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温殊色奔波了一天一夜,没合过眼,身心俱受摧残折磨,这会子还能保持清醒,全是因为她这十几年来底子打得好。

    但耐不得脑袋晕乎乎一团,嘴被郎君亲上,一时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两只眼睛愕然瞪大,呆呆地盯着眼前放大的一张面孔,怕暴露行踪,林子里没生火堆,但几人手里的火把却没灭,身后昏黄的光亮照过来,在他眉眼之间跳跃,只见他两排眼睫紧闭,细细密密的长睫垂下还挂着一层细碎的水珠,内心似也不太踏实,微微在颤动。

    脑子里“嗡~”一声,迟钝的回过神来,温殊色头一反应便是推他。

    他,他在干什么呀……身后还有人!她刚过来时魏公子正在往这边瞧,还有闵章,无论何时目光都在他主子身上。

    一定都看到了。

    自己生平头一回的香艳场面,竟被人看了个光。

    又羞又恼去推他,却没能把他推开,他铁了心的要亲她,手掌用力扣住她的后脑勺上,就是不松,唇瓣死死地贴着她的小嘴,一动不动。

    唇瓣被他堵得一丝缝隙都不剩,温殊色气喘不过来,鼻尖的气息与郎君相交,脸色一片辣红,越来越慌。

    谢劭此时也有些无措,适才盯着她那双眼睛,突然就想亲她一下,那样的念头一冒出来,如洪水猛兽,汹涌往上窜,完全压不住,一时冲动,把人扣过来给亲了。

    本打算蜻蜓点水,先解了心中之急,谁知一碰上便失了控,不知道小娘子的唇竟是如此柔软,唇瓣相连之处,滚烫一片,仿佛还有一股幽香,勾着他甘愿往下沉沦,恍若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抽不出身,心口砰砰直跳,神魂也开始凌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想离开便是了。

    见她要躲,他自然不能松,手上的力气加重,把小娘子的唇紧紧压住。

    他压得太厉害,唇瓣既疼又麻,推又推不动,想起身后的几人估计正看着热闹,一着急,温殊色只能伸手去掐他的胳膊。

    胳膊上蓦然一疼,郎君才猛然惊醒。

    手一松,小娘子瞬间离他远远地,坐在对面,背对着众人,把脸埋在掌心,羞于见人。

    谢劭后知后觉,抬起头一扫,不远处的几道目光,躲的躲闪的闪,不用说,必然什么都瞧见了。

    头一回同小娘子亲热便遭了大伙儿的围观,到底还是脸薄,愣住片刻,夜里的风突然把少年的脸吹出了一层红晕,幸在有夜色遮挡,摸了一下鼻尖,别过头去,耳边一阵安静,有那么片刻连林子里的虫鸣声仿佛都听不见了。

    都怪自己没控制住,太唐突了,让小娘子也跟着害了臊,怕她生气,偷偷看了她一眼,小娘子倒没再捂脸了,埋头小口小口地咬起了饼。

    轻咳一声,殷勤地把手边的水递给她,“喝点水,别噎着了。”

    其实那一个吻,温殊色没觉得有何不妥,自己是他的娘子,他要亲,天经地义,不妥的是被那么多人看了去。

    可转念又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夫妻两人刚经历了一回生死,大难不死,头脑一热抱着她亲一口,乃人情伦理,情理之中。

    别说他了,自己在谷底的水潭子里看到他还活着的一瞬,也曾冲动过,要不是他倒得及时,恐怕自己早就亲了上去。

    想明白了,一切就都不是事儿了,羞涩来得快,去得也快,尴尬从不会在她身上久留。

    没同郎君客气,接过水袋迎头饮了一口,递回给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脸豁达地道:“郎君赶紧吃,一天一夜没进食,一定饿了……”

    短短不过几息,看着她脸上的娇羞变戏法似的消失不见,没料到小娘子比他还放得开,松了一口气,隐隐又觉得有些失落,遗憾两人的第一次亲吻,选得太不是时候,没能给她留下足以品砸的涟漪。

    自己是做不到她那番平静。

    从凤城到南城,路上两人也不止一次喝过一个水袋,并没觉得有何不妥,可亲了这么一回之后,再也无法淡定了。

    仰头灌入候中,水的味道仿佛都与之前有了不同。

    心神正飘忽荡漾,小娘子又慢慢地移到跟前,凑上前低声地道:“郎君要是想亲,下回没人的时候,我们再亲吧。”

    呼吸猛然一紧,小娘子的话简直太诱惑,先前的心情一下从谷底拉到了天上,嘴里的一口水,只听得“咕噜”一声,入了喉。

    连带着身上的那股疲惫感都没了,未来突然变得可期了起来,没人时再亲……怎么个亲法,实在让人忍不住想入非非。

    正值心猿意马之时,瞥见魏公子走了过来,不得不暂时敛下心中浮想翩翩,目光在他身上流转了一番。

    东都魏家,他知道。

    儿时自己还曾见过这位魏家长公子,只记得个头瘦小,十来年没见,已然是位身长玉立的公子爷了。

    魏允走到跟前,招呼了一声三公子,把手里的一瓶药膏递给他,“里面是金疮药,三公子的伤用得上。”

    朝堂上太子与杨家对立,谢劭多少知道,至于他能如此痛快地出手相助,确实没料到。起身,拱手同他行礼,“此趟把魏公子也牵扯了进来,谢某实在抱歉,先在此谢过魏公子。”

    魏允拱手回礼道:“一切皆为我自己所愿,既做了选择,便会料到结果,三公子不必如此客气。”转头看向温殊色,语气温和:“两月前,我于凤城求粮,若非三奶奶大义,解了我洛安将士的燃眉之急,如今我怕也不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儿,今日力所能及,能帮到两位,于魏某而言,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听他说到了自己头上,温殊色慌忙起身,人已经救下,也能轻松地说着漂亮话:“捐献粮草用于军中,魏公子不过是替大酆将士奔走了一遭,要说欠人情,也不该是魏公子来还,魏公子可莫要再惦记在心,天大的恩情,这回也都还完了。”瞧了一眼手里的饼,热情地问道:“魏公子自己可留了?后面的局势还不清楚,难为魏公子也与咱们成了天涯沦落人,得要补充好体力才行。”

    许是度过了难关,她脸上的笑容轻松了许多,不似求上门时的防备和紧张,也不似适才在水潭里看到的失态和崩溃。

    笑容明艳,又恢复成了初次在凤城相遇的那个鲜活姑娘。

    魏允笑了笑道好,遂把手里的一个纸包给了她,“三奶奶一身湿衣,林子里凉,魏某恰好备了一套新衣,三奶奶换上,仔细别着了凉。”

    原本她已经穿了人家一件,都怪自己太激动,往水潭里一扑,身上又湿了个透,夜里不比白日,确实有些凉。

    既然有多的,自是换上干爽的好,温殊色接过来道了谢。

    魏允又同谢劭道:“我已派了可信之人引开府军,一时半会儿不会再追上来,三公子趁机先歇息,休养一阵咱们再往里走。”

    谢劭面色看不出异样,含笑点头,待人一转身,目光便落在了跟前的小娘子身上。

    适才只顾着看人了还没察觉,如今才发觉,她身上穿着的衫子压根儿就不是她原来的那件。

    知道她大半夜下山,淋了那么一场暴雨,定是一身狼狈,能有个人给她一件干爽的衣裳,他应该感激,可心头那股闷闷的刺疼,明显谈不上愉悦,甚至还有些难受,并非介意她穿上了谁的衣裳,而是恨自己无用,懊恼在她最无助之时,身边陪着的人不是他。

    等温殊色换好了衣裳回来,便见郎君手举火把在取暖。

    火把靠得太近,生怕他把自己头发燎起来,劝道:“郎君也冷吗,要不我生一堆火吧,明儿我收拾干净便是……”

    “不冷。”把烤干的位置让给她,“累吗?”

    累,怎么不累呢。

    紧绷了一天一夜,阎王殿门前徘徊了几回,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一屁股坐下来,浑身都没了劲儿,见他还在烤着,便没再管,埋头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我先睡会儿,郎君也早些休息。”

    荒郊野外睡得并不踏实,脑袋从膝盖上滑下去好几回,迷迷糊糊被人拉了一把,听见一道声音,“肩膀干了,你靠过来睡。”

    终于有个地方可以支撑下滑的脑袋,实在太困,睁不开眼睛,沉沉地睡了过来。

    —

    东都皇宫。

    皇帝刚更衣完,门外廊下一位太监行色匆匆地到了门前,悄声同门口值夜的人说了一句,那人神色一慌,转身便推了门。

    刘昆扶着皇帝坐到了床边,正欲扶他躺下,突然瞥见手底下一人站在了帘子内,言行嗫嚅,冲他使着眼色。

    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皱眉问道:“怎么了?”

    那人对着刘昆耳语了一声。

    刘昆一愣,回到皇上身边,低声禀报道:“陛下,靖王殿下来了。”

    皇帝同样一怔,藩王无召不得进京,他不是刚回去吗,怎么来了京都,还选在了这个时候。

    要是被人看到,还不得掉脑袋,鞋都脱了,又让刘昆给他穿上,吩咐道:“把人叫进来,万不可让人瞧见。”

    “是。”

    不多时外面一盏宫灯,领着一位身披斗笠的人进来,那人一进屋便揭开了头上的帽子,跪在地上,额头点地,“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福安康。”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一颤,上回两人见面,还是三年前的寿宴,他倒是没什么变化,自己却老了,柔声道:“起来吧。”

    —

    翌日天还没亮,一封急报从中州发来:凤城谢副使叛变,围堵王府,将靖王关在了城门之外,意图谋逆。

    早朝顿时炸开了锅。

    多数人都难以置信,怀疑道:“哪个谢副使?”

    “前谢仆射的兄长,谢道远。”

    还真是那个谢家。

    朝中文武百官脸色各异,以杨将军为首的几人,立在那闭嘴不谈,右相元明安瞟了他一眼,脚步挨了过来,主动搭话:“谢家好歹也出过一个仆射,怎么突然就谋逆了呢,杨将军是何看法?”

    杨将军一笑,“同一个鸡窝里,还能生出一个坏蛋呢,这有何可奇怪的。何况还是图谋不轨之人,故意敲出一条缝,难不成要殃及整个鸡窝?”

    元明安笑而不语地看着他,“听杨将军这话,此事还另有玄机?”

    杨敬之没理他,扫了一眼他左右,赞叹道,“元相如今这人脉,是越来越广了,千里眼顺风耳也不为过,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儿,一句话的功夫,又何必来我这等耳目闭塞的人跟前打探呢。”

    他杨敬之这张嘴真是日益见长,哪里还像当初刚回来时,半句憋不住一个字来,脸如猴屁股。

    已经到了早朝的时辰,臣子都到齐了,元明安只好先闭了嘴。

    很快皇上到了,百官朝拜。

    平身后,便有臣子出列,讨伐谢家:“区区副使,手中不过两千兵马,还敢举兵犯上,何等猖狂,恳请陛下立刻下旨,捉拿逆贼谢道远。”

    “臣附议,此等贼人,目中无法,更无君主,按我大酆律法当处以斩刑,家族十六岁以上的男儿都应连坐,处以绞刑,母女妻妾等籍没……”

    “臣附议。”

    “臣附议……”

    瞬间的功夫,跪了六七人。

    “犯主谋逆,确实不可恕。”皇上一声冷哼,“朕倒要好好问问,这位谢副使,是谁给他的胆子。”

    扫了一眼殿下,唤道:“陈浩。”

    一人出列跪下:“微臣在。”

    “奉朕旨意,立刻前往中州凤城,捉拿叛贼谢道远,朕要活口,若有意外,提头来见。”

    “臣遵旨。”

    右相脸色微微一变,头往右侧轻偏,身侧一人匆匆出列,跪在地上,声口激昂:“陛下,逆贼谢道远公然举兵谋逆,城中百姓皆可作证,人证物证具在,为绝后患,陛下应立刻派人捉拿斩杀。”

    “陛下,逆贼不除,难安人心,臣恳请陛下下旨。”

    “恳请陛下下旨……”

    越来越多的人跪下,又有一人道:“臣以为,此次事变,逆贼谢道远固然罪不可恕,但身为节度使,靖王却因管制不力,将我大酆陷入危难之中,臣斗胆,恳请陛下一道处罚,以示我大酆律法纲目不疏,严谨无私。”

    “行。”皇上抬头看向门外,一扬手,“把人宣进来。”

    众人一愣,还没回过神,太监已领命到了门前,提起嗓子:“宣靖王。”

    第62章

    听到宣见靖王的一瞬,右相的脸色陡然生变,太子在南城设下了天罗地网,连只鸟雀都飞不出去,他是如何入的东都。

    可如今想这些没用,靖王人已经走了进来,一身金黄亲王朝服,身姿笔挺,健步入内。

    自从靖王去往中州封地后,朝堂上许多人都未见过这位皇子,一别十年,当年驰骋在战场的青年,如今已至中年,容颜虽不再年轻,但精气神却不减半分,反而多了一股稳沉,让人不可小觑。

    行至殿前,靖王跪安:“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安康。”

    从他进殿,皇帝的目光便在他身上,面色慢慢地露出了欣慰,仿佛看到了自己那些年的辛苦教导终于得到了该有的回报。

    皇帝收住心神,直接问道:“有人说你管制不力,以至手下副将生了谋逆之心,到底什么情况,你细细说来。”

    这一突变,朝中的局势瞬间乱了方向。

    适才还扬言要连他一同治罪的臣子,弯腰垂目不敢抬头,原本见大势已去,想借机在背后参一本,日后好向新主讨一个人情。

    没料到会被正主撞见,且看如今皇帝的态度实在令人难以捉摸,心中不由一阵惶恐。

    靖王跪在大殿上,叩首道:“父皇明查,儿臣效忠大酆,忠于朝廷,绝无二心。”

    皇帝一笑,“朕拿你试问了吗,朕问的是你那位谢副使,他为何要反了你。”

    靖王却道:“禀父皇,无人谋逆。”

    此话一出,朝上臣子面面相觑,“怎么回事……”

    不等皇帝再问,靖王便道:“谢副使并未谋逆,乃奉旨行事。”

    “奉旨?”皇上故作不知,问道:“奉什么旨。”

    靖王答:“削藩。”

    朝廷众人齐齐抽了一口凉气。

    靖王继续道:“儿臣本该束手就擒,以死证清白,只因此事疑虑重重,不得不斗胆前来同父皇求证,若旨意为真,儿臣甘愿受死,绝无怨言。”

    话音一落,头上的皇帝突然一声呵斥,“荒唐!”这回是真动了怒气,“朕何时下过旨要捉拿他靖王了?”回头问身后的刘昆,“你见过吗?”

    刘昆忙道:“奴才未曾见陛下下过此等旨意。”

    皇帝冷笑一声:“好得很!朕还没死了,居然有人敢公然假造圣旨,是不是下一步就要来夺朕的皇位了?”

    殿上文武百官吓得不轻,个个跪下额头伏地。

    从见到靖王的那一刻,右相便知道大事不妙,此时随着众臣跪在地上,背心不觉出了一层薄汗,但到底是在右相的位置上做了这么多年的人,自有他的定力和城府,在一片沉寂之中,抬起头平静地开口道:“陛下,臣倒觉得此事蹊跷得很。”

    皇帝从盛怒中抬眼看向他,语气难免不善,“元爱卿有话便讲。”

    元明安沉住气,看向靖王,“臣知靖王殿下心怀大义,一向对属下信任不疑,但奉旨削藩这等大事,乃朝廷重要决策,怎会下旨让他一个副使来行削藩之事,这等经不起推敲的话,亏他也能编得出来,臣以为,如今不过是他谢道远见收不了场了,狗急跳墙,否则单凭一句奉旨,他何来的依据?”

    不得不说元明安此人心思极深,一早就看准了谢副使的愚昧,料到了会有今日。

    既说是奉旨,那圣旨何在?

    前去宣旨的公公早把圣旨销毁了,还能留到如今给人抓到把柄?死无对证之事,他谢家逃不掉,靖王想保也保不住。

    “右相所言极是,儿臣也曾有过此等顾虑,所幸宫中公公宣旨之时,谢家的三公子也在场,看出了此事蹊跷,同儿臣一道前来东都求见皇上,那份圣旨正在谢家三公子谢劭身上,如今人已到了南城,等待陛下宣见。”

    此话一出,一脸镇定的右相,神色终于有了崩裂,眼皮一跳,侧目看向靖王,难得乱了阵脚,“临时造一份圣旨还不简单。”

    靖王闻言转身,面色肃然:“元大人慎言。”

    靖王的眉眼并无武将的威风,看似淡然如风,可朝着人看过来时,却有穿透人心的震慑力。

    被他这一盯,元明安竟一时噤了声,反应过来,手心已经湿透,同皇上叩首,“陛下当知臣并无他意,臣的意思是,谢副使既然敢谋逆,还差那一份假圣旨吗,靖王莫要被他蒙骗了才好。”

    靖王再次回头看向他,“这点元大人不必担心,圣旨上的字迹和圣印皆在,到了父皇手上,乃谁人所为,一查便知。”

    他言语笃定,一副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的神情,倒是让元明安惶惶不安了,不由去怀疑那公公到底有没有把圣旨销毁掉。

    事情没摸清楚之前,他不敢再说下去。

    朝堂上安静下来,皇帝发了话:“宣谢家三公子进宫。”又道:“事情未查明之前,靖王先留在东都。”

    原本今日是他谢家的死期,没料到局势突然起了变化,完全超出了掌控,一出大殿,元明安便低声同身边的家臣吩咐:“立马去通知太子,靖王是如何进的东都,有待追究,他若要是再将谢家的人放进来。”元明安想起适才皇上把靖王留下来的情形,面色一片沉重,深吸一口气道:“怕是永远都回不了东都。”

    传话的人匆匆赶出宫。

    同时皇上也派了人去南城接应谢劭一行。

    —

    温殊色一觉睡得尤其沉,睁开眼睛时,天幕已经有了微光。

    感觉到自己正在颠簸,缓缓睁开眼睛,见眼前并非是昨夜的那片林子,低头一瞧,自己不知何时已在郎君的背上。

    谢劭偏过头,“醒了?”

