,玉竹吓得一激灵,姑娘不会真的要扔她的话本子吧。
昨日姑娘让她拿一本给她看看,她可是挑了最正经的一本。
玉竹都想好该怎么哭才能让姑娘心软,便听见自家姑娘一本正经道:
“咳,再挑几本好看的送过来。”
顾灼觉得自己今日与傅司简对上时颇有些色厉内荏,她得学习学习,省得下次再落荒而逃。
玉竹一头雾水,没搞懂怎么一天过去,姑娘就从“我看看你那些话本子有多不正经”生生变了态度,却还是欣喜起来:“是,姑娘。”
她的话本子保住了,嘻嘻。
要说昨日顾灼问玉竹要话本子,纯粹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玉竹这小丫头不知怎么就自己脑补出来自家姑娘要没收她的话本子,还为此惆怅了一整天。
不过顾灼到底是没怎么看成,因为第二日一早,军中便来信了-
京城虽不比北疆那般寒风凛冽,可到底也快十月中旬了。
裴昭便是在京城初雪时接到皇叔的信的。
看过信,裴昭吩咐身后的大太监:“给吏部尚书传口谕,让他配合玄卫。”
“是。”
复又看向还立在御书房正中央的玄卫副首领:“你随他去吏部,父皇和皇祖父关于凉州太守的朱批该是都在那儿。”
玄卫副首领是留在王府处理一应需京城配合之事的,闻言恭敬抱拳道:“是,谢皇上。”
御书房空下来,裴昭才琢磨起皇叔的信。
他饶有兴致地低头去数,一封信里除了开头三行交代他吏部的事、末尾三行让他给身边再多放几个信得过的侍卫,几乎全部都在说顾小将军。
光是“顾灼”二字,便出现了十八次。
皇叔给他的信虽不多,却也有十几封。
可从未有过这种大篇幅提起一人的情况。
裴昭看着那大段的话中最后一句:“小昭,顾小将军并州一事全貌如此,望你也能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他自然知晓皇叔的教导之意。
只是这篇幅笔墨比起来,怎么看这句都像是洋洋洒洒写了一通后才猛然想起来加上的。
更何况,皇叔提起顾小将军,言辞间颇多欣赏和……骄傲。
裴昭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
可能是那语气,颇像皇叔在父皇床前说“小昭那孩子天资聪颖,臣弟相信他能坐得了那个位置”。
啧,不对劲。
他忽然记起今日大太监提了一嘴,说顾家有奏折送过来,还问他要不要放在最上面。
倾身摸到那一摞奏折的第一封,打开一瞧,果然是顾小将军的。
奏折里写的大多是书院一事。
顾家掌兵牵涉文臣之事,本就最易引起猜忌。
但是顾灼的奏折里陈情真挚,言辞恳切,言明书院受三州府衙管辖,将军府只是牵头,不参与书院事宜,与书院再无关系。
加上皇叔信中所言,倒是打消裴昭的疑虑。
只是奏折中最后一句:“皇上,臣斗胆托皇上问摄政王一句,臣何时得罪了他,教他拦着北疆的粮饷迟迟不送?”
裴昭察觉出一股浓烈的告状的意味。
他有些疑惑,顾小将军怎会以为是皇叔拦着粮饷?
更何况,皇叔信中所说并州一事,明显是一副与顾小将军熟识的模样。
裴昭想到一个可能,喝进嘴里的茶水都香了几分。
皇叔不会是……还没告诉顾小将军真实身份吧。
呃,他能理解,就是有些想笑。
皇叔居然也有替人背锅还不能解释的时候。
裴昭笑呵呵地叫来禁卫:“去查查,摄政王拦了顾家粮饷这消息是怎么传到北疆的。”
“是。”
要说顾灼这奏折能这么快从北疆送到京城,还是搭了傅司简那封信的顺风。
往常除了军中急报是八百里加急,普通的奏折走驿站至少得两个月时间才到,碰上沿途落雪更是不知得等到何时。
是以当初粮饷没了音信,顾灼也并未写奏折来问。
一则去年粮饷迟到时她便问过一次,再问也得等这次的粮送过来;二则便是奏折太慢,等那奏折送到皇帝手中,粮饷再迟也该上路了。
而这份奏折里写这么一句,多少有点提醒皇帝警惕摄政王的意思在。
裴昭是一点儿都没往这处想-
北疆是夜阑人静时落雪的,顾灼接到信时,院子里已经白茫茫一片。
“粮饷已至,请将军速速回营。”
顾灼吩咐人带着送信士兵去换身衣服吃点热饭,士兵天没亮便从军营动身出发,将军府的小厮见着时只当门外是个雪人。
顾灼这才有心思去想回营的事。
若是不下雪,她晾那运粮官两天,教他知晓顾家的不满,等书院考试过后再回去也是不迟的。
可是这雪鹅毛似的,院中已积了一层,路难走不说,她怕北戎趁机有所动作。
顾灼只道昨夜在府门前的念头竟是一语成谶……
她觉得自己有些像话本子里的负心薄幸人。
军营的事不能耽搁,她甚至没有时间去跟傅司简说一声。
只能吩咐玉竹,若是傅司简来将军府问起,就说军中事急她先回去了。
那士兵也知道紧急,不到一刻钟便回来,顾灼随即便启程回军营。
往常那条川流不息络绎不绝的闹街,尚因为时辰过早显得冷清。
只顾灼与士兵的跑马声格外响亮而急遽,破坏了洁白平整没有多少脚印的雪面。
远处重峦叠嶂间雾霭苍茫,透着初雪的寒气。
顾灼纵马疾驰瞧见那道等在糕点铺子前的墨色身影时,心道给玉竹的吩咐怕是用不上了。
“吁!”
第26章 归期
马蹄高高扬起, 堪堪停在傅司简身后三尺远处。
那糕点铺前只他一个人,在遍地银涛纤尘不染中,仿若遗世独立, 孤傲清绝。
却伸手接过包好的糕点, 终是落入人间。
披着墨色大氅的男人转过身来,仰头去看马背上的小姑娘。
没等顾灼开口, 男人已经上前将糕点递给她:“桂花糖蒸栗粉糕,带着路上吃。”
泪一瞬间逼上眼底, 顾灼握着缰绳的手更紧, 不知该说什么,只无意识地叫着他的名字:“傅司简……”
男人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让她心动, 读懂她内心所有的纠结和歉意,却仍给予她无限的理解和爱怜:“去吧, 路上小心, 我等你回来。”
顾灼接过还带着刚出炉的热气的栗粉糕,只用力握了一下男人因为长时间露在外面而有些冰凉的手。
她给不了他任何承诺。
“驾!”
两侧房屋在大雪漫天纷纷扬扬中飞快向后掠过, 快到几乎有了残影。
顾灼看不清是哪些熟悉的门面,也看不清前方雪色朦胧像是没有尽头的路。
她只知道,她离傅司简越来越远, 归期未定。
以往那些年, 她回营多次, 从未这般舍不得幽州。
她心里又甜又涩。
顾灼想起昨夜傅司简背着她的那一路。
她在他背上随口说起爱吃这家的栗粉糕,却因为只在早上出炉, 她总忘记吩咐人第二日一早去买。
傅司简当时说什么来着?
