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歇了一夜,第二日天一亮,又开始了新一轮热闹。

    温家三娘子和温家大公子上门时,东都有名的成衣铺子名秀阁也来了人,老板娘亲自过来,正在屋内给温殊色量尺寸。

    “老妇给人量了一辈子的尺,夫人这样的好身段,还是头一回见。”做生意的人一张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吹得天花乱坠,一分都不能信。

    可这样的话,听进人耳朵,谁又不高兴呢,温殊色也是个爽快人,“成吧,把你们的花样和缎子都拿上来,我瞧瞧,要是好了,今儿就下定金……”

    名秀阁的老板娘立马让人把花色都呈了进来,温殊色坐在官帽椅上,一样一样地挑,“这个颜色好,给大人做两身圆领袍……”

    说话的当头,外面丫鬟进来禀报,“大公子和三娘子来了。”

    温殊色抬头望了一眼,面上并没半点意外,依旧带着笑,“快请进来吧。”

    —

    上回温殊色来温家的事,大公子和三娘子都知道,个个都没脸再上门,奈何两人被母亲点了名,今儿只能硬着头皮过来。

    大公子进门后把礼品交给了晴姑姑,询问道:“谢公子伤势如何了?”

    “没什么大碍了,正养着呢。”晴姑姑领着二人去往前院,“大公子,三娘子稍等一会儿,娘子正在见裁缝,很快便结束了……”

    大公子点头,脚步跟着晴姑姑,目光不由打探了起来。

    如自己的夫人所说,院子确实比他们的大,两边的穿廊都要宽上一倍。

    入院的穿堂宽敞明亮,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内堆砌了十几个竹筐,里面装满了瓜果干果,丫鬟和小厮还在不断地往里搬。

    到了前院,便见十来个绣娘捧着缎子,整齐地站在院子内,跟前的房门敞开,里面热闹的说话声传了出来。

    “既然都喜欢,也懒得挑了,各留一个色,多做几身吧……”

    “夫人这样的才是真正会过日子,不委屈自己,当花就花,那银钱留在手头舍不得花出来的贵人我可见多了,最后怎么着,要么被别人花了,要么想花自己都无福享受……”

    见晴姑姑走了进来,知道人到了,温殊色没再多说,起身把明秀阁的老板娘送出了门口,“有劳张婶子走一趟。”

    “夫人折煞老妇了,能替夫人效劳是老妇的福分,夫人要是想起来还有什么要求,尽管差人来知会……”

    “成。”

    跨出门槛一抬头便见到了刚进来的大公子和三娘子,热情地招呼,“兄长三妹妹,快进屋吧……”

    名绣房的老板娘一出来,大公子几乎一眼便认了出来,自己的那些同僚,皆是以能穿到明秀阁的成衣暗里来攀比。

    听说一件衣裳,得要上百两……

    转念一想,如今谢三公子,功成名就,确实有资格。

    身旁的三娘子也在盯着绣娘们手中的缎子,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好的缎面,目光不由看痴了去。

    听到温殊色的声音才抬头,上回见到还是在凤城温家,自来这位二姐姐给她的印象便是明艳生动,今日一身轻纱半臂石榴裙,高耸的鹅鬓上坠着一串玉珠流苏,被廊下的风拂起,轻轻晃荡,身上的那份明艳比往日更甚。

    三娘子性子腼腆,这番一眼,面上便红了,唤了一声,“二姐姐。”跟着大公子身后抬步进了屋。

    晴姑姑去沏茶,温殊色领着大公子和三娘子入座。

    一坐下便笑热情地向大公子,“兄长最近如何?我来东都,还没顾得及找您说话呢,今日倒是让兄长先上了门。”

    “是兄长疏忽了,今日才上门来。”转而问她,“妹夫伤势可好些了?”

    温殊色说兄长不必担心,“人倒是生龙活虎的,早嚷着要下地,但昨日太子殿下派来了一名太医,不好说话,非得让他躺够半月才能下来,就他那样的闹腾性子,没把他憋死。”

    大公子一笑,“听太医的没错,伤筋动骨,如此严重的伤,应该好好修养。”

    今日出门前,大夫人还曾交代过他,“到了谢家,你多与谢劭说说话,就你父亲一辈子循规蹈矩的性子,你这官职,还不知道何时才能上去……”

    官场上趋炎附势的人,他见多了,极为厌倦这一套,听温殊色说完,倒松了一口气。

    晴姑姑给两人奉了茶,温殊色又问起了三娘子,“三妹妹来东都可还住得习惯?”

    三娘子点头,“习惯。”回答完想起来回礼,磕磕碰碰地问道:“二姐姐呢,可,可住得顺心?”

    “顺心。”只要与温殊色在一块儿,甭管你会不会说话,都能被她带起来,笑着问她,“三妹妹可过去旧曹门的那条闹市?”

    三娘子点头。

    “我也过去,街头那家卖胭脂的不知道三妹妹有没有见到,粉铺子做得像块饼,又摆在摊子外,我险些没吃下去。”

    三娘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总算没那么紧张了,“不怪二姐姐,不少人都上过当呢。”

    见两人说了起来,大公子只含笑听着没再插嘴,目光瞧向了几上的一个香炉。

    一缕青烟袅袅,烧着的是心字香。

    上回他回温家时,还曾当礼物送给温殊色一盒,如今这屋内,熏了少说也有三炉,这还只是前院的一个屋子……

    再想起母亲今日备的那礼,顿觉锋芒在背,尴尬得紧。

    奈何大夫人提前有过交代,要两人待到黄昏才能出来,见三娘子同温殊色聊了起来,温殊色又主动开口留两人用饭,便没再拒绝。

    原本以为是宅子里的厨子准备饭菜,到了正午的点,却见觅仙楼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盖儿一揭开,摆上桌的都是觅仙楼的招牌。

    来了东都大半年了,大公子只去过一回觅仙楼,还是被一位同僚邀请,别说送菜上门了,要想吃到觅仙楼的招牌,还得提前预约。

    心中激起了不小波澜,不知道这一顿得花多少银钱。

    黄昏时出来,两人坐上马车,均是垂头一言不发,到了温家门前,大公子才看了一眼三娘子,“母亲要是问你,见到什么便说什么吧,不必隐瞒。”

    母亲目光短浅,这副嫌贫爱富,只知谋利,不肯吃半点亏的性子,是该好好长点教训了。

    三娘子自小胆小,即便要她编造,她也不知道如何说谎,忙点头,“好。”

    两人一进门,大夫人立马把二人叫了过去。

    先问大公子,“如何?谢公子可见你了?”

    父亲从小便教导他孝顺第一,他铭记在心,哪怕知道母亲有时候是错的,却从未忤逆过她,今日终于没有忍住,“谢公子身受重伤,险些丧命,尚且还躺在床上养伤,母亲这般迫不及待,心思未免太过于昭然若揭。”

    大夫人一愣,惊愕地看着大公子,自己的这几个儿子和女儿,自小便懂事,让她省了不少心。哪里见过他们这般同自己说过话,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大公子嘴里说出来的,良久才反应过来,气得心头发紧,“有你这么说母亲的。”

    大公子看了她一眼,目中虽有自责和内疚,却没认输,“母亲心中是如何想的,不必孩儿多说,若是母亲想孩儿也成那趋炎附势之人,孩儿恐怕做不到,母亲还是另寻其人吧。”

    大夫人看着大公子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目瞪口呆地站了好一阵,才一屁股坐在榻上,锤起了胸口,“好啊,他如今也来嫌弃我了,我这都是为了谁啊,你们个个都清高,是我势利,是我看不起人!可我不就是想一家人都过上好日子吗,全靠大爷,他如今都四十了,还是个侍郎,那谢劭,才二十一吧,人家已经是殿前司的指挥使,从三品,谢家二爷还是仆射,当朝左相,咱们能同人家拼本事吗……”

    嗷嗷地哭了一阵,直呼自个儿命苦,完全忘记了之前自个儿是如何庆幸没同谢家扯上关系,“要是当初不是老祖宗偏心,非要换了亲,如今就该是大娘子的福气……”

    哪里有她温殊色什么事。

    这都是命。

    稳了稳情绪,看向一旁垂着头的三娘子,没好气道:“大公子嫌丢人,你该不会也觉得扫了面吧?都见着什么了……”

    三娘子不敢欺瞒,把今日从进门到出来遇到的看到的都说完后,大夫人脸色已经不能看了。

    名秀阁,她自然听过,那日吴家夫人来府上,身上便穿了一件,没瞧见她那得意劲儿。

    可自己心疼银钱,想着买一套房产,还要给大娘子备嫁妆,一直没舍得买一件,那败家子居然把人给请上了门……

    觅仙楼,她也知道,楼里单一盘花生都要一两银子。

    即便谢三得了千两赏金,怕也经不住她如此败。

    上回在凤城就已经把人家家底都败光了,这回才刚得了官职,她竟还敢如此铺张浪费。

    大夫人心头又酸又疼,“败家子秉性怕是改不不了,那谢家三公子还能让她继续挥霍?瞧着吧,看她能快活到何时。”

    三娘子埋头,忍不住轻声嘀咕,“谢公子倒也没怪二姐姐,府上的银钱都是二姐姐在管。”

    这话险些又让大夫人岔过气。

    花尽心思差使两个人跑了一趟,除了在自己心口上添堵之外,没半点用处,把三娘子打发走,大夫人这一夜,更是合不上眼了。

    —

    温殊色的大手大脚,也终于惊动到了谢劭。

    看着小娘子坐在床边,眉飞色舞地同他规划未来,“院子还是太小了一些,你我住着合适,要等祖母还有公婆过来,便有些挤了。”她已经想好了,毕竟这是在东都,寸土是金,且单谢家二房一家,也用不着像在凤城那样的大宅子,“咱们住一个七进七出,带后花园的宅子吧。”

    安叔上回买的其中一套她已经看过了,同凤城温家的宅子差不多大,很适合。

    谢劭半躺在床上刚喝了她递过来的药,从嘴里苦到了心里,半天都没说上话。

    这两日她在外面忙乎的事情他都知道。

    一日三餐送来的都是觅仙楼的东西,屋内的摆件儿也添了不少,听说名秀阁的老板娘也上门来了。

    这些东西再贵,一千两黄金,应该够她折腾一段日子了。

    自己辛苦一番,不就是为了让她吃好穿好,但经不住她突然要买房。

    东都的房价多少,他自然知道,不能一棒子把她希望都灭了,委婉地问,“七进七出的宅子,多少钱?”

    “咱们买的那套地段好,环境也好,离相国寺不远,不用出门也能听到诵经声,以后拜菩萨上香也方便……”

    合着她都看好地段了。

    提着心,再次问道:“多少银钱?”

    “三千八百八十八贯,宅子是新建的,还没装饰,郎君要觉得合适,我明儿就让人动工……”

    谢劭眼皮子一跳,心口猛往下沉。

    一千两黄金,便是一万两白银,统共一万贯钱,这才过去了两日……

    要她这么个预算法,自己的伤怕还没好,荷包又得见底了。

    尽管不想泼她凉水,可经历过身上只有几两银子,连给她买几身衣裳都付不钱的日子后,他只能狠心先掐断她的梦想。

    “谢仆射官居一品,拿的俸禄比我还多,二夫人又乃扬州香料大户,他们来了东都,还愁没有宅子住?”郎君一副典型有了媳妇忘了娘的不孝子模样,“他们要住,他们自己不知道买吗?”

    看着小娘子震惊的脸,郎君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太像白眼狼,拿手碰了一下鼻尖,清咳了一声,问她:“你喜欢和他们一起住吗。”

    小娘子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这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吗,公婆来了,难不成还要分开住?

    郎君又道:“咱们两人住着不是挺好的吗,人一多,院子再大都不方便,谢二爷和二夫人的性格古怪,一向不好伺候,同他们相处久了我这个亲儿子,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更何况你们婆媳……”

    小娘子呆呆地看着他,脸上慢慢爬上了一丝隐隐的紧张和害怕,明显有了犹豫。

    这还没见公婆呢,先把她吓成这样,真乃罪过,可他没了法子,先且保住钱财要紧,“这宅子咱们两人住得挺好,你要是想买,便去同晴姑姑说,咱们买下来。”

    温殊色半晌才从他那话里抽出神智,脸色不太好,摇头喃喃地道,“这宅子恐怕买不了,只能租给郎君。”

    是温家的。

    “那便租着吧,咱又不缺钱。”这会子倒是大言不惭了。

    养了三日的伤,今儿太医过来又放了里面的瘀血,夜里倒是轻松了许多,顺势往床上一趟,“这两日宾客多,辛苦娘子一人应付,早些歇息。”

    温殊色这回倒是干脆,点头起身,“郎君也早点休息。”

    浑浑噩噩地走出去,心头已被郎君的那句话,搅得七上八下。

    她头一回做人儿媳妇,完全没有经验,之前躲了这么久的清净日子,如今丑媳妇终于要见公婆了,怎可能不紧张。

    自己的母亲又去得早,不知道该如何同婆母相处,且婆媳姑嫂之间的那些事儿,她没少听过。

    正是因为这,她才想要嫁去明家,有明夫人和明婉柔在,她不愁。

    如今怎么办。

    二夫人又那么难以相处吗,自己的儿子都见不得?

    心头越来越慌,问晴姑姑,“公婆他们要是不喜欢我,我该怎么办?”

    晴姑姑虽也没见过谢家二爷和二夫人,但想来都是一个道理,劝说道:“娘子长得好,性格又好,这样的可心人,谁会不喜欢?”退一万步讲,“只要是姑爷喜欢,在二爷和二夫人面前替娘子撑腰,当父母的哪会不给情面……”

    这话把温殊色难住了。

    姑爷喜欢?

    谢劭喜欢她吗?他好像从来没说过……

    要不要去问问他。

    实在是难受。

    心中一有事,她从来都过不了夜,这才想起自己稀里糊涂地又被赶了出来,当下抱着自己的衣物,折回到了里院。

    这几日宅子内多了不少的下人,见她气势汹汹地过来,忙垂目蹲礼,“夫人。”

    “你们都下去。”

    “是。”

    屋里的灯还亮着,温殊色一手提纱灯,一手抱着自己的衣物,立在门前先唤了一声,“郎君……”

    谢劭成日躺在床上,睡太多,哪里还有瞌睡,小娘子一走,也坐不住了,把闵章叫进去,“三奶奶这几日花了多少银钱?”

    转头看过去,目光突然一顿。

    闵章刚沐浴完,换了一身亮宝蓝的新衣,布料倒是好的,可那样式和刺绣普普通通,且腰身一看就小了。

    闵章似乎也有些别扭,吸了吸气,“奴才得去算算……”

    “回来。”自己穷了这些日子,闵章也跟着他一块儿穷,如今都熬过来了,也不能亏待了他,“这衣裳找谁做的,尺寸都不适合,别穿了,扔了吧。明日去三奶奶那领些银钱,自己再去做几身……”

    闵章立在那没应,脸色有些为难。

    “怎么了。”

    “是三奶奶前几日做给奴才的。”闵章低头看了一眼,觉得还挺不错,“除了有些紧,奴才倒是很喜欢。”

    谢劭蹙起了眉头,目光从上到下,又把那件袍子瞧了一遍,衣襟处的刺绣,针脚虽不马虎,但普普通通几片竹叶,一看就是急于完工……

    可这些都是次要,谢劭问:“三奶奶何时给你的?”

    闵章并没察觉出异常,“主子受伤前就给了奴才,说是奴才身上的衣裳旧了,给奴才置办了一身。”

    受伤前就有了……

    她真贴心,连他的小厮都想到了,他却至今都还没穿过她置办的新衣。

    亏他一进城就想到给她置办衣裳,她呢……

    “你这身不适合,换下来给我,你自己再去做几身。”他明儿就穿在身上,让她看看,她是怎么虐待他的。

    闵章一愣。

    “怎么,不乐意了?”

    不过一件衣裳,再喜欢,主子想要也得给,闵章点头,“成,奴才这就下去换。”

    衣裳是抢过来了,心头却阵阵发堵,那没良心的东西,心里压根儿就没自己……

    说曹操曹操到,心头刚骂完,门外便响起了小娘子的声音。

    脑门心两跳,暂且是不想搭理她了,躺在床上,假装没听见。

    小娘子却没放弃,一声接着一声地在外唤他,“郎君,郎君……我知道你没睡着,你白日躺了那么久,定也睡不着,我也睡不着,就是想进来陪郎君说说话,没别的意思。”

    说什么?

    说她想到给闵章置办新衣,也没想到自己?

    小娘子半天没听他回应,开始拍门了,“郎君……”

    闵章换好衣裳,从外间倒了回来,把适才那一身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了木几上,抬头看了一眼床上假寐的人,“主子,三奶奶在叫您。”

    谢劭一瞬睁开眼睛。

    他长了耳朵听不见吗,要他来说,“睡你的觉。”

    闵章不敢再出声,去了外间,睁眼熬着,看他能坚持多久。

    门外的小娘子突然不敲门了,去了里屋的窗扇处,“郎君是歇息了吗,那你安心地睡吧,千万别管我,我就坐在屋外,难得今儿晚上的风又大又凉,我吹一晚上吧。”

    之后便没了半点声音。

    谢劭偏过头,外面静悄悄地一片。

    这招死缠烂打,她也想得出来,可放在小娘子这头倔驴身上,似乎没有她干不出来的事儿。

    熬了片刻,终究是没忍住,也没好意思去叫闵章了,里屋对面有一扇窗,打开就能看到外面的情况。

    轻手轻脚地到了窗前,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取掉木栓,往外一推,窗扇打开,果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了门前台阶上的小娘子。

    听到动静声,小娘子及时回头,四目隔着夜色朦朦胧胧地对上,下一刻便听到小娘子一声惊呼:“郎君怎么起来了呢,赶紧去躺着吧,千万别碰到了伤口,也别吹了风,担心着凉。”

    从打开窗户的那一刻,谢劭就知道自己完了,此时挫败地看着她,“你又想怎样?”