    温殊色面色愧疚,“郎君怎么不叫醒我。”

    “见你睡得沉,没忍心叫你,你要是还困,再睡一会儿。”

    昨夜她都瞧见了,他一身是伤,也不知道他背着自己走了多久,哪里还好意思再睡,“不困,郎君放我下来吧。”

    “不困也能背。”郎君没有要放她下来的意思,怕她再拒绝,便道:“我喜欢背你。”

    头顶一道清脆的鸟鸣声入耳,像极了黄鹂,同郎君那话一样,都极为悦耳。

    果然人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虽说双方都是假货,但好歹两人是正式拜过堂的夫妻,将来有一辈子的路要走,他能及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重要,是好事。

    自己也一样,大难不死,分外珍惜眼前人,这不,一场死离死别之后,连郎君的后脑勺都觉得好看了。

    想起自己昨儿一日是何等的挂记他,失而复得后,确实只有这般紧紧地靠在一起才能踏实,胳膊往他胸前绕了绕,挨过去趴在了郎君的肩头,“那我就勉为其难地让郎君再多背一会儿?”

    穷途末路,太子铁了心地要他谢家的命,本该紧张忧伤,但有这小娘子在,似乎怎么也悲伤不起来,不吝给她涨了威风,“多谢娘子成全。”

    “不客气。”她倒上纲上线了,“郎君不知道,小时候多少人都盼着背我呢。”

    这个他还真不知道,脱口而出:“为何?”

    小娘子一窒,“郎君这话太让人伤心了,难道我就没有让人抢着要背的魅力吗。”

    意识到自己的嘴又出了事,及时纠正了回来,“这不是有吗,全凤城最好看的郎君求着要背小娘子。”豪不害臊的一句话,不等她出言揶揄,便自己岔开,“娘子说说当年是如何风光的?”

    “倒也不是什么风光。”逃命的路太过于漫长,说着话还能解乏,不吝啬与他分享,“有一回我崴了脚,被同伴背了回来,为了感激,我给了他十两银子。”

    不亏是败光了两座金山的人,从小就有潜力。

    郎君问:“然后呢。”

    “第二天一起来,门前便蹲了一长串的人,一看到府上的人就问。”温殊色清了一下嗓子,夹着声道:“温二娘子,你今天崴脚了吗?”

    突然感觉到背上猛地一颤,温殊色声音顿住,“郎君你笑了。”

    谢劭咬牙:“没有。”

    温殊色不信,歪头过去盯着他上扬的嘴角,当场抓了个现行,“我看到了,郎君的嘴都快裂到耳朵了。”

    小娘子突然凑过来,脸颊蹭到了他颈项,如一片羽毛一掠而过,威力却不小,温度钻入皮肤,瞬间把他心头的那根嫩芽,滋长成了参天大树,不觉容光焕发,连脚步都轻了许多,向她保证道,“娘子放心,我不收你钱。”

    他倒是想背着小娘子到天荒地老,温殊色也不能真把他累死了,过了一阵从他背上爬了下来,与他并肩走在林子里。

    靖王走的那条路,温殊色只走了一小段,并不知道接下来的路程,且就算知道,靖王能走,他们也不能走。

    眼下唯一的办法,先找个地方安顿,躲过太子的搜城,再等靖王的消息。

    小娘子不让他背,他便牵住了她的手,这番行走在林子之间,慢慢地察觉出了不对,这哪里是逃命,分明是同小娘子在花前月下。

    想起离开前一夜,两人为了约会,小娘子精心收拾了一番,身穿绫罗,头挽高鬓,光鲜又明艳,月亮没赏到,意外地卷入了漩涡之中。

    如今再瞧,她一身男子的衫袍,又宽又长,明显不合身,脚上的一双绣鞋,已经看不出原样。

    就这一身,还是旁的男人给的。

    虽说不介意,但自尊心还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突然能理解那些画饼之人的心情,自己也无耻了一回,紧紧地捏着小娘子的手,“等到了东都,去给你挑几身衣裳。”

    也算不上画饼。

    在凤城除了当值之外,他一直都在抄书,偷偷存了十几两银钱,如今就揣在身上,等到了东都,他再拿给她。

    可几身衣裳小娘子哪里够。

    温荒郊野外到处都是参天大树,偶尔还能看到一只小动物,起初温殊色还觉得新鲜,逃了这一路后,彻底看倦了,想念起了自己家里的大宅子,“我还要大宅子,大床,大马车……”

    十几两银子恐怕办不到这些,正想劝小娘子,能不能先降低一点要求。

    小娘子双手突然抱住他的胳膊,仰头看着他,“所以,郎君将来一定要做大官,我做郎君的官夫人,这样便能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睡了一觉后,小娘子又恢复了精神,双目剔透,两边脸颊颊染了一层红晕,白皙的皮肤被林间的阳光一照,透出了薄薄的光晕。

    小嘴……

    “咚咚”几声心跳,发觉自己亲过她一回后,他再也不能单纯看她的唇了,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些不能言说的画面。

    小娘子当真一点防备心都没,她难道不知道这样的姿态,很容易让人起色心吗。

    余光往前面瞟了一眼,自从昨夜见过两人的那一场亲热之后,其余几人都很有默契地避开,给了两人足够的空间。

    不知道这样的时机,算不算没有别人。

    色胆一起来,心头如同万千蚂蚁在咬着他一般,坐立不安,气息都不顺了,非得再亲一下小娘子才能平静。

    “好。”昏头昏脑地应了一声,壮胆偏下头。

    “别动。”耳边突然一声呵斥。

    悬在半空的色胆顿时被吓破了一半,很快抬起来,脸色极差地朝着前面看去,便见不远处的裴卿,手里的刀不知何时架在了一位姑娘的脖子上。

    姑娘手里也有一把弯刀,上面还沾着血迹,再看裴卿胳膊上的一道口子,应该是他身上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众人都警惕了起来。

    “别出声。”裴卿推搡着人往前,手劲之大,那姑娘险些栽在了地上,裴卿又及时一把将人扯起来,提在手上,没有半点怜香惜玉,“我问你,你答便是。”

    姑娘似乎是被他吓得不轻,频频点头。

    “你是谁。”

    姑娘摇了摇头却没说话。

    裴卿没了耐心,又推搡了她一下,继续问:“住哪儿的。”

    姑娘脸色发白,奋力地抬起手,指了指对面的山头。

    谢劭同闵章使了个眼色,闵章立马过去查看,片刻后回来禀报道:“前面有家农舍。”

    —

    东洲府南城。

    军府的灯火亮了两个通夜,一直没灭,却无半点收获。

    太子自己都觉得可笑,“人进了孤的南城,竟然能从孤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你们告诉孤,是他靖王能飞天遁地,还是那位谢家三公子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能原地消失。”

    底下跪了一堆的人,谁也不敢吭声。

    确实丢脸。

    几千名侍卫关起城门,瓮中捉鳖,居然一个都没逮到,还把人给跟丢了。

    一群酒囊饭桶,嘴巴比谁都厉害,一遇上事没一个能用,太子看都不想看,暗骂了一声无用的东西,袖子一扫,案上的东西全都砸在了地上,“还愣着干什么,当真要孤亲自去搜?”

    一群人鱼贯而出,裴元丘走在最后。

    太子突然将其唤住,脸色很不好看,“裴大人莫要再让孤失望。”

    府军回来后,太子自然也听说了林中所发生之事,要不是他裴元丘的儿子从中作梗,谢家那位三公子早就被射成了筛子。

    裴元丘心下一慌,跪地请罪,“殿下宽厚,臣定会给殿下一个交代。”

    刚说完,东都的人便到了,进来匆匆禀报道:“元相给殿下带了话,靖王人已经到了东都,今日早朝面见了皇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洗脱了谢家的罪名,皇上已派人来南城接应谢家三公子。”

    太子脸色遽变。

    “还有……”那人顿了顿,“皇上将靖王留在了东都。”

    报信的人垂目不敢去看太子震怒的神色,继续道:“元相说,谢家三公子身上怕是还有圣旨,殿下要是还想回东都,这回务必要将三公子拦下。”

    第63章

    自己的人关上城门堵了两天,人家还是到了东都。

    太子脸色一团死灰,又黑又凉,怒气回旋在胸腔,憋得心口一阵阵胀痛。他早知道,父皇对这么养子情深义重,但没想到竟然会偏袒到如此地步。

    一国太子前脚被罚回了封地,后脚便把亲王召回了东都,此举让天下人怎么看?

    他是当真想要废了自己,立他那位没爹的野种外甥当太子吗。

    怕是老糊涂了吧。

    太子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冲去宫中质问自己那位父皇,到底谁才是他的亲生儿子。

    可事情已经成了定局,眼下对他一点都不利。

    凤城之事已经败露,他靖王又不是傻子,定会怀疑到自己头上,尚且不知他会如何同父皇弹劾自己,单是一桩假传圣旨,若是让父皇抓到了把柄手里,自己这太子当真就要废了。

    捏了捏疼痛的脑袋,到底还有一份理智,知道如今不是乱阵脚的时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头看向还跪在地上的裴元丘,“裴大人起来吧。”

    报信之人说的话,裴元丘也听到了,心中正骇然,万没料到靖王当真到了东都。

    太子抬起头瞥了一眼他慌乱的神色,压下厌烦之气,问他:“裴大人可有好的办法?”

    如今靖王已经进了宫,顾大局不拘小节,亲口扭转了谢家谋逆一事,保全了谢家,这一来,矛头便指向了太子。

    这时候怕是顾不得去应付什么靖王了,只能先自保,裴元丘很快平静下来,道:“臣以为,谢家手上并无圣旨。”

    前两日那位公公才从凤城回来,太子亲口过问,确定圣旨已经销毁,当不会有假。

    别说圣旨,如今连公公也都一并消失,此事要真查起来,是死无对证。

    可坏就坏在,靖王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公然指出谢三身上有圣旨,皇上却并没有立刻下旨抄他谢家,多半已经信了。

    原本就是个假圣旨,他们能造,靖王自然也能造,只要是谢家的人携带进宫,这份圣旨无论出自谁手,都会成为最终的评判。

    到那时,太子便成了被动,生死全掌控在了别人手里。

    是以,如今谢家的人对太子而言,无疑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

    太子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还真合了那句搬石头砸了自己脚,又气又恼,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心头烦燥,问旁边的报信之人,“皇上派谁去的谢家。”

    “陈浩。”

    还好是自己人,“嘱咐陈浩,万不能留活口。”

    “殿下放心,元相已有交代。”

    至于剩下那位谢家三公子,自己的人马搜了两日,他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半点痕迹。

    可靖王既然要皇上来接人,说明人定还在他南城,“继续加派人手搜。”他还不信搜不到,甭管他藏在哪儿,都要揪出来,不惜一切代价。

    南城地广物博,人口众多,山脉水域无数,人要真心想藏匿其中,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搜不出来,且也没必要去搜。

    裴元丘出声道:“想他现身倒不难。”目光看向太子,“陛下的人前来接应,殿下敞开城门便是。”

    他又不是真能飞天遁地,人到了城门口,还怕他跑了不成。

    太子沉默片刻,比起假传圣旨,落下被废的下场,还有什么可在乎的,抬头看向裴元丘,“裴大人放心,只要令郎不与孤添麻烦,孤不会为难他。”

    “殿下仁厚,臣多谢殿下。”

    心绪太乱,太子无心与他再谈,一挥手,“下去吧。”

    从太子府上出来,夜风一刮,裴元丘背后一片冰凉,快步出了太子府,刚回到自己的房间,便见门口站着王氏身边的仆妇。

    不知她来为何,裴元丘脚步顿了顿,缓缓上前,“夫人回来了?”

    那仆妇对他俯了俯身,垂目道:“夫人知道大人这几日忙,说她就不回来打扰大人了,想在王家多呆几日。”

    什么意思,裴元丘岂能听不出来。

    自从他上回去了一趟凤城回来,王氏对他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闹了几回,直接回去了娘家。

    王氏同右相的夫人乃亲生姐妹,她那一回去,不仅王家的人知道,元相也知道,估计如今都传到皇后娘娘耳里了。

    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等着他如何收场。

    裴元丘不说话,仆妇又道:“夫人说,王家三奶奶娘家有位远方亲戚,刚生下来了一位男婴,孩子的父亲已经去世,孤儿寡母活不下来,裴大人要是得空,她让人把孩子抱过来,让大人过过眼……”

    他与王氏成亲多年,王氏一无所出,娶她本就是高攀,又不能养妾。但跟前总不能没有子嗣,年轻时王氏还想了不少法子,往自己身上使劲儿,见彻底无望了,便动了领养的念头。

    他有亲生的儿子,何须去领养。

    “让夫人好生照看自己。”不顾那仆妇脸色如何,裴元丘推开房门进了屋。

    门一关,裴元丘面色便露出了疲惫,盘腿坐在蒲团上,身边小厮替他倒了一杯茶水,“大人不必忧心,公子没事。”

    昨夜搜山,裴元丘自然知道几人还在山谷底下。

    他谢三的命固然重要,也不能赔上自己唯一的儿子。

    端起茶杯,仰头灌入喉咙,一抬头,便看到了跟前案上摆的一块牌位,那是自己的第一位结发之妻。

    算是槽糠之妻。

    自己离开凤城的那年,家中几乎揭不开锅,临走之前,他与自己的妻子道别,“等我赚钱回来。”

    可这天下有本事的人太多,他被埋没其中,手中无权无势,哪里有那么容易立脚。

    当过挑夫,卖过苦力,所赚来的钱财却是寥寥无几,后来无意之间得了王氏的青眼,从马奴一跃成为王家的女婿,谁不心动。

    人这一生,到死不过是黄土一捧,唯一能留下来的,便是流传给子孙后代的祖业。

    于是他抛妻弃子,攀上了高门,一心想要光宗耀祖,这些年也不负所望,坐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为裴家攒下了基业。

    可惜不如人愿,膝下再无子嗣,只剩下了当初被自己抛弃的儿子。

    即便他不认自己,自己也别无选择,得为他做打算。

    天下人都知道,皇上也只有太子一个儿子,生母贵为皇后,将来的江山必然是他的囊中之物。

    不知从何时起,局势却悄悄地发生了变化,直至今日,靖王进宫,便彻底颠覆了他心中的推想,倒是有了另外的打算。

    庆幸没将自己的儿子也拉进来。

    真有一日,皇帝改了主意,太子失宠,靖王上位,他裴家依旧还有希望。

    自己这头也不能有半点松懈,未来的事情谁也料不准,他没谢道远那么傻,紧要关头最忌讳的便是沉不住气。

    谢家的那位三公子必须得除,“选几个可靠之人,把人先引下山。”

    —

    裴卿手里的刀一路抵着姑娘的脖子,进了对面山头的农舍。

    农舍的门被推开,里面一位中年农夫回头见到这阵势,吓得跪地连连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几人奔波至此,只为找个安顿之处,并无恶意,闵章先进去打探一圈回来,同谢劭点了下头。

    谢劭上前走到男子跟前,态度客气,“出门路过此处,借个地方歇歇脚,还请大叔行个方便,腾出几间屋子,再备些吃食,银钱我照付。”

    明晃晃的刀子都抵在人脖子上了,他能不答应吗,农夫颤颤巍巍地道:“好汉要是不嫌弃,请吧。”

    裴卿这才松开了手上的刀。

    姑娘得了自由,忙站到一边,脸上的恐惧并未退去。

    周遭就这么一家农户,裴卿也早猜到了那姑娘不过是个普通百姓,力气倒是挺大,胳膊上的一刀不浅。

    把人让到屋内,农夫立在门槛外,客客气气地道:“各位好汉先坐会儿,灶台上有茶水,先解渴,我这就去给各位备吃食……”

    此处虽是农舍,但不可不防,裴卿走在最后,转身跟了出去。

    没走几步,农夫突然扭头盯着还站在那迟迟不敢上前的姑娘,呵斥道:“愣着干什么,哑了又不是聋了,还不去给几位好汉收拾屋子。”

    姑娘慌忙点头,匆匆往前,被裴卿吓了一路,一双腿早就软了,不慎跌在了地上。

    农夫看得鬼冒火,冲上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人往上提,嘴里咒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养你有什么用,杀千刀的死丫头……”