他好像什么也没说。
也好像是说她“怎么这般爱吃甜”。
他无声记下, 许是在她还未醒时就出了门, 踏着初雪踱步到此。
若是她没有走这条路,傅司简该是会提着糕点去将军府, 却得了她已回营的消息。
光是想想他得知消息孤身离开的场景,顾灼都觉得心疼得不行。
骑着马转过街角时,她侧头去看,天地一片纯白,屋顶地面覆上雪被。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①
墨色身影仍立在那处。
下一瞬,她的视线就被挡住,再看不到他-
“公子?公子?”糕点铺的窗口传出问询声,终于唤得像是定在那儿的傅司简转过身来。
长街尽头早就没了那道教他思了一夜的倩影,只余地上重新被覆上雪的马蹄印。
他回到糕点铺前:“再拿一份栗粉糕。”
他昨夜其实是没怎么睡着的,将他与小姑娘从遇见开始的一幕幕都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
想起小姑娘在他背上时一副小馋猫模样,他只恨不得把所有她爱吃的都捧到她面前。
便早早起来买了这栗粉糕,想送去将军府解她的馋,也解他的相思。
却没想,他在这里便遇上她,遇上要离开的她。
他才刚拥她入怀。
跟在小姑娘身后那人的马一看便是军中战马,傅司简不消问,就猜到她是要去军营。
除了不舍,怕是怜惜更多。
初雪至,天地寒。
人们都窝在燃着炭盆烤得暖烘烘的房内,小姑娘却冒着风雪长途跋涉。
以往的那些年,在他没遇上她的那些岁月里,她有过多少次。
暴雨、酷暑、狂风、严寒……
更让他无奈的是,即便他认识了她,也无法替她分担。
新一炉的栗粉糕需得现烤,老板见傅司简等着无聊,便与他闲谈起来:“碰上这天气,公子您是头一个来买的,我给您算便宜点。这雪天是真不好,生意差不说,北戎怕是又想南下抢东西,若非顾家军守在北边,哪有安生日子过啊……”
老板也觉得稀奇,这般冷的天,寻常人都得跺跺脚走动走动暖和身子,这位公子倒好,站得像棵松树似的。
他倒是想叫他进来铺子里坐坐,只是他这门面朝街的这边只开了一个窗口,没装门。
其实听见“北戎”二字,老板继续在说什么,傅司简已经听不到了。
他在京城时翻看过北戎侵扰大裴的历次战争,确实多是秋冬。
傅司简终于开始觉得浑身发冷,大氅都挡不住刺骨寒意。
战争,就意味着她会受伤,会染血,甚至可能……
他不敢想。
不敢想她身上带着多少伤,不敢想她曾多少次千钧一发生死关头。
他提心吊胆,却无可奈何。
她属于边关,属于战场。
“公子,栗粉糕您拿好,一共二两银子。”
将银子从窗口递给老板,傅司简提着栗粉糕回了书院。
暗卫瞧见自家王爷冷着脸披着雪回来,几乎要以为王爷在雪地里摔了一跤。
打住自己这大逆不道的想法,他有些谨慎地跟着王爷往书房走,边走边道:“王爷,要不属下给您多添个炭盆?”
傅司简脚步没停:“不必。”
进了书房便问暗卫:“皇兄当初派去北戎的人,多久没传消息回来了?”
“您说乌奇啊,都两年了。”暗卫挠挠头,“先皇是单独吩咐乌奇的,属下也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
“去当军师的。”傅司简提笔写了几个字,递给暗卫,“问他北戎王庭的情况和大王子的进展,让乌奇加快进度。除了我写的那几个字,其余内容用密语发出。”
“是。”
暗卫出去后,傅司简便开始琢磨回来一路上他在想的事。
以战止戈不是长久之计。
要结束这种局面,得要一个契机。
乌奇做的事就是这个契机-
顾灼是到了第二个岔路口才想起孙景阳的。
她扔了个令牌给跟着她的士兵,吩咐道:“去城南的客栈,天字五号房,找一个叫孙景阳的人,带着他一起回营。”
“是。”
士兵掉头朝南,顾灼没耽搁继续纵马出了城。
城南客栈里,孙景阳颇为无语地看着手里的令牌。
关于顾灼把他丢在客栈不闻不问十几天这件事,他倒没有什么不满,毕竟这十几天他在幽州城吃吃喝喝逛逛的,还挺舒坦。
只是她终于想起他来,便让他在这大雪天骑马去军营。
孙景阳问在他面前站得笔直的士兵:“顾将军在外面等我吗?”
士兵那张严肃的脸出现了颇为疑惑不解的神色,孙景阳看懂了。
那是在说“你为什么会有这么不切实际的想法,你是哪根葱,凭什么要我们将军冒着雪等你。”
士兵说出口的话还是很客气的:“将军已经先行回营了,让我来接你。你动作利索点,雪厚了行路不便。”
“哦。”
孙景阳也觉得自己方才的问题有些傻,顾灼真因为等他在外面冻着,估计他自己心里都得觉得自己有罪不可。
收拾包袱时,孙景阳随口问道:“从这里去军营得多长时间?”
士兵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回道:“骑马两个时辰。”
走出客栈,似乎带着冰碴子的雪沫扑面而来,冻得孙景阳一哆嗦。
他无比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前些天见彤云密布就买了氅和棉靴换上,果真下雪了。
还未出城,孙景阳已经隐隐约约感受到顾灼说的“等训练起来就哭不出来了”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就已经哭不出来了。
因为脸已经没什么知觉了。
他哪在如此条件下骑过马,冷不说,甚至方才马蹄子打滑险些上演人仰马翻。
孙景阳更佩服顾灼,四年前他只瞧见她一身银甲威风凛凛。
她吃过的苦,他只窥见这一角便觉得不易-
顾灼赶回军营时,怀中的栗粉糕早已没了热度。
她还是珍而重之地将它放在帐中桌案上,午饭时就着吃了。
顾灼不知晓的是,傅司简午时也吃了带回去的那叠栗粉糕,就像是两人隔着千里有了联系。
运粮队伍是今早丑时到的,按理说,这么晚该是先休整一番。
可那运粮官不同意,非得要求立时便点清粮饷的数目,说什么防止粮饷丢了怨他。
粮饷都运到顾家军营了,还说会丢,这不明摆着说顾家军会偷拿自己的粮饷然后栽赃给运粮队伍吗?
有些诛心。
其实除了运粮官话说得不好听,这要求倒也不算过分,无非是惹人嫌了点,还有些费火把。
可毕竟运粮队伍连夜行军,姚云也说不出什么狠话。
她只得叫醒小半个大营的士兵,起来点粮。
可点完粮以后,那运粮官又拉着姚云,非得要见顾家主帅。
别说顾灼如今不在军中,就是她在军中,那也是代顾老将军行从一品的镇北将军一职,哪是他七品运粮官说见便见的。
那运粮官说摄政王有话要他交代给顾家主帅,姚云怕耽搁了要事,才派人去给顾灼送了信。
听闻顾灼回营,姚云总算从与那运粮官的扯皮中脱身,进了顾灼帐内时仍气得不行:“将军,那运粮官油嘴滑舌,说得全是废话。我方才来路上还听闻,点粮时咱们的人套出来话,说是那运粮官昨日故意白天休整,夜里行军。这不纯粹折腾咱们吗?”
顾灼正专注看着墙上的舆图,闻言道:“好了,别生气,我收拾他。”
姚云一听这话,瞬间没了火儿气,甚至已经开始同情那运粮官。
顾灼那些损招儿,嘶,一般人还真扛不住。
她决定再添一把火:“将军,那运粮官还说摄政王让他传话给您。”
顾灼眉头皱起,在舆图前转过身来:“什么话?”
“他没说,要见您才说。”
顾灼眉头皱得更深,忽得想起什么:“他说这事的时候,是什么场景?”
姚云不知她为何这么问,却还是老老实实想了想那时的情形:“好像是我将点粮的人叫起来整了队列又派了任务,士兵们饶过我与那运粮官时他突然说起的,声音还不小呢。”
她说完这话也觉出不对,其实当时她便觉得这人突然出声有些奇怪,只是被话中的“摄政王”三字带走注意力,又被那运粮官的胡搅蛮缠扰得完全忘记了他这行为的不寻常。
顾灼之所以问这问题,是觉得摄政王不该用一个运粮官给她传话。
若是不能为人所知的话,他自然该派亲信带着信物来。
若是普通的什么话,就更不该用这种随意的方式,来给堂堂四镇将军之一传话,这可是明晃晃的侮辱。
顾家拿着大裴几乎五分之一的兵权,摄政王若是想篡位,用粮饷威胁还说得过去。
耍这种把戏侮辱顾家,除非摄政王脑子被门挤了。
顾灼撇撇嘴:“给他在茅厕边上安排一个单人的小营帐,偏僻些,派人白天晚上一刻不停地在边上敲锣,除了出恭不许他离开营帐半步。”
又补充道:“哦,敲锣的人半个时辰一换,声音不用太大,别给自己敲聋了。另外,炭也给他少用一些。”
姚云不自觉打了个哆嗦:“是。”
惹谁不好惹顾灼,自求多福吧。
她这就去问问昨夜被吵醒去点粮的那群士兵有没有想亲自报仇的。
顾灼又去看那舆图:“先整他一天再说,叫人未时三刻去主帐议事。”
“是。”
第27章 失踪
孙景阳随着那士兵到了大营时, 已经误了午饭的时辰,正碰上往主帐去的顾灼。
顾灼上下打量他一眼,见这小子浑身是雪和着泥, 笑问他:“路上摔了?”