    “我吹风啊,郎君没看出来吗?”温殊色扭着脖子同他说话,“我也没出声,应该影响不到郎君,郎君去睡吧,别管我了。”

    她这副赖皮样,比自己还技高一筹。

    只能说从前作恶太多,终于遭了报应,她就是来压制自己的,稳了稳情绪,柔声道:“回去睡觉,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郎君为何非要我回去呢,我坐在这儿吹风,并没干涉到郎君睡觉,风是天下刮下来的,也不是郎君的,郎君这般,可别怪我胡思乱想了。”

    他倒是想听听,她怎么胡思乱想了,站在那儿等着她的下文。

    她也没让他失望,转过身子对着里面的人,“我问郎君,是不是今夜我坐在这儿,郎君当真睡不着?”

    这不废话吗。

    她在门前坐着,他能睡得着?

    见他没出声,似乎默认了,温殊色更来劲了,继续问他,“此时郎君是不是有一种放心不下的感觉?恨不得出来,把我从这冰凉的地板上拽进屋内?”

    她能说会道,谢劭已经没撤了。

    “我明白了。”小娘子冲她一笑,“郎君不就是在心疼我嘛。”

    她总算良心发现,体会到了自己的心,“既然知道,就起来吧。”

    “好嘞。”小娘瞬间从地上起来,抱着手里的衣物,来到窗前,对立面的郎君隔窗相望,两只眼睛在夜色中,灼灼生辉,“我听兄长说,只要心疼一个人,那便是喜欢。”忽然往他跟前一凑,仰起头看向他,“郎君是不是喜欢我?”

    太突然。

    像是被人抓到了内心的辛秘,心口“砰砰——”漏了两拍。

    小娘子的目光期待又自信。

    他能断定,只要自己一点头,那张脸必然会笑得花儿还灿烂,若是换在昨儿,或是发现闵章的那身衣裳之前,他肯定就缴枪投降,当下承认了,让小娘子乐个开怀,但此时心头明显还有一口气没顺过来,眸光轻轻地碰上她的眼底,“那小娘子呢,喜欢我吗。”

    说完,心口不觉“咚咚——”跳了起来。

    “喜欢啊。”

    太快了,快得没有任何犹豫,更没有半点羞涩,让人瞧不出一丝真心,不死心地试探道:“那闵章呢。”

    果然,小娘子毫无犹豫地道:“也喜欢啊。”

    话音一路,隔壁正听得仔细的闵章脸色瞬息生变,猛地从榻上翻坐了起来,紧张地立在那,都不敢呼吸了。

    窗前郎君的讽刺声,传进了夜风中,“小娘子好大的胸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喜欢的人真多。”

    “啪——”一声,毫不留情地扣下窗扇,把小娘子关在了外面。

    咦咦~

    这是几回了。

    上回好像也是这样把她关在了门外。

    温殊色盯着眼前紧闭的窗扇,深吸一口气,再也没了好脾气,“谢三,你讲不讲道理,这不是你要问的吗,我说错了吗?我就是喜欢你啊,我也喜欢闵章啊。”

    一波未平,再来火上加油,外屋的闵章连死的心都有了。

    只求三奶奶快莫要再提他了。

    温殊色不想同他讲道理了,直接立在门前,“谢三,你把门打开,这是我的屋,你凭什么一个人占了,那名秀阁的老板娘,今日亲自替我量了身形,我才一尺八的腰,细着呢,屋里那张床至少五尺多宽,我就不信不够咱俩躺了……”

    这一闹起来,动静太大,把外面的人也引了进来。

    身后几盏纱灯缓缓而来,知道八成是晴姑姑和屋里的丫鬟。

    到了这份上,她也不怕丢人,今夜不丢人,等到明日公婆上门知道两人分床睡,那才叫没脸。

    温殊色把手里的纱灯和衣物往地下一搁,挽起袖口,扶了一下头上的高鬓,再绕了绕胳膊上的披帛,做足了架势,最后一次冲着门内的人喊话,“谢三,你到底开不开门,你再不开我就要撞了啊!我数到三,一……二……”

    身后的纱灯也到了跟前。

    温殊色提起一口气,正要抬脚。

    “儿媳妇让开,我来!”旁边一只手突然抓住她的胳膊,轻轻把她往边上一拉,温殊色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位高挑的妇人,挡在了自己面前。

    第82章

    妇人一袭烟紫长裙套半臂,头梳高鬓,来不及去猜想她是谁,温殊色便被前面那句“儿媳妇”炸得脑子空白。

    跟前紧闭的房间也在妇人抬腿的一瞬间,从里打开,闵章立在屋内一脸惊慌,躬身行礼,“二爷,二夫人。”

    “哟,知道开门了。”妇人收回伸出去的脚,扫了一眼里屋的位置,这才缓缓回过头。

    妇人目光碰过来的瞬间,温殊色慌忙垂下了头。

    急急忙忙把挽起的长袖捋下来,往后退了两步,朝跟前的二人屈膝蹲礼,“父亲,母亲。”

    苍天大地,她都干了什么……

    这回倒怪不得旁人,全砸在了自己的手里。

    知道谢家公婆这两日会来,今儿她还偷偷练习了一番,怎么说话,怎么行礼,站姿坐姿,都拿捏好了,殊不知没算准日子,一切都白搭了。

    祖母时常教导她,人与人的第一印象至关重要。要时刻提醒自己注意言行,谁知道什么时候便被旁人瞧见了你不好的一面,平时的努力岂不是都白费了吗。

    这话可不就是说的她吗,她一向都做得很好,偏偏这时候来……

    也不用隐瞒了,公婆已经知道了两人分房睡,还撞见了她如此泼辣的一面,以谢劭对两人的描述,今儿八成要逼着他休妻。

    也不知道谢老祖宗来了没……

    心头忐忑煎熬,尤其是耳边安静了下来,知道自己在被公婆打探,愈发无地自容。

    妇人侧身让出头顶纱灯的光,歪下头瞧了她一眼,大致见到了个模样,轻声一笑,“这一路上个个都说咱们儿子因祸得福,我还道是旁人嫉妒,如今瞧了儿媳妇,倒也明白了,果然是让他谢三占了便宜。”

    温殊色一愣。

    今日来得匆忙,二夫人也没想到会便撞见了这一幕,知道这孩子怕是吓得不轻,没先与她说话,转身进屋去瞧那位‘大爷’。

    看看他何来的本事,把自己的媳妇儿关在门外。

    谢仆射适才也怕温殊色尴尬,没急着上前,见夫人进了屋,才从旁边走了过来,看了一眼跟前恨不得把头埋在地心的小娘子,生怕吓着了她,轻声问道:“是殊色吧?”

    温殊色脑袋垂得更低了。

    谢仆射一笑,“放心,你母亲会替你做主。”

    转身也跟着进了屋。

    两人的态度似乎与她想象的不一样,温殊色一时没回过神,愣愣地蹲在那,旁边的晴姑姑及时扯了她一把,“娘子……”

    温殊色醒过神,赶紧跟上。

    屋内谢劭也没料到两人来得这么快,还是在这大晚上,如此不是时候。

    小娘子在外面不知道还好不。

    伸长了脖子正往外看,便见快半年不见的二夫人撩起了帘子,目光轻飘飘地眺过来,打探着他。

    谢劭一手捂住肩头,皱紧眉头,艰难地起身,“母亲。”

    二夫人配合着他的动作,轻“嘶”一声,进屋走到他跟前,抬起手,不顾他阻拦一把扯开了他衣襟。

    伤口已经换了药,今日刚清了瘀血,血迹浸出纱布之外,瞧上去这伤确实不轻,二夫人意外地看向他,“何时如此拼命了?”

    谢劭没答,匆匆把衣襟合上,坐回床上,“母亲怎么回来了,外祖母伤势可好些了。”

    “摔了一跤,问题不大,不过把养了半辈子的指甲给折断了,怄了几日,吃不下东西……”

    谢仆射进来及时添了一句,“膝盖也碰伤了,淤了好几天。”

    谢劭抬起头。

    所以,两人为了外祖母断掉的指甲,躲在扬州几个月,看着自己倾家荡产,谢家大爷犯蠢谋反,他和小娘子一路被人追杀?

    当初的诺言呢。

    狗吃了。

    谢仆射被他一盯,自觉理亏,很快把矛头转移出去,“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催了你母亲几次,她不急,我能有什么办法。”

    “着急有用吗?”二夫人一腔接过来,立在床前,脸色平静淡定,“咱俩回来,一块儿被抓上,再全军覆没?他都这么大人了,媳妇儿都娶了,别人来杀他,他不知道逃命,又不是傻子……”说完,目光还轻瞟了一眼谢劭

    谢劭已经习惯了。

    儿时自己无知,什么东西都喜欢往嘴里塞,谢仆射是属于大声呵斥他的人,二夫人则永远站在一旁,淡定从容,“你管他干什么,他吃下去知道不好吃,下回也就不会吃了,没进他嘴,凭你说是香的臭的,他哪里知道。”

    谢劭不想同他们说这个,也不看二夫人,只揪住谢仆射,“父亲当日一诺千金,可要如何解释。”

    谢仆射面色惭愧,但也没什么好解释的,索性偏头扬起了脖子。

    当初去凤城,是皇上的秘旨,他能说吗,总不能老子走了留下一个儿子在,让他身处狼窝,与元明安那只狗去斗。

    八岁那年,他被元明安算计,把他和两只狼狗关在屋内。

    要不是自己赶去得及时,他还有命?

    况且皇上一开始,并非有过想立靖王为太子的想法,不过是把自己留给了靖王当后路。

    他要是继续留在东都,被太子拿捏,等他长大后和自己这个老子对着干,那还不如养废了呢。

    二夫人扫了一眼破罐子破摔的谢仆射,回头对上一脸乌黑的谢劭,叹了叹,“不是挺好的吗,我听人说,都成殿前司指挥了,从三品官职,还赏了千两黄金。”轻声一笑,“有了媳妇儿的人,果然不一样,都知道拼命了。”听到珠帘的动静,转过头,刚好瞧见轻手轻脚进来的温殊色,朝着她温柔地招手,“儿媳妇,你过来。”

    谢劭眸子一顿,也扭过了头。

    却见适才还冲着自己嚣张跋扈之人,如今垂着一颗头,都快缩到肚子里了。

    吓成了这样?

    她的虎胆呢,合着是冲自己一人而来,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只能自己护犊子了,不待二夫人问她话,主动停息了争执,“今夜晚了,你们先去安顿,明日再说。”

    二夫人却当没听见,等着温殊色到了跟前,温声细语地道:“你祖母啊,早把你夸上了天,说因祸得福,娶来的这位孙媳妇,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人标志不说,还聪慧伶俐,持家有道,是谢家的福气……”

    二夫人转头乜向谢劭,兔崽子居然还把人关在门外,他知好歹吗。

    二夫人的神色落入谢劭眼里,意思便全然不一样了。

    她那一通话里,除了标志之外,那些词儿用在温殊色身上,简直就是讽刺。

    小娘子已经被吓得不敢出声了,再一个败家的罪名砸下来,她怕是彻底直不起腰来了。

    奈何不了二夫人,只能冲着谢仆射,先把一切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你的那些黄金,都被我花光了,粮食是我要买的,捐也是我要捐的,万两黄金,换谢家一个美名,也算圆了父亲的家国梦。”

    他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二夫人当下一愣,回头与谢仆射相视,都是千年老狐狸,不用交流,便也明白了怎么回事。

    合着这还不知道呢。

    二夫人眸子亮了亮,对跟前的小娘子不免又高看了几分。

    就说呢,他怎么突然拼起命来了。

    自己这儿子与常人不同,要真娶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指不定怎么受他的欺负。

    一物降一物,就得要个不走寻常路的小娘子才能治住他。

    这不是服服帖帖的吗。

    之前温殊色瞒着,那是因为答应了谢老夫人,想要他当官成才,如今官居三品,公婆也来了,自己这败家子的冤名再不洗清,就当真要被扫地出去,出声便要解释,“父亲母亲,我……”

    二夫人突然捏住了她的手,没让她继续往下说,看向床上的郎君,“那我的呢?当年承诺你的人可不是我,我的那些铺子,是你外祖父和外祖母给我的嫁妆,总也不该是你的吧?”

    谢劭倒是豪爽,“我赔你。”

    二夫人也很爽快,点头道:“好。”

    时候不早了,两人为了赶路没同谢老夫人一道走水路,快马加鞭连夜赶到东都,找到这儿来,已是一身疲惫,没再打扰他,“你好好歇息,其他的,明日咱们再慢慢细说。”转身拉着温殊色,同谢仆射往门口走去。

    温殊色的手被二夫人一直握在手里,一颗心忐忑不安,一时也猜不透二夫人到底是何意。待出了门槛,二夫人才松开她,低声同她道:“银钱的事,你祖母都同我们说了,委屈你了。”

    温殊色一怔,抬起头来,这才看清楚二夫人的长相。

    五官轮廓分明,同谢劭有五六分相,白皙又细腻,一点也瞧不出来是快四十的妇人。

    见她终于肯抬头了,二夫人也在打探她。

    五官长相没得说,见其一双眼睛落在自己的脸上,慢慢地灵动了起来,从震惊到惊艳,虽没开口,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莞尔一笑,出声夸赞:“殊色也好看。”

    温殊色脸色一红,意识到自己失礼,立马移开视线。

    二夫人本念着头一回见面,态度得温和,不能把她吓着了,谁知竟撞见了自己儿子把人关在门外,这口气得替她出了,“他既有本事关门,总得给他个教训,下回要再赶你出去,便把租金加高,让他自己睡大街……”

    温殊色愕然地望了过去。

    二夫人没让她再跟着,“时候不早了,快些进屋去睡,有闵章和丫鬟收拾屋子,不用你操心,我和你父亲也累了,往后的事咱们明日再说。”

    —

    温殊色再返回屋内,这回郎君已经自觉起身,立在床边,替她让出了床榻里侧的位置。

    就算是天大的怨仇,温殊色如今也没心再同他闹。

    已经沐浴更衣,褪了外面的衫子,穿着中衣自个儿爬去床上躺下,拉上被褥一盖,闭上了眼睛,“郎君快睡吧,有什么事儿就叫我。”

    谢劭当她是被吓傻了,跟着躺下,转头看着她一动不动的侧脸,于心不忍,安抚道:“你是同我谢劭拜过堂的正经妻子,你怕什么?家产之事,我不也同你保证过,不怪你,都是我的责任,你不必在意他们,更不用害怕。”

    温殊色心头正掂量。

    郎君能这样说,她很欣慰,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忍不住也侧过头看向他,“郎君,我怎么感觉他们和你说的不一样呢。”

    谢劭一愣,“她同你说什么了?”

    温殊色突然抿唇一笑,目光都明亮了起来,一半羞涩一半得意,“郎君,母亲夸我长得好看。”

    谢劭满腔安慰的话,全被她这一句堵了回去。

    就这点出息,一夸连立场都变了,嘀咕道:“我也夸过你好看,怎么没见你高兴成这样。”

    小娘子却一脸意外,“郎君夸过我吗?”