    正要拽着她的头发往前拖,转头便见一把刀抵在脖子上,农夫脖子僵住,脸色都变了,“好,好汉有话好说……”

    “放手。”裴卿目露憎恶,“某生平最为憎恨欺负妇孺之人,畜生鼠辈不过如此。”

    农夫急忙松手,“放,我放……”

    —

    在荒郊野外度过了几日,总算有了安顿之地,太子的人虽说暂时找不上来,同样他们也打听不到山下的消息。

    算日程,王爷应该到了东都,不出意外,今日就便会派人来南城接应。

    消息一出来,太子必然会坐不住。

    从进东洲后,太子不惜布不了天罗地网,到最后靖王却还是躲过了他的千军万马,从他眼皮子底下到了东都,太子怎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他们的处境只会比起之前更糟。

    连圣旨都能假造,以太子的性格,会不惜一切代价对自己赶尽杀绝,即便南城所有的城门打开,他们也不见得能安全。

    城门不能走。

    唯一安全的,是走王爷同样的路,进暗道入东都。

    他能想到,王爷也能想到,如今赌的便是皇上对他谢家的态度,若皇上相信他谢家,明日之内便会派出一队人马从后山接应。

    只要熬过明日,便能知道结果,如今众人要做的,便是养精蓄锐。

    深山的农舍太简陋,统共就三间房,农夫占了一间,姑娘一间,余下只有一间空房。

    为了更大地利用到空间,到了晚上,温殊色主动抱了一床褥子去了外屋,躺在一堆干草上,把房间让了出来。

    —

    裴卿身上的伤不轻,尤其是被姑娘砍的那一刀。

    那姑娘许是从未见过生人,今日突然见到有人上山,手里还带着刀,心慌之下,先发制人,才砍了裴卿的胳膊。

    谢劭替他清理完伤口,涂上了魏允的金疮药,正包扎着,裴卿突然凑近低声道:“我都看见了。”

    没头没脑的话,谢劭没听明白,抬眸一扫。

    裴卿一副看穿了一切的表情,见屋里几人都睡着了,又朝屋外瞧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告诉了他一桩辛秘,“其实谢兄不必自吹,你之前说的那些话,不瞒谢兄,咱们三个就没一个人信,没碰过小娘子就没碰过,这也没什么丢人的,横竖如今有了嫂子在,又不会跑,一回生二回熟……”见谢劭眉头慢慢地蹙了起来,脸色有些不对了,赶紧一口气说完:“看得出来,谢兄是头一回亲嫂子,哪有人像谢兄那么粗鲁……”

    “啊——”话还没说完,胳膊的伤口便被谢劭毫不手软地捏住,疼得眼泪花儿都冒了出来,咬牙求饶,“谢兄,谢兄饶命……”

    谢劭手里的白纱狠狠一系,裴卿再次吸了一口凉气。

    谢劭转身推门出去。

    屋外的小娘子抱着被褥睡得正香。

    好不容易有个干爽的地方能躺着,终于能把自己的腿脚展开,即便是干草,温殊色也觉得舒服。

    人还在梦里,突然被人打横抱了起来,以为又是遇到了追兵,瞌睡顿时醒了一半,“郎君……”

    还没回过神呢,便听耳边“砰”一声,郎君踢开了旁边的一道门,接着进屋把她往屋里的竹椅上一放,再去床上,一把提起早已被吓醒的农夫,一路拖拽,又回到了刚才的房间。

    又是“砰”一声,里头的裴卿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突然把手里的人往跟前丢来,“正好,晚上你看着,别让他耍花招。”

    可怜农夫连鞋子都没穿,稀里糊涂地被他从被窝里提起来,扔到了这儿,再看到裴卿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吓得缩成了一团,连连道:“好汉,我可什么都没做……”

    裴卿额头两跳,一脸发绿。

    —

    温殊色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呆呆地坐了片刻,便见郎君去而复返。

    还没来得及问他一声到底怎么了,郎君又弯下身,连人带被褥一道抱起来,放在了跟前的床榻上,“睡觉。”

    这回温殊色总算明白了。

    当初在谢府,他要是拿出这等抢床的本事,哪里还有自己什么事。

    第64章

    生死面前不讲究,她之前那些挑三挑四的毛病,这一趟全都治好了,先前觉得那干草堆也能将就,但如今换到了房间,好歹有个床,自然更好。

    感激地看向床前的人,冲他一笑,“多谢郎君。”

    瞌睡被打断,脑子还昏沉着呢,不知道什么时辰,月亮都睡了吧,太困,继续闭上眼睛。

    过了一阵没察觉到动静,又挣扎着撑开一条眼缝,见郎君还立在床边,疑惑地问他,“郎君怎么了?”

    该怎么开口呢。

    毕竟在谢府,两人从未同过床,不知道会不会被拒绝,谢劭摸了一下鼻尖,委婉地提醒她,“隔壁人有点多。”

    她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该主动把自己留下来。

    温殊色脑子昏昏胀胀,应了一声,“确实多。”捂嘴打了个哈欠,“郎君睡吧,不要说话了,我好困。”

    他怎么睡,合着他还能站在这儿睡吗。

    谢劭觉得自己今夜要是不挑明,他可能真就没地儿睡了,双手负于身后,姿态上给自己撑起了威风,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半点底气,“我能一起躺下吗?”

    温殊色一愣,他费这劲儿把人丢出去,自己抢了个床来,他不就是要睡这儿吗。

    “当然可以。”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看了一眼床榻里面,反应过来,是不是自己占了他的位置,问道:“郎君是睡里面还是外面?”

    “都行。”

    温殊色心头嘀咕,这郎君怎的出了一趟门还变客气了,想让自己挪一下位开口便是,何必费这半天口舌,这大晚上的,他就不困吗。

    往里挪了挪,给郎君留出了足够的地儿。

    农夫的床,还挺软。

    多半是那姑娘铺好的,枕头和褥子还有一股皂角的清香味儿。

    今儿白日日头大,她见姑娘在搓褥子,也借了皂角把昨日那身衣衫洗了,再用撑杆晾起来,晒在院子里,很快便干了。黄昏时又问姑娘讨了一桶水,关上房门,让谢劭在外帮忙盯梢,把发丝和身子都洗了一遍,用的也是姑娘的皂角,这会子抱着从姑娘屋里分出来的被褥,周身清清爽爽,极为舒坦,只想睡觉。

    感觉到郎君已经躺在了身边,温殊色再次闭眼,“睡吧。”

    终于得偿所愿,把闲杂人等关在了外面,与小娘子睡在了一起,平躺在一个枕头上,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过去,竟毫无睡意。

    睁开眼睛,偷偷往旁边瞟了一眼,小娘子侧身正对着他,脸挨在他的头侧,不过五指的距离,应该是睡着了,一动不动。

    两人成亲以来,好像还是头一回同床共眠,一路上虽说抱住搂过背过,但与此时的感觉完全不同。身后有追兵,只顾着逃命,容不得他生出杂念。如今脖子上暂时没悬着刀了,多余的心思一股脑儿地往外冒,越想越兴奋,简直要思之欲狂。

    但能怎么办,小娘子已经睡着了,再多的心思只能压下去。

    强迫自己闭眼,但眼不见心并没有安静。

    到了晚上,山上有些凉,很快感觉到了身上的凉意,转头去找被褥。

    床里侧倒是还有一床农夫用过的被褥,但他不想盖,小娘子身上裹着的这一床就挺好的,离自己又近,且还有一股淡淡的皂角香,被她裹在身上,看上去又软又香。

    身上越来越凉,实在扛不住了,伸手去牵了牵,小娘子没动。

    生平头一回像做贼一样,也不敢去看小娘子,慢慢地从她身下一点一点地拉出了一角被褥,终于搭在了自己的胸口。

    胳膊枕在脑袋后,心口砰砰跳得更快。

    皂角的清香被被子底下飘如鼻尖,愈发浓烈,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被小娘子体温晕染出来的幽香。

    喉咙一滚,颇有了一种山雨欲来抵挡不住的自暴自弃,试想夜黑风高,房门紧闭,身边还躺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他要不干点什么,不就枉为男人吗。

    明儿指不定会被裴卿如何嘲笑。

    管不了那么多了,侧头过去,面朝着小娘子,轻声唤她:“温二……”

    夜色中,只模糊地见到小娘子的眼睫垂下,并没有应答。

    偷亲一下也行,怎么着也算干了点事,但在这之前,还是打算先君子,无论她听不听得到,图的是个心安理得,于是又道:“现在没人了。”

    下巴勾起来,正寻着该从哪儿下嘴她才不会醒来,或是醒来了,也不会被吓到。

    还没等他磨叽出来,只见跟前小娘子紧闭的两排眼睫,突然打开,不顾他一脸惊慌,幽怨地道:“郎君你到底要不要亲?”

    她都闭眼等了他这么久了,真的很困。

    郎君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怔住了,迟迟没有反应。

    温殊色再也没了力气陪他耗着,无奈翻身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

    人刚转过来,身上的被子便猛地被掀开,一只胳膊搭在了她腰上,手掌贴着她的小腹,用力往外一拉。

    背心撞在他胸膛上,温殊色心下一惊,忙睁开眼睛,郎君已经撑着身子,单膝跪在了她上方,居高临下凝视着她。

    一双黑眸沉静深邃,夜色中乍一看,犹如一头豺狼虎豹,紧绷的身体里仿佛蕴含了惊人的力量。

    心口突突跳了起来,想起上回,突然有些害怕,他这番架势,今夜该不会把自己的嘴亲肿吧……

    没等她多想,郎君的唇毫不犹豫地落了下来,覆盖在她的嘴上。

    温殊色深吸一口气,抓住底下的褥子,做足了准备,然而……片刻过去,没有预想中的气势汹汹,也没有预想中的狂风卷巨浪。

    郎君的唇瓣轻轻地在她的唇上一下又一下地啄着,刚碰上便松开,再啄再离。

    温殊色突然有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一碰就碎的豆腐,让他不敢下嘴。

    他一欺上来,她的心便吊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落下,他又松开,犹如挠痒痒,半天没挠对地方,瞌睡都被驱走了大半,实在是受不住折磨了,主动伸手搂住他脖子,把他正准备离开的唇瓣一把压下来,嘴儿紧紧相贴,只听“啵——”一声,痒痒终于挠到了正中心,小娘子舒坦地吸了一口气,再也不想折腾了,轻轻地把郎君从身上推开,拉起被他掀开的被褥往身上一盖,懒洋洋地道:“好了,郎君睡吧,我头都被你闹疼了……”

    被她推开的郎君,仰躺在了枕头上,双目空洞,神色惨败,颇受打击。

    黑暗中紧咬牙关,心中怒骂,裴卿那头没见识的蠢驴……

    —

    旁边裴卿拉开门出来,目光刚往旁边的房间瞥了一眼,莫名有了种想打喷嚏的感觉,及时捂住嘴。

    一时喷嚏落下,被拳头堵住,还好没吵到人。

    谢劭把那农夫塞进屋后,那农夫便是一副战战兢兢,贼眉鼠眼的模样,实在倒胃。

    横竖白日里也睡过一觉,裴卿起身打开门走到了院子,月色被林子里的树木遮挡,淡薄又模糊。

    本想去院子前的柴堆上坐一阵,突然听见屋后传来几道涔涔水声,寻声走过去,便见夜色下,一姑娘正抬着胳膊费力地往竹竿上晾晒衣裳。

    正是农舍的那位哑女。

    不知道身后有人,一回头看到裴卿立在那儿,哑女吓得不轻,往后退了两步,惶惶不安地看着他。

    裴卿知道自己的长相不如谢家那位三公子风流倜傥,也没有周世子的贵气,更没有崔家那位富家子弟的温润如玉。

    加上白日把刀架在人家脖子上半天,恐怕早就成了凶神恶煞的土匪。

    怕把人姑娘吓出个好歹,立在那没动,扫了一眼盆里的一堆衣裳,又抬头看向满竹竿的湿衣,出声道:“都是你洗的?”

    姑娘点了点头。

    裴卿想起正躺在屋里的那位肥胖农夫,眉头一皱。

    哑女却走去旁边屋檐下搭建的灶台上,提着一个瓦罐往土碗里倒了一碗药,小心翼翼地捧在他面前,目光看向他胳膊上的伤。

    裴卿一愣,很快猜到了她是什么意思,并没有接。

    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顾忌,把碗送到嘴边,“咕噜”一口吞下,再抬头看他,眼里带了几分歉意。

    瞧出来她是在道歉,碗里应该是治伤的草药。

    这才伸手接过,仰头一口,碗里见了底,把空碗递给她,“多谢。”

    哑女摇头,仓促地笑了一下,碗放上灶头后,蹲下来继续搓衣裳。

    裴卿便坐在墙边的谷草堆上,看着她把一盆子脏衣洗完,晾了满满一竹竿,几乎都是屋里那位农夫的衣裳,又问:“你父亲不干活?”

    哑女摇了下头,又慌张地点头。

    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裴卿看出来了,这农夫压根儿就不是在养女儿,而是在养奴隶。

    心中暗嗤了一声,这天下的父亲,不是东西的还真不少。

    哑女洗完了一盆衣裳,见他还坐在那儿,对他扬了扬手,双掌叠起来放在脸侧,偏头做了个睡觉的手势。

    大抵是在劝他早些歇息。

    瞧了一眼天色,确实不早了,正要起来,见哑女转身又走去了灶台后,不由疑惑,“你不睡觉?”

    哑女摇头,冲他指了一下跟前的堆柴,从里面掏出一把斧头,一手对着他做了个捂耳朵的动作,又是在催他回去,怕吵到了他。

    裴卿没动。

    哑女见劝不动也没再管他,忙着干活。

    哑女的个头并不高,身体看着纤弱,一双胳膊挥起斧头来,力气倒是不小,灶台上点了一盏油灯,光落在她跟前劈柴的木墩上,瞧了一阵,裴卿的眼前突然恍惚了起来。

    哑女的身影慢慢地同脑海里那道熟悉的身影重叠。

    裴元丘走时,他才六岁。

    一对孤儿寡母,想要讨生活更难,那些年母亲白日替人做工,夜里便和这位哑女一样,劈柴洗衣,常常忙到半夜。

    也很纤瘦。

    一双手几乎成了皮包骨。

    “你是要累死我吗……”突然一道尖锐的声音从耳边刮过,穿透了跟前的黑夜,周围的光亮瞬息不见,变成了一片漆黑的汪洋大海,汹涌的海水猛然倒灌过来,扑在他脸上,堵住了他口鼻。

    “宴卓,对不起,对不起……”破碎的哭声拉扯着他,四肢动弹不得,海水肆虐地灌进他的心肺,剧烈的疼痛灭顶而来。

    不知挣扎了多久,快到窒息的边缘了,袖口突然被人拉拽了一下。

    口鼻之间的海水陡然退开,猛地一口急喘,挣扎回来,灶台上那盏星豆的油灯重新映入瞳孔。

    哑女正蹲在他跟前,手抓住他衣袖,惊慌地看着他。

    缺失的气息慢慢地回稳,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从身后的谷草堆里爬了起来,嗓音有些嘶哑,“没事。”

    哑女忙去灶台倒了一碗水递给他。

    裴卿迎头一口饮进,频跳的心口渐渐地平静下来。

    蹲了一阵,见他没事了,哑女又对他做了个睡觉的手势,裴卿点了点头。

    哑女走回灶台,拿起斧头继续劈柴。

    裴卿坐在谷草堆上,看了一阵,终究放下了手里的碗,到了哑女身旁,伸手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斧头,“去歇会儿,我来。”

    哑女一脸惊慌,忙伸手去夺,一抬起手,一截胳膊便从袖口中露了出来,只见那胳膊上,密密麻麻全是暗红的伤痕。

    裴卿目光遽然一顿,眼皮子跳了跳,一股怒火陡然冒了出来,“那畜生打的?”