孙景阳颇有些丢人, 没敢抬头看她,小声嗡嗡了句:“嗯。”
“摔伤了没?”
孙景阳摇摇头:“没有。”
随后便听见顾灼似是转了方向:“阿云, 把他安排进新兵营,先练三个月。”
他终于抬头去看, 是个一身银甲杏脸桃腮的姑娘, 腰间挎着把三尺的长刀。
那姑娘爽朗笑着看他:“练三个月就抗摔了,走吧。”
孙景阳屁颠屁颠跟上, 没了在顾灼跟前儿的欠揍模样:“姐姐,我叫孙景阳, 我怎么叫你呀?”
姚云听见他这称呼, 颇有些忍俊不禁。
正巧遇到一队巡逻的士兵走过,喊了声“姚副将。”
姚云冲他们点了头, 又侧头去看落在自己身后半步的孙景阳:“听见了?”
“嗯。”
眼看离前方那处一下子密集起来的营帐越来越近,孙景阳没忍住:“姚副将,你这刀何处买的啊?”
姚云脚步不停:“怎么, 也想有一把?”
孙景阳点头:“嗯, 我家里那些刀不如你这把好看。”
得, 嘴甜原是为了她这刀。
姚云深觉孙景阳还是个心性未定的小孩,却还是毫不留情地开口:“刀呢, 是很容易买到的。只是你至少得混到把总, 才能用自己的刀。”
孙景阳瞬间蔫头耷脑, 他记起顾灼好像也与他说过不能用自己的兵器。
而且,把总什么的, 那可都是按战功封的。
他记得清清楚楚,顾灼忽悠他爹时,是说他年纪不够不让他上战场的。
姚云可没工夫理会被她的话打击得没精打采的小屁孩,交代了新兵营的将军几句,便有朝主帐方向去了。
徒留饿着肚子不知所措的孙景阳。
还好那将军厚道,知晓他午时没吃饭,吩咐人带他去伙房垫了两个馒头。
不然他还没训练就得饿死-
主帐内,顾灼正与于老将军商议前线布防。
他们所在的主营是西线,与贺辰所在的东线隔着一座元宝山。
元宝山,顾名思义,它长得像个金元宝,或许还寄托着这片荒芜土地上的人们想要富庶起来的愿望。
元宝山是条南北向的山脉,南脊插入幽州城,北脊延伸入大漠。
北戎地处西北,向南越过几个不高的山头便是大裴北疆防御的西线。
是以西线布防一向是重中之重。
北戎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绕过元宝山北脊从东线侵扰的,只是路途遥远损耗巨大,若是打不赢,那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划算。
顾灼指着舆图上起伏的线:“老将军,我想将最前头的防线推到这个山头上,您觉得如何?”
于老将军将近七十岁,依然威武凛然,声如洪钟:“有足够的粮,推到这个山头是保险些。”
言罢,便站起身向顾灼抱拳道:“老夫愿领兵前往。”
顾灼无奈地扶着老将军又坐回去:“您啊,就留在主营坐镇吧,我们好有个主心骨,万一东线有事您还能拿个主意。”
于老将军是当年顾灼祖父麾下的副将,驰骋疆场大半辈子,顾灼哪能让年近古稀的老将军走雪路上山头。
顾灼道:“我带兵去吧。”
北戎与大裴之间的这几个山头和荒原,本也没个定论是谁的。
北戎不事农耕,那些荒原又不怎么长草,北戎拿了也没什么意义。
大裴则是因为北疆这三州城内的地都开垦不完,将其划进版图却无人去住,平白耗着守线的将士。
于是大裴和北戎之间的边界就一直这么不明不白地拖下去。
可如今书院办起来,是得考虑往后三十年的。
朝堂上慢慢有了出身北疆的大臣,朝廷重视起北疆,三州富庶起来,人口必会大增。
不能等需要这些地时,才想着开垦,那便什么都晚了。
更何况,防线推到那山头上,便能居高临下,一切动向尽收眼底,不至于等北戎越过那山头,顾家军才被动地迎战。
这也是于老将军不知晓书院之事却一口答应推进防线的缘由。
前些年顾灼当然也想过。
只是五年前与北戎那一仗让顾家军着实伤了元气,爹娘去江南后顾灼不敢冒进,怕引得北戎赌上一切反扑。
好容易休养过来,碰上去年粮饷迟到,只得搁下。
今年天时地利,顾灼觉得实在是个推进防线的好时机。
听见顾灼那话,陈卓宇眉头皱得死紧:“将军,那山头咱们还未驻扎过,要不还是末将去吧。”
顾灼知晓他的担忧,往前推进防线其实是很危险的事,尤其是这种未知地域。
可是——
顾灼叹了口气道:“吴将军和苏将军那暴脾气,还是我去吧。”
惹得主帐内众人大笑。
“卓宇,你再多派五队斥候,三个时辰一换。在防线安顿好之前,务必及时掌握北戎的动静。”-
第二日雪便停了,幽州书院外的长街上已经扫得干净,水泄不通地排了长队,皆是前来应考的生员。
临近考试这几天,钟嵘忙得脚不沾地,如今才终于闲下来。
傅司简打定主意要搅和进北戎王庭那一烂摊子里头,便趁今日去与钟嵘商议。
路上与江辞擦肩而过时,傅司简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这人。
他止住脚步,转头皱眉看着那人进了一间考场,若有所思。
背对着门坐下的江辞,听着身后久无动静,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他方才远远瞧见傅司简时,便觉得诧异。
他实在没想到摄政王会在这书院里,也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钟嵘来北疆必是来寻摄政王的。
不想与傅司简照面,江辞便想转个方向绕着那条偏僻些的檐廊走,可傅司简已经抬头朝他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这时掉头就走未免太过惹人怀疑,江辞只好端着一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模样不动声色地朝前走,经过傅司简身侧时还刻意敛着气息不教人察觉他会武。
他几乎要以为任务还没开始便要失败,甚至已经本能地扫了周围一眼看好哪处容易跑。
江辞倒也不是以为自己就一定打不过傅司简,只是他怕被抓后没人护着江鹿。
他以自己为筹码牵制义父,义父以江鹿为筹码牵制他。
一旦他不能继续为义父所用,江辞不敢赌江鹿那一身好功夫会被派去做什么。
他不想让江鹿因为这些肮脏的任务手上沾血,她该有明媚干净的一生。
不必像他一样。
江辞察觉到身后盯着他的视线,他竭力镇定,缓缓摸向怀中匕首。
直到他进了考场,匕首也没机会被拿出来。
他只道好险,却也怀疑傅司简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不过那便恰好与他不谋而合了。
午后,书院才陆陆续续地送走这批生员。
有的愁苦,有的欢喜,有些还三五成群地讨论着方才写过的试题。
总算不再嘈杂。
可谁料傍晚,居然又下起雪来,越下越浓。
仿佛白天这不下雪的空当,只是为了书院的考试而天公作美。
这雪入夜也未停,连着下了两日,鹅毛般的雪花急速坠落,浓重得像是要将天都拽下来。
屋顶路面上的雪足有一尺厚,院中的树枝都被压断,街上行人稀少,滴水成冰。
远远望去,连绵起伏的山都铺上一层银霜,勾勒出山脊上崎岖嶙峋的纹路。
青灰色与雪线错落纷杂,山顶上还缭绕着些许雾气,似是巧夺天工地在山间作了幅画,让人觉得越发寒冽逼人,高不可攀,不容侵犯。
放晴那日,书院在大门东侧外墙上贴了榜,榜前被围得严严实实,“有我!有我!”的声音此起彼伏,熙攘喧闹。
唯独江辞在人群外头不经意间瞧见,摄政王与另一人牵马离了书院,疾驰而去-
赶去将军府时,傅司简已顾不得多少礼数,没等将军府门前的小厮说完“姑娘不在府内”,便扔下马闯了进去。
多亏那小厮几日前见过这位公子与自家姑娘在门口那一幕,这才没按下府门处设置的机关,只无奈地将两匹被主人丢下的马拴在一边。
傅司简跟着暗卫找见顾川时,那股骇人的煞气已经收都收不住:“怎么回事?”
