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先生,今早四夫人打来电话,说云起少爷的那件事,还得麻烦您亲自走一趟。”
次日晌午,阳光洒落草坪。
穿着统一的中年佣人经过长廊,有条不紊地进行日常打扫,几座半人高的假山后,是片清澈见底的鱼池,四面布置有大小不一的石头,颜色极正的观赏鱼凑在一处争食。
谢则凛垂眸捻着饵料,嗓音清淡:“跟钟叙联系了吗?”
“联系过了。”
“他那边怎么说?”谢则凛随意地抬了抬手,饵料在空中划出弧度,稳稳落入池中。
彭畅立于一侧,表情犹豫:“钟总告诉我这不归他管,但您如果去公司面谈,他会考虑给您几分薄面。”
闻言,谢则凛哂笑一声。
半个月前,谢家这辈排行第四的谢云起被拍到与同公司女艺人前后进出奥斯莱菲酒店,长达八个小时。
作为十六岁就出道的鬼才歌手,谢云起的粉丝占据各大年龄层,实为圈中顶流,而这次私生活被曝光,除却少量女粉原地跳脚外,对他其实毫无影响。
公司见状,便也有意冷处理。
眼看这场风波即将度过,谁知前两天狗仔又爆出某已婚影帝与女助理停车场激吻的视频,媒体问及此事,谢云起满不在意地摊手:“都是成年人,你情我愿的事儿能怪谁。”
这番阴阳怪气,影帝粉瞬间爆炸。
打不过谢云起的粉丝,影帝粉便像疯魔一般,接二连三的涌入女艺人的账号下肆意谩骂,一时殃及池鱼。
喂完手中饵料,鱼群又在原地打着圈的游了游。
等到它们三五成群的走开,谢则凛拿过一旁的湿毛巾,不疾不徐地擦拭手指:“那小混账人呢?”
“这几天都没有回家。”
“稍后通知他,今晚十点前回老宅。”毛巾被丢进木托盘,谢则凛转过身往回走。
彭畅跟在他身边,想了想迟疑道:“杭成那边怎么回复?就怕时间太长,对云起少爷的名声有影响。”
“谢家不兜底,他能有个什么破名声。”谢则凛轻哼,随即又想到什么,漫不经心地问,“送去寰越的合同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就等靳总签字。”
谢则凛嗯了声:“顺路。”
从这简单二字中会意,彭畅妥善的将谢则凛送到电梯口,伸手按开门,目送他进去后,迅速联系司机备车。
三楼主卧,床尾随意地垂落了一件家居服,浴室内水声潺潺,磨砂玻璃覆盖上层热雾。
灰白相间的床头柜放了盏白玉灯,边沿缀着圈银质细条,低调简约,手机嗡嗡作响,震得波浪起伏。
过了十几分钟,门从里侧拉开。
谢则凛缓步走出浴室,手肘微抬,半敛着眸系衬衣纽扣,听见旁边再次传来的动静,他偏头看了眼。
整理好袖口,谢则凛过去接通了电话。
“小谢总可真是公务繁忙。”男人笑吟吟地,闲散打趣,“联系您简直难于上青天,都准备挂断了才接。”
谢则凛漠然垂眼:“钟叙。”
这两个字不冷不淡,明明没什么情绪,可从他口中出来,莫名染上几分威慑。
钟叙失笑:“得,我有事儿找你。”
谢则凛抬起手腕看了眼,思索两秒:“四点你公司见面谈。”
“还真亲自来?”
闻言,谢则凛将眼从曜石黑的低奢表盘挪开,掌心没入西装裤兜,朝落地窗外看去,极轻地哼笑一声:“你装什么德行。”
电话那边的人也闷闷笑了会儿。
片刻后,两人又说了几句挂断电话。
从白马巷到杭成影视约莫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中途去了趟寰越签合同,到公司大楼,时间正好三点五十五。
钟叙的总助在门口接应,朝电梯间走去。
前台区内,三个妆容精致的工作人员身姿笔直,余光倾斜,纷纷落至走在最前面的谢则凛身上。
待脚步声渐行渐远,有人低低开口。
“那就是小谢总啊?”
“这还用问,江北就那么几个钻石王老五,你哪个见得最少哪个就是小写总了。”
“今天钟小姐也在公司,该不是为她来的吧?”
“怎么可能,两人从没有过交集啊。”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话音落,其他两人朝左侧那位资历最深的女人看去,见她不假思索的模样,赶忙追问:“什么意思?”