    不用她说,也知道。

    “我不弄死他。”裴卿咬牙,提起斧头便要往屋里冲,身后哑女却拖住他胳膊,死死地拽住。

    裴卿回过头,便见哑女满眼哀求地看着他。

    再是畜生,那也是她的父亲,不就是和自己一样吗,一阵无力感袭来,便也立在那儿不动了。

    哑女趁他呆住的功夫,赶紧夺他手里的斧头,太慌张,不慎把他的一截袖口也掀了起来。

    适才擦完身子后,忘了捆绷带,只见手腕内侧,横七竖八的几道小刀伤痕,被旁边的灯火一照,触目惊心。

    哑女一愣,愕然抬头。

    裴卿神色倒是平静淡然,伸手拉下袖口掩盖住,指了一下自己适才坐着的草堆,“你去那歇着,我睡不着,帮你劈一会儿。”

    哑女不知是不是被吓到了,退到了一边,立在他旁边没再动。

    一斧头劈下去,裴卿低声同她道:“他下次再打你,你就躲,躲不掉……就求饶吧。”

    这是他用母亲的性命,换来的道理。

    儿时他性子执拗,没少挨过打,尤其是嚷着要去找父亲,都会被狠狠揍一顿。

    慢慢地便成了家常便饭。

    每回挨完一顿藤条后,母亲都会后悔,抱着他哀求:“宴卓,娘控制不住,下次娘再这样你就躲,跑得越远越好,别让娘追上好不好……”

    他并没有跑,以为只要让她把心口的那股气顺过来,便会平静。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负罪感最终还是压垮了母亲,意识到自己再活下去只会对他造成伤害后,便选择了自缢。

    他从未恨过母亲,即便她打他一辈子他也愿意,反倒是没了那样的疼痛后,再也支撑不下去。

    所以,他当上了捕头。

    他喜欢与人搏斗,喜欢刀子割在身上的感觉。

    她不一样,她再待下去,屋里的那位畜生会要了她的命,他能帮她,必不会袖手旁观,“你要是愿意,明日我带你一道走。”

    虽说也是刀山火海,但闯过去了,便能重见天日。

    把劈开的木柴骑捡起来扔到旁边,转身去看哑女的反应,一回头,却见那哑女的脖子上不知何时抵了一把刀。

    裴卿眸子一沉,满脸寒气。

    那人把哑女往前一推,冲他客气地唤了一声:“公子。”

    第65章

    此人裴卿认识,裴元丘身边最得力的亲信,冯超。

    从裴元丘回到凤城来见他的第一天,便是此人跟在他身边,今夜这番出现,裴元丘想必早已知道了几人的行踪。

    裴卿手中斧头不由攥紧,冷声道:“放开她。”

    “公子见谅。”冯超并没松手,“若公子能配合,属下保证不会伤害到无辜。”

    自八年前裴元丘回来想要将他接到东都起,两人之间的这一场拉锯便一直持续,凤城出事后,越演越烈。自己身上到底流的是他裴元丘的血,逃避不了,迟早都得有个了断,裴卿平静下来,问道:“裴元丘有什么话。”

    冯超看了一眼手中哑女,有些为难,裴卿及时出声警告,“你动一下试试。”

    冯超不敢得罪他,没有出手却迟迟不动。

    裴卿又道:“她是哑女。”见冯超还是不放心,指了跟前的木墩,对哑女道:“你过来,坐着,别动。”

    哑女慌忙点头。

    冯超这才缓缓地收了刀,一把将哑女推到对面,同裴卿拱手道,“大人让属下来接公子下山。”

    这话裴元丘那也将几人堵到林子里时也说过,当日没同他走,如今更不可能。

    裴卿一笑,“下山,然后呢?跟着他进王家?不知道他此举有没有经过东都王家那位夫人的同意,要是因我这个曾经被他抛弃的儿子,得罪了王家,丢掉他费尽心机攀来的荣华富贵,岂不是可惜了。”

    王氏确实因此事在闹,已经在娘家住了几月,冯超面色有些不自在,很快镇定下来,“公子放心,只要公子肯下山,大人立马送公子出城去东都。”顿了顿,道:“至于公子之后同周世子的来往,他不再干涉。”

    裴卿面色一愣,不敢置信,眼中露出的厌恶之色没有半点遮掩,“他裴元丘为了权势,当真无耻。”

    他是想效仿谢道远吗。

    可惜自己不是谢恒,他还是趁早断了他的痴心妄想。

    冯超劝道:“大人一心为了公子着想,还请公子体谅。”

    “我不需要!”裴卿突然一声低斥,“当年他丢下我和母亲,怎就没为我们考虑过,孤儿寡母要如何活下去。”

    这些事都是大人之前的家事,他无法评价,也没资格评论其好坏,冯超低头不说话。

    裴卿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失控,很快冷静下来,也没心听他再废话,直接问道,“我若不下山呢,裴元丘会如何。”

    冯超没回他,只道:“大人说,只要公子下山,他不会动谢家三公子。”

    裴卿冷笑一声,忍不住嘲讽,“他裴元丘说的话能信?”

    冯超也没反驳,“公子恐怕没得选择,属下只能给公子两个时辰的选择,明日天一亮,公子再不下山,便会有人放出火信,等到太子的人马赶到,怕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裴卿脸色一变。

    冯超又道:“大人知道谢三公子在等王爷的人马接应,也知道王爷能从南城逃出东都,走的并非是城门。他本无意为难谢三公子,只是若让谢三公子就这么毫发无伤地离开南城,他无法给太子殿下一个交代,还望公子能理解。”

    裴卿明白了。

    他裴元丘不动谢三,只是让太子出手。

    人他带到太子面前,能不能拦住谢劭全凭太子的本事,同样谢三能不能从太子手上逃出去,也全凭谢劭的本事。

    不愧是他裴元丘,当真是机关算尽。

    冯超见他半天没说话,知道他已经听进去了,拱手道:“属下等公子的答复,公子记得,莫要错过了时辰。”

    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隐入夜色,耳边又恢复了安静,夜色愈发浓稠。

    前院几间房屋一片漆黑,众人皆在沉睡中,并不知道外面的动静。

    裴卿原地立了一会儿,没有回房,转过身,缓缓地走到了哑女身旁,坐在了刚劈完的一堆木柴上。

    哑女虽说不出话,但耳朵不聋,许是被几人的身份唬住了,坐在那,身子僵硬目瞪口呆,见裴卿挨了过来,侧目怯怯地看着他,脸上的惧色更甚。

    裴卿突然抬头问她,“识字吗?”

    哑女摇头。

    裴卿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想活命就把它吞了。”

    哑女接过,瞧了一眼瓷瓶上的字,又抬头看向裴卿,一脸茫然。

    裴卿没说话,平静地看着她。

    哑女倒也没再犹豫,从里取出一粒药丸,正要往嘴里放,裴卿及时夺了过来,看来确实不识字,“放心,不会要你命。”

    把瓷瓶收入怀中,裴卿没再说话,陷入了沉思。

    裴元丘没在那夜对他们赶尽杀绝,且背着太子瞒下了几人的行踪,能做到这份上,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底下的城门尚且还能拼一把,等太子的人上山,谢劭必死无疑。

    两个时辰,倒也不用那么久,他这条命活到现在已经是透支。

    埋头从袖筒内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旁边的哑女,“原本想带你下山,看来办不到了,等一切结束,你拿着这个去找屋里那位谢家三公子,他姓谢单名一个劭字,会助你脱离困境。”

    自己也曾被他相助过。

    八年前知道裴元丘回来找上自己后,一时情绪激动,刀架在脖子上,打算随母亲而去。

    一道声音突然从头顶落下,“干嘛呢。”

    他诧异抬头,便见一少年正躺在自家的那颗樱桃树上,随着他起身满身的樱桃核落了下来,“身体发肤,受之令堂,你要是想玩点刺激的,我倒可以帮上忙。”

    那日裴元丘离去之时,一身的脏粪。

    儿时的愤怒纯粹又简单,看到那个抛弃他和母亲自己在外活得光鲜的男人,一身狼狈,跳脚谩骂之时,痛苦了几年的内心,头一回有了痛快之意。

    后来才知道,那位公子从东都而来,乃谢仆射的独子,谢劭。

    之后也是他把自己引荐给了周世子,“为夫不忠,为父不仁,一切的过错在他裴元丘,你和令堂何错之有?令堂一条命不够,莫非还要你为这等人再赔上一条命?喜欢当捕快吗,说不定哪天他裴元丘就落到你手里,割他肉,不比割你的强?”

    因为这份希望和不甘,让他坚持到了现在。

    救命之恩,兄弟之情,不能不报。

    灶台的灯盏里的油慢慢地干涸,光线也越来越弱,哑女错愕地接过绢帕,拿在灯火底下照了照。

    知道她是在瞧什么,对一个不识字的哑巴,也没什么好隐瞒,“我叫裴卿,名字乃我生父所取,盼我将来能封侯拜相。”

    可惜没等他长大,他便迫不及待地抛弃了他。

    今日无意撞见这哑女,让他看到了当初的自己,难免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哑声道:“我和你一样,我的父亲也是一位畜生,六岁时他抛下我和母亲,娶了一位高门夫人。”顿了一下,轻轻地咽了咽喉咙,“我母亲一辈子太苦,最后却因我自缢而亡,如今该轮到我了。”

    油灯的火光,跳跃了几下,彻底灭了。

    裴卿没再耽搁,从木桩上起身,取下挂在腰间的一柄弯刀,塞到了哑女手上,“好好活下去,不要走我的路。”

    说完转身大步往前,走向前院,对着夜色高声唤道:“冯超出来吧,我想好了。”

    —

    谢劭白日同闵章去附近查看了地势,一日没歇息,虽说昨夜被小娘子刺激后,短暂地失了眠,到底没抵住疲倦,很快便睡了过去。

    听到裴卿的声音,瞬间睁开眼睛,翻身爬起来,掀开被褥,同身旁同样被惊醒的小娘子道:“穿好鞋,先别出来。”

    房门打开,裴卿立在院子中央,对面已围满了黑压压的人马。

    隔壁房里的闵章,魏允和小厮也都陆续冲到了门外。

    火光一瞬把院子照得通亮。

    看到裴元丘身边的那位心腹时,谢劭便知道了怎么回事,昨夜合衣而躺,此时衣襟松垮,发丝也凌乱不堪,同冯超一笑,“难为裴大人半夜上门,可否容我等整理一番妆容。”

    只要他肯下山,不急于一时,冯超也很客气,“谢公子请。”

    人已经找到了这儿,便是最坏的结果,逃也逃不到哪儿去,再挣扎已无用,转身吩咐身旁闵章几人,“收拾东西,下山。”

    回头进屋,温殊色刚穿好了鞋,匆匆忙忙赶到门前,脸上的瞌睡已不见了踪影,急切地看向郎君,“谁来了?”

    谢劭拉过她,让她背对着自己,伸手把她散乱的发丝解开,没有梳柄,只能用自己的手指头,五手穿进她的发丝之间,一面替她挽发,一面回道:“裴元丘的人。”

    温殊色身体一僵,果然不脱层皮,是到不了东都了。

    “后悔了?”郎君偏头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布条一圈一圈地缠住她的发丝,“早让你先走,你非要留下来,如今知道怕了,后悔也来不及了,恐怕得委屈小娘子同我一道死无葬身之地了。”

    温殊色被他吓到了,打了一个哆嗦,“郎君这不就是马后炮吗,昨夜郎君看到我时,分明很开心,咱们既得了半夜偷欢,付出些代价也是应该。”

    她怕是对偷欢二字有什么误解。

    束好头发,打了一个结,掰过小娘子的肩膀,看着她假小子的打扮,别有一番俊俏,同她正色道:“裴元丘和太子要的是我的命,没人见过你,出去后你跟着裴卿走,裴元丘就这么一个儿子,定不会伤害他,这是你最后能活命的机会。”不等她说话,先堵住了她嘴,“不许同我倔,只有你安全了,我才不会有后顾之忧。”拢了一下她散开的衣襟,“放心,昨夜让小娘子失望了,我必然会留下一条命补偿娘子。”

    温殊色一脸茫然,她失望什么了。

    可郎君似乎觉得不解气,那股憋屈,隔了一个晚上,不仅没有消散,还更旺盛了。

    又或是担心当真就再也没有机会,若是这般给她留下一个无能的印象,即便九泉之下,怕也无法安宁,为了不让自己从坟墓里爬起来去找小娘子,还是先替自己正了名才好,念头一出来后立马付出了行动,伸手捏住了小娘子的下巴,往上一抬,突然附身把自己的唇瓣亲了上去。

    不再像昨晚那般蜻蜓点水,若即若离,也不似那日在树林子里只光顾着堵住她的嘴儿不动,这回那唇瓣一碰上来,便用唇紧紧地咬住她来回地碾压。

    温殊色瞪大了眼睛,这时候,命都要没了,他还来……

    不容她动,谢劭的手掌紧紧地扣住了她后脑勺。

    这回真如了那豺狼虎豹,属于男子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压过来,吐在她面上,唇瓣越来越烫,勾着她的双唇,一下又一下地亲吻。

    魂儿如同被吊了起来,温殊色忍不住颤了颤,浑身酸软,彻底乱了呼吸。

    还没等她回过神,他突然张嘴,湿漉漉的舌尖滑在她的唇齿间,急促地描摹,不断地往里探……

    躲在齿列后的舌尖被勾到的瞬间,陌生的触感如同闪电击过,温殊色脑子“嗡”一声炸开,什么念头都没了,耳畔全是郎君舌尖亲出来的细碎水声……

    外面一堆的人马候着,里面的郎君捧着小娘子里的后脑勺,一雪前耻。

    片刻后,如同自断臂膀,艰难地从混沌中抽出理智,垂目看着眼前呼吸凌乱,面红耳赤的小娘子,那张小嘴上还沾着水泽的痕迹,顿时周身通畅无比。

    这回是死而无憾了。

    松开小娘子,背过身淡定从容地整理好了自己的衫袍,再回去时,人突然精神了许多。

    立在门槛外,扬声同冯超道:“昨日刚爬上山,腿脚有些酸,实在爬不动,还请冯大人备几匹马,咱们也好早些下去。”

    冯超同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很快有人牵来了马匹。

    谢劭没再等身后的温殊色,一人先上前,经过裴卿身旁时低声同他道:“护好你嫂子。”

    裴卿面色平静,应了一声:“好。”

    等温殊色回过神,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色已经红得不能再红。

    所有人都到了院子,容不得她继续害臊,转身跟出去,火把的热气夹着一股浓烟,扑鼻而来,阵仗确实不小。

    正往前走,身后衣袖突然被人一拉。

    温殊色回头,见是农舍的哑女,愣了愣,道是她害怕,安抚道:“姑娘别怕,我们立马就走,你不会有事。”

    哑女却不松手,伸手指向前面刚坐上马背的裴卿,又指了指自己的手腕,一双眼睛急切地看着她,嘴巴一张一合,奋力地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瞧得出来她似乎很着急,但温殊色并没听懂,爱莫能助地看着她。

    哑女又是一番比划,手指着急地抹了一下脖子,见温殊色还没明白过来,眼里竟憋出了水雾。

    见她这番模样,温殊色猜着是和裴卿有关,想起哑女曾被裴卿挟持过,温声同她道:“姑娘放心,他是个好人,不会害你们的。”想了起来,从袖筒里偷偷抠出半两银子塞在姑娘的手里,“姑娘拿好,别让你父亲知道,想法子尽早离开这儿。”

    哑女猛地一阵摇头,眼里的泪水也流了出来。

    前面谢劭已经翻上马背,策马而去,并没等她,温殊色一着急,顾不上哑女了,匆匆丢下一句,“姑娘保重。”立马追了出去。

    —

    大半夜城门口灯火通明,朝廷的人马被堵在了门外,一声接着一声高呼:“陛下有令,请太子殿下速开城门。”

    第66章

    喊话声响彻在黑夜,砸在人心上,不觉心慌意乱,太子身边的家臣好几回看向太子,实在受不住煎熬,“殿下……”

    太子紧绷着脸。

    朝廷的人倒是来得快。

    自己堵了两三天的城门,已经放走了一个靖王,真要打开城门把谢家三公子送出去,让他在父皇面前弹劾自己假造圣旨?

    不可能。

    但这般关着门,把朝廷的人关在门外,便是抗旨不尊,同样不是办法。

    太子看了一眼身后,问家臣:“裴元丘呢。”

    家臣忙道:“裴大人让殿下放心,只要城门一开,谢家三公子必然会出现。”

    门外朝廷的人已经喊了一刻的话,要是再不打开城门,怕是要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了,“开门,给孤守好了,见到谢家三公子,杀无赦。”

    城门打开,前来接应的是马军都指挥使许荀。

    等了半天,嗓门都要喊哑了,才见城门打开,人还没进去呢,又被太子的家臣拦在了外面,拱手笑盈盈地同他道:“太子殿下知道许指挥来接人,这不正急着找人呢,最近南城刚回来了不少亡魂,不宜受惊,还请许指挥见谅,在此先等上一阵,殿下一找到人,立马给指挥带到跟前。”

    许荀勒马,抬头一瞧,城门是打开了,门内却堵上了一队人马。

    这是没打算放他进去了。

    许荀乃谢仆射的门生,今日皇上亲自授命于他,务必要将谢三公子平安地接回东都,人没见到,不可能退让,对家臣一笑,“圣命在上,属下怎可偷懒,让殿下代劳。”转头吩咐身后的侍卫,“进城接应三公子。”

    “许指挥!”家臣一下提高了嗓音:“据老夫所知,陛下只说了要接人,可没让许指挥搜城,莫非许指挥还想硬闯东洲?”