仿佛顾川说出什么他不愿意听的话,就会将顾川碎尸万段似的。
傅司简面上似是没太多变化,只比平日不苟言笑寒意逼人了些,声音也依旧沉稳。
暗卫却将那份焦急慌乱听得分明,还有些被极力压制的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觉得王爷的情绪比两年前在殿上还要不对劲。
顾家的侍卫只顾川与傅司简熟悉些。
在并州的那些时日,顾川见到的一直都是温润含笑的傅司简,被他家姑娘百般捉弄也没什么脾气。
倒是从未见过傅司简这般暴戾慑人的模样,似乎比老将军身上的气势还要凌厉,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公子能有的。
可顾川此时心急如焚,也来不及细想。
他知晓顾灼对傅司简的信任,便也没瞒他:“姑娘在雪山失踪了,我带人去找。”
第28章 焦急
傅司简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浇灭, 声音似乎比外面经久不化的雪还冷:“现在就走,我跟你们一起去。”
顾川多少知道点傅司简与自家姑娘的事,听他这话也觉得动容, 只是这却不是靠动容就能答应的。
“傅公子, 我知晓你心急。可雪山上地势复杂,若是带你去……你也出了事, 会更麻烦。”
顾川没把话说得更直白,其中含义却明显, 傅司简跟去若是也失踪了, 他们还得分出人手来找他。
傅司简听出话中意思,没有出声解释。
众人没看清他怎么出手, 转瞬之间已是他将未出鞘的匕首抵在顾川颈前。
顾川知晓傅司简的意思,他在证明他比在场每个人的身手都要好。
既然傅司简不需要他们分心, 顾川自然愿意多个人去找自家姑娘:“好, 那傅公子便一起吧。顾昼顾夜,你们带人守好将军府, 姑娘失踪的消息莫要让府中其他人知道。”
“是。”顾昼应了声又皱眉问起:“那老将军和夫人那里——”
这倒是难办了。
顾川有些拿不定主意,想了想还是道:“先等几天,五天后若是还没消息……”
“不会没有消息, 我会找到她。”
傅司简的声音蓦地响起, 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笃定, 教顾川的话突然就说不下去。
顾川面色凝重:“先等等吧,找到姑娘再说。”
顾家十几个侍卫去牵马, 傅司简和暗卫便先去将军府门外等。
暗卫其实是想劝劝王爷以大局为重的, 只是王爷现在这个状态实在让他不敢开口。
何况, 查案与顾家主帅失踪这两件事,也分不出哪个算是大局。
顾小将军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顾老将军和姜夫人一时还赶不回来,这消息一旦传开,北戎哪能不抓住这机会侵扰大裴?
今日暗卫本是出来给乌奇传信的,已经两年没有消息,传信途径需得重新试探畅通,因此费了几天时间。
他回书院时见穿着甲胄的士兵策马从北城门而来,马蹄都要飞起。
暗卫下意识便跟了上去,果不其然是去将军府。
许是守门小厮见这情形紧急一时慌乱,又或许是以为他与士兵一块前来,总之是没拦他。
那士兵见着顾川第一句便是:“小将军失踪两天了。”
暗卫听着这话脑子一懵,知道这事非同小可,转身便走。
顾川终于被他离开时细微的动静惹得回过神来,注意到屋内还有个不该在这儿的人。
可他也并未拦着。
这么多侍卫自然不是拦不住,只是拦住了也不能扣下或是灭了口。何况,姑娘信任他们,他便也任由暗卫回去禀告。
暗卫哪里不知道王爷对顾姑娘的在意,几个起落就回了书院,半点没敢隐瞒。
他现在想起王爷听了他的话后的反应都觉得唏嘘。
暗卫正祈祷着顾姑娘可千万不要出事,便听见傅司简道:“你留在幽州。”
暗卫知道王爷的意思是让他继续处理查案和乌奇的事。
可王爷去寻顾姑娘出了危险怎么办。
“属下——”
暗卫想再争取一下,却在傅司简的眼神下噤了声。
他知此事再无转圜余地,只得应道:“是。”
眼见顾家的侍卫们就要出来,暗卫终于想到能教傅司简重视起自己安危的理由:“您小心些……皇上还年幼,大裴还得您撑着。”
傅司简终于松开握得死紧的拳,抬手揉了揉额角:“嗯。”-
西线大营里,看上去一切如常,训练场依旧摩拳擦掌,热火朝天。
一顶帐内却气氛凝重。
姚云一拍桌子:“要不我也带人去找吧。”
陈卓宇按住她肩膀:“阿云你别冲动,消息已经送去将军府了,顾家的侍卫去找比我们合适。”
姚云也知道这个理,主营里只有他们两个和于老将军知晓顾灼失踪之事,万万不能传开。
她带过去的兵与防线上那些兵没什么太大分别,平白多了泄露消息的可能。
可她实在担心。
陈卓宇也担心,他还后悔,后悔当时没能坚持自己带兵去推进防线。
他见姚云忐忑不安心神不宁,脸上明晃晃写着“出事了”。
怕她这样出去被人看出端倪,陈卓宇提起另一件事转移她的注意:“那运粮官还赖着不肯走?”
说起那运粮官,姚云就气得牙痒痒。
顾灼嫌运粮队伍留在军营耗粮食,想让他们早些离开。
是以第二日就撤了那运粮官帐外的锣,叫人把他带过来后,顾灼问他摄政王有什么话。
那运粮官倒好,说自己听了一夜的锣脑子不清醒,忘了。
被顾灼高深莫测地威胁了一句:“现在不说,你可没机会说了。”
那人可能脑子确实不太清醒,竟是以为顾灼要砍他脑袋:“你、你敢!”
顾灼语气变冷:“说不说?”
那运粮官腿都打哆嗦,说了些诸如“顾家要看清楚是谁掌天下权”这样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在顾灼似笑非笑的表情下闭了嘴。
“没了?”
“没了。”
“那待会带着你的人动身回京吧。”
那运粮官似乎有些意见,咕哝了一句什么出去了。
帐帘掀起又落下,顾灼笑出声来,偏头与姚云道:“这人真不经吓,还不如去年那个锯嘴葫芦呢。”
姚云想起去年那个话少而无辜的运粮官,无语道:“这就是你命人学狼嚎吓唬人家的理由?”
“逗逗他嘛。”
姚云还记得两日前顾灼说这话时挑眉撇嘴的模样,灵动俏皮,那般风华正茂。
怎么就失踪了呢。
顾灼见过运粮官后没多耽搁便带人去了吴将军他们的防线上。
结果,那天傍晚下起雪,运粮官说走不了。
姚云虽然看运粮官不顺眼,却也不能在那种雪天把人赶走。雪下了两日,运粮队伍愣生生拖到现在还没动身。
今早吴将军的人送信过来时,那运粮官还鬼鬼祟祟跟过来想偷听,被来找姚云的孙景阳抓住时还狡辩说有事要见顾灼。
若非现在没心思整他,姚云非用顾灼以前那些损招儿好好招呼他一遍。
姚云听见陈卓宇问她的话,顿时气儿不打一处来:“雪都停了,我去赶他,总觉得他留在大营是个隐患。”
“嗯,别被人套了话。”
“知道。”-
姚云回自己帐中后,叫人提了那运粮官过来,不客气地开门见山道:“今日雪停了,你也该带着队伍动身了吧?”
那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我还有事要与顾将军说。”
顾灼这几日不在军中,他已经忘记响了一夜的锣和顾灼那让他遍体生寒的威压。
姚云因为顾灼失踪的事本就心情不好,见此更是愈发不耐烦起来:“偷听军中机密的事吗?”
那运粮官死不承认:“我没有!”
姚云懒得与他扯皮:“留你们在军中两日已经不合规矩了,要么你带着人今日便动身,要么我认为你是细作将你扣下,你选吧。”
见他还不出声,姚云彻底没了耐心:“来人,带他去牢里。”
帐外进来两个士兵,架起他的胳膊拖着他倒走。
运粮官这才知晓眼前这看起来面色不善的副将是来真的,着急忙慌地开口:“我走!我走!”