    谢劭觉得她脑袋长得太神奇,不该记住的,一直不忘,该记住的一样都没记住。

    被他这番盯着一瞧,温殊色也开始去回忆,很快便想了起来,极为不屑,“郎君不过是骗我少买点衣裳,又不是真心,母亲不一样,我能从她眼睛里看出来喜欢。”

    这一番话更戳心了。

    要说她没心,真情假意她倒是分得清清楚楚,还知道揪住自己的把柄,可她今夜那句喜欢,何曾又带了真心。

    都能从刚见了一面的人眼里看到喜欢,合着自己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晃,她心盲眼瞎,就是瞧不见。

    不能想,越想越心凉。

    转回头平躺在绣枕上,闭上眼睛,“早点睡。”

    不知道是不是小娘子太过于紧张兴奋,没空来折腾他,乖乖地躺在一侧动也不动,一夜相安无事,翌日一早,他醒来了小娘子还没醒,猜也知道,怕是大半夜才睡着。

    再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被褥只剩下了一块边角,岌岌可危地搭在了自己的一侧腿上,其余全被小娘子裹在了身上。

    这就是她所谓的睡相好。

    这屋子四面通风,早晚有些凉,伸手想去扯一点过来,及时停了手,他不能破坏现场证据,得等小娘子醒了自己瞧。

    挨着冻干熬了一阵,廊下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很快听到了二夫人的声音,“我煲了莲藕汤,给他们端进去……”

    谢劭心头一跳,眼疾手快地从小娘子怀里扯过被褥,搭在自己身上。

    被他这一拽,温殊色也终于醒了,意识到自己睡过了头,急忙翻身下床去穿衣裳,压根儿没往他身上瞧,“郎君醒了怎么不叫我一声……”

    谢劭看着严严实实盖在自己身上的被褥,前功尽弃,一声不吭。

    晴姑姑已端着汤盅立在里屋帘子外,朝里唤了一声娘子:“二夫人刚煲了汤,说等姑爷和娘子醒了便能吃上。”

    头一夜印象没留好,全靠后面掰回来,这一早上又睡过了,温殊色懊恼地拍了一下额头,“瞧我,就没一件事做好。”

    见她紧张成这样,谢劭好心为她解脱,“你要是怕面对他们,哪儿都不用去,好好待在这儿,我自会替你应付。”

    温殊色却没领情,匆匆穿好衣裳才扫了他一眼,“郎君好好躺着养伤,有什么事就叫闵章,丫鬟我也给郎君请了两个,就在外面,郎君唤一声她们便会进来,我先去忙了……”

    走出去吩咐晴姑姑,“把汤拿进去吧,郎君已经醒了。”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这一离开,一直到傍晚都没再出现。

    不仅如此,闵章和晴姑姑也不在宅子。

    晚饭的点儿,谢劭坐在木几前,看着桌上摆着的丰盛菜肴,终于忍无可忍,抬头扫向杵在跟前的两个丫鬟,沉声问道:“三奶奶人呢。”

    成日不见人影,她是忘了还有个躺在床上的病夫吗。

    她忙,她有那么忙吗,之前两日,好在晚上这一顿无论如何也会过来陪着他,今儿三顿,就没见到她人影子。

    一丫鬟忙垂目禀报:“禀公子,三奶奶和二夫人在外寻宅子去了。”

    昨夜谢仆射和二夫人来得匆忙,能在外面的院子里将就一夜,但这宅子终究还是太小了,不能再住下去。

    谢劭憋着一口气。

    成,这两老的一到东都,一个抢了他的小厮去宫中复命,一个抢了他的夫人去寻房子。

    他们怎么就这么会来事。

    小娘子也是,她嫁的人是他,自己才是同她过一辈子的人,如今却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

    “把她叫回来。”他得好好告诉她,谁才是她最重要的人。

    丫鬟见他脸色极为难看,赶紧出去报信。

    可等到天黑了也没见到人影子,倒是闵章和谢仆射先回来了。

    进屋后,谢仆射便坐在他对面,提起茶壶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口灌入喉咙,“你大伯死在了凤城。”

    谢劭没觉得意外。

    上回削藩的假圣旨一出来,皇上立马派人去凤城捉拿谢道远。

    人是太子的,到了凤城只会灭口。

    谢大爷一番雄心壮志,围堵了王府后,等了两日,没等到朝廷的援兵,心头便开始着急了。

    到了第五日第六日,已经心急如焚,一面猜到了自己恐怕是中了计谋,一面又存了希望,等了七八日终于看到朝廷的人来了,一时激动,连问都没问,迫不及待地让人打开了城门。

    还没来得及高兴,官兵手中的刀便对向了他,将其团团围住,宣读了真正的圣旨。

    谢道远以下犯上,企图谋逆,即刻捉拿。

    谢大爷当场腿都软了,只能落荒而逃。

    被官兵追到了城外,痛下杀手之际,一批人马及时出现,护住了他性命。

    皇上早猜到了那假圣旨乃前太子所为,明面上派出去的人乃前太子一党,为的只是试探前太子,实则暗中派了人手,务必要保住其性命,活着带回来。

    两队人马在凤城到东都的路上,一路厮杀。

    谢仆射便是在此时出现,为了保其性命,只能以退为进,暗中把谢道远又带回了凤城。

    谢道远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

    但一切都晚了。

    无论圣旨是真是假,他谢道远拿刀对向自己的主子,难逃一死,不仅是他,整个谢家都不会有活路。

    知道自己犯下了灭族的大罪,谢道远跪在谢老夫人面前,痛声忏悔,又去祠堂跪了一夜,便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等到太子的人马攻进凤城时,头一个冲上去抵抗,战死在了城门外。

    谢道远死后,周夫人也对外发了话,“谢副使乃奸人所害,并非叛逆,如今以死护城,将功抵过。”

    一句话算是保住了谢家大房的一众性命。

    “今日我去面见了皇上,皇上也给了我谢家恩赐,祸不及家人,不过你大伯母……”

    从被周夫人送回谢家,大夫人吴氏的神智便开始凌乱。

    谢大爷一死,彻底疯了。

    如今一家子在凤城,日子也不好过,家里鸡飞狗跳,没一个能担事之人。谢仆射管不了,也不会再管,把谢老夫人接进了东都,其他人就看他们各自的造化。

    谢劭听完面色平静,自己并非袖手旁观,阻止过了,他谢大爷非要找死,自己也没办法。

    抬头看向谢仆射,“然后呢。”这就是他给自己的交代?

    谢仆射知道他想问什么。

    当年自己在他最风光得意之时,掐断了他羽翼,强行把他从东都带到了凤城,不让他施展才华,拿金银去腐蚀他,可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秉性,他清楚,苗子好,养不废。

    故意装作不知,没回答他,露出几分自豪和讨好,“我听皇上说,是你生擒了前太子?可以啊,同为父说说,是怎么发现的前太子端倪?”

    能沉得住气,知道把自己这一功劳发挥到极致,不愧是他谢道林的儿子。

    谢劭神色没有半点动容,目光死死地盯着他。

    就像当年,他谢道林摔了自己的墨宝,折了自己的剑,怒声告诉他,谢家不用他来争光,他这一辈只管吃喝玩乐便是。

    如今这番又是为何。

    他能不要脸皮,想忘记就忘记,自己做不到,记得清清楚楚。

    见他如此,谢仆射没了脾气,“行了,父子哪有隔夜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不是也没放弃吗,周世子建的那兵器库,你可没少去,否则怎么会今日这么好的身手,能生擒住前太子。殿前司指挥使,这可是从二品的官职,封你一个从三品,已经是在掩人耳目,怕落人口舌,今后你要再往上,就要压在为父头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谢仆射心虚地瞥开目光,“你当年就算留在东都,也不见得会有这番成就,倒也确实吃了不少苦……”

    谢劭眉心几跳,嘲讽道:“谢仆射几年没做官,连体面都不要了。”

    横竖已经这样了,也没什么外人,“我在自己儿子面前,我还要什么体面,错了就是错了,拿出态度面对便是。”挑眼看过去,“你说,你想要为父怎么补偿?”

    他谢仆射早年,德高望重,手底下的学生无数,无不对他敬佩,也不是这番赖皮样,想必是同二夫人呆久了,跟着不要脸了。

    同一个打算不要脸的人,是讲不了道理的,除非自己也不要脸,但明显他不削与其为伍,“我要听实话。”

    谢仆射神色一顿,疑惑地看着他,“这不就是实话,是我犯糊涂,坑害了自己儿子的前途。”

    “谢道林。”谢劭突然站起身,“你以为我好蒙骗?”

    “你叫谁!”谢仆射也急眼了,“不孝子……”

    谢劭提步往外走,“行,我立马进宫辞官。”

    谢仆射眼角抽了抽,终究是服了软,对着他的背影道,“靖王是陛下的亲生儿子,他母亲是周家娘子,你亲姑婆。”

    —

    月上枝头了温殊色才同二夫人回来。

    今儿一早两人便出去找上了文叔,从谢家买来的几个宅子中,挑中了温殊色之前所说的那套。

    靠近相国寺,七进七出的大院子,虽是新建的,只要肯花钱,装饰起来也简单。

    往后一家人住,不能马虎,婆媳两人亲自去了宅子,把想要的效果和意见交代完,挑家具,挑床,挑摆件……

    婆媳两人的眼光倒是极为相似,相处了半日,温殊色便同二夫人彻底相熟,不再紧张,一声一声的母亲叫得极为顺口。

    两人逛了三条街,中午晚上都在外面的酒楼里用餐。

    用完餐回来,马车经过戏楼时,听到里面的热闹声,温殊色没忍住,掀开了车帘。

    二夫人问她,“想去看吗?”

    “改日吧,今日太晚,母亲也累了……”

    “我倒是不累,择日不如撞日,谁知道哪天还有空。”二夫人也是商户出身,没那么多讲究,“去瞧瞧吧。”

    两人听完戏,说了一路,进门时温殊色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提起裙摆跟着二夫人跨进屋。

    温殊色又递给她,“母亲真不要吗。”

    二夫人摇头,“年轻时我也喜欢甜食,近几年牙疼了几回,也就没什么欲望了,待会儿吃完记得好好漱口,免得蛀了牙,可遭罪了……”

    温殊色乖乖点头:“好。”

    晴姑姑提灯在前引路,今日那戏听着无趣,后劲儿倒是挺大,二夫人轻叹一声,“姚十娘真可惜。”

    温殊色也赞同,“最后还跳河了,岂不是便宜了那狐媚子。”

    二夫人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愤懑,觉得她还是年轻了一些,不吝教导,“姨娘固然可恨,归根结底,乃夫不正,说一百句,不如瞧他的行为,所以,当姑娘的能不能安稳地过一辈子,全凭出嫁前的那一眼,有没有擦亮眼……”

    突然意识到,怕是自己好巧不巧地戳了儿媳妇的痛处,她出嫁确实是擦亮过眼睛,但架不住出了意外……

    二夫人神色僵了僵,忙住了口,“早些回屋歇息,他要是再敢把你关在门外,明儿那扇门也不用要了。”

    倒也没用二夫人出马,这回温殊色一进院子,远远便见到房门敞开着。

    不仅留了门,里头还燃着灯。

    先前二夫人已派人回来同谢仆射和郎君打过招呼,温殊色并不着急,脚步悠悠地跨进屋,见郎君正躺在床上翻着书,一面把手里买的一堆物件儿搁去木几上,一面扭着头关心地问他:“郎君,今日还在疼没?”

    床上的人没有应她。

    温殊色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微微诧异,东西搁好了,才走过去弯腰唤他,“郎君……”

    见他依旧没抬头,索性把自己的脸搁在了他书页上,冲他一笑,“郎君,我回来了。”

    谢劭被迫地看着跟前消失了一日的小娘子,终于出了声,“我怕不是你郎君。”

    温殊色一愣,目光落在他脸上细细打探了一番,抿着笑意,“你不是我郎君,那你是谁。”

    今日那丫鬟回来禀报她和二夫人进了戏楼时,他是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了,如今见到这张脸,又瞬间没了脾气,无力地问她:“什么时辰了?”

    温殊色转头看了一眼滴漏,回答,“亥时。”

    “你还知道回来。”

    原来是为这个事,“今儿我陪婆母瞧宅子去了,婆母真不是郎君所说那般,她也喜欢听戏……”

    谢劭并不想听,偏头打断,“嗯。”

    “父亲回来了吗?听母亲说他喜欢饮高粱酒,明儿我去给他买几壶……”

    堵在心口的闷气,实在憋不住了,谢劭突然一声嗤笑,“温殊色,是不是所有人你都能放在心上。”

    看着她愣住的神色,心口蓦然一揪,目光沉静地问道:“唯独我不能?”

    第83章

    夜灯下那双眸子幽幽地看着她,深邃如海,里头一抹隐隐的失落似淡若浓,仿佛是她将他始乱终弃了一般。

    温殊色心头一热,脱口而出,“能。”

    不知道他今儿是怎么了,但这个问题她能做到,对上他愈发深沉的目光,再次同他保证:“能的,我会把郎君放在心上。”

    她一副仗义的慷慨模样,似乎天底下就没有她解决不了的事儿,心头的那股挫败感再次浮上来。这回他却没放过她,她就算是块朽木,他也得挖到她的心,“那你说说,怎么放。”

    怎么放。

    她一时也说不上来啊。

    “郎君要吃糖葫芦吗?”应该不会喜欢,“太甜了,母亲不喜欢吃,我也不喜欢,郎君喜欢吃什么,明儿我给你买?”

    这就是她的放在心上。

    “我从不贪口食之欲。”

    这个温殊色倒相信,‘穷困潦倒’后,也就最初两顿他不习惯,后面再也没有挑过,粗粮他也照吃不误。

    不喜欢吃,温殊色凑上去轻声问他,“那郎君喜欢什么呢?”

    今非昔比,如今的他们不一样了,苦难日子都熬了过去,只要郎君想要的东西,她都能满足他。

    她对他总是毫无防备,看似她是热情主动的那个,可一旦等你靠近,便会发现那里面是空心的。

    能把人冻死。

    自己喜欢什么,她还看不出来吗,就是这么一张脸,日日搅得他心神不宁,白日虽没见到她人,可一闭上眼睛,处处又都是她。

    她呢?自己对她而言,是可有可无吗。

    谢劭没答应她,目光深深地落在五指外的小娘子脸上,对她的爱慕没有半点掩饰,她要骄傲,要得意,随她高兴……

    他大胆地把心思敞开给了她看。

    是珍惜也好,蹂躏也好,他都无所谓了,横竖被小娘子捏在了掌心,已经无可救药了。

    温殊色呆呆地望着他。

    他如此神色是为何意……

    两人从成亲以来,闹腾过无数回,但她从未见他用这样的眼神瞧过自己,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只觉得那一双眼睛像是一片汪洋大海,并不让人恐惧,却又让她慢慢地在沉溺,心口紧张得快要跳出来了,身体却动不了半分。

    瞧得久了,目光里的诧异和疑惑慢慢地飘忽了起来,随着郎君眼里的深海一道沉沦。

    片刻后,郎君微微扬起了下巴,她竟也低下头附身迎合。

    唇瓣碰上的瞬间,心口的凌乱逼得她闭上了眼睛。

    谢劭这回再也没给她逃的机会,伸出手紧紧扣住她的后脑勺,最初唇瓣纠缠,还带着战栗和谨慎,能感受到他的柔情,到了后来便渐渐地失了控。

    把这几日自己所受的冷落,对小娘子的思念,全都发泄了出来,太过于用力,甚至拉扯到了另一边肩头的伤口。

    也顾不得了,不想要命,只想要小娘子。

    从她口齿内一道一道的低呤呜咽声中,慢慢地把那颗空荡荡的心填满,终于找回了一点踏实感,缓缓地松了力,舌尖自她贝齿内的芳泽内退出,眸色幽深,意犹未尽地看向小娘子。

    小娘子的神色也不太好。

    唇瓣被他亲成了嫣红,一双眼睛也被逼得水雾蒙蒙,如同揉进了烟云,泪光点点。

    心腹之间一股燥热袭来,极力忍住,轻轻地抚了一下她脸颊,手指往她下颚一按,哑声问她,“明日还要去陪二夫人?”

    温殊色喘着气儿,脑子里一团乱,早已找不着北了。

    上回在村子里,那短暂激烈的一吻,时间一久,几乎快要淡出脑海了,今儿这一顿亲,又把她的记忆拉了回来。

    不知道两人的一张嘴亲吻起来,还能玩出这么多的花样,郎君那舌尖的动作简直让人脸红心跳。

    像是在做着某种禁忌的事,只有彼此才能体会到那份刺激和动容。

    亲起来时要命,可心口的位置又有丝丝悸动牵引着她,迷迷糊糊之际,她似乎还滋生出了一股恨不得同郎君揉在了一块儿的冲动。

    她是怎么了。

    她是个小娘子啊。

    温殊色终于知道他说的喜欢是什么了。

    她羞涩紧张……但内心深处不愿意被任何人,包括郎君瞧见的地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似乎也有些喜欢。

    太难办了。

    她明儿已经和母亲约好了,要继续去看被褥和幔帐的面料,估计还得忙上一日,说不准还得两日……

    好在已经知道他想要什么了,温殊色道:“郎君,我明白怎么把郎君放心上了,明日等我回来,我们……”终究是个女郎,脸色如同火焰在烧,偏过头把那句没羞没臊的话说完,“我们明日再继续亲。”

    她这一句轰炸完,起身匆匆去了净房,留下谢劭一人,在那滔天的火焰和热量之中挣扎沉沦。

    先前要说什么来着,已经不重要了,小娘子把他推到了另一个大陷阱里,他挣扎不了,也不想挣扎。

    —

    第二日,小娘子还是被二夫人带走了。

    先去了几家铺子挑褥子的面料,往日一堆的花样就算再相近,她也能一瞧挑出不同来,找出自己喜欢的。

    可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瞧什么都似乎一样。

    手指头从那丝滑的绸缎上一划过,耳边便响起郎君一声,“小娘子……”

    昨儿夜里她洗漱沐浴完躺在郎君身旁,正要闭上眼睛,郎君突然又问她,“明日什么时候回来?”

    她答:“很快。”顿了一会儿,终于从他的话里悟出了一些苗头,想起他的种种行为,侧过头问他,“郎君今日是不是想我了?”

    过了一阵,郎君才从喉咙里应出一声,“嗯。”还没等她反应,随后一只胳膊伸过来,从她的后颈子下穿过,把她搂进怀里,“睡觉。”

    知道他有伤,怕碰到他,蜷缩成一团胳膊抵在他腰侧,“郎君,小心伤……”

    “无碍。”

    他伤的是右边肩甲,左边胳膊倒也没事。

    行,他说没事就好,但也不敢动,怕扯到了他伤口。

    自从郎君受了伤,衣襟就没系上过,安静了躺了一会儿才发现她的指关节抵在了郎君光溜溜的腰腹上,

    没察觉时什么感觉都没有。

    察觉了后,突然就不一样了,不过是碰到了一小块儿皮,冰凉的温度却慢慢地烧了起来,从她的骨节钻进心坎,饶得她心慌意乱。

    要她就那样的姿势睡着,不太可能。

    不知躺了多久,见头顶上的郎君半天都没再动,应该是睡了过去,虽说偷偷摸摸,趁人之危,并非君子所为,所幸,她不是个君子,且只需她把蜷缩的手指头伸展开便能碰到。还没开始行动,已被自己的色胆吓得心跳如雷,念头冒了出来,收是收不回去了,浪已经激到了几层楼高,只能下手,闭上眼睛,手掌盖上去,还没来得及薅上一把,郎君突然抽出枕在她颈下的胳膊,顺便把敞开的衣襟也合得严严实实,“明儿早些回来,让你摸。”

    活了这么大,只听说小娘子勾郎君心的,没听过郎君反过来吊小娘子胃口的。

    可丢人的是,她还真被他吊着了。

    昨夜碰到的手感便如同眼下的绸缎,又滑又细。

    又有些不一样。

    郎君的要硬朗很多……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吓得一个机灵忙把手缩了回来,面红耳赤背过身去,生怕被二夫人瞧见,独子一人去了里面挑选。

    日头从铺子的直棂窗外照射进来,光晕正旺。

    快午时了,不知道郎君在干什么,应该还没用饭吧,会不会已经在想她了……

    “娘子,娘子……”晴姑姑盯着她的手指头,见她都快把跟前的一匹绸缎搓出一个洞来了,目光却一团痴呆,嘴角还含着微笑,像是中了邪,心头不由一跳,连唤了她两声,才把人神智换回来,提醒她道:“二夫人已经挑好了,正等着娘子呢……”

    上了马车二夫人见她半天没说话,也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轻声问她,“怎么了,想什么了呢?”