    话音一落,身后一排黑压压的侍卫,瞬间围了上来。

    许荀脸色一变。

    对面的家臣又客气地笑了笑:“劳烦许指挥在此等候消息。”

    —

    裴元丘在山下守了半夜,刚打了一个盹儿,便听身边的人道:“大人,人来了。”

    裴元丘一瞬睁开眼睛,抬头见山路上下来了一队人马,天幕已经开了亮口,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谢家的三公子谢劭。

    身后跟着裴卿,魏允等人。

    一个不少。

    裴元丘缓缓地从矮墩上起身,仰目看向马背上的年轻公子,等着人马慢慢地靠近,老熟人相见,无需多言,“谢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谢劭一笑,“恭喜裴大人立了一大功,又该高升了。”

    裴元丘没答,不可置否,目光瞧了一眼他身后的裴卿,马背后还坐了一位年轻的‘公子’。

    活了这么多年,对方是男是女,他还是能看出来。

    从八年前起,裴卿的一切动向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身边接触过哪些人,他一清二楚,可并没有什么小娘子。

    哪儿来得呢。

    太子的人马为何会突然从山上撤走,魏公子又是如何与他谢三公子搭上的线,再联想起凤城的那场捐粮……

    不由恍然大悟,想必这位就是温家的二娘子,谢家的三奶奶了。

    见他目光带了些尖锐,盯向后方,久久不动,谢劭面色一凉,“裴大人想要升官,谢某自认为这条命已足够。大酆疆土辽阔,海陆并举,皆可前行,裴大人何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谢家的三奶奶,这要是到了东都,怕也没什么后路了。

    裴元丘没动,在权衡。

    正犹豫,裴卿夹紧马肚缓缓上前,头一回正眼看向底下的中年男子脸上,平静地问道:“裴大人说话可算话。”

    目光相碰,那眼里直勾勾地看着他,突然不见了恨意,裴元丘微微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要他肯跟自己走,他可以卖给自己儿子一个情面。

    在外露脸的只有他谢家三公子一人,至于其他人,他并不相识。

    裴元丘双手往身前一叠,和声道:“自然算数。”

    裴卿没再说话,带着温殊色走向裴元丘身后,调过马头,转身面对谢劭。

    裴元丘长松了一口气,抬手一招,身后的人齐齐退开,为谢劭让出了通往城门口的大道:“谢公子请吧。”

    谢劭没看裴卿,也没去看他身后的温殊色,拉了一下缰绳,头也不回地驶向城门。

    温殊色意识往前一倾,裴卿伸手一把按住抓住她胳膊。

    温殊色绷直了身子,到底没再动。

    天边开了个口后,光线很快亮开,眼前的人也越来越清晰。

    裴元丘跟在队伍后,与裴卿并排,转头看向他,胳膊上还绑着纱布,脸上也蹭了好几道伤痕,这一路怕是没少受罪,心头多少有些心疼,“待会儿回去,好好歇息。”

    裴卿没应,问他:“母亲的灵牌呢。”

    “在我房里,放心,没断过香火。”

    马蹄往前,笃笃声入耳,裴卿突然问:“你后悔过吗。”

    裴元丘一怔,比起这个问题的答案,更让他感触的是他终于愿意问自己了。

    离开那年,他好像才六岁,自己抱着他到了门口,父子俩道别,他紧紧地搂住自己的脖子,哭着道:“父亲早些回来。”

    往后的岁月,他周旋于富贵之间,锦衣玉食之时,不止一次回忆起这一幕,心中泛起的痛楚,又怎可能没悔过。

    裴元丘哑声道:“是我对不起你和你娘。”

    裴卿一笑,满脸讽刺。

    裴元丘并没在意,又道:“但让我重新选一次,我还是会走这一条路。”眼中那抹妇人之仁慢慢消失,眸色凉薄,“至少我能替你铺一条捷径,让你今后不必去走弯路。我裴家的子孙后代往后不用再为生计发愁,能无所旁骛,一心拼搏。”

    裴卿眼角一跳,“所以,母亲就该被你抛弃。”

    裴元丘无可否认,“是我有负与她。”

    被丈夫无端抛弃,背叛,独子一人带着他的孩子,为了生计,活活被折磨而死,得来的便是一句有负。

    裴卿双手发颤,愤怒和痛苦交织,几近将他吞灭,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裴元丘连畜生都算不上,他还有什么可指望的。

    不想再看他一眼。

    队伍押着谢劭继续前行,两边的道路,越来越安静,到了城门口,晨光正好照在城楼的九脊顶上,一道刺眼的光圈,晃得人眼花。

    底下黑压压一片,全是太子的人马。

    前面谢邵已停了下来。

    “裴元丘。”裴卿目中一片寒凉,道:“你不配。”不配为人夫,不配为人父,更不配为人。

    裴元丘一愣。

    “嫂子抓稳,跟上谢兄。”裴卿将缰绳往温殊色手里一塞,猛地从马背上跃起,扑到了对面裴元丘的马背上,

    两人重重地跌在地上,倒众人回过神来,裴卿已揪住了裴元丘的衣襟,手里的刀子紧紧地顶到了他脖子上,怒吼道:“让开。”

    马匹受惊,温殊色险些摔下来,紧紧地抓住缰绳,趴在马背上不敢动。

    裴卿冲前面的谢劭大声喊道:“谢兄带她走,我来断后。”

    谁也没料到会发生意外,冯超紧张地看着他手里的刀,“公子冷静,万不可冲动。”

    裴卿没搭理他,拖着裴元丘往城门口移去,“让他们退开!”

    裴元丘那他一摔,骨头都散架了,又被他拿刀子相逼,脸色憋得通红,却顾不得自己,气得大骂,“愚蠢无知!有勇无谋,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到太子?你只会送命!”

    太子等了这三日,早就恨不得将谢家的人挫骨扬灰了,怎可能因为他裴元丘放人。

    果然退到了太子的人马前,便再也挪不动了。

    谢劭几人早已下了马背,温殊色也到了他身边,一行人被裴卿护在身后,夹在了裴元丘和太子的人马中间。

    太子坐在马车内,看了好一阵了,起初见人终于来了,还很高兴,暗赞他裴元丘是个人才,殊不知却养了个蠢儿子。

    太子之位,和一个得力的属下,孰轻孰重,几乎不用考虑。

    帘子一放,同身边的人交代,“动手,一个活口都别留。”

    将士领命,翻身骑马到了跟前,看了一眼狼狈的裴元丘,“裴大人,这是怎么了。”

    裴元丘急声道:“还请殿下再给臣一次机会。”

    “裴大人糊涂了吧,此等贼人妄图谋害殿下,裴大人应该立马诛之。”将士说完,不顾裴元丘死活,一招手,身后的侍卫瞬间围攻而上。

    谢劭将温殊色护在身后,早有准备,低声同几人道:“王爷的人就在外面,捂住口鼻,往城门口靠近。”

    话音一落,手中丢出一只烟筒,浓烟瞬间蔓延开。

    冲上来的侍卫没有防备,个个被呛得撑不开眼睛,几人趁机拼力往城门口冲,裴卿被身后的温殊色一把拉住袖口,当下也拖着裴元丘跟着往外退。

    可惜城门早已被太子围成了铜墙铁壁,不过往前移动了十来步,几人再次被侍卫围住。

    谢劭突然抬头冲着城外扬声喊道:“请问太子殿下,我谢劭到底犯了何罪,要殿下如此大费周章,不惜派军府之人诛杀。”

    守在外面的许荀,刚看到了里面冒出来的浓烟,知道情况有变,心头着急,却奈何寻不到理由攻城。

    如今听到谢劭的声音,再也没有犹豫,当下驾马带人往里攻入,“陛下有令,接谢家三公子谢劭回东都,违令者视为谋逆,杀无赦……”

    许荀从外一攻,前面堵得水泄不通的侍卫,慢慢地有了松动。

    今日围堵在城门口的将士,有不少的府军,原本以为当真是来捉拿逆贼,如今听到朝廷的人在外喊话,心头都有些慌。

    相反谢劭几人,知道来了援兵,拼尽全力往外冲。

    身后一条路又被裴元丘的人堵住,太子的人马攻不上来,眼见情况不对,将士怒吼道:“裴大人,你在干什么,还不快速速捉拿逆贼。”

    人已经到了城门的位置。

    再往前,等到朝廷的人马接应上,便一切都来不及了,知道自己的主子为了这一日付出了多少努力,冯超顾不得那么多,先以大局为重,冲上去拦人。

    不远处的太子,也看出了不对,骂了一声废物,下令道:“关城门,备箭!”

    “弓箭手,备箭!”

    一旦关上城门放箭,所有的人必死无疑。

    裴卿突然一把将裴元丘推开,刀子划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双目泛红,死死地盯着他,“现在呢,不知我这条命能不能威胁到裴大人。”

    裴元丘被他推出来,还没缓过神呢,看着他脖子上的刀,神色一僵。

    裴卿咬牙道:“还请裴大人送我们出城。”

    裴元丘脸色铁青,“你这个逆……”

    不待他说完,裴卿手里的刀子毫不犹豫地往喉上一割,刀口的位置瞬间留下了一道血迹。

    裴元丘双腿一软,脸上终于有了慌乱,“你别乱来,你先冷静……”

    裴卿把刀子又往肉里一送,“你只有我一个儿子,我死了,裴家便再无人延续香火,你有何颜面面对九泉之下的先祖。”裴卿一笑:“好好想想,是要我活着,替裴家延续香火,还是你裴元丘苟且于世,断子绝孙。”

    鲜血从脖子上留下来,裴元丘看得心惊肉跳,静静地注视着跟前这位自己唯一的儿子,神色慢慢地陷于崩溃。

    裴卿突然一刀子捅进腹中。

    裴元丘吓得瘫在了地上,吼道,“让他们走!”

    冯超:“大人……”

    “没听清楚吗,让他们走!”

    冯超也看到了裴卿腹中的刀柄,神色呆住,再也不敢动。

    城门已被关上了大半,没了冯超的人相拦,谢劭几人很快冲到了城门口,跨出城门,急切地回头,“裴卿,快,跟上!”

    裴卿一把抽出腹中的刀子,转身往外,却没出城,肩膀顶住侍卫来不及合上的半边门扇,使力往外一推,目光看向门外的谢劭,弯唇一笑,高声道:“谢兄,替我好好看一眼东都!”

    太子今夜痛下杀手,外面的怕是抵挡不住。

    他能多拖延一阵,谢劭活下来的几率就更大。

    没等谢劭反应,那几百斤的城门重重地合上,发出了一道闷沉的声响。

    “裴卿!”谢劭怒声一吼,猛地回头,冲向城门,一弯刀劈在门上,“裴卿你出来,我们都能到东都。”

    裴卿的脊背抵住城门,脸色惨白,额头细细密密全是汗珠,“走!”

    知道他不会出来,谢劭一脚踹在城门上,仰头大骂:“裴元丘,你个畜生!虎毒不食子,你真要断子绝孙吗!你把他放出来!我带他去东都。”

    破喉的怒斥声,穿透城门,传入裴元丘耳中,充血的瞳孔惊恐地看着后背贴在城门上,身下渐渐被血染红的年轻男子。

    那是他裴家唯一的儿子,是他曾经抱在怀里,亲口教他唤自己为父亲的儿子。

    他这一辈子,除了他裴卿,再也没有体会过何为父子之情,他已经抛弃过他一次,还要再抛弃一回吗。

    裴家当真就要断送在自己手里吗。

    “冯超,送他出去!”裴元丘从胸腔里震出一道怒吼声,脸上的青筋暴显。

    身后的弓箭手已就位,见裴元丘挡在了门口,将士怒声道:“裴元丘你是要叛主吗?”

    裴元丘眼里只看到了裴卿身上不断流出的鲜血,整个人疯了一般,从身边侍卫的腰间抽出弯刀,转身对向太子的人马,“圣上有旨!送谢公子入东都,尔等谁敢造反!”

    他裴元丘爬在如今的位置,用的是什么手段,依附的是谁,谁不清楚,怎么也没料到他会反,太子听得怒火中烧,恨不得一刀子要了他命。

    将士也愤怒地看向他,“裴大人可想好了。”

    裴元丘没答,再次催身后的人,“送公子出去!”

    将士嘴角一抽,“放箭!”

    身后几人急忙拉开城门,冯超拖着裴卿的胳膊,从门缝里把人递给了外面的谢劭,还没来得及退回去,一只长箭,穿入背心,突然往前一跪,忍痛艰难地交代谢劭:“务,务必要救,救活公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自己从门缝里退出来,身体往城门上一压,奋力喊道:“快走!”

    门口的厮杀声传来,太子是要鱼死网破了。

    谢劭扶住裴卿的胳膊,同魏允一道将人抬了起来,许荀及时接应到人,指了身后一辆马车,“三公子扶人先上车。”

    知道太子不会罢休,许荀翻身上马,招呼人手,“掩护谢公子入京,撤!”

    马车在前,许荀的人马断后,一路疾驰,两刻后,终于达到了东都地界。

    第67章

    东都的城门乃大酆的最后一道屏障,城墙三丈余高,城楼比起南城,气势更为雄伟威严。

    人仰头往上望,头上的帽子直往后坠,许荀勒马立在城门前,高声道:“马军都指挥使许荀,奉旨接谢家三公子入城,开城门!”

    片刻后,两道厚重的朱漆门扇,缓缓地往两边打开。

    马车在前,马匹在后,从城门下飞驰而过,跨过城门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魏允、小厮和闵章与东都的侍卫同乘,谢劭抱着裴卿坐在了马车内,温殊色陪在身旁,两人面色紧绷,度日如年。

    谢劭上车后便撕下了自己的衣袍,绑住了裴卿的伤口。

    鲜血还在不断往外浸,谢劭的一只手被血迹染红,双目也布上了血丝,城门前那一声吼完,喉咙便嘶哑了,“裴卿,再坚持会儿,到东都了。”

    裴卿面色苍白,人已昏睡了过去。

    温殊色撩起帘子,两旁便是东都的街市,却没有半点心思去瞧,抬目催道:“许指挥,麻烦再快些。”

    救人要紧,许荀先带人去了最近的一处军医住所。

    几人手忙脚乱地把人抬下去,放到了病床上,许荀匆忙唤来军医,谢劭见人来了,退后一步,扫袖弓腰同那军行了一个大礼,“还请军医大人定要救活他。”

    军医看了他一眼,“救死扶伤,乃我等本分,公子放心,定当竭尽全力。”说完把帘子一拉,所有人都被挡在了外面,“闲杂人等,都先出去吧。”

    这一趟,九死一生,终于逃出生天,几人走出房门,一身都带着狼狈,个个都没力气说话,等着里面的消息。

    魏允也受了伤,胳膊一道长长的血口子,小厮催了几回,许荀也过来劝他先去包扎,这才跟着进了另一间屋。

    谢劭立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双腿发软,缓缓地走到台阶,一屁股坐在青砖石上,面容一片憔悴,目光空洞。

    温殊色知道他担心,伸手轻轻地挽住他胳膊,“郎君放心,裴卿会没事的。”

    太疲惫了,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

    片刻后许荀走了过来,唤了一声谢公子,路上太过于仓促,顾不得打量,这会儿才仔细打探了一圈,拱手道:“谢公子当年离开东都时才十二岁,没想到一别八年,再见公子,已成风华青年。”

    谢劭忙起身回礼,“多谢许大人相助。”

    “公子不必客气,许某职责所为。”目光转而看向他身旁的温殊色。

    谢劭及时解惑,“家中内子,温家二娘子。”

    许荀一愣,察觉到自己的失礼,赔罪道:“原来是三奶奶,恕许某眼拙。”

    此时温殊色一身也没好到哪儿去,昨夜才换上的干净衣衫,沾了血迹和泥土,脸上抹了一层黄土灰,被烟雾一熏,留了不少眼泪,脸上已经斑斑点点,发丝也凌乱不堪,哪里还看得出原样。

    朝许荀点头回礼,“许大人。”

    许荀便道:“时辰紧迫,许某来不及寻个住所招待,让人在军营收拾了一间房,公子先去整理一番,先随许某进宫面圣。”

    假造圣旨一事,还未查清,谢家也未洗清嫌疑,宫里的人恐怕都在等着他。

    从凤城出来,一路被追杀,险些死在他太子的手里,这笔账总得要算。

    谢劭回头看向身后的房门。

    许荀宽慰道:“谢公子放心,这批军医都上过无数回战场,什么病症没医治过,裴公子吉人有天象,定能熬过来。”

    温殊色转头,“郎君放心去吧,我留下来照顾裴卿。”

    只有谢家真正安全了,才能有他们的容身之地,谢劭目光在那道门扇上停留了几息后,终究还是转过身,看向温殊色,“闵章留下来给你,我很快就回来。”

    这一路实在经历了太多,跋山涉水地走过来,两人的心早就连在了一起,无论谢家会面临什么样的结果,到了这一刻,他们都能接受了。

    无需他多言,温殊色点头,“我等郎君。”

    “嗯。”谢劭抬手把她一缕发丝,拂到了耳后,没再耽搁,随许荀去了后院。

    再出来已收拾好了妆容,一头墨发梳理整齐以银冠相束,深蓝色锦缎圆领衫袍,胸前绣山水图样,肩背笔直,身形精瘦,面容也清洗了干净,脸色虽有些苍白,却依旧掩盖不住眉眼之间的英俊傲然之气。

    许荀一时看失了神,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曾经立在皇榜前,大放厥词的明媚少年。

    见人上前,将手里马匹的缰绳递给了他,“三公子请。”

    —

    谢劭离开后,温殊色坐在台阶处,一步也没离开。

    闵章去后院把水袋装满,递给了她,温殊色饮了几口,继续坐在那等着。

    头顶的太阳渐渐偏西,柱头上的阴影从她身后也一点一点地移到了身前,彻底将她笼罩,身后的房门终于打开。

    听到动静,温殊色立马回头赶去门口,捏着心问道:“大夫,他如何了?”