他今日见那来传信的士兵面色凝重,才想去听听,万一能听见些什么不为人知的消息回京还能讨些赏赐。
可他只是奉命来传个话而已,没想把自己传进牢里-
傅司简跟着顾川他们到了吴将军的大营,才从留守在此处防线的一个副将口中知晓具体是怎么回事。
那日顾灼带着人来了这处,与吴将军苏将军商议了推进防线一事后,见时辰还早,便带了一小队力气大骑术好的弓箭手先去那山头看看。
谁料就快要到山顶时,雪便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起初,许是被参天的古树和常青的红松挡住,那雪不算大。或是说,他们以为那雪不算大。
等他们翻过山头到了北侧山腰一片开阔地带,才知那西北风的咆哮有多尖厉刺耳,雪网织得有多急多密。
掉头回去,来路上早已铺满因扛不住狂风或是不堪雪的重负而折断的树枝,以及积少成多的雪。
路变得难走,打滑,而且,大部分路是下坡。
不是没想过先带着人在山里过夜,可顾灼担心这雪没个停的时候,到时全被封在山里没吃的不说,万一饿得没力气时遇上出来寻食的兽,弓都拉不开。
顾灼可不舍得这些弓箭手因为雪全折在这儿,只能带着人硬着头皮顶着风雪往下走。
树木渐渐稀疏起来,风雪也显得更凶猛些。
北疆的雪可不是轻柔的羽缓缓飘下,向来都是和着细小的冰碴子被风吹着,划过人脸像是被无数细小的刀尖刮着。
就如这般,教人睁不开眼。
虽然,就算是睁得开眼,也是看不清三尺远的。
因那雪落得又急又猛,弥漫而浓重,就像是从九霄倾倒向人间,连间隙都无。
不知是谁的马打了滑还是踩了空,只是听见呼啸的猎猎寒风中的几声马的嘶鸣,一阵混乱,前头的人回来去看时,就已经寻不见顾灼和另外几个人了。
剩下的那些人在原地喊了几声,却没听得有什么回应,不知是真的无人应答,还是声音被风雪遮掩。
几人商量时都是靠喊的才能让对方听到,最终还是决定不冒冒然去找。
他们连脚下的路都看不太清,这路甚至还是上山时便走过的,谁也不知后面的这一路上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形。
总得要有个人回去报信。
几人更为小心谨慎地走着剩下的路,终于是将消息送了回去。
雪幕依旧遮天蔽日,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可吴将军他们半点不敢耽搁,带着些人连夜去了山脚下安营扎寨。
这时显然是不能再上山的,便先派人举着火把绕着南坡的山脚看是否有滚落至此的人。
后头两日雪重,回来报信的那几人也只能在山下依稀辨认着可能是从何处出的事,寻找的人便也只能冒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山脚慢慢往上探。
倒是找回了三个人,甚至还找回两匹马,却依然没有顾灼的消息。
今日雪一停,吴将军便与苏将军提起要送消息回主营。
两位将军虽在战事上总有分歧,时常掀桌子发脾气,有时还会动个手,但却识大局。
两人在这事上意见十分统一,知道兹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
吴将军派了亲信回主营,千叮咛万嘱咐:“这消息,务必亲口向于老将军和陈、姚二位副将说,让两位副将回幽州找将军府的侍卫来,万不可惊动主营其他人。”
于老将军听闻后,虽是着急得想立时便派大量的人去寻,却也认可吴将军这法子才最是合适不过。
陈卓宇和姚云明白吴将军为何没直接派人去将军府,估计是担心顾家的侍卫会怀疑有人传假消息使调虎离山之计,一来一回再去确认平白耽搁时辰。
陈卓宇便命自己的亲信拿着他的令牌回幽州报信,带顾川他们直接去防线那处-
傅司简与顾家的侍卫拿上军中的弓箭,又换下从幽州跑来筋疲力尽的马,一刻不停地赶去了山脚下的营帐。
趁天色还亮着,便跟着那日随顾灼进山侥幸回来的人又去辨认位置。
顾灼他们下山那条路是沿着南坡山势向下由西至东的,意外大致就是在半山腰发生的。
傅司简问这几日带队寻人的将领:“找回来那些人和马是在何处被发现的?”
将领指了指东边:“基本都是这一片,有的被山石卡住,有的被树干挡着,有匹马是陷进雪里蹬不上来,这两日我们的人基本上沿着路的走势将这里寻遍了,都未找见顾将军。”
傅司简抬头去看,近处看山反而没有了高不可攀的凛然,眼前不过是土、石、林和绵延不绝的雪。
这山头其实并没有很高,一两个时辰就能到了山顶,只是它东西向横亘起伏着,看起来才有些壮阔罢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皱眉问道:“顾将军身上可带着弓.弩?”
一旁的士兵是下山时走在最前头的人,闻言点点头道:“带了的,将军让我们每个人都背着弓,不过箭筒是绑在马背上的,可能……”
傅司简担心更甚,雪一停,野兽很可能出来觅食。
其实顾灼进山前也是担心这个,才挑了力气大的弓箭手。
顾川问那将领:“这两日可有碰见什么兽类?”
将领摇头:“那倒没有——”他停顿了下,似是不愿去想可能会发生的可怕的事,试探着找出个能缓解担心又说得过去的理由:“许是我们搜寻的这些地方,树木已经不太繁茂。”
听见这话,傅司简并没有放心多少。
他不敢心存侥幸,迟一分,他的小姑娘便多一分危险。
光是想想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就让他觉得心如刀割。
他与顾川商议一番,决定让顾川带着几个侍卫再去把东边搜一遍,他则带着人往西边慢慢摸过去,总得把从这条路滚落下去可能会到的地方都找找-
这天直至深夜,傅司简才从山上下来。
他其实睡不着,却不得不逼着自己休息上几个时辰,明日才有足够的精神去找。
第二日,傅司简没从山脚一丈一丈往上找,而是先带人去了那条路上。
既是从路上滚落下去,那便该从上往下找,顺着坡势或许才知道最有可能落到何处。
可辨认位置时是那人在山脚下遥遥指了个差不多的地方,又因连下了两日雪,发生意外的痕迹早已被掩盖。
傅司简便只好从这条路上树木稀疏处开始,让人分散开来,顺着南坡去找。
“顾将军——”“小将军——”这些喊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弱,直至山间只剩下傅司简低沉有力却焦急担忧的声音:
“夭夭!”
只有他会这样叫她。
他会找到他的小姑娘。
他不顾一切,非她不可。
第29章 肚兜
傅司简劈刀砍掉挡着路的荆棘, 手被划破涔涔地渗出血,他却无甚反应,看都未看。
天寒地冻, 人的知觉本来就会迟钝些。
更何况, 傅司简一想到顾灼不知道在哪个角落挨饿受冻,心就疼得发紧, 哪还顾得上这点小伤。
她跌落下去,会磕碰到山石, 击撞到树干, 荆棘会划破她的衣裳肌肤,会让她觉得疼。
他恨不能以身代之。
时间一点点流逝, 傅司简已走了很远,却仍是没有发现什么。
血滴滴答答落在他身后一路, 在雪中红得刺眼。
他越发焦灼不安起来, 步伐更急,却不敢放过周围一丝一毫的动静。
“夭夭!”
话音刚落, 傅司简就觉得脚下踩住什么滑了一下,将手中的刀用力钉入雪下覆盖的土里,才将将稳住身形。
他低头去看是何物, 那东西像是个什么环, 被他踩得陷进雪中。
拾起来抹了抹上头的雪和泥, 是枚玉冠。
瞧着有些熟悉。
傅司简觉得自己心头都被攥紧,就如他此时攥紧这枚玉冠。
已经凝固的伤口崩开, 血将白玉染得妖艳。
他心跳有些急促, 在一片寂静雪白中听得清楚。
那希望就在他心尖上摇摇欲坠, 他得强压下惊喜和慌乱,才堪堪稳得住。
“夭夭!”
是初雪那日, 糕点铺前,她的束发玉冠-
顾灼听见傅司简的声音时,是有些恍惚的,一度觉得是自己脑子发热不清醒产生的臆想。
可那声音越来越近,其中焦急紧张她听得分明。
顾灼觉得不太可能,可又怕真是他来找,便拖着腿一瘸一拐地离了这山洞。
绕过外面的石壁,终于见了天日,那声音也不再像方才那般朦胧。
“夭夭!”