    温殊色立马打起精神来,“没事,母亲接下来打算去哪家?”

    她一脸归心似箭的迫切模样,心思都写在了脸上,谁还瞧不出来。

    两人成亲时,她和谢仆射都不在,由着老夫人一番糊涂,把两个无辜的小辈凑在了一起。

    收到消息时,也曾担心过,自己的儿子从来不是个吃亏的个性,旁的倒是不怕,就怕他把人家姑娘给糟蹋欺负了。

    没想到两人一路从凤城逃出来,安然无恙地到了东都。

    其中经历的艰辛和危险,昨儿夜儿她都从谢仆射那听说了,太子对她赞赏有加,“有胆有识,有情有义。”

    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年轻气盛,能一路走过来,患难见真情,即便是假的,也会处出来感情。

    昨日二夫人把她拉出来,也是想看看两人到底是什么情况,见那小兔崽子派人来了几回,便知道他是坐不住。

    如今见到温殊色的神色,心下也明白了,却不识破,“要是有事你先回去,我很久没来东都了,想多逛逛,恐怕没那么快回。”

    没那么快,那估计自己还真是等不了了。

    能有什么事呢?说自己突然垂涎自己的郎君了?

    心头的真实想法不能见人,但只要想见一个人,便有千万种理由,一脸担忧地同二夫人道:“今日宫里的太医会过来诊断,也不知道郎君怎么样了。”

    二夫人见她终于说了出来,松了一口气,没再为难她了,“既然担心,便回去瞧瞧。”

    把二夫人送到了铺子外,温殊色才折回。

    谢府的马车留给了二夫人,自己招了一辆,坐在车上,听着耳边车毂轮子碾压路面的声音,知道自己离家越来越近,头一回如此紧张,期待了起来。

    对面晴姑姑已经观察她好一阵了,见她一会儿痴笑,一会儿撩一下车帘,一会儿又放下低头抿着笑,恍如着魔了一样,愈发心慌,出声问道:“娘子到底是怎么了?”

    温殊色摇头,“没怎么。”

    过了一阵,倒是主动同晴姑姑道:“姑姑,郎君好像喜欢上我了。”

    昨夜她只当是自己回去晚了,他不高兴,可如今细细一想,到处都是蛛丝马迹。

    郎君说想她,为何会想她呢,定是心里有了她才会想她。

    且他昨夜看自己的那眼神,暧昧又深情,实在算不上清白,还把她亲成那样,就差把她吞下去,骨头都不剩了,不是喜欢又是什么呢……

    晴姑姑总算知道了她这一上午‘病症’的由来,瞧她这副模样,也忍不住替她高兴,“奴婢早说过,娘子生得好看,性子又好,谁遇上了不喜欢,姑爷喜欢上娘子,那是姑爷眼光好。”

    见她如此高兴,顺便也问了一句,“那娘子可喜欢姑爷?”

    温殊色毫不犹豫地点头,“喜欢。”

    早就喜欢了。

    从他忍着饥饿,把那盘咕噜肉端在自己面前开始,她便打算了要同郎君过一辈子。

    后来在渭城,他背上自己,头上的发冠戳到了她额头,他回过头来问她了一句“疼不疼”,那一刻,她对郎君便动了心。

    多少个日夜,他把肩头给了她,他抱着她滚下马背,拼死把她护在身后,郎君身上有太多让她喜欢的地方。

    她除了想和郎君过一辈子,当下最强烈的念头,大抵就是摸摸郎君的那几块肌肉……

    到了正午,街头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路上开始拥堵,马车比往日要慢。

    时不时掀开帘子瞧向外面,走走停停,真让人着急。

    早知道今儿就该同母亲说好,她要留下来照顾郎君,也不用折腾这一遭了。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总算到了宅门口,从车上跳下来,提起裙摆同晴姑姑一前一后,匆匆往里面赶。

    进了里院的长廊,突然又慢了下来,回头问晴姑姑,“我这么早回来,郎君会不会觉得惊喜。”

    晴姑姑被她一停顿,险些撞上,无奈地笑道:“娘子只要回来了,姑爷肯定欢喜。”

    但她还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没让院子里的两个丫鬟吱声,轻手轻脚地跨入门槛,猜着他见到自己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帘子一掀开,目光便往床上瞧去,“郎……”

    “谢哥哥竟然还记得这事儿,我以为谢哥哥忘了呢。”

    两边的说话声均被打断,蒲团上正欢颜笑语的姑娘,和对面笑如春风的郎君,齐齐朝着珠帘处瞧了过来。

    同预想中的场面,出入实在太大,温殊色一时愣住,忘了反应。

    屋内的姑娘先起身,打量了她一眼,笑着问跟前的郎君:“这位便是谢哥哥的夫人吗。”

    郎君点头,同温殊色引荐:“二公主。”

    温殊色这才回神,对方一身华贵,明显不是平常的身份,赶紧进屋蹲身行礼,“臣女参见二殿下。”

    二公主一笑,“夫人不必客气,平身吧,本宫听说谢哥哥受了伤,早就想来探望了,奈何宫中生变,如今才得以脱身。”又抱歉地看向谢劭:“本宫可会打扰到谢哥哥?”

    “无妨。”谢劭侧过头来,看向温殊色,一脸意外,“今日怎么这么早,忙完了吗,母亲呢?”

    心口蓦然一阵刺痛。

    温殊色脚步没上前,双手垂在身侧,捏了捏披帛,脸色并没什么异常,没去看郎君的眼睛,扯唇笑了笑,“我,我先回来取点银钱,母亲还没置办完,郎君好生招待殿下,我拿些瓜果来。”

    转身掀开珠帘,一步一步地走出去,越来越快。

    跨出门槛,到了廊下,眼里的一滴热泪毫无防备地挂在了脸庞,急忙伸手去抹,眼里的水珠子却如同洪水决堤,怎么抹也抹不干净。

    “娘子……”晴姑姑跟在身后急忙唤她。

    温殊色摇头,吞咽了一下喉咙,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打颤,“我没事,姑姑赶紧去拿些茶点,别怠慢了殿下。”

    “娘子。”晴姑姑哪里放心得下。

    “屋里没个人不行,我心口疼得紧,是不能再进去了,姑姑去看着吧,我到前院去歇歇。”不让晴姑姑跟着,自己一人走出了院子。

    大正午日头晒在头上,让人脑袋发晕。

    先前回来时的期待和兴奋,她所以为的一切,并不存在,活像是一场笑话。

    郎君没有想她,见到自己也没有半分惊喜,甚至她的出现,或许还给他带去了困扰。

    今日她才发现原来郎君的笑容,除了她以外,也可以给第二个姑娘。

    谢哥哥……

    这样的称呼,自己从来都没叫过。

    心口越来越疼,像是要裂开了一般,呼吸都艰难了,再也不想呆在府上,恨自己怎就突然回来了,抹干了泪,去往门口,从门房说了一声,“我回去一趟,晴姑姑问起了,就说我去找二夫人了,让她不必来寻,好好招呼客人。”

    叫上马夫,重新坐上马车,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太阳太大哪儿都不想去,走了一圈,最后让马夫把她拉去了旧曹门街头。

    那儿是两人第一眼看到的东都。

    —

    丫鬟把话传到晴姑姑耳里,晴姑姑刚端着瓜果盘,给两人送了进去。

    里头二公主还在同谢劭说着童年的趣事,谢劭抬起头,见来的只有晴姑姑,皱眉问道:“三奶奶呢。”

    尽管心头难受,晴姑姑还是顾及了大体,垂目禀报道:“三奶奶担心二夫人银钱不够,出去给二夫人送银子去了,三奶奶带话,说怠慢了二殿下,改日登门赔罪。”

    二公主笑着道:“三奶奶言重了,本宫今日来也没提前打招呼,是本宫的唐突,三奶奶去忙便是。”

    谢劭没说话。

    六七月的天,日头正晒,人都回来了,她还要跑出去,她就不嫌累?

    半个时辰后,二公主才辞别,“谢哥哥早日把身子养好,我非得与你再赛一场马,把几年前丢的面子找回来。”

    谢劭起身,礼貌地一笑,“公主若想赛马,谢某奉陪,不过儿时的那一道称呼,谢某不敢当,还请公主往后直接唤臣名字便是。”

    闵章出去送人。

    谢劭打算更衣,今日太医和二公主一道来了府上,伤口换完药,立马便穿上了衣裳,勒得有些紧,不太舒服。

    正解着袖口,晴姑姑突然在外唤了一声“姑爷”。

    谢劭停了动作,“进。”

    晴姑姑捧着一叠衣袍进来,名秀阁的头一批衣裳已经赶了出来,刚派人送过来,里里面面几套,全都是姑爷的。

    见到这一堆新衣,谢劭心头一嗤,可喜可贺小娘子没把他给忘了,指了床头的箱柜,“放里面吧。”

    晴姑姑打开柜门,一眼便见到了那套亮宝蓝的袍子,想起当初娘子一生气,转手给了闵章,不知道怎么又到了姑爷手上。

    想必姑爷已经知道是娘子做的了,一时欣慰,多了句嘴,“娘子是头一回给人做衣裳,针脚虽比名秀阁的简单,但也是一针一线亲手缝的,姑爷能留着这袍子,娘子知道了定会高兴。”

    转身把新袍子放了进去。

    半晌后,才听到身后的人出声:“她自己做的?”

    晴姑姑一阵诧异,闹不明白他到底知不知道了,点头道:“姑爷去拿告身的那日,娘子念着姑爷的衣裳都破旧了,便去外面买了绸缎,亲手裁剪,一针一线,照着姑爷的尺寸做出来的一身,也不知道姑爷穿上合不合适。”

    谢劭没回答她。

    待晴姑姑一走,立马走了床头,拉开柜门,取出了那身衣袍。

    匆匆褪下身上的衣衫,也没叫闵章进来伺候,一个人避开肩胛骨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套在了身上。

    折腾完,额头上已生了一层细汗。

    尺寸果然对了。

    难怪闵章穿在身上会小,压根儿就不是给他的。

    抬了抬袖口,再试着踢了下腿,再合适不过。

    几日以来,心头从未如此熨帖过,穿在身上后便不想再褪了,打算一直穿着,等着小娘子回来,当面质问她。

    既然是亲手替他做的衣裳,为何会到了闵章手里。

    等啊等,等到了傍晚,连二夫人都回来了,却还是没见到温殊色人影。

    谢劭忍无可忍,走出院子,敲了谢仆射和二夫人的房门,门一打开,劈头便问二夫人:“温殊色呢。”

    二夫人刚回来,正解着头上的发钗,闻言一愣,“她不在府上?”

    谢劭立在门前,脸色难看至极,“她不是陪你一起出来了吗?”

    心头早就装着对这两人的不满,说话的声音不免大了些。

    二夫人盯着跟前突然同自己发火的儿子,很想一巴掌呼过去,但一时也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心头沉了沉,告诉了他实情,“她今日想你想得厉害,午时便回来了,怎么没到府上?”

    话说完,便见谢劭变了脸色。

    晴姑姑没料到,温殊色压根儿就没去找二夫人。

    此时还没见她回来,想起白日里她那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吓得腿都软了,再也没有忍住,哭着道:“姑爷,赶紧去找三奶奶吧,三奶奶走的时候还在怄气,哭着呢。”

    娘子适才一路回来,多想期待见到姑爷,晴姑姑都看在眼里。

    一回来,却见到姑爷坐在屋内同二公主说笑,娘子心头得有多疼。

    晴姑姑不知道姑爷和二公主到底是什么关系,但自己的娘子陪着姑爷出生入死过,虽只认识了半年不及青梅竹马来得早,可这份感情,并不比任何人轻。

    二公主今日这一声‘谢哥哥’不应该,尤其还是当着娘子的面,不该如此称呼他。

    姑爷如今是从三品的官职,也已成了亲,按理来说,二公主要么称一声“三公子”,要么称呼他为“谢大人”。

    再显得她尊贵一点,直呼其名都行。

    娘子必定是听进了心里,伤了心,这会子天都要黑了,人都走了几个时辰了,上哪儿去找啊。

    二夫人听完晴姑姑的话,脸色也变了,还没来得及质问跟前的罪魁祸首,谢劭突然转过身,径直往门口冲去,“闵章,备马。”

    一行人刚出门口,便见到从马车上下来的温殊色。

    手里提着几壶高粱酒,怀里还抱着一个食盒,见到立在门前脸色苍白的郎君,愣了愣,知道自己八成没掐好时辰,二夫人怕是已经回来了,忙冲他一笑,解释道:“我去给父亲买酒去了,我还买了郎君喜欢吃的咕噜肉……”

    第84章

    平日她一笑起来,总会让人忍不住跟着高兴,可这回没一人高兴得起来,心里酸酸楚楚,晴姑姑立在谢劭身后,见到人回来了松了一口气,再看到她这模样,又止不住心疼,偏过头继续抹泪。

    热热闹闹的门口,堵了一长串的灯火,没一人吱声。

    谢劭身上的伤还在愈合,急急忙忙走出来,肩胛骨的伤口已在隐隐作痛,可这时候他哪里还顾得了那点痛楚,目光里全是小娘子。

    走下台阶,朝着小娘子一步一步走去。

    温殊色这才反应过来,神色一慌,“郎君你怎么出来了,赶紧回去躺着,太医不是说了要半个月才能下床……”

    “都下去。”谢劭回头打发了身后众人。

    知道人平安无事地回来了,个个都安了心,鱼贯退进门槛内,留下郎君一人面对着小娘子。

    温殊色原本想着早点回来,在巷子口等一会二夫人,与她前后脚入门,没料到二夫人赶在了自己前面,见这阵势,想必是出来找自己的,知道自己多半惹了祸,看着走过来的郎君,忙道:“郎君,对不住,我忘了时辰,耽搁久了,让你们担……”

    郎君立在她面前,轻声打断,“去哪儿了。”

    温殊色把怀里的食盒提起来,对他扬了扬,依旧一脸笑意,“昨儿过路旧曹门时,我便闻到了香味,不知道是从哪儿传来的,今日出去找了一趟。闵章说得对,深巷子里藏着的小店,味道不一定就比酒楼的差,我尝过了,很好吃。郎君吃了好几日醉仙楼的东西,估计也腻了,尝尝这个吧……”

    谢劭一直盯着她,“为何要出去?”

    温殊色本也想好了说辞,如今不知道郎君已知道了多少,只能硬着头皮道:“本是出去替母亲送银钱,找过去母亲已经走了。”

    谢劭无情地揭穿她,“二夫人压根儿就没让你送过银钱。”

    那便是什么都知道了,温殊色垂头,只能认错,“郎君,是我错了,我想偷懒出去逛逛,下回我听郎君的话,再也不回去了。”

    她编出来一套说辞,郎君依旧不满意,毫不留情地揭穿,“母亲说,你是想我了。”

    温殊色心头微微一抽,脸上的微笑也僵了几分,蒙混不过,只能点头承认,“嗯,郎君在忙,便没打扰。”

    “所以你便一人跑去了外面?”谢劭轻声问完,解释道:“我与二公主幼年一同长大,早年她于我有情,我接待她,是把她当友人看待,并无他意。”

    温殊色点头:“郎君误会了,我并非介意,当真只是出去逛……”

    谢劭揪住她的话不放:“我误会什么了?”

    他这番剜根到底,誓要来问她的心境,应该是听晴姑姑说了什么。

    自己虽从小没了母亲,但祖母和父亲在她身上花费的心血并不比旁人差,从小照着大家闺秀的规矩教出来,自然懂得身为人妇,什么是该为,什么不该为。

    今日贸然跑出去,确实是她有失规矩,但她今后不会了。

    温殊色替他宽了心,“郎君如今是朝廷命官,将来要打交道的人何其之多,今日二公主念着与郎君的交情,前来探望郎君,郎君热情招待,合情合理,倘若我都要记在心上,等到将来郎君当真纳了别的小娘子进门,我岂不是成了妒妇。”马车盖下的一盏羊角灯,光晕模糊昏暗,轻轻地落在她的眼角,她眼里含着笑意和豁达,却没了今儿白日匆匆赶回来见郎君时的期待和欢喜。

    她是个什么性子,谢劭早就摸清了,说出来的话,心头必然也是如此想的了。

    她一人出去了这几个时辰,想出来的便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是想要退缩,再也不管他了吗。

    肩胛骨的伤口痛,心头更疼,低声问她,“当真如此,我纳别的小娘子你也同意?”