    “血止住了,人也醒了,不过还得先熬几个晚上,多买些补血的食材,少食多餐。”

    听到人醒过来了,温殊色卸下一口长气,全身顿觉一阵无力,“多谢大夫。”

    军医又嘱咐了一句,“多让伤者休养。”抬步先出了门。

    温殊色跟着闵章进去瞧人。

    裴卿正躺在床上,伤口已绑上了纱布,上身赤裸,什么也没穿。

    伤者为大,温殊色不拘这点小节,上前在他伤口处瞧了一眼,关心地问道:“裴公子怎么样了。”

    她一番打探,反倒把裴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在南城时,自己以命拦住了裴元丘,本就没打算出来,没料到还能活着。

    在马车上意识一度消失,再睁开,人已经躺在了病床上,腹部的伤口不小,军医缝合好后,上了金疮药,也是刚醒来,温殊色突然闯进来,他目光一时慌张,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虚弱地唤了一声,“嫂子。”找不到衣裳遮掩,作势便要起身。

    “别动。”温殊色止住了他,“我是你嫂子,长嫂如母,你不用介意。”兄长早些年还挨过父亲一顿板子,还是她替兄长上的药。

    她一说,裴卿更别扭了,什么如母,自己比她还大……

    总之人醒过来了就好,其他的都不是事儿,温殊色一副不介意的豁达模样,裴卿却极不自在。

    闵章似乎也觉得不妥,转身找了一件衣衫,搭在了裴卿身上。

    魏允和小厮已被魏家的人接走了,只剩下了三人。

    从昨夜到现在,几人死里逃生,都还饿着肚子,她和闵章还能挺一挺,但裴卿受了这么重的伤,不能挨饿。

    托许指挥的面子,到军营保住了裴卿的一条命,已经感恩戴德了,不能再去麻烦别人讨药材和吃食。

    回头同闵章交道:“你去外面买些吃食回来吧。”

    闵章跟了一个破了产的穷主子,口袋比脸还干净,身上并没有银钱。

    脸色一红正尴尬为难,便见温殊色挽起衣袖,里面的胳膊上绑着一条绢帕,取下来拆开,里面便是两粒碎银子。

    交给闵章,“先拿着。”又伸手掏向了后领子,半刻后从领子里又翻出了几粒。

    再是裤腿,鞋袜……

    几处碎银加起来,差不多也有十来两,

    全身的银钱都掏了出来,这回是干干净净了,不顾两人惊愕的目光,交代闵章,“给裴公子多买些补血的东西,再给咱们买点吃食,余下的银钱,打听一下哪里有便宜点的客栈。”

    他们总不能一直住在军营。

    魏允走的时候,倒是再三邀请过,说等谢劭回来后,便先去他魏家安顿。因救谢三自己已拖累了魏公子,险些让人家赔了一条命,哪里还有脸上门再打扰。

    先且找个客栈住下来,让裴卿好好养伤,再慢慢做打算。

    有了这些银钱,算是解了燃眉之急,闵章立马出去办事。

    温殊色转过头,便见裴卿神情愧疚地看着她,“多谢嫂子。”

    “裴公子不必道谢。”目光轻轻地扫了一眼他手腕内侧,不动声色,“我的银钱从不白给,来日等裴公子伤好了,再赚钱还给我就成。”

    裴卿点头。

    身体到底还是虚弱,醒了一会儿,很快撑不住,又睡了过去。

    温殊色一直守着,视线再次看向他的手腕,自己也是在马车上才察觉,他手腕上的伤痕纵横交错,一瞧便知道是自己划伤。

    那时才明白过来,哑女拉住她,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在山上时,他应该就打算好了,没想过要活。

    从前在她眼里‘年少轻狂’个个都是纨绔子弟,整日无所事事,从不知艰辛为何,如今才明白,是自己眼浅了。

    裴元丘最后那一叛,多半也活不了了,但愿裴卿能走出来,活好自己……

    —

    半个时辰后,闵章才回来,军营也派人送来了药和吃食,给裴卿喂完药,两人也填饱了肚子。

    闵章禀报道:“属下订了一间客栈,等主子回来,咱们便过去。”

    温殊色点头,折腾了一日,人昏沉沉的,却不敢睡,一直等着谢劭。

    心头难免忐忑,太子的行为再荒唐,毕竟是皇上唯一的亲生儿子,谢家将来的命运如何,全看皇上是不是一位明智的君主了。

    天色快黑了,谢劭才回来,身后跟着靖王。

    见到温殊色时,谢劭目光带了些紧张,温殊色知道他担心什么,点头冲他一笑。

    谢劭匆匆进屋,靖王一道跟了进来。

    见人醒了,谢劭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同时又没好气,乜他一眼,“没死啊?”

    裴卿艰难一笑,“命硬,死不了。”

    见到靖王,裴卿赶紧起身,被靖王及时止住,“裴公子有伤在身,不必多礼。”瞧了一眼他的伤势,又招来军医问了情况,回头便同裴卿道,“裴公子伤势严重,先到本王的住处安置,有宫里的御医在,照顾起来也方便。”

    裴卿神色一紧,忙道:“属下怎能劳烦王爷……”

    “谈何劳烦,先把伤治好了再说。”

    几人初来东都,还未找到住所,裴卿的伤势马虎不得,能去靖王那养着,确实好上许多。

    谢劭也同意。

    几人说了一阵话,靖王便吩咐底下的人把裴卿抬去马车。

    出来时,看到立在门口的温殊色,靖王的脚步停在她跟前,看着她一身的狼狈,目光不由生出佩服,“温娘子果然胆识过人,这回能到东都,温娘子功不可没。”

    温殊色蹲身行礼,“是王爷宽仁厚德。”

    靖王笑了笑,突然想了起来,让人从马车上把包袱拿下来,递给了她,“如今完璧归赵,温娘子瞧瞧,可有少了东西。”

    温殊色忙摇头,“不过几件衣裳,劳烦王爷照看。”

    第68章

    天色太晚,几人还没找到安置之处,靖王不再耽搁,转头同谢劭道:“谢公子早些歇息,明日再叙。”

    谢劭点头,目送靖王带着裴卿离开了军营,也同许荀辞别,去往客栈。

    许荀挽留了一番,说要腾出自己的宅子,让三人过去安顿,谢劭客气地谢绝了。

    他并非初来东都,八年前从东都走出去,如今回来,虽说很多地方都变了样,但不至于抓瞎,摸不着方向。

    裴卿能得靖王照看,已了了自己心头一桩大事。身边有小娘子在,借住哪儿都不方便,先前已经拒绝了王爷的安排,如今也一样,一路太疲乏,此时他只想和小娘子安静地待一会儿,一道等着明日的宣判。

    从军营出来,许荀的马车把三人送到了街头。

    谢劭先下车,转身替她打帘,温殊色扶着他的胳膊往下一跳,人还没站稳,便抬起了头,开始打探起了眼前的大酆都城,东都。

    只见夜市千灯,莹莹相射,繁光坠天,高楼红袖莺歌,满街袨服华妆,人声沸鼎,车水马龙,望不到尽头……

    大伯送给她的那几副画像,瞬间生动了起来。

    如今才知凤城之小,到了此处,方才觉得海阔天空,犹如江河入了海,雄鹰飞到了长空。不愧是所有才子寒窗苦读,拼尽一生都要想达到的最终归途。

    也终于明白,为何大伯一家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搬来东都,繁华一旦入了眼,怎舍得再离开。

    温殊色双目生辉,一时看痴了,拉了拉身旁的郎君,“这就是东都吗,好热闹。”

    与记忆里的画面相比,确实繁华了许多,谢劭也恍惚了一阵,闻声偏过头,她脸上的脏污虽洗去了,身上的衣裳还是魏允给的那身,素青色的长衫松松垮垮,沾着血迹和泥土,朴素又狼狈。

    身旁几位盛装的女郎再经过,愈发衬得她格格不入。

    她自己不觉,谢劭瞧得很不是滋味,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应了声嗯,拉着她往前,“走吧,带你去买几身衣裳。”

    温殊色自然乐意,被眼前的太平盛世一冲击,先前的苦难瞬间抛在了脑后,心情也好了,东瞧瞧西瞧瞧,嘴巴没闲着,“郎君这是什么,我怎么没见过……”

    谢劭顺着她目光看去,见几个孩童手里拿住长形圆筒,一只眼睛凑在筒内,一边转着筒身,一边大呼,“我看到了齐天大圣!还有王母娘娘……”

    不过是小娃娃的玩意儿,谢劭答道:“影筒。”

    温殊色来了兴趣,一把拉着他的衣袖,不走了,“郎君也给我买一个吧。”一双眼睛朝他望过来,目光楚楚,巴巴地瞧着他,仿佛他不答应,就是造了天大的孽。

    “郎君这个真好看。”

    “郎君,郎君……”

    “郎君再给我买一个。”

    ……

    手里的荷包越捏越紧,终究没忍住,一把拉起小娘子便往前冲,“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先买衣裳。”

    时隔八年,东都城内繁华是繁华了,也多了一堆骗人钱的玩意儿。

    怎就没人管管。

    好不容易把人带到了成衣铺子,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小娘子又被眼前花花绿绿的绸缎迷花了眼,“这个颜色好看,这款花色也好,还有这款,这么好看的花样怎么凤城就没有呢……”

    一面嘟嘟囔囔,一面往前,一双眼睛看不过来,瞧她那模样是恨不得把整个店铺都收入囊中。

    谢劭的心口又悬了起来,一点都不比白日被追杀时来得轻松。

    见郎君跟在身旁,一直不出声,转头拉他过来,试图把他也带入到自己的快乐之中,“从凤城出来,我还觉得男儿的衣衫新鲜,穿在身上娇小俊俏,别有一番风味,如今走了一路,倒是又想念起自己女郎时的模样了。”突然问他,“郎君还记得我之前的模样吗。”

    谢劭点头。

    小娘子又问:“那好看吗。”

    脑子里立马浮出她挽着披帛,立在街头,歪头手扶高鬓的一幕,那时自己一眼瞧去,心头便想着,小娘子长得真艳丽。

    后来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察觉她善会打扮,身上的衣裳,几乎从没重过样,但不可否认,“好看。”

    “我怎么觉得就那样了呢……”之前她对自己的穿衣打扮一向很有信心,可如今见到了更好的,才知道运到凤城的那些绸缎花样,都是过时了的,“原本我在凤城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小娘子,今日来了东都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再不好好收拾收拾,定会被淹没在人群里,岂不是给郎君,给凤城丢了脸吗,郎君要不替我多买几身吧……”招手便要换老板来,“麻烦量……”

    胳膊被郎君轻轻一拽,将其拉到一处无人的角落。

    温殊色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便听郎君凑近她道,“娘子不知,即便在东都,娘子的容貌也是惊鸿一瞥的存在。”

    两人成亲以来,他从未夸过她,冷不防地听他这样夸赞,心头自然高兴,脸色也微微生了红。

    郎君握拳轻咳一声,又低声道:“所以,娘子不需要靠装扮,天生丽质,已压过无数小娘子,至少在为夫眼里,你是最好看的。”

    夸人的话都爱听,可过了头,便没那么真实了。

    温殊色愣了愣,终于品砸出了一丝不对劲,“郎君这话,我怎么听得都像是在敷衍我呢。”

    倒也不全是敷衍,人被逼到了这个份上,只得同小娘子说了实话,尽量好声好气地哄着,“娘子体谅一些,为夫身上银钱不够。”

    再好声好气,也没起到半点作用,只见小娘子面露失望,拖出一声“哦——”,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看向不远处的绫罗,如同没讨到糖吃的小孩,满眼的不舍。

    谢劭看在眼里,如同被当众凌迟。

    小娘子陪着他出生入死一场,他却连几身衣裳都置办不起,想起周邝曾经同他说过的那句,苦着自己的媳妇,算什么男人。

    活了二十年,从未受过如此打击。

    甚至有股冲动,想问问,有何地方可以卖身,想归想,但断然不能自甘堕落,自己这副身子只能留给小娘子。

    能怎么办呢,继续哄着小娘子呗,揽住她肩膀,细声细语道:“待会儿给你买个糖人,好吗。”

    还好小娘子是个好哄的人,犹豫片刻后点了头,“成。”

    长松了一口气,唤来老板,给小娘子量尺寸,先做两身能换洗的,自己去交银钱,让小娘子先去外面等。

    免得她看多了,又得不到,更糟心。

    温殊色抱着包袱去了门口,等着郎君出来,早听大伯说过,东都不禁宵,夜里如同白昼。如今眼见为实,一点都不假。

    新鲜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行人来来往往,瞧完了风光,便又打探起了人,花枝展昭的小娘子无论男女看了都喜欢。

    一时伸长了脖子,看着对面高楼内翩翩起舞的歌姬。

    正入神,视线突然被一辆宝马雕车挡住,急忙仰起头,对面马车上的人碰巧从里掀起了帘子,朝着这边望了过来。

    温殊色下意识瞥了一眼,视线又匆匆落到了对面的高楼上,神色却猛然一顿,忙看向车内的人。

    马车往前,车内的女郎也正扭着脖子愣愣地看着她。

    鹅蛋脸柳叶眉,五官端庄温婉,不是温家的大娘子温素凝,又是谁。

    温殊色怎么也没料到,进城的头一夜,便遇到了温家大娘子。

    两人隔着半条街,惊愕地看着彼此,过了好一阵温殊色才过神,脱口唤她:“大姐姐?”

    原本温素凝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听到这一声,便知道没有认错,转头忙让车夫停车。

    温殊色脚步哒哒地赶了过去,看着温素凝从车上下来,上下把她瞧了一圈,暗自感叹,东都的水土果然养人,气质明显比之前更好了,不由目中生羡,“大姐姐到了东都,越来越好看了。”

    可她在温素凝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头一眼不敢认,便是因为她这一身打扮,此时皱紧了眉头,问她:“你怎么来了,二叔呢。”

    “在凤城。”

    温素凝一愣,“你一个人来的?”

    温殊色回头,看向铺子门口,谢劭正好从里走了出来,“喏,同郎君一道来的。”

    温素凝眉头皱得更紧了。

    谢家出了那么大的事,东都早闹得沸沸扬扬,谢大爷谋反,把靖王赶出了藩地,虽说陛下还未治罪,但如今的谢家,半条命都悬在了刀口上。

    谢家当真出了事,她温殊色还能逃得了?

    不仅是她,只怕父亲多少都会被她牵连。

    不由想起了自己当初对她的忠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当初我便同你说了,要你离开谢家,卖了宅子同祖母一道来东都,你偏不听。”

    温殊色记得,她确实说过,让自己同谢三和离,来东都。

    但这有什么冲突吗,她并不后悔当初的决定,相反庆幸自己留在了谢家,郎君挺好的,自己也挺好的。

    “大伯还好吗。”

    温素凝点了下头,不太想多说,从袖筒内掏出荷包,取出二两银子递了过来,“家中的宅子是租来的,地方小,没有多余的房间住,即便是你找上门来,父亲恐怕也帮不上你,我手头的银钱也不多,这些你先拿着。”

    自己送了六七年的银钱出去,如今终于收回来了一回,稀罕程度,如同太阳打西边出来。

    有钱不要是傻子,温殊色没同她客气,“多谢大姐姐。”

    温素凝没再理会她,“你自己多保重吧。”转身上车前到底还是冲他身后的谢邵点了下头,看得出来不是很待见。

    谢劭自然也认了出来,那人是温家大娘子。

    等马车离开了,才走过去。

    本以为看到的会是一张黯然伤神的脸,却见小娘子转过身摊开手掌,笑着冲他显摆,“这回不用郎君破费了,我有银子了,自己能买糖人。”

    —

    小娘子丝毫不受影响,买了糖人,越逛精神越好,身旁的郎君却灰头土脸,到了客栈,故意落后几步,同闵章道:“明日你去寻寻,有没有抄书的活儿。”

    这才头一夜,手上的十几两银子便没了。

    且客栈的钱还是小娘子从身上搜刮出来的。

    要是多呆几天,不得饿死。

    一分钱能憋死一条好汉,想起之前自己的挥霍,有种肠子都悔青了的痛恨。

    “是。”闵章早就感同身受,主子往后怕得努力了。

    —

    逛起来只觉得新鲜,忘记了累,等进了客栈房间,人泡进了浴桶内,温殊色方才觉得全身累得慌。

    一日之内,经历了生死,从鬼门关闯回来,身心都受到了摧残,热水一浸,昏昏欲睡。

    时辰久了,外面的郎君“嘚嘚”叩了两声门,“好了吗。”

    慌忙睁开眼睛,匆匆应了一声,“好了。”伸手摸去屏障上,却捞了个空,顿时瞌睡都醒了一半。

    完了。

    她好像没拿换洗的衣衫进来。

    外面的郎君似乎也察觉出了她的窘迫,“等会儿。”

    等会儿是什么意思?

    是他帮她拿吗?