低沉,可靠,还有些嘶哑。
真的是傅司简。
顾灼也说不上此时的心里是什么感受。
她当然知道会有人来找她,可当这个人是傅司简时——
顾灼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她终于叫出这两日在她心头反复打转的名字:“傅司简!”
一遍一遍,哽咽而颤抖。
直到看见傅司简跳下来出现在她面前,她再也止不住,泪从眼眶争先恐后地涌出,无声滑过脸颊,坠在下巴,被光照得晶莹,又无声落下消失在雪中。
傅司简听见自己昼思夜想的声音时,失而复得的惊喜瞬间盈满他心怀,他不敢大意,细细辨认,才终于见到他梦寐以求的人。
可眼前的小姑娘,乌发散乱,眼眶通红,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扑簌簌落下,无声而委屈地看着他,那件带着毛边的绛色斗篷深一块儿浅一块儿地沾着泥。
傅司简心疼得无以复加,却不敢抱她。
只敢上前轻轻托住她后脑,一点一点吻去小姑娘脸颊上的泪痕,那泪却落得更凶。
唇缓缓向上,吻过冻得通红的鼻尖,覆在含着一汪水盈盈看他的桃花眼上。
眼睫轻颤,拂在他唇上,也拂在他心头。
傅司简只敢虚虚地环住她,万般克制。
可小姑娘却伸出手在他腰后缠紧,整个人投进他怀中,将全部身心都交给他。
她上半身该是没有受伤的。
他终于敢放任自己,将她紧紧按在胸口,教她不留一丝缝隙地贴着他,才抚平他这几日的担惊受怕。
他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背,唇也离开她脸上,想与她说些什么。
可小姑娘湿润的眼睫轻扇,睁开眼时懵懂又无辜,似是不解为何不亲她了。
他没忍住又吻了下小姑娘楚楚可怜的澄澈眼眸,唇就贴在她眉间:
“夭夭,对不起。”
傅司简看见小姑娘扑闪了下眼睛,埋进他肩窝摇了摇头,轻声道:“傅司简,我好想你。”
热气扑在他脖颈上,钻进他衣领,一路滑下到他心底。
可傅司简渐渐察觉不对,小姑娘的呼吸就在他侧颈,有些烫人,她在微微发着抖,脸上的红也不大对劲。
傅司简渐渐觉出,抱在怀中的小姑娘仿佛冰块一般泛着寒气,她身上的斗篷摸起来湿冷异常,还有些僵硬。
他用唇探了探她的额头,果不其然。
傅司简抚了抚小姑娘有些杂乱的头发:“先进去,我带了药。”
她身后的脚印延伸到的幽暗处,应该是处山洞。
他方才跃下石壁前站的地方,估计就在那山洞上方。
怀中传来声音:“嗯。”
傅司简带着顾灼转身,走了两步便发觉她走路有些不稳。
他皱眉问:“腿受伤了?”
顾灼不甚在意,轻描淡写道:“嗯,好像是滚下来的时候被石头划的。”
傅司简扶着小姑娘一步一步走到洞穴前,才发现这处山洞并非直直往里,而是拐进去成了一方天地。
山洞里燃着小小的一堆火,散出微弱的热度和昏暗的光亮。
将小姑娘安顿在一处较为干净的明显有人躺过的地方,傅司简拿出随身带着的一些药,挑了一个瓷瓶倒出两粒递给顾灼:“先把这个吃了,退热。”
顾灼听话地接过来放进嘴里,她自然知晓自己发了高热。
其实,若不是因为这高热让她浑身乏力,她是想今日自己寻路下山的。
她静静看着傅司简将火堆拨得更拢了些,听见他说:“我出去找些树枝,你别乱动。”
顾灼点点头。
小姑娘这副乖巧模样还是很少见的,傅司简疼惜更甚,他知晓她身上不好受。
摸了摸她的脸,方才在外面被吹得冰凉的脸慢慢回温,傅司简放下手出去了。
看着男人出去的背影,顾灼就如他所说那样没有乱动。
她现在思绪有些迟钝,许是高热真的严重到让她再无精神去想任何事,也或许是见着他便不自觉地依赖,笃定他会安排好一切,会将她平安无事地带回去。
以往,除了爹娘,她不会这样依赖谁的。
等了好一会儿,傅司简才回来,顾灼都要以为方才那些事都是她脑子不清醒胡乱想出来的。
“你怎么才回来啊~”
声音软软的,像在抱怨又像是撒娇。
顾灼确实是有些糊涂的,她并未察觉这话有什么不寻常。
可傅司简分明感受到,小姑娘这状态与平日里大不相同,甚至与方才也不同。
她哪有过这样脆弱、这样依赖别人的时候?
像是褪去所有防备和紧绷,不再严阵以待时时警惕,将最柔软的一面展露给他。
傅司简将找来的一大捆枯枝扔在地上,挑了些加进火里,山洞里亮堂了些。
顾灼就围着斗篷坐在火堆边上,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冷不防听见傅司简出声:“夭夭,把斗篷解下来。”
她伸手烤着火,抬头不解地看着正在脱着大氅的男人:“啊?”
“你穿我这件。”
顾灼怔了一会儿才转过弯来,她那斗篷随着她滚落下来,沾满了雪和泥,后来就变得又冷又硬。
披在身上都觉着寒意渗进肌骨,可是不披着它,更是受不住洞穴口吹进来的凛冽寒风。
她解下斗篷放在一边,傅司简已经在身后给她披上大氅。
暖意慢慢包裹住她,带着熟悉的梅香,就像在他怀里。
她看着傅司简将她的斗篷铺在离火堆不远的枯枝上,捡起他方才出去之前放在地上的那一堆药,走过来问她:“哪受伤了,我看看。”
顾灼正环抱着腿烤火,闻言,将左腿伸展,微微转了一下。
傅司简看见小姑娘腿侧被划破的布料周围的血都已经凝固变成暗红,慢慢将裤腿推到她膝弯。
伤处被简单地处理过,绑着一块布止血,那布因为早已被血染透而有些发硬,边角上依稀瞧得出应该是一块银灰色的锦布。
他解开那布,终于看到伤处。
一瞬间心如刀割。
将近两寸的伤口血肉外翻,不像刀剑划伤那样平整。
愈合不佳,又因为方才的走动崩开,此时缓缓渗出鲜血。
傅司简握着她细细的脚踝轻轻转了下,拿起一个扁扁的小纸包打开:“夭夭,稍微忍一忍,会有些疼。”
“嗯。”
他弯下腰将药粉洒在伤口上,明显察觉手中的脚踝瑟缩了下,他无法替小姑娘受这疼,只能更快些上药。
总算止住血。
寻包扎伤口的布时却犯了难,那块已被血浸透的自是不能用了,傅司简指着被丢在地上那块布问她:“还有干净的吗?”
顾灼愣了下,点点头。
看着傅司简向她伸出手,她迟疑着道:“就是,不太好拿。”
见傅司简脸上神色有些疑惑,并没能理解她的意思,顾灼此时不太灵光的脑袋想不到也懒得想如何隐晦地跟他解释,索性直接道:“你转过去。”
傅司简还没明白“不太好拿”是为何意,但依旧听从小姑娘的吩咐转过身,便听到小姑娘水波不兴地说出下一句:“是我的肚兜。”
他脑子里轰得一下,仿佛不转了似的。
只能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他越想让自己不去听,那些声音却偏偏往他耳朵里钻。
解衣扣的声音,拽动衣料的声音,匕首出鞘的声音,划破布帛的声音,细细的摩擦声,还有小姑娘轻轻“嘶”了一声……
傅司简觉得身侧的火堆有些旺,他不穿大氅仿佛都觉得热。
终于等到小姑娘叫他:“好了,你转过来吧。”
顾灼将一块银灰色的锦布递给他:“给。”
那布上还带着小姑娘身体的温热,傅司简接过时甚至觉得有些烫。
他包扎伤口时不断念着清心咒,才能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这布从何而来,曾经包裹着什么。
总算冷静下来,他觉得自己方才着实是犯了蠢。
他怀中就揣着帕子,还是他给顾灼用过又被还回来那块,明明也是可以拿来包扎伤口的。
好像与他手里拿的这块布材质很像,也是银灰色。
终于将伤口缠好,又给她穿好鞋袜,傅司简才直起身。
却见小姑娘一手捂着脖子,另一手捏着被他扔在地上的用来包药粉的纸问他:“傅司简,还有这种药吗?我刚刚把这儿划破了。”
傅司简有些心疼她又给自己添了一道伤,皱着眉去找药:“怎么这般不小心?”