    温殊色点头道是,“郎君位极权臣,三妻四妾乃正常不过,我身为夫人,应该豁达,喜郎君所喜,好郎君所好,郎……”

    这是她想出来的未来,谢劭实在听不下去,打断她,“温殊色,好好说话。”

    走了这大半夜,逛了无数个小摊,买了一马车的东西,自以为已经想开了,如今被郎君质问,心口依旧还是隐隐痛痛,但能怎么办呢,郎君这样的人,生来高贵,生出在东都,一生下来结识的便是皇亲国戚,她拿什么去计较,只怕再多的眼泪都不够流。

    二夫人昨夜那句话只说对了一半,女人一辈子能不能幸福美满,虽说多半看郎君,但也并非全看郎君。

    有一半还是靠自己来选。

    她不要活成姚十娘那样,她想明白了,就算郎君将来身旁一堆的莺莺燕燕,她也不能落泪了。

    不好看,还死得快。

    仰起头看向郎君,斩钉截铁,“我说的都是真话。”

    谢劭好不容易揪住了她这只万年乌龟伸出头来,还没来得及瞧瞧是何模样,她又缩进去,死鸭子嘴硬不认账了。

    百年铁树开了花,刚冒出了嫩芽,怎可能让她把它掐断,今夜一旦错过,她又会将头缩进壳儿,再也不会把心袒露出来。

    不给她退缩的机会了,“温殊色,我问你,我今日同二公主说话,你是不是难受了?”不待她回答,谢劭便堵住了她狡辩的借口,“不能说谎。”

    “嗯。”温殊色点头。

    以后她尽量控制,控制不了就眼不见为净。

    谢劭又道:“我身上的这身衣袍,是你亲手做的,给我的?”

    温殊色一愣,这才留意到他穿的衣袍,亮宝蓝的缎子,衣襟绣了几根简单的竹节,确实是她做的那身,不知道怎么到了他身上,正疑惑,便听跟前的郎君道:“我从闵章那里抢来的。”

    温殊色愕然看向他。

    “我嫉妒,嫉妒娘子置办的第一件新衣为何不是给我的,午后我便穿上了,想等娘子回来,问问娘子除了夫妻之情之外,心里是否有我?”

    先前自己在心头还无数次地骂她心盲眼瞎,怨她看不见自己的真心,白长了一双好看的眼睛。

    可如今,自己又何尝不是。

    她从凤城一路陪着自己,生死关头,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毅然决然地调回来救他,这不是感情又是什么。

    他还想要什么呢。

    看着跟前呆愣的小娘子,既心疼又欣慰,伸出胳膊轻轻地抱住了她,彻底缴枪投降了,把自己的心思剖开,曼声同她道:“温二,你不知道我等这一日等了多久,想让你喜欢上我,想你把我放在心上,想你多看我一眼,陪在我身边,只同我一人说话,可我每回要同你说起,你总能扯到了天边去。”偏头继续道:“多少回了,我很想剖开你的心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我。”

    “我好不容易把自己劝明白了,我喜欢你,不必你来回应,你又突然让我看到了曙光,我高兴,高兴娘子心里也有我。”见小娘子半天都没动,微微松开,低下头去看她的眼睛,细声哄着,“今日我也在等娘子,从早上便开始等了。”

    温殊色原本清晰无比的脑子,被他这一搅和,又成了一团乱。

    被自己喜欢的郎君诉说肺腑之言,她很难不心动,平静的心再次被挑得七上八下,“咚咚”的跳了起来,一时有些摸不准方向。

    抬起头看着他,目光对望了一阵。

    没见到郎君时,她一人很好下定决心,如今见到了郎君,还被他这番引诱,秤杆子已然偏向一边。

    她这大半下午的伤神劳肺,岂不是都白费了吗?

    越看越觉得不对,分明是一段深情的告白,但配上郎君这么一张招蜂引蝶的脸,便像极了糖衣炮弹。

    突然转过头去,心头愈发凌乱了起来。

    谢劭见到了她眼里的动容,一口气还来不及松下来,又见她转过头去,留了半边侧脸给他。

    心头莫名吊了起来,什么脸面都不在乎了,低声哄着道:“是我不好,不该在娘子回来时与旁人说话,娘子要怎么罚我都成,但不能不管我。”

    他说得好不委屈,温殊色一愣,又回头看着他,郎君眸子深邃,眼底竟然还有了红意。

    他这是干什么呢,鼻尖的酸楚冒了上来,温殊色噘了噘嘴,一副为难的模样,“可是我,我也好不容易把自己劝回去,郎君这么一说,我又得想……”

    话音一落,郎君便松开了她,夺过了她怀里的食盒和两个酒壶,立在她跟前,“娘子就在这想,我等你。”

    这事儿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想明白的,她得慢慢评估风险,有希望便有失望,搞不好还会头破血流,不知不觉便成了姚十娘,温殊色还是有些为难,“我……”

    谢劭步步紧逼,“娘子快想,时辰不早了,咱们还得沐浴更衣,早些歇息。”

    他这番明明白白的暗示,大有自甘堕落,准备牺牲自我的意思,温殊色惊愕地看着他,脸色“腾”一下烧了起来,脑袋又热又晕。

    她倒也没好色到如此地步……

    “不要脸。”温殊色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突然一道声音从府门后传来,听了大半天墙角的二夫人忍无可忍,“儿媳妇赶紧进来吧,外面风大,别被那股没羞没臊的怪风把耳根子吹软了。”

    此话一出,门外两人顿时僵住没了反应。

    风有没有把小娘子的耳根子吃软不知道,郎君的脸色倒是潮红一片。

    就没见过如此为人父母的。

    万不能再演戏给旁人看,拉着小娘子的手,快步进了院子,一时也忘了自己的胳膊还疼着,进了屋,把手里的食盒和酒壶放下,立在灯下打算继续与小娘子掰扯,温殊色却瞧见他肩甲的位置已有斑斑血迹浸出了他外面的袍子。

    这伤养了三五日,好不容易没再出血了,这要是有个好歹,自己可脱不了可干系,赶紧把人拉到了床边,替他解起了衣袍,“郎君别动。”

    谢劭也看到了血迹,疼还是疼的,但心还被小娘子吊着,今儿非要她给自己一个痛快,盯着小娘子,“你想好了没有。”

    小娘子不理他,继续解他的衣袍,“我先瞧瞧郎君的伤口。”

    她不回答,有了之前的经验,他自己开始解读了,“娘子还是关心我的。”

    温殊色一心都在他的伤势上,衫袍褪下来,下意识扔了出去,谢劭眼疾手快,弯下身用着受伤的那只胳膊,一把抓了回来,“别扔……”

    他这一弯腰一用力,里衣上的大片血迹更明显了。

    温殊色看着他额头冒出来的细汗,赶紧把人扶了起来,“郎君不要命了吗。”

    人一旦不要脸了一回,便会自暴自弃,变本加厉,“不要了,娘子都差点弄丢了,还要什么命。”

    温殊色没心同他玩笑,纱布已被血迹浸湿了大半,急忙把闵章叫进来,两人一道替他换了药。

    今日太医过来又放了一回瘀血,好在只是崩了划开的那道伤口。

    药换好后,绑上了白纱,闵章一退出去,郎君又开始了,“你就给我一个痛快吧,我这般心中揣着事,伤也好得慢。”转过头一本正经地问温殊色,“郁郁而终,这话娘子听说过这话吗,人很多时候,不是被病魔折磨死的,而是被心困死,人生三大悲,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也不知道我占的这是哪一宗……”

    与郎君相处了这么久,见过他足智多谋,冷静沉着的一面,也见过他狡诈,耍滑头的一面,但他为人一向坦荡,重规矩,从没做过不要脸的事。

    有些意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谢劭扫了一眼她震惊的面色,心下暗道,怎么着,只许她小娘子放火,不许他点灯呢?这算什么,自己只是学了她的一点皮毛。

    突然捂住心口,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似是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小娘子立马便察觉到了,上前着急地询问:“郎君伤口还疼吗。”

    谢劭摇头,“不疼。”

    一看就知道是他嘴硬,小娘子不相信,“我都瞧见郎君额头出汗了。”

    她瞧见了就对了,床上的郎君有气无力地道:“这不是伤口疼出来的。”

    温殊色愣了愣,“郎君还有哪儿痛吗。”

    说完便见他伸出个手指头,朝着自己心窝的位置点了点,“怕是犯了心疾,疼得厉害。”眉头都皱了起来。

    心疾之症,温殊色并没见过,但知道自己的祖父便是因此症归了天,听祖母说发作起来甚是难受。

    紧张地问他,“郎君何时开始的?今儿太医过来没一道替你瞧吗。”

    “之前也没有,今日才开始。”

    温殊色瞧了他一阵,便也明白了,怕是今儿自己不松口,他能折腾一晚上,“那我答应郎君继续喜欢你,郎君的心疾就能好了吗。”

    谢劭转过头来,知道自己被她揭穿,也不害臊,弯唇笑了起来,心疾是假的,可疼痛却是真的,脸色有些发白,“多谢娘子垂爱,为夫一定不会辜负的真心。”

    人说病榻上的美人,别有一番风味,好看的郎君病起来,也是同样的道理。

    人没了往日的精神气儿不说,连平日里的聪明劲都没了,换了药后,他索性连衣衫都没穿了,躺着那,一副病弱的模样,似乎任凭她拿捏。

    他都如此同自己示弱了,她还能怎么办呢。

    温殊色瞥了两眼后,心肝颤了颤,极为鄙视自己,合着今儿大半日用眼泪筑起来的城墙,就这么土崩瓦解了。

    其实她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谢……”试着叫了一下,‘哥哥’二字着实吐不出来,哥儿妹儿的也不是人人都能叫出口的。

    “郎君怎会辜负我呢,我跟着郎君只有沾光的份,没嫁给郎君之前,我怎么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福分,竟成了二公主的姐姐了。”看向郎君,目光带着期待和兴奋,“我是不是也算皇亲国戚了?”

    床上的郎君刚沉浸在幸福美满之中,结果被她这一句又从美梦中拉扯了出来。

    她揶揄起人来,一点儿也不含糊。

    但他竟有些享受这样被质问的感觉,比她刚才在门外说的那一番气话,让人心头踏实很多。

    她为何会在意?是因为她心里有了自己。

    人逢喜事最容易头脑发昏,也喜欢对人许下承诺,“你不用羡慕她,为夫以后给你赚个诰命回来,不比她威风?”

    第85章

    她羡慕谁……

    诰命?小娘子目光一顿,心里的那丝不适一溜烟儿地散了个干净,凑上前不确定地看向床上的郎君,“郎君说的是诰命吗?”

    “嗯。”

    小娘子的眼底眼见地露出了期待,又有些忐忑,“我,我能行吗?”

    见小娘子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鲜活,一颗心愈发膨胀,嘴瓢得更厉害,“怎么不行,你是我谢劭的娘子,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去给你夺下来。”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谁都知道的大道理,可为何还是有那么多人愿意沉迷,因为他们都戳到了对方的点子上。

    她不贪心,不该要的不会要。

    小娘子趴在郎君的床侧,仿佛那诰命已经垂手可得了,雀跃地问道:“诰命夫人,那能在衣裳上绣凤凰了吗?”

    郎君点头:“能,只要不当着皇后和贵妃的面压过她们便是。”

    “这个我还是知道。”

    还不止这些,郎君忍着肩头的痛,逗小娘子开心,“每个月还有俸禄,你那位大伯母见了你还得行礼,皇家宴席,你也有资格参加。”

    小娘子眉梢都扬了起来,“多少俸禄?”

    郎君没给她一个具体的数目,“那就看你夫君的官职是几品,官职越高,你的俸禄也会越高。”

    他都从三品了,即便不再往上升,也足够她威风的了。

    这样的待遇,她做梦都不敢想。

    原本以为自己指挥夫人的官职,已经算是达到了人生巅峰,殊不知人生的高峰压根儿就没有顶,只有你想不到,就没有郎君赚不回来的。

    温殊色趴在床边呆了一阵,喟叹道:“今年我才十七,满打满算也就十八,日子便活成了这样,岂不是戳人眼珠子吗。”

    八字没一撇,已经被她说得像是板上钉钉,自己就算豁出去这条命,怎么也得给她赚回来,“戳了又如何,有我在,娘子就应该值得这世上最好的。”

    郎君的嘴一夜之间解了封,妙语连珠,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温殊色一点都不怀疑郎君的本事,感动道:“郎君好好养伤,在郎君伤没好之前,我哪儿都不去了,就在屋子里陪着郎君。”

    所以说,小娘子贪图势利有什么不好呢,紧要时候,至少自己知道该往哪儿使力。

    人已经哄好了,整个人都踏实下来,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辛苦娘子,时候不早了,早些洗漱歇息。”

    天色确实不早了,温殊色点头起身,想了起来,回头又蹲在他旁边,这回是诚心实意地问他,“郎君洗了吗,要不我帮你擦擦身子?”

    刚崩了伤口沐浴有点困难,擦擦身子,不需要他动,应该可以。

    这已经是小娘子第二回 相邀了,听得出来与上回不同,不是故意来刺激他,他只要一点头,小娘子必然说到做到。

    谢劭心头火焰直窜,肩头上的伤口似乎又有了要崩裂的预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不能和小娘子浴血奋战。

    他倒不在乎流血,就怕没发挥好让小娘子失望了,忍住脑子里的滔天巨浪,艰难地拒绝道,“傍晚我已经洗过了,下回再麻烦娘子。”

    温殊色道了一声好,匆匆去了净房,收拾完出来,郎君似乎累极了,已经闭上了眼睛,躺在那一动不动。

    灭了灯,温殊色轻手轻脚地爬去了床里侧,折腾了这一日,心境大起大落,身心都有了疲惫,一躺下困意立马袭了上来。

    正要闭上眼睛,身旁一只手突然伸来捏住她搁在被褥上的手腕。

    温殊色一愣,还没回过神来,手已被郎君拉到了被褥底下,片刻后掌心便落在了一片光滑的肌肤上。

    贴上去的瞬间,便觉一片滚烫,都快挂到眼皮上的瞌睡瞬间没了,瞪大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为夫说到做到,娘子随意。”郎君松开了她的手腕,留下她的手掌让其自由发挥。

    意思是她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她真不是那种人,她和寻常小娘子一样,也很容易害臊脸红……

    郎君的心跳声仿佛正在她掌心下轻轻地起伏,好像摸到了郎君的豆腐块儿,那日单瞧着便觉硬实得紧,不知道能硬到什么程度,五指试着轻轻地动了动。

    郎君没反应。

    黑灯瞎火,谁也看不见谁,她不过是好奇而已,既然让她摸,她还客气什么呢。

    五指往下一按,当真很硬,又不客气地薅了一把,像是石头,实在没忍住,侧头来看向郎君,惊奇地问道:“郎君的肚子怎会如此硬。”

    “正常。”习武的男子都这样。

    小娘子却觉得不正常,拿自己的来同他比,“我的就很软。”

    说者无心,听者反应就大了。

    小娘子的话音一落,郎君的脑子里便勾勒出了一副活色生香的画面,顿时一阵口干舌燥,躲过了小娘子要替他沐浴的请求,却没能躲过小小娘子这一句她很软。

    到底又多软呢。

    他无法衡量,但可以无止境地想象,君子当久了,突然想做一回禽兽,“是吗,我不相信。”

    “真的很软,像棉花。”小娘子急于证明自己,另一只手似乎钻到了被褥底下在摸自己的肚子。

    脑子里的画面瞬间流动了起来,如山洪猛兽,该想的不该想的统统往脑子里了涌入,加速了他的血液流动,摧毁了他最后一点良心,毫不犹豫地趁机下手,大灰狼想要引出小白兔,有的是招数,郎君慢慢地露出了自己的爪牙,“怎么可能。”

    小娘子窒了一下,似乎对他的不相信有些无可奈何。

    犹豫了一阵突然挪回了自己的手,大抵觉得比起自己与他浪费口舌,还不如直接让他体会感受一回来得实在,像适才郎君那般她平躺着,非要证明自己的话没有骗人,“郎君不相信,你摸一下就知道了。”

    小娘子终于上了他设下的钩,心脏跳得更快了,深吸了一口气,谢劭缓缓地抬起了挨着她那一边的胳膊,手掌移过来,如同爬山涉水漫长又急切,手指头刚碰到了小娘子腰侧,不觉屏了呼吸,索性闭上眼睛,不让自己煎熬了,整个手掌落在了她小肚上,隔着一层绸缎,也能感受到小娘子所说的柔软。

    幽幽的体温,颤颤的起伏,要人命了,呼吸扼到了颈子,手却再也撤不出去,宁愿溺死也要继续,手掌捂了一阵,手指头开始移动了起来,指缝捻着她那层碍事的绸缎,一寸一寸的往上移。

    一颗贼心又慌又大胆,手指的动作快了起来,只差那么一点,就能摸到小娘子口中的棉花肚。

    可到底是反着胳膊,似乎已经够到了极限,心急如焚,翻身换成了一只手,一时忘记了肩头刚崩开的伤口,疼得他一抽,不觉轻嘶出声。

    这一声出来,温殊色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摸人和被摸原来全然不同。

    自己摸他时虽也心跳,但不会意乱,此时郎君的手贴在她肚子上,她不仅提着心,所有的触感都集中在那一只手掌上,难受又紧张,身子也跟着烧了起来,这不是在摸她的棉花肚,是在考验她的忍耐能力。

    好在郎君力不从心,停了下来,终于吸了一口气进肺腑,总算活了。

    立马把他的手拽了出去,一切责任都推给了郎君,自己依旧是大度的那一个,“郎君不着急,等你伤好了,我再让你摸。”

    谢劭一脸挫败,躺了回去,木讷地睁着眼睛,遗憾和痛楚逼得他眼冒金星。

    明儿还是把太医留下来吧。

    温殊色见他半天没出声,料想应该是真疼了,贴心地问他,“郎君还在疼吗?”