    成衣铺子定制的两身衣裳,最快也得两三日才能那道,今夜她还是得穿之前的,魏允的两身自己穿了一身,另一身来不及洗,落在了哑女的院子里吗,如今能换的只有包袱里面温二爷的衫子。

    可那包袱里除了衣衫子,还有一些此时万不能让郎君看到的东西……

    温殊色脑子“嗡”一声炸开,慌忙叫住他:“郎君!”

    外面的郎君似乎被她这一声吓到了,回头:“嗯?”

    “你,你还有干净的衣衫吗,能不能借我穿穿?”

    郎君顿了顿,“靖王不是把包袱给你了吗。”

    “里面的衣衫都是我父亲的,他平时又不讲究,不像郎君干净,身上还自带香气,衣裳也香……”

    话音落下半天都不见他出声。

    片刻后,才又听到了郎君离去的脚步声,不确定他有没有同意,提心吊胆地等着那脚步声返回来。

    越来越近,不久后头顶的屏风上,突然搭进来了一件雪色的中衣。

    熟悉的暗香扑鼻,温殊色不用看就知道不是温二爷的。

    深吐一口气,道了一声:“多谢郎君。”赶紧拉下来,往身上套。

    谢劭的个头比温二爷高,裤子也更长,从净房出来,温殊色双手只能提着裤腿,囔囔道:“郎君,太大了……”

    谢劭还没从她适才那一番话里回过神,见她出来,目光瞟了过去。

    昨日还穿在自己身上的衫子,此时正贴身穿在了小娘子身上。

    小娘子的发丝刚洗过,湿漉漉地披散而下,双颊被热气熏得驼红,衣襟太大,松松垮垮挂在她身上,肩头和颈项均露出了一片,莹白得灼人眼睛。

    他适才说得那话并非为假。

    在他眼里,小娘子是最好看。

    喉咙突然一燥,轻轻咽下,瞥开了视线,“先将就一夜,把头发擦干,早些歇息。”拿了另外一身,忙走去了净房。

    今日谢劭也累了,匆匆洗完,怕小娘子尴尬,在净房绞干了头发。

    出去后,温殊色果然已经躺在了床上。

    昨夜两人在农舍同了半夜的榻,有了个开端,后面便顺理成章,知道他喜欢睡外面,温殊色主动给他让出了位置。

    走到床边,见小娘子闭上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往床上一坐,腿还没来得及抬上去,整张床便往下一沉,随后便是一串声响,“咯吱咯吱——”

    谢劭神色一僵,下意识地看向里侧的小娘子。

    小娘子也睁开了眼睛,错愕地看着他,怕他心里有负担,安抚道:“郎君已经很瘦了。”

    硬着头皮躺下去,由着那咯吱声响在耳边,仿佛随时都能塌下去。

    起初听闵章说找了一家客栈,一个晚上只要二十文钱,温殊色还觉得捡个了便宜,如今可见,便宜没好货。

    躺下后,谢劭不敢再动了,“睡吧。”

    温殊色也不敢动,稍微偏过头,问他:“郎君,皇上怎么说的。”

    今日他能和靖王一道回来,便知道谢家八成没事了。

    但她不确定。

    谢劭抬手,动作尽量小心,拉住她搭在被褥上的手,握在掌心,低声道:“不会有事,明日宫里便会出消息。”

    今日他随许指挥进宫面圣,靖王也在。

    许指挥将南城的事全都禀报给了皇上,皇上听后,沉默了好半晌,又让他把凤城发生的事一件不漏地禀报完。

    皇上还是没吭声,反而让人替他赐了座,奉上茶水招待,还问候了父亲。

    离开后,才听到了身后屋内传来了茶盏摔地的声音,“这个逆子,他这是德不配位……”

    第69章

    皇上的话,他和靖王都听到了,回来的路上,靖王曾问他,“谢公子害怕了?”

    经历了这些,其中局势已经明朗,两人用不着拐弯抹角,这一趟,谢家已和靖王绑在了一起。

    太子是皇上唯一的亲生儿子,纵然再专横跋扈,皇上气归气,未必会把他如何。

    日后太子一旦翻身,谢家必有灭顶之灾。

    “谢家从搬至凤城起,便已和那位站在了对立面,谢家本该灭于半月前,能依仗王爷躲过此劫,乃天命不亡,何惧之有。”

    靖王一怔,意外地看向他,对面谢劭却一脸平静淡然。

    靖王收回视线,不再说话,眸底慢慢地涌出了些微暗光。

    自己何尝不知,要到了那一步,不止是他谢家,还有靖王府,真能做到束手就擒?

    若他德厚流光,勤政为民,受万民敬仰,乃众望所归,自己的存在为他添上了顾虑,不用他来讨伐,必会给他一个高枕无忧的交代。

    但他屡次展现出昏庸无能的一面,无端激发战事,扣押将士粮草,这样的人,当真能配让他赔上整个靖王府,乃至整个天下……

    “本王自幼便跟在陛下身边,亲眼见他从战乱中一刀一枪打下了如今的江山,圣上登基,纷争了几十年的战乱才得以终结,天下太平了二十余载,河清海晏,四海升平,谢公子放心,圣上比谁都清楚这一切的来之不易。”

    —

    皇宫。

    皇上摔碎了一个茶盏,痛声骂完后,便一直坐在御书房的龙椅上,久久不动。

    煽动战事,扣押粮草,假造圣旨,抗旨不尊,私调军府公然追杀证人……

    还有什么是他太子不敢做的。

    皇上闭上双眼,依旧无法平息心中盛怒,胸膛急剧起伏,片刻后突然急喘起来。

    刘昆赶紧上前搀扶,“陛下息怒,当心身子……”

    皇上年轻时身强力壮,一人能从上百人的突围中冲出来,如今上了年纪,不得不服老,这番一气,老毛病又犯了,一张脸咳得通红,饮了半盏热腾腾的茶水,才平息下来。

    太子这番所为,为的是什么,皇上心里清楚,可他固然耍上万般手段,也不该丧失良知,败坏品德,动国之根基。

    “他只知道揽权,可知如何御敌?他以为这天下就永远太平了,辽国为何不敢挑起战事,是怕他太子?还是丧失了野心?”皇上失望透顶,“朕膝下单薄,无子孙之福,走到今日,就只剩下了他和靖王,为何他还容不下手足?非要赶尽杀绝,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皇上这几句质问,刘昆不敢发话。

    知子莫如父,太子的秉性,皇上并非今天才瞧出来,为何在八年前把谢仆射派去凤城,这不也是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

    皇上怒气渐渐平复,痛惜地道:“朕最痛恨的便是手足相残。”

    父母走得早,留下他们三兄弟,儿时也曾相依为命过,既能共患难,为何就不能有福同享。

    是以,无论河西河北的两位王爷做了何等的荒唐事,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太子说要削藩,把两人这些年的所做作为全都查出来摆在他面前,他才知道,自己不能再纵容下去。以两人的德行,待自己百年归去,必会挥军攻入东都,到那时,便是他为大酆埋下了祸根,默认了太子的做法,任由他把河西河北的两位亲叔叔斩草除根。

    可靖王不同,他安分守己,一直驻守中州,碍着他太子什么事了!

    当初自己身在战乱之中,颠簸流离,万不得已把尚且才两岁的靖王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到底还是跟着他一道上了战场。

    好几回都险些回不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曾经无数个日夜他都睡不着,愧对他母亲临终所交代的那句,“只求吾儿一世平安。”

    这天下他打下来了,终于可以履行当初的诺言,想让他过上安稳的日子,把中州划给了他,心头还是想他离自己近一些。只要大酆在一日,他靖王,包括他的子子孙孙都能安稳度日。

    如今看来,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他的弟弟容不下他,不惜搭上自己的名声和前途,也要取他的性命。

    自己尚还在世,便能如此肆无忌惮,等将来他走后,靖王一家还能活?

    心底默念了一声那个名字。

    念儿,这天下没有真正的安稳和平安,只有坐上了这把椅子,方才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刘昆。”皇帝突然唤了一声。

    刘昆忙上前,“奴才在。”

    “拟旨吧。”

    打下这江山,能安稳地坐上二十年,其中的艰辛和不易,没人能比他更有体会。一国之君乃万民共扶,自己付出了多少辛苦才换来了天下苍天的安稳,谁也不能破坏,包括自己的儿子,也不能。

    刘昆弓腰:“是。”

    —

    皇后元氏听说皇上已经面见了谢家三公子,脸色一阵发白,急急忙忙赶过来,刘昆扶着皇上刚从御书房出来。

    见到皇上的神色,心头便“咯噔”一沉,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可是延儿他又惹陛下生气了……”

    不等皇上回答,皇后又急声道:“那孩子自幼在陛下身边长大,对陛下的父子之情胜过了君臣,要是他有什么不对之处,陛下是他父亲,把他叫到跟前来,好好说教,他定会听陛下的话。”

    皇上摇头,冷笑一声,“说教?朕怕是没那个本事了。”

    皇后脸色一变,忙拽住他衣袖,颤声道:“陛下,陛下是他的亲生父亲,儿子错了,父亲不教,谁还能教,他不过是一时糊涂,陛下……”

    “一时糊涂?”皇上冷哼一声,厉声道:“假造圣旨,挑拨战事,扣押军粮,他眼里可有朕这个父亲?可有天下苍生,黎民百姓?”

    皇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他已经知道错了,都怪臣妾,舍不得管教,陛下把他叫回来,臣妾定会好好训斥……”

    “晚了。”皇上声音一软,仿佛熬尽了全身力气,“你要是之前有这个觉悟,他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这个地步,朕教不了他一辈子,你也不能。他从小日子过得太好了,不知何为艰辛,何为民生,沉迷于权术,不行储君之责,怎能行诸君之权,借此机会,让他自己好好反省吧。”

    这话是何意?

    皇后元氏一慌,拽得更紧了,“陛下,他可是您唯一的儿子啊……”

    皇上转头看向她,“所以,你的意思是,不管他做了何事,是不是昏庸无能,朕别无选择,都得将这天下交给他?”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厌恶,“别再逼朕追究你元氏一族,太子为何走到今日,你身为母后,也当好好自省,好自为之。”

    皇后一愣。

    皇上抬手从她手中抽出衣袖,扶着刘昆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回了寝宫。

    —

    翌日早朝,众臣子早早便到了大殿之外,等候开门朝拜。

    气氛与前几日突然转了一个风向,元相立在一旁,面上再无半点轻松,神色凝重,眼袋下一片清淤,一看就知道昨夜没有睡好。

    这回换成杨将军主动前来同他搭话了,“哟,元相这是怎么了,昨儿没睡好?这世上还有元相难眠之事?”

    元明安岂能看不出他的嘲讽,转过头,不想搭理他。

    杨将军却没放过,凑过去悄声道:“听说谢家公子昨日到了东都,许指挥去接的人,在南城内还遇上了刺客。”摇头咋舌,“也不知道谁这么大的胆子,这不是公然抗旨,不把陛下和太子放在眼里吗。”

    元明安脸色越来越难看,“杨将军前几日不是才生了一场大病吗,怎的,吃了什么救命药,突然意气风发了?”

    杨将军笑了笑,“我那外孙昨日也回来了,托陛下的福,安然无恙,可不就是救命药吗。”

    元明安额角两跳,脚步索性往旁边挪了几步,懒得再理他。

    温大爷也在队列之中,暗中一直看着元相和杨将军的方向,心中一阵忐忑。

    朝中最近的暗涌,在朝为官者,谁人不知。

    他进京为官,最为忌讳站队,之前不论是元相的人还是裴元丘的人,几番上门有意拉拢,他都没有松口。

    或许也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能做到底气十足。

    前日突然传来凤城叛乱的消息,谢家牵扯其中,犯下了杀头之罪。

    谢家三公子是他温家的姑爷,谢家一出事,缟仙必然会受牵连,身为大伯,他怎能袖手旁观,即便是折了自己一身青骨,也得想尽办法保全她。

    熬了一夜没有睡好。

    到了第二日早朝,听元相等人同陛下汇报完谢家的罪证,更是紧张得背心出了汗。

    可按理说,谢家犯下此等大罪,理应抄家灭族,皇上却并没有立马下旨,而是派人前去接应谢家三公子。

    这一来,他突然摸不清风向了。

    昨夜又听府上幕僚探来的消息,说谢公子已经到了东都,同靖王一道面见了圣上,心头的石头顿时落地。

    所谓家丑不外扬,平常人家尚且都关起门来解决,更何况还是太子,一国储君,关乎着大酆的将来。

    揣测之间,大殿的门开了。

    众臣朝拜后,鸦雀无声,皇上同刘昆使了个眼色,由刘昆宣读了一道圣旨。

    太子失德,邪僻是蹈,疏远正人,悖逆纲常,所犯之罪令朝野失望,万民嗟怨,经警示仍屡教不改,朕甚痛心,愧对先祖,愧对万民,故废其太子之位,望能洗心革面,好生悔改。

    圣旨如同一道惊雷,瞬间炸开了锅。

    知情人没料到皇上会如此果断。不知情的惊愕万分,可细细想来,上回太子突然被贬回东洲封地,如今这道废太子的圣旨,实则也并非毫无征兆。

    朝堂上元相一派,支持太子的人占了一半,此时个个面色如灰。

    温大爷站在末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散朝,立马叫上大公子,回了宅子。

    大夫人正关起门同温素凝说话。

    昨夜温素凝回来,并未将自己见到温殊色一事告诉温大爷,早上实在忍不住,怕人突然找上门来,不好应付,便去了大夫人屋里,把昨日见到温殊色的情形说给了大夫人。

    大夫人一愣,脸色立马变了,“她怎么来了。”

    温素凝皱眉,“和谢家三公子一道。”

    大夫人吓得瞬间从椅子上起身,“我就说这两天眼皮子跳得厉害,果然没有好事,你说她这时候来东都干嘛?谢家出了这么大的事……”神色一顿,惊恐地道,“她该不会是来找你父亲,替谢家求情的吧,老天爷,你父亲才到东都多久,屁股还没做热呢,这就被惦记上了,不行……我去同门房的打个招呼,万不能让她见到你父亲……”

    谢家真出了事,那谢三公子和温殊色便是逃犯,如今两人到东都,定是事先知道大难当头,八成是来东都寻求庇佑。

    这还了得。

    当初老夫人不顾大娘子死活,非要把自己的亲孙女嫁去谢家,如今谢家摊上了麻烦,就该自己负责。

    暗自庆幸,幸好没同谢家沾上关系。

    “等会儿你去打听打听,她住在哪儿,暗里让认看着,只要她人来了,立马将其拦住……”

    话没说完,听到外面的脚步声,知道是温大爷回来了,忙住了声。

    温大爷推门而入,本想质问大夫人怎么白日还关起门来了,进屋见问素凝也在,当是娘俩说体贴话,并没有在意,面上还带了几分喜色,难得同大夫人主动说起了朝廷之事,“谢家没事了。”

    大夫人一愣。

    温大爷又道,“太子被废,谢家已经洗脱了冤屈。”

    大夫人和温素凝齐齐一怔,半晌才回过神,大夫人低声问:“怎么回事,太子怎么就被废了呢,这,到底出了何事?”

    温大爷没答,转头同刚跟进来的大公子道,“你跑一趟凤城,回去瞧瞧你祖母。”

    凤城一乱,老夫人想必受到了惊吓,另外再同二爷商议,早点搬来东都。

    不等公子应,大夫人立马阻止道:“这节骨眼上,你让老大一人回去,是不想让他活命了。”

    这话倒是提醒了温大爷,太子被废,如今靖王又在朝中,自己一个侍郎都能看出苗头,何况太子。

    温大爷能从凤城的县令,做到东都工部侍郎,并非只是运气好。

    当下神色一紧,忙同大公子道:“你速速派个可靠之人给凤城那边递个信,把东都的情势告诉二爷,让他带着老夫人尽早离开凤城,记得避开南城的方向,往江陵走……”

    —

    昨夜客栈的床,实在是太差,好在两人一身疲惫,说完话后没再动,一觉到了天亮。

    醒来时,谢劭还躺在身边,睁着眼睛扭头过来看她,“睡醒了?”

    温殊色点头,见窗外光线大亮,知道时辰不早了,懒懒地翻了一个身,“郎君昨夜睡得可好。”

    回应她的便是一阵“咯吱咯吱”声响。

    温殊色深吸一口气。

    看着她一脸菜色,谢劭忍不住腹腔一震,弯唇笑出了声,这才掀开被褥从床上下来,一面往身上套衫子一面道,“今夜换家客栈。”

    没见她应,回头见她神色发呆,又问:“想吃什么?”

    温殊色的神智还停留在他那一道笑容里,压根没听他说什么,“郎君。”

    谢劭侧过身,眉尾轻轻一扬,“嗯?”

    “要不我去找找房子吧。”温殊色终于回了神,从床上下来,赤脚踩在地上,“横竖都要住下来,还不如早些找到住处,还能省了客栈的银钱。”

    谢劭没听明白。

    温殊色见他还没腰间的大带还未系上,及时上前献殷勤,“路上我向魏公子打听了,郎君的员外郎是在朝廷造册了的,属于编制内,在凤城能用,在东都同样也有用。”

    谢劭没应,问她:“喜欢东都?”

    “喜欢,东都多热闹!”