转过身时就听见小姑娘闷闷不乐发小脾气的声音:“你怎么能凶我?”
傅司简找到药后无奈地转回去看她,觉得小姑娘发脾气的模样稀罕又惹人疼,捏了下她嫩滑的小脸,拿开她捂在脖子上的手时又重重揉了揉:“小丫头,你说这话心虚不虚?”
顾灼头偏向没受伤的那一侧,好让傅司简更容易给她上药,嘴里还嘟囔着:“不心虚。”
她当然知道傅司简方才那声音温柔得过分,不过是看他包扎伤口时表情凝重,不想让他更担心,她才装模作样地发脾气想让气氛轻松一些。
这道伤口不重,添在白玉似的一点瑕疵都没有的脖颈上,看起来甚至有些冶艳。
可看在傅司简眼里,只觉得刺眼。
那伤口虽浅,可却是伤在脖子上,稍偏一分就容易有危险。
“怎么划伤的?”傅司简的声音比刚才还温柔低沉,唯恐再被小姑娘说“凶”。
“肚兜被扯下两块布穿着有些磨,我就把挂在脖子上的系带划断了。”顾灼说这话时,男人正用手指打着圈给她涂药,指腹上的薄茧磨得她脖子有些痒。
傅司简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
他不晓得女子的肚兜是什么样的,也不晓得是怎样穿的,可他这时偏偏是上完药抬起头,于是就瞧见被顾灼随手扔在地上的——
肚兜。
第30章 濡湿
两侧细细的四条带子懒懒地散在两边, 本该挂在小姑娘脖子上的系带被她划断,布料只剩下上面窄窄的一条。
傅司简几乎是不自觉地将用来包扎伤口的那两条锦布的形状补齐在这件小小的衣服上,这是他看多了舆图训练出的本能。
不同的舆图细致程度不同, 大小范围也有出入, 时常需要几张混着看,他便学会将他需要的部分在脑海中合成一张, 凭着边缘轮廓,凭着标志物。
就如, 这件小衣下缘, 被刀一分为二的几朵绣得精致的嫣红桃花,恰能与如今绑在小姑娘腿上的锦布对上。
他无师自通地知晓了女子的肚兜是什么样, 也自然而然地明白了如何穿。
不太齐整的边缘确实会磨得不舒服。
银灰色的锦在跳跃的火光照映下显得流光溢彩,在昏暗山洞中平添了几分含混不清的暧昧。
傅司简不敢再看, 想起除了她的伤之外还有件要紧事, 摸出随身带着的干粮和水囊:“先吃点东西垫一垫,再休息一会儿咱们就下山。”
顾灼接过来, 咬着难嚼的肉干,只觉得腮帮子疼,仰头灌了口水才勉强咽了下去。
她被雪困在山里的头一日, 吃的就是这些, 那时没觉得有这么难吃, 一定是前日打的那只兔子让她“由奢入俭难”。
一边奋力跟肉干较劲,一边含糊地问出她从见了傅司简就一直想问的话:“傅司简, 你怎么来了啊?”
傅司简正拿过她手里的水囊凑近火堆, 想将水烤得温热一些, 头也没抬道:“听闻你失踪就来了。”
听他避重就轻,丝毫不提这几日的奔波辛苦, 顾灼有些愧疚。
他看起来分明疲惫得很,下巴上冒出的胡茬都让他不复往日温润翩翩。
傅司简良久没听见小姑娘的声音,直起腰侧过头去看她,就见小姑娘缱绻又怜惜地看着他。
心弦被拨动,所有的克制自持轰然倒塌。
他凑过去吻她的眼睛,气息紊乱,拂在顾灼脸颊上像是轻柔的羽毛不住地撩动着。
唇流连在她眉眼间,反反复复,顾灼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间又来吻她。
可她心疼他从幽州赶来这里,心疼他连日焦急担忧,只仰着头默默地由着他吻,由着他的胡茬磨得她脸颊微痒。
等他终于停下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蹭着她的鼻尖,滚烫的气息急促地喷在她唇角,声音暗哑:“夭夭,别那样看着我。”
傅司简知道小姑娘在心疼他,可就是那样澄澈柔软的怜惜教他心里狠狠颤动。
很久,没有人用这样怜惜的眼神看他了。
他孤军奋战,单枪匹马,撑着暗流涌动云谲波诡的王朝,等着皇兄的孩子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
他铁石心肠,手段狠辣,不恤人言,为的就是让那些魑魅魍魉怕他,给他留出肃清朝野的时间。
傅司简以为,自己是不需要怜惜的,可当她那一眼看过来时——
他便知道不是那样的。
心被拂起波澜,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迫切需要一个出口,去释放心中热切而汹涌的爱。
他不是时时都能克制自己,也不是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克己复礼正人君子。
他卑劣不堪,想要她更多的爱和怜惜。
在无人的,昏暗的,寂静的山洞里。
但傅司简还是停住了,他甚至不敢去吻肖想许久的看起来就娇艳欲滴的樱唇。
他怕一发不可收拾。
她是他掌中明月,他心头珠玉。
他哪里舍得。
傅司简一下一下地抚着小姑娘的发丝,亲着她软软的发顶,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顾灼是察觉到傅司简方才情绪有些不对的,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反而在他一下一下的抚摸中觉得有些困:“傅司简,咱们今日还下山吗?”
傅司简听出她声音中的困意,知晓该是药起了效用,待会儿发了汗若是在外面的天寒地冻走上一两个时辰,恐怕会更严重。
何况他方才出去时天色就已经有些暗了,下山的路多是崎岖险峻,黑灯瞎火的更是不好走。
他抚了抚小姑娘的后脑,柔声哄着她:“还是明日天亮了再走吧,先在这里将就一晚上。”
小姑娘的头埋在他肩膀上,声音哼哼唧唧的,无力又脆弱:“嗯,其实我今日本来是想自己慢慢下山的,可是实在没力气,手脚都软绵绵的提不起劲儿。”
贴着他颈窝的额头依然有些烫,傅司简怕小姑娘没发汗就睡着,便一直跟她聊天消解她的困意:“这几日是怎么过的?”
顾灼没立即回答他的问话,而是突然想到傅司简将大氅给了她,如今又将披着大氅的她整个拢在怀里,那他就只穿着一件厚实些的锦袍。
怕是明日她退热病愈,他再受了风寒。
她从傅司简颈窝抬起头,掀开将她拢得严实而温暖的大氅,看着他道:“你进来,咱俩一起披着它。”
小姑娘又在心疼他啊。
傅司简的心软成一滩水,脸上笑意温润,抬手将她掀开的大氅复又拢紧,不让寒气趁机钻进去:“你盖着它,我不冷。”
顾灼皱眉,她才不信。
外头的风咆哮的声音那么大,他们所在之处虽是进洞穴后拐了一下,可到底洞穴处又没有门,那风总会吹进来,火都有些摇曳。
只是她如今身上没有力气,挣不开傅司简强硬的拢着她的手。
顾灼着实犯了一会儿难,才想到能说服傅司简的招儿。
傅司简终于感觉不到大氅里小姑娘的挣扎,以为她放弃了,正准备继续将她拢进怀里,就听见小姑娘软得能掐出水的声音:“傅司简,你抱着我嘛,我冷~”
他原也是要抱着她的,只继续着方才的动作,将她连人带氅抱进怀里。
便又察觉到怀中人在挣扎,一边没章程地动着,一边依旧用软软的声音跟他抱怨:“你这样抱着我,你身上的热气都被挡在这个东西外面了,我根本就暖和不起来啊~”
难为小姑娘为了让他暖和些想出这么充分的理由,可那大氅披在两个人身上,是不能像现在这样将人捂得这般严实的。
傅司简冷着心不听小姑娘这半是撒娇半是抱怨的娇软声音,没接她的话。
顾灼见他不理自己,气得想咬他,可是她被他死死按在怀里,脖子捂在大氅里动不了,够不到他。
她只能使出最后一招:“司简哥哥~”
尾音上翘,刻意招惹他的意图不加掩饰,偏偏小姑娘说这话时还眼波流转,抬头盈盈看他。
今日她流泪许久,眼尾还带着绯色,山洞内火光被风吹得不稳,长睫落在眼下的阴影也随之袅袅摇曳,像是妖精在诱着没见过世面的书生。
可小姑娘眼眸澄澈,至纯至真,两种完全矛盾的感觉融合在一起,成了一种致命的冶艳惑人。
更不用说那眼里只他一人。
傅司简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只得无奈地将小姑娘按在颈窝处,在她耳边低低地反复地喊她的名字:“夭夭、夭夭。”
她知不知道,再这般撩拨下去,他真的说不好还忍不忍得了。
很快,傅司简就知道,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他有多难熬。
“傅司简~你抱着我嘛~我想挨着你~傅司简~司简哥哥?”