“你们真不知道?”她眼神诧异,随后轻微扬了扬下巴,压低声音,“那两位身上可有钟谢婚约呢。”
叮的一声,盖过了前台细微的议论。
一行人迈步走进专用梯,总助伸手按下二十七层,清晰反光的两扇门缓缓合拢。
两分钟后到达楼层。
从电梯出来,总助领着人朝右侧走去,没走几步,另一边的秘书办有人焦灼地喊他。
“周助,前几天谈定的投资方点名要跟您通话。”
他语气十万火急,总助下意识折返两步,但想到眼下的要紧事而停在原地,迟疑:“小谢总,我这……”
“您忙,我们自己过去。”彭畅主动道。
总助松口气:“钟总在休息室。”
杭成影视楼高三十二层,占地面积极广,作为内娱占据半壁江山的影视公司,包括了剧本研发、影视剧制作开发及艺人经纪与宣发等业务。
公司家大业大,任影视开发部总监的钟叙便单独占了层楼。
左转依次经过了会议室,会客厅与员工茶水区,谢则凛看到单独隔了扇玻璃门后的休息室。
红漆木质门半敞,透过玻璃,能看清里头侧对他们站着的窈窕少女,那人穿着一身浅绿色吊带裙,白色皮质凉鞋露出漂亮的脚踝与骨肉线条,身侧的手上捏着琴弓。
她似乎是在听钟叙说话,随后轻轻歪头。
“钟家小姐?”彭畅低声好奇。
谢则凛的视线微微垂落,看向少女手腕那只祖传的镶着金绞丝的红玉镯,懒散应声:“除了她也不会有别人。”
“也是。”彭畅点头,“那需要我请钟总出来吗?”
话音刚落,就见钟向窈抬起小臂执琴弓,等到试过音,一道道明快活泼的小提琴声传出。
钟向窈唇边含笑,卷发随连跳弓的高难度动作晃动,室内没开灯,周身却像闪着光。
每个技巧动作都拿捏得当,眼角眉梢写满了骄矜与小得意,好似森林间,轻快曼妙起舞的精灵公主。
谢则凛静静立在原地,在看见她小表情那刻,眸光微凝,随即又变得古井无波,模样清俊出尘,半分情.欲也不沾。
他晃了晃指节:“不用打扰。”
等了大概五分多钟,一曲毕。
钟叙这才从死角出现,手里拿了个小玩意,逗趣似的递给钟向窈,等她去拿时,又坏心眼地抬高手臂。
“钟小姐脾气可真好。”彭畅感慨。
谁知下一秒,钟向窈便瞪大眼恼了,放下小提琴,咬着唇揪住钟叙后背的衬衫一搡,没怎么用力的将他推到门口。
谢则凛戏谑扬唇:“现在还好吗?”
“……”
说完,他顺势又重新朝房里看去。
然而因钟向窈这举动突然,以至于谢则凛丝毫没有准备的,撞进她泛着水光又气急败坏的眸里。
四目相对,钟向窈心跳空了一拍。
她的表情有几分不自然,各种情愫交叠递进,恍然滋生出做错事被抓到的羞耻。
谢则凛神色浅淡地移开眼,看向钟叙。
“这么快就来了。”钟叙笑起,转而回头抓住钟向窈的肩,垂眼看她,“怎么不打招呼,不认识了?”
钟向窈暗暗翻了个小白眼,想起昨夜像发癔症一样的胡思乱想就脚趾抓地。
其实她早忘了梦里的男人是谁。
但分不清什么情况,在看见谢则凛的瞬间,脑海中突兀浮现出的,令她完全没有辨别真假的能力,被迫认知到好像那人就是谢则凛。
这小心思旁人全然不知。
钟向窈忍着难以言说的郁闷,咬了两下口中软肉,不情不愿地含糊喊:“小叔好。”
谢则凛的目光继而偏至她脸上,停顿了片刻,这才不急不缓地嗯了声。
钟叙被这称呼逗笑,揉揉她后脑勺:“你俩这么些年没见,称呼倒是轴得很,不喊人三哥喊什么小叔。”
“我有三哥。”想到钟其淮,钟向窈顿时理直气壮起来,“况且我就是跟三哥喊的。”
不料被她一噎,钟叙无奈地放下手。
走廊里安静了两秒。
谢则凛轻笑:“是该喊小叔。”
为他这句缓和气氛的话,钟向窈讶异地看过去,只见谢则凛眼带玩味,对钟叙挑眉:“我又不介意再多个侄子。”
“去你的。”
钟叙吃瘪,钟向窈难掩笑意:“活该。”
听到这声嘀咕,谢则凛缓缓抬眸扫向她,钟向窈的视线只在他脸上落下一秒,便眉眼弯弯地移开:“我说二哥。”
谢则凛很轻地挑了下眉头。
话音刚落,钟叙没好气地提醒钟向窈:“还不准备上课,你老师可要骂人了。”
与此同时,休息室内的手机震动起来。
钟向窈面色一变。
糟了!下午的小提琴课。
她匆匆合上门,走廊内只剩两人。
钟叙走了两步,毫不记气,盯着谢则凛笑吟吟道:“好久没见我妹妹了吧,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谢则凛看他。
见状,钟叙轻啧:“能是什么,她记不清楚你还能忘?我没记错的话你俩上回见,是她十六岁那会儿吧?”