    “那就再呆一月。”

    温殊色瞥了他一眼,小声嘀咕:“郎君为何就不能呆在东都呢。”

    谢劭依旧没答,看着她拿着大带比划了半天,还没系在自己腰上,出声问她,“到底会不会?”

    温殊色本就是心不在焉,动作快过了脑子,乱抢了活儿来,抢来了才知道为难,抬起头懊恼地道,“不会。”

    “小娘子难得有如此贤惠之心,为夫甚为感动,请吧。”胳膊一展开,给了她发挥的空间。

    温殊色看了一眼手里的大带,又看向跟前郎君露出的窄腰,实在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抬头救助地看向了郎君。

    “别看我,自己想办法。”

    “行吧。”温殊色上前,不再客气了,一把抱住了郎君的腰,手中大带从他后腰处绕过来,似乎反了,脑袋在他胸前一蹭,手也开始乱摸,“怎么拧住了呢……”

    谢劭屏住一口呼吸,目光垂下。

    小娘子身上穿着他的中衣,光滑的肩头如凝脂膏玉,莹白剔透,藏在万缕青丝之下,若隐若现。

    她是故意的吧。

    展开的胳膊突然落下,手掌搂住了她的纤腰,歪下头去,盯着小娘子愣住的脸,眸子深邃,扬唇道,“亲一下?”

    “啊,我刚顺过来,郎君别动……”

    “郎君……”

    唇瓣眼见就要碰到小娘子了,门外突然一道叩门声,闵章的声音传了进来,“主子。”

    一股闷气堵住,谢劭深吸一口气。

    “主子?”

    片刻后里面的郎君黑着脸打开了门,“何事。”

    闵章见他脸色不对,知道可能坏了好事,好在眼下的消息足以让他脱身,“今日早朝皇上下旨,废除了太子,王爷派人来,请公子过去一趟。”

    第70章

    消息确实重大,对几人而言,是天大的好消息。

    太子被废,谢家便有了存活的机会。

    回头看向屋内,不确定小娘子要不要同自己一起去,还未出声询问,小娘子的声音已隔着屏风传了过来,“郎君去吧,我就不去了,想四处逛逛。”

    靖王找他,想必有要事商议,她去了也无聊。

    从身上艰难地分出了二十文钱,交给了闵章,把他留给温殊色,自己一人出了门。

    到了客栈外,靖王的马车已经在门口候着。

    十年前靖王去了封地凤城后,皇上并没有收回他的府邸,一直有专门的人打扫,这次回到东都,正好住进去。

    到了府邸,靖王先带他去看裴卿。

    昨日靖王请了太医院的人,药材也是用的最好的,隔了一夜,裴卿的伤口虽有些红,但并没有肿。

    见其精神比昨日好了许多,谢劭留在屋内同他聊了一阵。

    裴卿平日里粗惯了,躺了一日很不习惯,起身也不是,翻身也不是,心里憋得烦闷,问谢劭:“外面怎么样了。”

    “太子被废了。”谢劭看向他,欲言又止,“裴元丘……”八成活不了了。

    裴卿面色平淡,从自己决定把刀驾到他脖子那一刻,便彻底割断了两人的父子关系。至于最后他裴元丘舍命救下的也不是他,而是自己身上的裴姓之血,“若能找到他的尸首,麻烦谢兄帮忙埋了吧。”

    见完裴卿出来,靖王把他请到了书房,一坐下便是,“三公子暂且留在东都。”

    谢劭知道靖王的意思。

    太子被废,只怕不会罢休,最怕的是他狗急跳墙,转头去攻打凤城,把靖王的后路切断。

    谢道远不堪大用,朝廷的人已经前去捉拿,多半也不会留活口,能不能活全靠他的命。

    可谢家还有老祖宗,自己岳丈一家也在,他不能坐视不管,既然小娘子喜欢东都,就让她先待在这儿。

    心中盘算还没说出来,靖王先道:“太子如今是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这时候就不用你前去送人头,好好留在东都吧。”神色缓了缓,又道:“放心,你父亲和你母亲已回了凤城,若是他周世子连这一关都挺不过去,往后恐怕也没本事自保。”

    谢劭一愣。

    这二老可总算想起自己还有个家了。

    —

    谢劭走后,温殊色便带着闵章出了客栈。

    起来的晚,还没用早食,见闵章要去买包子,温殊色及时阻拦,“好不容易来了一趟东都,咱还是换个味道吧,去寻寻有没有旁的好吃的。”

    这一寻,便寻到了东都几大酒楼之一的觅仙楼前。

    三层高的楼阁依水而立,楼前三座拱形石桥皆可通向大楼,朱门戴瓦,雕甍绣槛,幽幽酒香混着小曲儿从里飘来,不觉让人神往,里头到底是何等的人间仙境。

    再想起凤城的白楼和醉香楼,实在是小巫见大巫,无法相比。

    温殊色立在拱桥之上,目光越瞧越痴。

    那老狐狸,到底赚了多少钱……

    闵章心里则是七上八下,侧目瞧了她一眼,紧紧地捏住手里的二十文钱,紧张得脸色都红了,终于体会到了主子的不容易,出声劝解道:“三奶奶,酒楼里的东西卖的就是个气氛,论味道还不如巷子里的地道。”

    “不一定。”温殊色突然往前走。

    闵章拦都拦不得,急声唤她:“三奶奶……”

    “放心,昨夜温家大娘子给的二两银子还有得剩,咱先去问问。”

    一两多银子,在脚店尚且还能吃个痛快,去酒楼恐怕也就够买几道素菜。

    闵章放不下心,见她直直往人家门前奔,毫无办法,内心直呼主子赶紧回来,否则今儿三奶奶怕是要折在酒楼了。

    温殊色已经抬步进了屋。

    小曲儿和酒香愈发清晰,抬头一瞧,正对面搭了一个擂台,朱红锦缎铺地,花枝招展的歌姬们怀抱琵琶坐于墩上,耳边的小曲儿,便是从几人口中传来。

    往上瞧,乃三层阁楼内景,圆形飞桥相通,勾栏槛窗分成了无数小阁,珠帘绣额,玲珑纱灯无数围绕了一圈。

    头顶悬挂了几盏比人高的走马灯,要是夜里亮起来,不知是何等的璀璨夺目。

    此时是清晨,出去的人多,进来的人少,一伙计过来,把他两人打探了一眼,态度还算客气:“客官可有预订?”

    温殊色摇头。

    伙计又问道:“客官是进小阁还是堂内。”

    “都行。”温殊色道:“不过我只有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半壶酒钱都不够。

    且来这儿的,多半都是达官显贵。

    本也没打算以貌取人,可如今听完温殊色的话,那人面色一僵,态度慢慢地起了变化,“客官怕是走错了地方,觅仙楼是正店,公子要去的怕是脚店。”还好心地替她指了一个方向,“出门左转,客官去吧,小的就不送了。”

    很明显地在嫌弃她了,温殊色并没觉得不好意思,客气地道:“一两银子也是钱,你们不赚白不赚,你就照着这个价钱,给我来两道菜,一道菜也成,我初来东都,早就听闻觅仙楼的大名,今日想来尝尝,小哥可否通融一下。”

    先前两句话,已经不耐烦了,伙计再无好脸色,“打肿脸充胖子,也得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斤两。”

    她的斤两确实不重。

    顺着伙计的目光往自己身上一瞧,身上穿着的温二爷的青衫袍子,还不如昨日魏允的那一件呢。

    看出了他眼里的轻视,温殊色辩解道:“人不可貌相。”

    伙计转过脸,露出半边嘲讽的脸,语气尖酸:“那公子倒是拿出点真本事,让小的能对您刮目相看。”

    “你这是何态度。”闵章再也看不下去,“三……公子我们走吧。”

    温殊色盯着他脸上的嚣张,这等子被人看扁的滋味儿,从温二爷暴富后,她就再也没有体会过了,难不成还要在自己门前,受这窝囊气,“不瞒公子,我就是个算命的,你要不要算一卦。”

    伙计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来,“公子有那闲功夫还是替自己算一卦吧,东都这等地方不是人人都能留得住的,还是把钱存着,吃一顿饱饭。”

    “我算了,我乃富贵之命。”眼瞅着对方脸上的讽刺更上一层楼,温殊色吸了一口气,“我给阁下也免费算一卦吧。”

    不容他拒绝,认真地把他打探了一番,“阁下面相刻薄,我算,一刻之内,你必有大难降临。”

    伙计脸色一沉,不等他发作,温殊色又道:“把你们管事的叫来。”

    伙计压根儿不把她放在眼里,“小的劝公子一句,别让自己太难看。”

    闵章就差拔刀了。

    温殊色回头,“闵章,你去外面等着,我同他说两句,要是一刻后还没出来,你就进来把这儿掀了。”

    伙计一声冷笑。

    闵章没动。

    温殊色盯着那欠揍的伙计,推他,“去吧,我今日吃不了他家的东西,我气儿都不顺。”

    知道自己这位三奶奶是个什么性子,自己主子那等厉害的人物,在她手里都讨不到好,到底还是不放心,“有事就叫属下。”

    “知道。”

    等闵章一出去,温殊色便仰头问跟前的伙计:“你东家是不是叫温仲景?”

    这觅仙楼是几个月前才转手,无论是经营还是里头的人都没变,背地里几乎没人知道换了东家,伙计面上的讽刺之意一凝,“你怎么知道?”

    “你没见过他?”

    “见过。”

    温殊色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步把自己的脸往那伙计跟前一怼,“那你眼睛瘸了吗,人人都说我这张脸与温二爷有七分像,你瞧不出来?”

    那伙计一愣,当真打探了起来。

    温殊色瞪他一眼,不给他看了,“把文叔叫出来。”

    那伙计一听他叫出这个名字,心头便是一紧,不敢再耽搁,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声,“稍,稍等。”转身便去了后院。

    不久后从一侧廊下走出来了一位老者,忙得脚不沾地,听说有人闹事,很不耐烦,“谁啊,一两银子,他也好意思进来……”

    话还没说完,见到前面的身影,神色一凝,半晌后,突然快步上前,激动地道:“哎哟,二娘子……”

    —

    闵章在外紧张地候着,一直留意里面的动静,一刻一到,立马推门。

    却见适才那位蹬鼻子上脸的伙计,正对着温殊色一脸赔笑,“少……公子稍等片刻,很快就好。”

    闵章一愣。

    一炷香后,温殊色便坐在了堂内的位子上,跟前木几上摆着的菜肴,怎么也不止一两银子。

    不仅是她,闵章也被那伙计热情地带到了一处,跟着饱吃了一餐。

    前后的差别太大,闵章实在摸不着头脑。

    从酒楼出来,温殊色才同他解释道:“遇上不讲道理的,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要不听,咱们就不能同他客气,找他上面的主子,在外做买卖,最注重的便是名声,老板谁不想自己的生意好,反而是底下这些打杂的,看碟下菜,喜欢捏面人儿,这不,老板一叫过来,这事儿也就摆平了,咱们还能白吃一顿。”手掌一摊开,露出个红牌子来,“瞧吧,还给咱们送了一顿,等你主子回来,咱还能再来一回。”

    看了一眼闵章愕然的神色,笑着道:“是不是运气好?”

    闵章点头。

    确实好,好得有点不太真实。

    “如此一想,先前那一顿白眼,倒也值得了。”温殊色一副因祸得福的模样,说得极为逼真。

    闵章慢慢地也被她感染,“三奶奶乃有福之人,气运必定好。”

    这话就像是开了光一般,接下来两人去找房子,一找便找到了一位老熟人头上。

    温殊色上前去叩门,门扇一打开,闵章便觉里面的妇人眼熟得很。

    直到听到温殊色唤了一声,“晴姑姑?”闵章瞬间想了起来,这不就是三奶奶的贴身嬷嬷吗。

    前段日子似乎是老家出了事,同三奶奶告了假。

    没料到会在这儿遇上。

    闵章意外,温殊色更意外,顿了几息才惊呼道:“晴姑姑?”眼珠子往后面一挑。

    晴姑姑会意,到嘴的话,立马收了回去,“二娘子怎么也来了东都……”

    他乡遇旧人,格外激动。

    闵章立在院子里守着,主仆二人在房里叙旧。

    房门一关,晴姑姑便是一脸担忧,“前几日奴婢原本还打算回凤城,到了南城,谁知南城封了城门,不让出也不让进,又听到凤城传来的风声,谢家大爷他是不想要脑袋了吗,怎就造反了呢……南城出不去,奴婢只好折了回来,一直等着娘子的消息,娘子可算来了……”

    这几日她心急如焚,奈何回不去,只能在这儿干等着消息。

    “娘子是怎么过来的,老夫人可知道?”噼里啪啦一通问,又细细地把她瞧了一圈,心口一酸,“二娘子这一趟怕是吃了不少苦吧……”

    她问得太多,温殊色也不知道该回答哪个,安抚道:“都没事了。”选了一张圈椅坐下,“安叔也在东都?”

    “南城城门一封,一道折了回来,如今都在东都。”朝外看了一眼,又低声问:“姑爷来了,可是谢老夫人的意思?”

    温殊色摇头,“谢大爷造反,当夜便关了城门,谁都来不及招呼。”

    晴姑姑一愣,心头打起鼓来,想象不出他们是如何到的东都,不由担忧道:“老夫人一人在凤城,可如何是好。”

    “父亲和兄长都回来了。”

    晴姑姑松了一口气。

    省得她再问,温殊色把凤城发生的事和路上的遭遇大致说了一遍,晴姑姑听完,脸上血色都没了,念叨了一句,“老天爷保佑,娘子能平安比什么都好。”

    说完让温殊色等会儿,自己进屋抱出了一个匣子,递给了她,“娘子瞧瞧,这些都是温家的银钱所换,东都不比凤城,地价高,一共三处宅院,两处铺子,还有五十多亩田产,您过过目……”

    宅子铺子虽少,但值钱,算下来肯定是东都划算。

    “谢家的都在安叔手上,娘子要是想要查看,奴婢这就去把他叫来……”

    “先让安叔不要露面。”温殊色及时阻止:“谢老夫人说过,他一日不走上官途,便一日不能让他过上舒坦日子。”

    晴姑姑知道这事,愣了愣,“姑爷还是不肯做官?”

    “在凤城一番相逼,做官做得也挺好,也不知什么缘故,试探了他几回,就是不愿意留在东都。”

    “那娘子呢?”

    温殊色摇了摇头,她倒是不想回去了,之前没见过东都,心头虽向往,但也能止住,可如今见到了,便再也不想走回头路。

    “东都的觅仙楼已经被父亲买了下来,如今由文叔在照看,估计早就做好了搬来东都的打算,只要父亲不再去下海,祖母肯定愿意过来,温家迟早都得来东都,且我从周夫人那儿替父亲和兄长买来的员外郎,到了东都,依旧作数,将来有个官职在身,再守着这家酒楼,不靠大房,也能风生水起。”

    如此最好不过,横竖房产田契都置办好了,要是来了东都也不愁,晴姑姑眉头一皱,“姑爷不留在东都,娘子该如何是好。”

    温殊色惆怅地叹了一声,“我也不知道。”

    晴姑姑劝道:“娘子向来主意多,再劝劝姑爷。”

    温殊色从三个宅子中选了一个离闹市最近的,问晴姑姑,“若是租,这一套得要多少钱?”

    这个晴姑姑早就打探清楚了,“奴婢来的时机挺好,庆州天灾,洛安又打仗,很多人趁着有价急着出手,这一套奴婢买下来是五千两百贯,按照市面上的价钱租出去,每个月最少能收五十贯……”

    五十贯?这么贵。

    见温殊色神色惊愕,晴姑姑一笑,“娘子不知,温家大爷一家如今住的宅子,还没这个大,一个月都得要六十贯呢。”

    温殊色点头,“成吧,这就一套,租给我。”

    —

    申时谢劭才从王府出来,临走时,靖王递给他了一袋银钱,约莫有二十两,“走得匆忙,谢公子想必身上也没带多少盘缠,先拿去周转,不够了随时同本王说。”

    无功不受禄,换做往日,他必然不会收,可今非昔比,小娘子说不定还饿着肚子呢,谢过靖王,当下接了过来,绕到了昨日的成衣铺子,另外再给温殊色置办了两身中衣。

    回到客栈,得知温殊色已经退了房,正打算寻人,便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郎君。”

    一回头,小娘子正从一辆马车上下来,虽还是那身青衫,却是一脸的容光焕发。

    “郎君,你猜我遇到谁了。”温殊色手提着袍摆,匆匆走到他跟前,脸颊染了两团红晕,仰起脖子看他,神态又恢复了之前的那股鲜活劲儿,不待他猜,自己答道,“晴姑姑啊。”见他蹙眉,忙帮他回忆,“我的陪嫁姑姑。”

    谢劭面色恍然。

    “这不前段日子,她家大侄子出了事,回了一趟东都吗,谁知这世界真小,今日我去找房,正好就遇上了。”回头看了一眼闵章,“是吧。”

    闵章点头。

    再转过头兴奋地看着跟前的郎君,“她大侄子留下了一套宅院,正让她帮忙出租。”呵呵笑了两声,“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才咱们也不用去找房了,晴姑姑说要把宅子租给咱们,外面的价钱是六十贯,她给咱们打半折,只收三十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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