    牙缝里挤出一句,“无碍。”

    那就好。

    也不敢再去摸郎君了,摸了还得还,“那我睡了。”温殊色说完翻了个身,困是真困了,眼睛一闭,到了天亮。

    —

    一个晚上小娘子睡得安稳香甜,谢劭却睁眼到了下半夜才合眼,第二日早上眼下一片乌青。

    二夫人和谢仆射进来探望时,乍一瞧,吓了一跳,二夫人出声就戳人心窝子,“这是怎么了,睡不着啊。”

    谢劭没什么好脸色。

    温殊色今日也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没再出去,一直在屋内陪着郎君,把手中的药碗递给了他,见他一副不理人的态度,忙替他回答道:“昨儿郎君的伤口裂了,应该是夜里疼,没睡好。父亲母亲用早食了没?我让晴姑姑去准备,要不今儿就在这边用饭?”

    谢仆射和二夫人到了东都,一个忙着应付朝廷,一个忙着收拾宅子,还真没一道用过饭。

    昨夜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闹了那一场,今日谢仆射也没心去应酬,推了与同僚之约,留在了府上。二夫人的宅子也布置得差不多了,今日没再出门。

    四个人难得有空坐在一块儿用饭,谢仆射和二夫人也没客气,留了下来。

    自从谢劭封为殿前司指挥,得了千两黄金后,府上的吃穿用度便没含糊过,又恢复到了之前在凤城谢府的日子。

    算起来今日还是头一回招待公婆,温殊色不敢怠慢,给晴姑姑报了几道菜名,让她去醉仙楼买回来。

    涥熬,汤饼,羊骨汤,金饭……

    其中金饭最为讲究,用的都是昂贵的食材,鱼虾,鸡鸭羊鹅伴着调料一块儿煮出来。

    醉仙楼一份,得卖到五十贯。

    谢劭听得眼皮子几跳,一份金饭都赶上了他一个月的租金。

    知道自己的媳妇儿出手阔绰,可大多数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今日这一顿,才让他切身体会到了何为心疼。

    自己能节约便节约吧。

    饭菜一到,谢劭便同闵章吩咐,“把昨夜三奶奶提回来的咕噜肉热了,给我。”

    谢仆射和二夫人同时抬头,温殊色愣了愣,道他是不想辜负自个儿的心意,劝道:“郎君要是喜欢吃,待会儿我再去买一份回来。”

    “那不得又花银子。”只过了一个晚上,又没坏,执意让闵章去热。

    谢仆射和二夫人捧着碗一脸平静都没吭声,内心却惊起了大波,这样的话从他谢劭嘴里说出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往日这顽劣之子,花钱眼睛都不眨,这几年不知道花了他们多少银子,别说一盘咕噜肉,就是他随手送出去的银钱,千盘都有了。

    能有今日,怕是全归功于一人。

    二夫人轻轻抬目,温殊色也埋着头没说话,手里的筷子替谢劭夹了几回菜,“郎君多吃些,伤才能好得快。”

    谢劭倒是都吃了,连着那盘热好的咕噜肉,这模样让人瞧了,莫名有些心酸。

    即便如此,二夫人还是没放过他。

    不养家不知柴米贵,那些年自个儿在他身上受的气总得讨出来。

    “你祖母最迟两日后便到东都了,你这宅子不够住,前儿我和殊色去外面看了,相国寺附近的那套宅子不错,咱们已经买了下来,装饰摆件儿也都定好了,待会儿你结下账。”

    谢劭一口咕噜肉艰难地咽下喉,前日是听温殊色同他说了,母亲要买下那宅子,合着不是用她的钱。

    上回他便算过一套宅子买下,再加上布置,恐怕得要五六百两黄金,他那一千两黄金怕是不保了,皱眉道:“你们没钱?”

    二夫人没答,把问题抛给了他,“你觉得呢。”

    谢劭没再说话。

    自己的媳妇儿把人家的家产都败光了,如今赔上一套宅子也是应该。

    二夫人又道:“我和你父亲刚来东都,手里没有银钱,府上的开支,也得劳烦你先垫着……”

    —

    一顿饭吃完,感觉自己又山穷水尽了。

    谢仆射和二夫人一走,谢劭便让闵章去太医院把那位太医请了过来。

    他不能再继续躺着了,得赶紧养好伤,上朝赚钱养家,还得给小娘子赚诰命……

    夜里两人躺在床上,郎君突然把小娘子的手捏在掌心,轻声劝道:“那一千金黄金,你拿去随便开支,但皇上赏赐的那些东西,你得留着自己傍身,在我没拿到俸禄之前,任何人都不能给,万一有个意外,别紧了自己。”顿了顿,道:“我不想你再吃苦。”

    不想再看着小娘子为一日三餐发愁,不想让她看到喜欢的绸缎而买不起。

    他想一直看着她这副光鲜艳丽的模样。

    小娘子手指缝宽,不知道节俭,银钱花出去容易,进来难,他得保证永远都有她的那份。

    今日那一盘咕噜肉,温殊色已经有些难受了,如今听了他这一番话,心头涌出一股暖流,心酸又痛。

    之前她绞尽脑汁,想让郎君尝到苦头,懂得银钱的来之不易,以此好好奋斗,如今郎君成了她心里盼望的模样,可不知为何,她并没有开新,反而有些心疼了。

    温殊色侧过身朝向他,床前的罩灯还没有灭,把郎君的眉眼照得温润如玉,像是朝阳底下的一片海,让人忍不住想拥抱靠近。

    自己何来的运气,嫁给了他谢劭。

    心头蓦然一刺,疼得她声音都有些哑了,轻轻地拉住了他搭在被褥上的手指,“郎君。”

    谢劭心头一跳,她莫不是连这些都没保住,“怎么了。”

    温殊色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那夜的话,我不该说。”

    她不该那样伤害他。

    他这般在乎她,舍不得她受一丝委屈,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给她了,她却把他戳了个千疮百孔。

    她知道他那日一夜都没睡,就坐在这屋子里,坐到了天亮,心头可想而知,得有多难受。

    眸子里不知不觉擒满了水雾,都是在心疼郎君,真心地同他道歉:“我错了,郎君原谅我好不好,无论郎君是贫苦还是富贵,我都喜欢,不是夫妻之情,是男女之情的喜欢。”

    小娘子的声音一落,眼前的灯火都仿佛静止了一般。

    谢劭的目光一转,紧紧地看着跟前的小娘子,心像是泡在了染缸里,五味陈杂,什么滋味儿都有,高兴,感动……更多的是苦尽甘来的欣慰,付出的感情得到了预料之外的回报,胸口后知后觉地被一道喜悦冲击,比起高兴,竟有一种想要流血的激动,望着小娘子的泪眼,眼底也慢慢地溢出了红意,嗓音嘶哑,“我从未怪过你,又何来原谅之说。”

    他不怪她,只恨自己让她跟着他受了苦。

    他难受,全是因小娘子的那席话里,对他没有半分真心。

    如今四目相对,灯火在彼此的目光之中跳跃,从最初的相互抵触,到如今成了彼此心中的眼珠子,所经历的过程,一幕一幕地从两人的脑海里划过,一切都明明白白,又何须多言。

    人心都是肉长的。

    这样的相濡以沫,怎可能没有感情,温殊色没忍住呜咽一声,撑起身来,凑上去亲上了郎君的嘴唇。

    底下的郎君眸子一颤,只呆了片刻便反应了过来,热情地回应着小娘子。

    比之前的几次吻不同,亲吻中含着浓浓的情意,更为放肆激烈,郎君很快占了主动,扬起脖子咬着小娘子的唇,露出的喉结不断的滚动。

    温殊色本是一时冲动,就想亲郎君一口,没料到似乎打通了郎君的任督六脉,发了狠地亲她。

    尽管已经七荤八素没了神智,慌了神,她还是在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但郎君已经不顾一切了,一双手不知何时握住了她的肩头,舌尖探入她的唇齿内,探索乾坤,握在她肩头的手掌也在一寸寸地往下滑去。

    肩头,胳膊,终于摸到了小娘子口中那一尺八的细腰。

    当真是细如杨柳。

    脑子里又浮现出了她立在街头上,抬起胳膊歪头扶着高鬓,梅红腰带下的那截芊芊细腰,此时正在他的掌心之内。

    手指头终于挑开了昨夜没掀开的绸缎。

    她没骗他。

    确实像棉花。

    这回他是把昨夜自个儿占的那点便宜,连本带利地全都讨回去了,温殊色身子紧绷,“郎君……”

    两人成亲这么久,他能忍到现在,已是给了自己最大的尊重。

    成亲得太过匆忙,新婚之夜的事她不是很懂,但能明白个大概。

    温殊色没把他推开。

    可片刻后,耳边突然一道闷哼,郎君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温殊色赶紧起身,惊慌地看着他肩头,“郎君,你是不是又出血了……”

    谢劭咬牙抽回了那只疼得发麻的胳膊,额角两边一阵一阵的跳,没有一刻能比当下更痛恨身上的这道窟窿。

    第86章

    瞧小娘子说的是什么话,他出血,他能出什么血……

    心中极为不甘。

    小娘子就在自己跟前唾手可得,也愿意让他得了,又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如此浓情蜜意之时,尤其适合和小娘子更进一步谈情说爱,他竟然如此不争气。

    一口郁气堵在胸口,比肩头伤口的疼痛还让他难受,脸色难看至极。

    实则要办也不是问题,他倒不怕疼,大不了再缝上两针。

    脑子里的念头越冲越猛,盯着小娘子的眸光也愈发深邃,大有要豁出去一切的意味。

    温殊色被他瞧得有些心慌,唇瓣和舌尖被他那一番咬搅之后,如今又麻又疼,温殊色及时安慰道:“郎君还是先养伤吧,养好了什么没有?我就在郎君身边,又不会跑。”

    小娘子说得真诚。

    寻常夫妻新婚之夜便会圆房,可她和郎君成亲并非彼此所愿,未能行周公之礼,熬到如今郎君也喜欢她,她也喜欢郎君了,圆房乃迟早之事,为了这一回,让郎君再躺十天半个月,实属不值当。

    小娘子说得也对,她是他的娘子,早晚都是他的,但又怕她一觉睡醒后突然反悔,岂不是自己要为今夜的错过而悔死,先得把话说清楚,“娘子的意思是等我伤好,干什么都可以吗。”

    他见过她的滑头,做好了心理准备,她要是犹豫半分,他今夜就算重新把那血窟窿讲崩裂,也要把事情办到位。

    小娘子倒是很干脆地点了头,“我是郎君的,郎君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多美妙动听的一句话,是个郎君听了谁不心动,终于把心头的那点遗憾缺口填上了,眼里的执念渐渐地散去,伸手抚了抚小娘子的头,“睡吧。”

    温殊色话说的很满,心里实则很虚。

    她与郎君成亲乃突发之事,并没做任何准备,自己又没有母亲,祖母那夜伤心欲绝也顾不上教她新婚之夜的礼数。

    自己知道的,仅是跟着明婉柔偷偷看过一本画册……

    两人本以为只是寻常的风月本子,谁知一打开,便见到了一男一女衣衫不整的画面,虽说心底都对其非常好奇,可碍于情面,赶紧将其扔掉,还和明婉柔一道唾弃卖书的没有良心,居然敢卖这等伤风败俗的东西。

    事后她不确定明婉柔有没有捡起来看,但自己实在好奇,又去买了一本一模一样的回来。

    乍一瞧不得了,让人脸红心跳,可仔细瞧了后,压根儿就没什么,不过是郎君抱着小娘子,要么小娘子的衣衫落下了肩头,要么郎君的衣襟敞开,但该露的一点都没露。

    也就那样……

    自己不知道,郎君应该知道,被他这番亲过后,横竖也睡不着了,侧过身想同他聊一会儿,“郎君,你困吗,不困咱们说会儿话呗。”

    谢劭心头的燥火还没下去,这会子哪里来的瞌睡,侧头看着她,“娘子想说什么。”

    “你去过花楼没?”

    这一句石破天惊,谢劭胸口所剩的热火一瞬熄了烟,半晌都没回过神来,万没想到这时候小娘子要和他算旧账。

    庆幸自己在过去的二十一年里,虽光顾过烟花之地,但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小娘子的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娘子不要相信外面的那些流言蜚语。”对小娘子也没什么不能坦诚的,“我是去过花楼,仅仅只饮酒,未曾要过姑娘……”

    小娘子神色意外。

    谢劭心头一紧,就差对天发誓了,“娘子信我,谢仆射严以律己,极为看重德行,自小便与我定下了三条规矩。”

    小娘子好奇问道:“哪三条。”

    “不贪淫不占赌。”

    “烟花之女不能碰。”

    “未经正妻同意,不得纳妾。”

    小娘子更为惊愕了,盯了他一阵,喃喃地问道:“那郎君,是从未碰……过姑娘了?”

    这样的问题,在几个兄弟面前说出来丢人,但在小娘子面前就不一样了,那是他洁身自爱,对小娘子忠贞不二。

    得意地点头道:“嗯。”

    本以为小娘子会开心,却见她突然一副懊恼之色,叹息道:“那可怎么办。”

    谢劭愣了愣,不明白她这番惆怅从何而来,又听小娘子道:“郎君没有经验,我也不懂,那我们该如何圆房……”

    小娘子那颗脑袋,简直让人捉摸不透,合着这半天,她是在担心这个。

    郎君那股刚被压下去的燥热又有些浮起来的势头,含糊其辞地道:“娘子放心,有些事不用会,水到渠成一切也都成了。”

    水到渠成,怎么个成法……

    小娘子还是没能明白,但多少有些害臊,没再问了。

    两人各自揣着心事,也不知道何时才睡着,翌日一早,趁着小娘子去净房洗漱的功夫,谢劭把闵章叫了进来,附耳吩咐了一句。

    闵章一愣,担忧地看向他肩头,“太医嘱咐过,主子不能用力……”

    谢劭一记冷眼,“用得着你提醒。”

    主子说话,属下照办便是。

    很快闵章回来,到了床前,余光瞟了一眼身后正替谢劭打扇子凉药的温殊色,偷偷摸摸从怀里拿出了一本册子,快速地递给谢劭。

    小娘子瞧过来的瞬间,谢劭手疾眼快,一把塞到了枕头下,面色不改,瞧不出半点异常。

    温殊色并没察觉,药冷得差不多了,端过去给他,“郎君喝药了。”

    昨日二夫人和谢仆射把他的几百两黄金卷走之后,今日都不在,一早便去了新宅子,打算先搬过去。

    这个大个宅子,除了下人,就他和小娘子了。

    杂念一起,心猿意马,药吞下去也感觉不出味道,小娘子既然不懂,如今学也不晚,“娘子今日可有事要忙?”

    温殊色摇头,“没有。”接过碗,瞧了一眼他肩头的伤,好在没流血,疑惑道:“我最大的事,不就是把郎君的伤养好吗。”

    小娘子一本正经,全然不知那话有多撩人心。

    昨夜虽没成事,也算是破了戒,一旦开了个口子,人也跟着孟浪了起来,见小娘子要转身,突然一把从身后搂住了她的腰。

    小娘子手里的碗险些落了地,跌坐在床上,一脸惊慌,“郎君你干什么呀。”

    肩头上有伤,但嘴上没伤,不害臊的看着小娘子,“亲一下为夫。”

    温殊色脸色蓦然一红,转头忙往外看去,闵章刚好转过身,想必也听到了,一脸讶然,“郎君怎么突然不知羞了。”

    谁知换来了他更厚的脸皮,“我亲娘子,何来的羞?”没等她挣扎,郎君替她宽了心,“父亲母亲都不在,娘子放心……”

    他这是什么话,父亲母亲不在,就能……

    “娘子不愿意?”他低语一声,胳膊收紧,把人圈进了怀里,与她眸子对着眸子,亲密无间,四目只差毫厘。

    白日比夜里的光线好,更能清晰地瞧清郎君,精雕玉琢的五官,不愧在凤城时便艳名远播,此时那眼底的波纹微微荡漾,心有所思地瞧着她,活像个勾人魂儿的妖孽,相处了这么久,仿佛今儿才真正认识这个人一般,一面觉得他没个正形,一面心头又跳得欢,他离得太近,气儿都不敢喘了,渐渐地沉迷于他这样美色勾搭中无法自拔。

    眼睑轻轻地落下,红着一张脸,在他的注视下,仰头凑上去在他的唇上一啄,“够了吧。”

    够肯定是不够的。

    小娘子的嘴儿香甜得很,怎么亲都不会够。

    但他刚喝了药,断然不会把苦味度进娘子的嘴里,人不能太贪心,知足常乐,没再为难她,圈着她的腰道,“娘子不是担心圆房之事吗,为夫找到了解决的法子……”

    她人还坐在他腿上,没能起得来,适才那一亲,在她的认知里,已经不合礼法了,又听他说起了圆房之事,脸上的红意更浓。

    夜里她躺在郎君身边,有昏暗灯火给她壮胆,什么都容易说出来,但白天不同,阳光一照,心底的妖魔鬼怪便现了形。

    试问哪个小娘子会有如此色心,主动要同郎君商谈圆房之事的,“郎君既然知道了,下回就靠郎君了……”

    这事确实得靠他,但这个问题不是她先问的?