谢则凛略略抬了抬眉,没接话也没否认。
“那年你说人家小豆丁,记仇到现在还在喊小叔。”钟叙的表情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不轻不重地提醒着,“但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是她小叔了吧。”
两人并肩回到办公室。
谢则凛坐到沙发上,翻出手机,另一只空出的抚平袖口,没搭这话,不咸不淡地勾唇:“所以你今天这出是故意的。”
“不能这么说。”
钟叙让助理送了两杯咖啡进来,等人出去,一股脑的将责任推脱在别人身上,“要不是老爷子逼得紧,我哥懒得管,你以为我愿意干这种缺德又得罪人的事儿。”
指尖轻敲屏幕,谢则凛抬眸扫他:“你还知道缺德。”
“我没别的办法啊,囡囡那脾气你能不清楚?”钟叙与他冷淡眼神交汇,话锋一转,“好吧,你的确不清楚。但咱俩这么多年交情,你得理解我的难处。”
他目光诚挚,谢则凛慢条斯理地放下手机,小臂松弛,搭在沙发扶手上,慢悠悠道:“我不理解。”
十分钟内吃两次瘪,饶是好脾气如钟叙,也着实有些绷不住了,他抹了把脸:“行了,明人不说暗话,爷爷就让我问一句,你跟囡囡的婚事明年内能不能成?”
谢则凛眼皮低垂,并未立时吭声。
钟谢婚约是两家皆知的事。
当年谢则凛爷爷于国外遇险,全靠素不相识的钟家老爷子全力相救,两人是过了命的交情。
为续缘分,这才有了娃娃亲一说。
谢老爷子膝下两子一女,婚事自然落到小女儿谢靓头上,她与钟向窈父亲青梅竹马,却始终生不出兄妹以外的感情。
于是成年后,两人心照不宣地毁了这门亲,一个嫁进珠宝巨头商家,一个娶了平江刺绣世家的女儿。
如若不然,怎么也不会轮到他们。
可偏生钟向窈与谢则凛,哪个也不是任人拿捏的主。
办公室宽敞明亮,灰色茶几上,两杯咖啡袅袅飘起热雾,临近五点的夕阳昏黄蔼蔼,透过玻璃斜拉出几道模糊光圈。
沙发上的人谁也没先开口。
片刻后,谢则凛才从容道:“我一人同意能结婚?”
语调不轻不重,却饱含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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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室墙壁上,白色挂钟分针走完半圈,丝滑悦耳的小夜曲与落日余晖遥遥相应,深情细腻的情绪缠绵婉转。
尾声旋律转调下行,最终平稳结束在和弦大调。
钟向窈缓缓放下琴弓,眼里带着期待,看向显示屏内阖眸欣赏的中年男人。
片刻后,他眼眸微抬惊喜道:“你在技巧与音准方面一向不用我们操心,但今天怎么了,感情也体现的毫无错漏,cecilia,你恋爱了吗?”