尾音上挑,故意勾他。
傅司简闭了闭眼,她是真想折磨死他。
他妥协了:“好。”
他松开怀中抱着的小姑娘,就见她迫不及待地掀开大氅,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无声地邀请着他,颇有些任君采撷的意味。
明明是他龌.龊。
傅司简唾弃着自己的无耻,尽力将不该有的想法甩出脑海。
手伸进大氅环住小姑娘纤瘦的腰肢,另一只手拽过大氅的一边将两人堪堪拢住。
其实还是不够严实的,他带着小姑娘挪了挪,让她离火堆更近一些,又拽了拽身上的大氅,将没合上的缝隙转到了他这一侧。
顾灼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她觉得这法子明明就比方才暖和得多。她伸手搂着傅司简的腰,将额头贴在他侧颈处,得意地跟他炫耀:“你看我就说这样会更暖和。”
小姑娘说话间呼出的带着热度的气息就缠绕在傅司简的喉结上,她的身体柔柔软软的趴在他胸前,傅司简甚是认同小姑娘的话。
他确实觉得暖和得多,甚至还有些热。
他爱极了小姑娘这般傲娇的模样:“嗯,夭夭说得对。”
顾灼这才回答起他方才的问题:“我那日摔下来掉在山洞外面你跳下来那个位置再偏东一些,然后就来这个山洞躲着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无聊地在傅司简颈窝处蹭着:“我是想等雪停了就自己下山的,谁知道这雪居然下了两天,第一日还有干粮可以吃,第二日的时候我都以为我真要饿死在这里了,传出去都能笑掉人们的牙。”
“后来呢?”
傅司简说话时喉结上下滚着,顾灼没忍住腾出一只手摸了摸。
小姑娘的手温软又纤柔,指尖贴在他因为露在外面而冰凉的脖颈上,惹得他不自觉地又滚了下喉结。
她还来了兴致,仿佛是觉得好玩儿,用指腹一点一点描摹这凸起的形状。
傅司简实在受不了,抬手将小姑娘不安分的手从他脖子上拉下来,搭在腿上攥紧再没松开,不住地揉捏着。
顾灼也没挣扎,继续说道:“估计是我命不该绝,第二日傍晚的时候我拿着水囊出去装了些雪准备回来化着喝,又捡了些树枝,路上恰巧碰见只兔子——”
她腾不出手,只能用下巴指了指火堆另一侧:“喏,被我抓回来烤着吃了,可比干粮好吃多了。”
傅司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是把小巧的弩。
他光是想小姑娘是如何拖着伤腿出去捡柴装雪,又是走了多远去捡那只被她打中的兔子,就觉得心被揪紧。
他又觉得庆幸,幸好有这只兔子。这般冷的山里,若是长时间不进肉食,人是撑不住的,会冷得发抖,脏器也会慢慢受不住,人会意识不清,会渐渐昏迷。
傅司简听见小姑娘后怕地道:“幸好随身带着火折子,不然非得冻死。”
他爱怜地亲亲她的发顶,箍着小姑娘纤腰的手都更紧了几分,声音低沉而笃定:“夭夭福寿康宁,长命百岁。”
“那我当然是想的呀,本来昨日雪停了我是要下山的,可是我根本起不来,就躺在这儿,又冷又饿又乏,高热比今日还要严重些。”
顾灼感受到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更紧,她觉得……傅司简是在害怕。
她暗自叹了口气,傅司简总能让她更喜欢他。
她心软得像棉花,不想让他这么紧张,凑过去在傅司简脖子上吻了一下。
她也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办法能抚平他的害怕,亲吻和拥抱几乎是本能的选择。
但她没想到恰好吻在那颈上凸起处,更要命的是,她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唇就含.着傅司简的喉结吮了一口。
等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她觉得方才的昏昏欲睡已经彻底离她远去。
这是她这几日最清醒的时候。
而且,这荒山野岭,没有人会来缓解她的尴尬。
傅司简听她说那些话时,确实是心有余悸的,他不敢想若是小姑娘再迟些才被找到会发生什么。
可这小姑娘在做什么?
吻在他喉结上便罢了,还含.着.吮了一下,甚至还用舌尖抵了一下,那温热濡湿让他脖颈酥麻,随即那酥麻传遍全身。
喉结不自觉地滚了几下都仍是含在小姑娘唇间,傅司简见她还不放开,一股邪火儿冲着下.腹而去。
她到底知不知道男人的喉结不能这么碰。
他捏住小姑娘腰间软肉,咬牙切齿道:“夭夭,你故意的是不是?”
顾灼总算回过神来,将自己的唇从那不该含着的东西上移开。
她听着傅司简暗哑的声音,感受到一丝危险,深觉自己这次玩儿大了。
她鹌鹑似的将头埋在他颈窝,不敢去看傅司简此时有些恶狠狠的神色,闷闷地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
她埋着头都能感觉到傅司简缓缓侧过头,甚至都感受得到他不容忽视的炙热的盯着她的视线。
她听到低沉沙哑得仿佛是从唇齿间研磨过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夭夭,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嗯?”
所以才这般为所欲为,肆无忌惮。
顾灼都要哭了,她觉得傅司简是忍无可忍地舔着后槽牙在跟她说话。
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啊,到底要怎样才相信她。
就,任凭谁的嘴唇遇到凸起的东西都会本能地吮一下吧,顾灼弱弱地想着。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消了傅司简的怒火儿,他好像真的很生气。
顾灼觉得埋头当鹌鹑不是她的人生态度,她还是得直面挑战,傅司简就是这个挑战,甚至可以说,是她遇到的最大的挑战。
其他事她总是有个头绪的,可这事她真的不知道从何解释起。
她长舒了一口气,从傅司简颈窝处抬起头,眨着眼睛看他,想着这话该怎么说。
但她看见傅司简的脸,就有些忘记该怎么思考了。
他本就五官精致,芝兰玉树,甚是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墨色浓郁,引人沉沦。
此时那张脸被火光染上暖色,比平日里更添温柔,他对着她时,一向是温柔的。
可偏偏他比她要高,掀开长睫垂眸瞧着她,眼尾弧度上扬,无端显出一股子恣肆和危险,却更吸引着人靠近。
火光跳跃蹁跹,他漆黑的眸子里似是有星辰幽幽闪烁。
却始终有一个小小的她。
他深深地盯着她,热烈而极具侵略性。
顾灼觉得他就像一头狼,盯着她这只能解馋的小白兔。
她被傅司简这副惑人模样勾得心中小鹿乱跳,彻底放弃思考,他这怒火儿不消也罢。
她当然是想继续欣赏这张脸的,可她毕竟没有被美色冲昏头脑,这炙热视线她有些承受不住。
正准备继续埋头当鹌鹑,冷不防被傅司简的手捏住下巴,再不能动。
她是试图撇了下头的,因为眼前这男人看起来好像比方才还要更不好惹,可如今浑身无力的她哪抵得过这力道。
其实,顾灼感觉的没错,傅司简是想用她解馋的。
傅司简的手指缓缓从下巴处向上移,停在方才含.住他喉结的软软的唇瓣上。
从唇角开始,他一点一点地拂过唇珠,手上力道越发重了起来,狠狠地揉了几下,直到那唇瓣嫣红得像是要滴血,才停了手。
傅司简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染上她唇中湿.润,在火光照映下显得晶莹,有种不可言说的暧.昧。
顾灼就看着傅司简将抚过她唇瓣的指腹贴在他自己的唇上,抹了一下,便也染上晶莹。
就仿佛,他们唇齿相依,相濡以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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