    横竖没什么事,两人事先了解一下,心里有个准备,以免到时候吓到了她。

    “你不想知道吗。”谢劭身子往后微微一仰,手刚伸到枕头底下,屋外的晴姑姑突然立在珠帘外,高兴地禀报道:“公子,三奶奶,周世子和明大娘子来了。”

    两人齐齐一愣。

    呆了片刻,小娘子立马从郎君的怀里起身,脸颊上的羞涩瞬间不见了踪影,被喜色代替,“快请进来吧。”

    谢劭也及时地缩回了手,也被这消息分了心神,倒是来得挺快。

    —

    上回同明婉柔一别,如今也快一个月了,临走之时也没同她打招呼,经历了一场生死,险些就见不到她了。

    温殊色走出去迎接。

    周世子和明婉柔刚被下人带到了里院,两人一前一后下了穿堂,明婉柔一身鹅黄间裙,比起往日苗条了许多,正问身旁的丫鬟,“三奶奶还好吗。”余光瞟见个人影从前面的屋里走了出来,抬头瞧去,便看到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嘴角突然噘了起来,提着裙摆疾步便冲上台阶,一把将其抱住,激动地呜咽道,“缟仙,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

    温殊色在来京的路上九死一生,明婉柔在凤城同样也不好过。

    凤城兵变,又遭遇了太子攻城,战火滔天,城门都被烧毁了,能活着来东都见到温殊色,如同做梦一般。

    故人相见,谁不动容,温殊色眼圈也发了红,“阿圆,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也没有温殊色说得那么夸张,明婉柔照过镜子,不过是脸小了一圈,五官比起之前更清晰,她还挺喜欢如今的模样。

    反倒是温殊色,明婉柔上下把她瞧了瞧,有些纳闷,“缟仙,你这又是破产,又是逃难的,怎么就没见你消瘦,还是这般明艳照人。”

    前半句不太中听,最后一句讨人喜,温殊色面上的幸福之色毫无遮掩,“是郎君把我照顾得好。”

    明婉柔被她脸色那抹春风得意晃得一愣。

    身后的周世子也上来了。

    周世子倒是同分别之时变化了许多,目光沉稳,整个人褪去了往日的那股浮躁,看来这一场仗,确实不轻松。

    还是同往日一样,笑着称呼了她一声:“嫂子。”

    靖王被封了太子后,周世子如今也成了皇太孙,不能再像凤城时那般随意,对其蹲身行了一礼,“周世子。”

    外面说话的那阵,屋内谢劭早就披上了衣袍,温殊色领着两人刚进来,谢劭正好拂起了帘子。

    凤城一别,经历了太多,再看着昔日的这位兄弟,恍如隔世一般,周邝道了一声,“谢兄!”喉咙一哽,眼里也有了湿意。

    两兄弟相聚,太多的消息要分享,两姐妹重遇,也有衷肠要诉。

    各自问过安后,互不干扰,温殊色带明婉柔去了里屋,谢劭同周世子坐在了外间的茶案前。

    一坐下,明婉柔便开始对温殊色滔滔不绝。

    “我俩这命,怎就如此相似呢,从小到大,每回倒霉,你都走在我前面,我前脚还担心你,后脚就跟着跳进坑里……”

    先是她嫁给了纨绔谢劭,还没等她好好安慰呢,自己又被许给了与谢劭齐名的周邝。

    知道谢家出了事,担心她的去处,还没来得及派人打听,紧接着自己也卷了进去。

    若无意外,她这会子都该嫁进王府了,谁知谢大爷突然谋反,派兵把王府包围了起来,明家作为王府的姻亲,一时也被架在了火上。

    明家共有三房,除了明婉柔这一方房,其余两房的人一听说圣旨要削藩,个个心头都有了犹豫。

    若圣旨是真的,明家只要一沾手必定会被一道拉进深渊,若是假的,等过几日也就有了结果。

    明家最好的办法是明哲保身,按兵不动,可作为将来世子的岳丈,王府有难,明家二爷怎可能不管不问,不顾明家大房和三房的阻拦,当日便带着明二公子去王府门前同谢家大爷谢道远理论,结果一道被谢道远赶了进去。

    自己未来的夫君,父亲、兄长都被关在了王府内,明婉柔急得打转,走投无路之下,上门找上了崔哖。

    谢劭和裴卿一走,与周世子要好的人,只剩下了一个崔哖。

    想着他一定能帮忙,这一找上去,正好撞到了缺口上,崔哖被周邝压榨,一会儿要全凤城的火油,一会儿要全凤城的铁匠。

    偷偷摸摸办事,就差个能靠得住的跑腿,她一来,再合适不过,被崔哖安排在了暗桩,专门负责在地道内同他和周邝对接传信。

    一来一往,两人虽没能办成婚礼,却彼此熟悉了不少。

    战乱的那一阵,她也没有歇着,前方城门她帮不上忙,后方救援,她没有一刻停下,从门外汉成了半个大夫。

    太子的人马攻来凤城时,来势汹涌,云梯架上来,差点就翻过城墙了,周世子亲自带着王府的兵将和百姓,杀到城门,回来时一身是血,她人都吓傻了,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两日,得知靖王被封太子的消息后,周夫人和周邝不得不入京,周邝的伤还没好,路上得有个人照看,府上的府医一大堆,周世子谁都不要,点名了要明婉柔陪着。

    周世子身上的伤虽多,但没谢劭的那一箭致命,路上边走边养,到了东都,好得差不多了。

    明婉柔从温殊色离开那日说起,说到她和周世子是如何到的东都,又听温殊色讲了她离开凤城后同谢劭经历的艰险。

    两人一会儿脸色惨白,惊呼出声,一会儿又目露敬佩,夸对方太了不起。

    都没能逃过这场风波,算是另外层面上的共患难,要说的话太多,没个章法,想到哪句问哪句。

    一场兵变,她和周世子的婚宴是搅黄了,温殊色担忧地问道:“婚宴怎么办,可重新选好了日子。”

    明婉柔点头,“选好了,就在下个月初六,太子妃说婚礼在东都筹办,我二兄长也跟了过来,先在东都找个安身的地方,好让我风光出嫁,父亲母亲过一阵处理好了家事再来东都……”

    也是,靖王都成太子了,明婉柔嫁给了当今的皇太孙,总不能还把娘家人留在凤城。

    温殊色不由喟叹,“之前你还嫌弃人家周世子放荡不羁,放狗咬人家,如今这摇身一变,都成皇太孙妃了。”

    明婉柔瞪大眼睛,不乐意了,“谁放的狗……”

    女人一聊起来,便没完没了,不知不觉到了正午,外面的两位郎君都谈完了,两人还是一副热火朝天。

    听她说和谢劭共了一场生死,明婉柔是彻底死心了,“如此瞧来,你我当真没了姑嫂的缘分。”

    温殊色没想到她还念着这事,“你不是说咱们将来要成亲家吗?”

    明婉柔自然记得,视线突然看向她的肚子,磕磕碰碰地问道:“那,那你有了吗?”

    温殊色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瞅了一眼自己的肚子,“我,我应该有什么?”

    明婉柔身子往后一仰,声音有些惊愕,“你,你该不会还没同谢公子圆房吧?”

    外屋聊完的两位郎君,刚走进来,脚步同时顿住,停在了珠帘之外。

    一个极度好奇,竖起了耳朵。

    一个不觉已屏住了呼吸。

    温殊色看着明婉柔惊讶的目光,心头掂量了起来,今日她要是告诉了明婉柔,将来明婉柔嫁给了周邝,就她那藏不住话的德行,一定会分享给周邝。

    男人在外要的便是一张皮,成亲了这么久没圆房,要是被他兄弟知道了,岂不是抬不起头吗。

    万不能把他的面儿都掀了,温殊色扫了她一眼,怨其看不起人,“都这么久了,怎么可能没圆房呢。”

    明婉柔松了一口气,脸色却慢慢地红了起来,两人从小一块儿看的风月本子不少,自小无话不谈,心中实在是好奇,忍不住问她,“那……什么感觉。”

    家中的嬷嬷同她说,头一回会很疼。

    她心头一直都很害怕。

    鬼知道是什么感觉,温殊色想起昨儿夜里的那一吻,应该也是八九不离十了,摆出了一副过来人的老练模样,“就,怎么说呢……感觉快要死了,又挺快活。”

    第87章

    小娘子这一番语出惊人,太令人意外,不仅屋内明婉柔被震到,如同一头呆鹅般面红耳赤,屋外的两位郎君也被震撼住。

    谢劭负于身后的拳心不觉松开,不动神色地缓回一口气。

    周邝转头看向他,目中无不佩服,不愧是谢兄,从结识到如今,无论何事,他总是走在四人前面,堪称三人人生中的榜样楷模。

    怕小娘子再妙语连珠下去,便宜了旁人的耳朵,谢劭拉着周邝回到了外屋,坐在蒲团上继续喝茶,等着小娘子们畅所欲言慢慢探讨完。

    先前周邝与谢劭说起凤城的这一场兵变,脸色沉重。

    如今面上才得了一丝轻松,到了东都,听说谢劭受了重伤,来不及进宫先过来探望,路途上也不便收拾自己,此时脸上留下了青色的胡渣,即便是笑起来也比往日多了几分成熟,打趣道:“想起谢兄当初成婚,见是温家二娘子,魂儿都差些吓出来,谁能想到还有今日的美满滋润。”

    确实没想到。

    洞房夜小娘子那张比自己还要惊愕的脸,至今他都还记得。

    见他一脸倾羡,谢劭心头倒是很受用,没料到小娘子会给足他面子,让他这会子能得以挺直胸膛说话,“婚宴不是下月就到了,你倒不必着急,很快也能美满滋润。”

    “谢兄说得对,好事不怕等。”小娘子之间有悄悄话,男人同男人也有他们自己的高谈阔论,周邝笑了笑,凑过去道:“想当初,咱们四人打赌,谁先成家,谁头一个抱上美人归,崔哖那厮大放厥词,扬言自己必会成为头一个一亲小娘子芳泽之人,谁知如今连个喜欢的姑娘都没寻到,还是被谢兄占了第一,我不才,占了个第二。”

    谢劭眼皮子一顿,扫眼过去,盯着他得意的唇角,听他这口气,“亲了?”

    周邝被他如此一瞧,面色有些尴尬,到底是腆着脸点了头。

    路上没忍住把人按头给亲了,虽说胸口挨了一拳,那都是小情趣,无伤大雅。

    有些事自己好了,不一定就能见着别人也好,谢劭突然有些见不惯周邝显摆的嘴脸,他这亲都没成了怎么就先亲上了,想想自己为了亲上小娘子,花费了多少心思……

    只是亲了?

    两人这一路孤男寡女,又是未婚男女的身份,以周世子这份猴急的性子,很难说。

    掩盖住心头的酸味,说得一本正经,“小娘子的清誉比什么都重要,婚宴也没几日了,世子还是循规蹈矩得好。”

    在家国大事上,说不定将来哪一天,他能跪在周邝面前俯首称臣,但在这样的私事上,他不能输。

    周邝这些年能像条尾巴时常跟在他身后,便是了解谢劭此人的品德。

    虽说表面瞧着不羁,实则是个极为重规矩讲义气之人,心头对其一直都很敬佩,听他这般说,点头道:“这个谢兄放心,我还是知道分寸。”

    谢劭端着茶盏抿了一口,自己这番拿腔拿调,小人了一回,但知道他还没成事,心头便也平衡了,问他:“什么时候进宫?”

    “横竖已到了东都,不急这一会儿。”周邝望着外面照进门槛的东都太阳,期待之余眼里露出了几分惆怅,“本想同谢兄呆在凤城逍遥快活一辈子,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会和谢兄一道来了这东都。”

    “此乃天命,世子命里不该平庸。”

    周邝看向他,见其面色认真,再无往日面对他时的嬉皮笑脸。

    成长的代价,便是有些单纯美好的东西,突然悄悄地消失不见,心头莫名有些失落。

    关于自己的父亲成了太子一事,他也很意外,“谢兄,你知道我的,论起吃喝玩乐,我有八百个玲珑心眼,可唯独没有野心,如今逼鸭子上架,我靖王府一家都到了东都,肩负起了承接大酆的大任,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在东都立足,要我想,我还是想回到之前的日子,但无论往后的路如何,我依旧还是之前的周邝,还请谢兄同往日一般待我,该吃吃该喝喝,咱们俩人,再加上裴卿,崔哖,依旧是四兄弟,日子不变。”

    话虽如此说,可各人心头都知道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他不是之前人人口中的纨绔谢劭,他周邝也不是从前任性莽撞的楞头青年。

    这回到了东都,周邝身上背负的东西只会更多,一旦进宫,怕是再也回不到之前那样的逍遥日子。

    “兄弟之情又何须以酒肉来叙,世子放心,家中内子志存高远,我怕也回不到从前了,已打定主意,从今往后一心效力于朝堂,若能有幸与世子一道建功立业,为天下百姓谋福,乃谢某的福分。”

    周邝一愣,久久看着谢劭,一双眼睛越来越亮,一时激动举起案上的茶盏,“今日我借谢兄的一盏茶,敬谢兄一杯,待来日谢兄的伤好了,我再备上酒菜,咱们兄弟好好聚一场。”

    —

    比起外面两人的沉重,屋内的谈话便轻松多了。

    温殊色那一句话说完后,明婉柔一张脸便红成了朱砂,心底却又极度疑惑,实在忍不住怀疑地问道:“这事儿还,还能快活?”

    温殊色牛鼻子老道一通瞎扯,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她要是再问下去,八成就要穿帮了,于是把问题抛了出去,“那得看周世子了。”

    明婉柔更不明白了,“还得看人?”

    温殊色点头。

    明婉柔吸了一口气,把她这一番话细嚼了一番,片刻后屁股往前移了移,抬头扫了一眼屋内的丫鬟,离得挺远,再看着温殊色,神色有些别扭,酝酿了一阵,嗫嚅道:“那……那谢公子有何法宝?”

    温殊色一惊,抬眼愕然看着明婉柔一张大红脸,两人愣住,齐齐瞥开目光。

    太羞人了。

    换成别人,明婉柔定不会问这些,就因为她是温殊色,无话不谈的好友,她才敢开口,偏过头去捏着手指头解释道:“我,我就是怕受那份罪,你知道的,我自小怕疼……”

    温殊色倒不是想藏着捏着,兔子拉车,不懂那一套,还又蹦又跳,说的就是她这样的人,一顿吹嘘完终于给自己找上了难题。

    法宝,能有什么法宝……

    想了一阵,“这闺中之事,我不太好说……”她压根儿就说不出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玄机,即便我告诉了你,周世子也未必能领会。”

    这个她不用担心,明婉柔又往她凑近了一些,“缟仙但说无妨,你别瞧着周邝一副傻气模样,实则聪明着呢,谢,谢公子都能办得到,他应当也能……”

    只要不疼,怎么着都成。

    刚成亲的那会儿,温殊色一把梯子搭在墙头,当着明婉柔的面,恨不得把谢劭给贬低得一文不值,可一旦喜欢上就全然不同了,胳膊肘再也没往自己的好友那边拐,尤其对方未来的夫君,和自己的夫君还是兄弟,便有了该死的胜负欲。

    听她这么一说,心头有些不赞同了,温殊色规劝道:“我倒是觉得你不用担心。”

    明婉柔疑惑地看着她。

    这话太过于露骨了,即便是阿圆,温殊色也难以启口,手掌挡住自己的嘴,贴到了明婉柔的耳朵旁,悄声道:“还记得咱们之前看过的话本子不?上面不是写了,有的人就轻轻戳一下,如同被蚂蚁咬了一口,一点都不疼。”

    明婉柔一愣,脸色又红又惊讶,“那,那你……”

    怕她没完没了,索性顺着她的话安抚道,“我是挺疼。”

    这话把明婉柔有限的脑子搅得愈发糊涂了,纳闷地嘀咕道:“这怎的还一会儿快活,一会儿又疼了呢……”

    眼见自己就要被拆穿,温殊色想快速把话头盖过去,“我听人说,有的人同房便是如此,没什么感觉,针刺一下就过去了,并不影响生儿育女……阿圆可还记得周世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后来他不是同你解释清楚了吗,说了不会让你失望,说不准便是这类……阿圆就别担心了,能嫁给周世子是阿圆的福气。”

    明婉柔似懂非懂,听他如此说,松了一口气,温殊色也彻底地解脱了,赶紧岔开话,“你一人来东都是何打算,明二公子可找到了住处,若是不介意,就住我这儿吧……”

    “我倒是想呢,恨不得和你去逛逛东都,可周世子身上的伤还没好,夜里离不得人,我得跟着他一块儿进宫。”

    温殊色神情古怪地看着她,宫里那么多太医,要她担心……

    没去挑明,棒打鸳鸯的事儿她做不出来,“行,那你先进宫照顾世子,等世子安康后,咱们再好好相聚。”

    屋外的两位郎君又饮了两三盏茶,小娘子们终于说完了话,并肩走了出来。

    蒲团上的郎君们跟着起身。

    看到周世子已经在等着自己了,明婉柔没再耽搁,依依不舍地同温殊色道别,“先等着我,过不了几日我便上门来……”

    “当真不留下用饭?”这头谢劭也跨步送周邝出门。

    周世子一到东都便先来了这儿,周夫人已经进了宫,他不能耽搁太久,“见到谢兄无碍,我便放心了,不用谢兄挽留,改日我会不请自来。”回头看向明婉柔,明婉柔松开了温殊色的手,脚步哒哒地走到他身后。

    谢劭欲上前相送,周邝止住,“谢兄有伤在身,请留步,在家好生修养,争取早日康复。”转头看向温殊色,礼貌地点头,“嫂子,先走了。”

    “世子常来。”温殊色送了一步,同谢劭立在门槛外,目送着两道身影消失在了对面的长廊下。

    人走了,彻底瞧不见了,两人调过视线望向彼此,眼神一交汇,各自揣着心思。

    “这么久,都说什么了?”谢劭瞒住了自己和周世子偷听墙根的那一段,故意试探,“莫不是又在说我坏话?”