见他打趣,钟向窈松口气:“您可别拿我开玩笑。”
视频中的男人是钟向窈老师的好友,两人都是国际颇有盛誉的一流小提琴演奏家,年初被邀请来为她指点。
或许是旁观者清,彼时刚听完,就发现了钟向窈的问题。
所以这节课得到如此出色的作品,男人自然不吝夸奖:“咱们相识多年,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钟向窈轻笑,嗓音娇娇:“说不准您是看在老师的面子呢。”
“亲爱的,他的面子可没那么大。”男人操着一口流利英文,又接上刚才的话,“我从来不同你开玩笑。cecilia,我依旧还是那句话,你应该去尝试一段令你全身心沉迷的爱情,这会对目前的困惑有所帮助。”
钟向窈小心地放好琴,不再像从前那样避开这类话题,轻快调侃:“如果被玩弄感情,我可承担不起后果。”
“这话不对。”
男人并不赞同地摇摇头:“你要明白,我们这行除了真正的天赋者,情感的细腻与敏感程度绝大部分都是在个人阅历中,自行寻找现实与音乐认知的平衡点。”
钟向窈心思微动地抬起眼。
“你还很年轻。”男人笑着鼓励,“再多的教学都比不上亲自感受,恋爱是件很美好的事,你不要困住自己。”
上完课已是晚上八点半。
公司只剩五名守夜班的保安,打过招呼,钟向窈走出大楼,心不在焉地站在台阶上。
脑间回荡起上课时,老师说的那番话。
其实在波兰森林音乐节所受的伤痊愈之后,钟向窈就隐约被醉酒前的梦困住,还有些琐碎小事,引起的瓶颈期令她产生了对音乐理念的偏差。
这对一个已经在同年龄层中,拥有绝佳技巧与超高质量音准的极具代表特色的小提琴家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出了小会儿神,钟向窈轻轻呵出一口气。
至于刚刚老师提的建议,她极轻地闭了下眼,喉间的叹息染上几分迷茫与无措。
如果真如他所说,真的可以吗?
念头在心中飞快地划过,隐约间,留下了几道难以忽视的稀碎痕迹。
华灯初上,夜已经深了。
钟叙傍晚有应酬,早早跟谢则凛一道离开,而团队休假,钟向窈来公司时,是从云水巷钟家坐的钟叙的车子。
思索须臾,钟向窈朝出租站牌走去。
九月底的天气好似小孩子的心情,傍晚还阳光明媚,刚过六点,天色慢慢阴沉下来。
半个小时前,被忽视的天气软件温馨提示,今夜江北部分地区将迎来暴雨橙色预警。
就快要下大雨了。
意识到这点,钟向窈拢了拢肩头的米黄色镂空薄外衫,指尖压着领口,脚步稍稍加快。
轰隆一声。
闷雷破天而降,钟向窈神色微顿,下一秒,大颗大颗的雨滴砸在地面,狂风同时袭来,阻挡着行人的步伐。
这场雨来的始料未及。
等钟向窈跑到挡雨的站牌下,身前衣物几乎湿透,湿哒哒的黏在身上格外难受,伸手拨了下额发,也是一片水渍。
噼里啪啦的雨幕越来越密集,没一会儿,阴沉沉的夜雾逐渐席卷整片天空,冷风带着水珠朝人脸上飘。
同样躲雨的行人忍不住低低咒骂。
下雨天打车的人实在太多。
眼看软件不停地转圈,钟向窈此时毫无耐心再等下去,利索地切换了界面,翻出司机电话,指尖悬空正欲按下去。
“嘀——”
瓢泼雨柱中,不知从哪飘来一道鸣笛。
钟向窈手指稍停,下意识抬头朝声源处看去,只见与站牌错开两三米外的临时车位上,有辆灰色迈巴赫。
车身线条流畅精致,在雨水中熠熠发光。
又是两道类似催促的车鸣。
钟向窈不明其意,扭头看向身旁几人,见他们也一脸莫名,目光又重新挪回去。
刹那间,她的神色忽而停滞。
昏暗的雾气后,闪烁的霓虹灯依旧靡丽鲜艳,呼啸而过的雨幕不停息地敲在心头,长街路边汇聚积成小水洼。
那辆刚刚还打着双闪的车子,在众人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后退至站牌前。
钟向窈心有所感地捏紧手机,眼眸微凝。
驾驶座门打开的瞬间,后排窗户也同时降下三分之一,露出与这暴雨全然不同的亮丽。
男人抬眼,黑眸分寸不让地看过来。
白日在休息室门口,那阵心跳错漏空拍的压迫感再度袭来,钟向窈呼吸停滞,一股本能的生理反应令她瑟缩后退。
“钟小姐,先生请您上车。”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撑着伞来到她跟前,站在台阶下,上身恭敬地朝前倾,笑着提醒:“是小谢总。”
又是谢则凛。
各种各样的混沌情愫在胸腔冲撞。
钟向窈并不想与谢则凛有太多牵连,于是朝司机一笑,晃了晃手机礼貌婉拒:“我通知司机了,不麻烦小叔。”
“但……”
车窗从里面敲响,两人看过去。
只见那双形似丹凤的狭长眼眸侧过,瞳间已经没有了适才的温和,露出不动声色的冷厉,饱满唇形恰到好处的中和了眉眼的冷傲,而此时正紧紧抿住。
彰显着谢则凛的耐心已然告罄。
他言简意赅:“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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