    毕竟只听了一段,不确定小娘子有没有坚定自己的立场,把自己又给卖了。

    且小娘子的那一番话明面上看似是给他威风,实则其中苦涩只有他知道。他这么个大活人,同小娘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睡在同一张床上,临了竟要小娘子胡编乱造。

    作为男人,这是毁灭性的打击,眼下唯一能弥补的便是让小娘子的话得以实现,加倍地让她快活。

    温殊色难得和郎君心灵相通,同样心急如焚急。

    自己一番豪言壮志,在明婉柔跟前夸下了海口,但到底是纸上谈兵,说得对不对自己都不知道,等明婉柔新婚夜一过,便也什么都知道了。

    万一她杀个回马枪,来质疑自己,自己该如何收场。

    唯一的解决办法,便是在这之前,同郎君真正圆了房。

    下个月初六,还有多少天。

    今儿是十号。

    还有二十多天。

    郎君的伤能在这之前好利索吗。

    有些心不在焉,郎君能这么说,八成是还记得她上回她爬梯子同明婉柔的说得那番话,“以前是我目光短浅,没看到郎君的好,如今郎君在我眼里,赛过了天上的神仙,没有什么是郎君不会的,样样顶尖,我只有夸郎君的份,怎会说郎君的坏话呢……”

    她话里有话,他岂能听不明白。

    进屋便同闵章吩咐,“这伤口的药效是不是过了,把纱布取下来,再抹一层。”

    药早上刚换过,不到半个时辰,闵章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何事,一旁的小娘子倒是积极得很,“那我去给郎君煎药。”

    一个三顿的药喝了五顿,伤口的纱布也换了两三回,瞧得出来小娘子这回是真急了,每回换药,眼珠子都凑到了他肩头,“怎么样,郎君有没有觉得好点?”

    小娘子如此着急,他怎能泼她的凉水,且自个儿也恨不得立马痊愈,蒙着眼睛哄鼻子自欺欺人,“好像比早上好了许多。”

    这话小娘子爱听,愈发体贴,“郎君从现在开始,只管躺在床上,不能再动,其他的交给我。”

    第二日早上太医一来,两人都有些紧张,目不转睛地看着太医拆了纱布,没等太医开口,温殊色先问,“大人,如何了,还要多久才能好?”

    谢劭接着问:“还有多久才能使力。”

    太医意外地瞧了两人一眼。

    自己刚开始过来时,还被谢劭嫌弃啰嗦,赶回了宫,如今倒是着急了,可太医却不急了,一面上前查看伤口,一面曼声道:“伤筋动骨一百日,指挥使安心修养便是。”

    话音一落,对面的小娘子脸色陡然一变,如同晒焉的茄子。

    一百天,她一世英名即将无存。

    “我怕是等不了那么久了,大人可有好得快的法子?”郎君也不乐意听,一百天,他宁愿浴血奋战。

    “老夫要能有更好的法子,还能瞒着指挥?”太医也没再吓唬他,“浓血已清干净,伤口愈合得挺好,再过个四五日,便能活动胳膊,但指挥想要彻底好利索,还是得等百日才更稳妥。”

    谢劭和小娘子只听到了个四五日,后面的话一概忽略。

    等大夫一走,小娘子便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切,“郎君饿不饿?我去煲点汤吧,郎君喝一些……”

    谢劭也没客气,接受了小娘子的投喂,一日之内,两人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个目标努力。

    到了夜里,那胃里已经被罐得满满的,躺在那一动不动,夜深人静,小娘子半天没动,应该是睡着了。

    扭头一看,便看到了两只亮堂堂的大眼睛。

    小娘子还没睡呢……

    见他望过来,小娘子目光炯炯地问道:“郎君觉得怎么样,还疼不疼……”

    胳膊倒没怎么痛,胃好像有些烧。

    她如此翘首以盼,奈何自己动不了,当真是要人命了,到了这个份上两人心知肚明,也没必要在装,侧头问道:“娘子知道怎么圆房了吗。”

    他突然问出这么一句,小娘子有些害羞,把被褥遮了一半在脸上,留出一双眼睛,再一次暴了一句惊雷,“就……那么个地方,郎君总不能戳错。”

    小娘子语不惊人死不休,可怜了郎君,一股血液猛地往头上窜来,不等他反应,鼻尖突然一热,似是有什么东西冒了出来。

    外屋还留了一盏灯,小娘子一眼便瞧见了,惊慌地坐了起来,伤心欲绝,泫然欲泣,“郎君,你这胳膊还没好呢,怎么鼻子又流血了,何时才能好啊,你老实告诉我,你还有什么毛病,等明儿太医过来,咱们有病赶紧一块儿治了……”

    谢劭脑门心一跳一跳的,深吸一口气,一面拿绢帕捂住鼻子,一面有气无力地止住小娘子的嘴,“我好得很,是你补得太过了。”

    今儿的那汤里,她到底炖了多少条人参。

    温殊色一脸无辜,“我就炖了三条,一锅汤一条,郎君如此不受补的吗,看来还是身体太差了……”

    小娘子是来气死他的。

    撑起身子坐在床上,狼狈地擦拭着鼻血,用了两条绢帕,终于止住了,他是再也经不起小娘子任何刺激了。

    欲速则不达,只能想办法先转移小娘子的注意力,让她先放过他的身体,从旁的地方使力。

    反手从枕头底下把那册子拿出去递给了她,“娘子要是睡不着,把灯打开,咱们可以先适应。”

    温殊色愣了愣,伸手接过,“这是什么。”

    郎君随口答道:“法宝。”

    第88章

    温殊色一惊,今儿她和明婉柔就那么一说,没想到郎君还真有法宝,雀跃又兴奋地打开,光线太暗瞧不清,急急忙忙下床去点了一盏灯,照在床头,再回来靠在郎君的身侧,重新拿起册子。

    册子上全是画,没有字。

    那画面和自己之前看到的也不一样。

    小娘子和郎君身上干干净净,干净得有些过分……

    这……什么东西!

    郎君扭过头,一直看着小娘子,只见她的神色从刚开始的期待变成惊愕,再是茫然,最后眼珠子一瞪,“啪——”一声把册子合上,傻愣愣地坐在了那,即便灯火昏暗,他也能感觉到她脸上的红晕。

    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道的时候什么话都敢说出口,如今也知道害臊了。

    这就对了。

    自己鼻血流了两张绢帕,见她这样,心头找回来了一些平衡,故意问她,“娘子怎么了。”

    结果小娘子转过头来,双目怨怼地看着他,一脸委屈,声音嘤嘤呜呜,“郎君怎么给我看这个呢,我,我可怎么办啊,我眼睛不干净了。”

    谢劭一愣,不明白小娘子嘴里的不干净是何意。

    小娘子继续哭诉,“我,我竟然第一眼看的不是郎君的……”她说得悲恸,真真切切地觉得那册子上面的东西污了她的眼。

    谢劭终于认命了,小娘子就是来要他命的,绢帕捂住鼻尖,无奈地道:“这是避火图,里面的人物都是假的,不存在,只为引导……”

    小娘子愕然了一阵,似乎松了一口气,很快又露出了疑惑,眼睛盯着他,面上慢慢地蒙了一层绯红,“这么说,郎君的不是这样的吗?”

    谢劭眼皮子一颤,感觉眼前的灯火连带着也跳跃了几下,绢帕捂住也没用,好不容易止住的鼻尖又有了热意,一发不可收拾,血液都浸透出绢帕滴到了身上,小娘子也被他吓到了,再也顾不得那画册,人要紧,起身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搀着他去往净房,照着儿时祖母照顾自己的法子,拿了布巾沾了凉水,贴在他的鼻梁上,让他仰起头,过了一阵,见血流没那么猛了,才呜呜哽咽,“郎君你到底怎么了,我听人说内出血是大事,我让闵章把太医叫过来吧……”

    认命了一般,“我想明白了,咱们不圆房了,旁人笑话就笑话吧,面子丢了不怕,至少咱们要活得长久……”

    郎君望着屋顶上的横梁,自己的脑子并不算笨,可每回碰上小娘子总会束手无策,隔着湿哒哒的绢帕,替自个儿正名,“我没疑难杂症,不过是心火重,你让我冷静一会儿,他自然就好了。”

    圆房她也不用担心。

    “娘子要是愿意,别说胳膊上戳出一个窟窿,就是断了,今夜也能满足娘子。”

    内外都有伤了,他倒没必要充胖子。

    心火重?她更不明白了,“刚才是我在看,又不是你看,你那里来的心火,”恍然大悟,“郎君是不是也看了。”这不废话话,册子能交给她,之前必定也看过。

    “郎君也不干净了。”不待郎君回答,小娘子心里的愧疚顿时散了大半,呼出一口气,“咱俩算扯平了。”

    她这是什么歪理。

    折腾了半夜,郎君的鼻血终于平息,两人躺在床上,颇有些精疲力尽,册子是万万不敢给她看了,谢劭拿过来重新塞在了枕头下,“娘子先睡,四日后,为夫必定不会让你失望。”

    小娘子伺候了他一日,累得一塌糊涂,尽管被那册子冲击了认知,也抵不住困意,“好,郎君说什么就是什么。”

    闭眼侧身面朝着他,手指头捻着他胳膊上的里衣,轻轻地搓着。

    也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样的怪癖,每晚睡前,或是半夜醒来,手都会摸过来,找到他的胳膊或是胸膛,手指头搓着他身上的缎子,搓上好一阵才能睡着。

    她这般搓着,他怎睡得着,待胳膊上的手指头没再动了,才缓缓侧过头,看着她熟睡的面孔,巴掌大的小脸,恬静乖巧。实在难以想象那双眼睛睁开时,是何等的活跃,要人命。

    被小娘子气起来时,他也会怀疑自己到底前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竟然喜欢上了这样的小娘子。

    可未必不是一场福气。

    有了小娘子在身旁,每天都能丰富多彩,从不会枯燥,他唯一需要做的便是练一身纹风不动的本事。

    又是半夜才睡,许是被那三条人参补到了精神,睡得格外死沉,翌日睁开眼睛,日晒三竿,小娘子也不在身旁。

    床前不知何时放了一个木箱,里面正热气腾腾地冒着冷气。

    七月的天正热,但这院子在建造时便花了心思,两边有竹丛和房梁挡住日头,四边直棂窗一打开,便是一股风,外屋搁上一块冰,能凉到里面来,受伤后担心他染上湿气,小娘子没在里屋放过冰块。

    今日有这么热吗。

    小娘子很快进来,手里端着药碗,进来见他醒了,面上露出阳光般的笑容,“郎君醒了,正好,药也好了。”

    “娘子辛苦。”翻身要坐起来,小娘子瞧见立马止住,上前把药碗搁在木几上,小心翼翼扶他起来,“不是说了,郎君不能动吗。”

    他没那么娇气。

    肩头的伤今日似乎好了很多,适才自己瞧过,太医缝制伤口时用的是桑白皮,不需要拆线,如今缝线的地方已经结了一层痂。

    但今日小娘子没再去看他的伤口,有了另外的担心,“郎君火气重,我让人把冰块移到里面来了,给郎君泄泄火。”遂问他,“郎君感觉身子如何?有没有酸软无力或是哪儿疼,郎君一定要说出来……”

    她还在怀疑自己的身子。

    无奈,午时太医过来时,便当着小娘子的面问太医,“大人再替我把一下脉相,我家内子忧心,恐外伤牵引到了内脏,瞧瞧有没有什么隐患的疾病。”

    温殊色被他这一说有些心虚,她可没这么说……

    太医是皇上特意指派给谢劭调理身子的,不只是肩胛骨的伤,要是其他地方出了毛病也得担责,忙伸手替他号脉,片刻后语气松缓,“指挥大人脉相沉稳、平和流畅,夫人不必忧心,很康健。”

    小娘子眉眼瞬间舒开,郎君瞟眼过来,正好捕捉到她面上那道轻松的神色。

    总算不再质疑他的身体了,太医走后,小娘子也没给他折腾补药,陪着她坐在床边,一双眼睛来回在他脸上瞧着。

    一会儿盯着他鼻子,拿手比一比,一会儿又把手放在他脸上,丈量了一番,再是眼睛,盯了一阵,再闭眼冥思。

    她这样的奇怪行径,让人心头发慌,还不如让他喝补药呢,出声问道:“娘子怎么了,是我长得不好看吗。”

    小娘子摇头,“郎君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什么都好看……”

    谢劭还没闹明白她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小娘子便起身拂起珠帘,唤晴姑姑进来,“姑姑替我备一套颜料和画笔来吧,我作画用。”

    原来是要给他作画。

    倒能解释她适才的一通古怪行为,小娘子还从未给他做过画,心头格外期待,不知道她会把他画成什么样。

    怕打扰到她影响她发挥,谢劭一声都没吭。

    小娘子一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提笔埋头认真描绘。

    从上午画到黄昏,除了三顿饭外,一直没停过,郎君不由疑惑她到底画得是怎样一幅画,见晴姑姑都进来添灯了,这才催了一声,“娘子,画好了吗。”

    小娘子也没料到时辰过得这么快,起身把没画完的画儿遮上,揉了揉发酸的肩头,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回头看向郎君,朝着他疲惫地走去,“还没呢,今日怕是画不完了,明日我再继续,到时候给郎君一个惊喜。”

    好东西不怕等。

    他到也不着急这一会儿,实则自己也有事瞒着她,今儿一日,他的肩胛骨都没再疼了。

    第二日两人依旧各忙各的,郎君默默地养着他的伤,小娘子继续作画,又画了整整一日,从早上熬到夜里挑灯,郎君催了几回,小娘子嘴里嚷着,“快了,快了……”到了戌时三刻才放下了画笔,大功告成,回头冲着郎君露出了胜利的笑容,“我画好了。”

    谢劭早已洗漱完了,半躺在床上,细细一瞧,便会发现今儿他身上穿的里衣与往日不同,白色沙罗更薄更透。

    可小娘子这会子正藏着自己的心思,并没察觉,把画好的画收进袖筒,正要往床上扑去,郎君的一只脚抬起来,把人挡在了外面,“先去沐浴更衣。”

    温殊色一愣,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衣裙上沾着不少墨迹,果然郎君也是个精致的讲究人,她喜欢。

    从床沿上梭下去,“郎君等我,我很快就好。”

    谢劭一笑,今儿仿佛格外沉得住气,“不着急,娘子慢慢洗。”

    郎君沉得住气,她沉不住,匆匆去了净室,从袖筒内取出画搁在了干爽处,脱衣解带,泡进浴桶里,脑子里面全是一幕幕活色生香的画面。

    浴桶里的热气一蒸,脸色更红,画的时候不觉,如今后劲儿太大,“啪啪——”拍了两下脸颊。

    为了与明婉柔整个输赢,她当真连自己是个姑娘都快忘了。

    时辰不早了,担心郎君睡了过去瞧不了她的惊喜,今日不是白赶工了吗,洗完后头发一通乱绞,半干半湿顶在头上,套上里衣着急地走了出去。

    还好郎君没睡。

    从床尾爬进去,移到他身旁,先卖起了关子,“郎君久等了。”

    “无碍。”谢劭早瞧见了她藏在身后的东西,明知故问,“娘子忙乎了两日,到底画的是什么。”

    “画的郎君。”

    果然……

    小娘子又道:“还有我。”

    谢劭一愣,还带双人的?难怪花费了两日,小娘子画功了得,用心也良苦,愈发期待了起来,不知道自己在她笔下到底是何模样,“娘子给我瞧瞧。”

    小娘子终于把身后的手伸了出来,将那本费时了两日的册子递给了郎君,人羞涩得抬不起头来,“郎君再看看?”

    青绿色的风景假山,底下跪着两个人儿,这封面简直太熟悉了,不就是他枕头下藏着的避火图吗。

    眸子突突两跳,伸手再往枕头底下摸去,哪里还有东西。

    已经顾不得去想小娘子是何时顺手牵羊的,不明白她这是何意,难得有他谢劭忐忑不安之时,预感到不会有什么好事,接过那画册本子,翻开一瞧,上面男女的脸和身段儿已经面目全非,全被篡改了。

    改成了……

    他和小娘子的模样。

    郎君的一双眼睛快要喷出了火来,小娘子瞅了他一眼,细声道,“你让我头一眼看旁的男子,我不习惯,郎君也一样,我一想到郎君看旁的小娘子我就别扭,无论那人物是不是真的……就这样换上咱们的脸,身子的部分,我,我能改的都改了,余下没改的,我也不知道郎君是什么样。”

    余下没改,还能剩下什么……

    不能再细看了,小娘子好深的功夫,无论是心头的燥火还是身上的反应,都足以让他灭顶,抬起头看着跟前色胆包天的小娘子,喉咙都被逼哑了,“温殊色,你是不是觉得我胳膊有伤,不能把你怎么样,便这番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挑战我。”

    温殊色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想,忙摇头,“没有,我觉得郎君很厉害。”

    “你知道一个小娘子同自己的夫君讨论避火图,甚至篡改成彼此的样貌,下场会是什么吗。”

    温殊色继续摇头,能是什么下场,“郎君莫非还能吃了我?”

    她这不是为了他们好吗。

    只剩下两日了,提前学一些,总比临时抱佛脚要强,她这一改,两人看起来也不会觉得尴尬。

    话音一落,人突然被郎君捉住肩膀,摁在了旁边的枕头上,郎君侧身欺过来,支起胳膊,一双眸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眸色如同火焰,似是要把他融化,又似寒冰,让人心头打颤。

    他这副模样,确实能把她吃了。

    温殊色轻轻地推了推他,“郎君,你不喜欢?我可是画了两……”

    话没说完,感觉到了郎君的脸一点一点地凑近,近到了与她鼻尖相贴,呼吸相交,小娘子心跳陡然一快,似是猎物嗅到了某种危险,有些慌,但很快便稳住了心神,断定了这会子郎君不会把他怎么样,两排眼睫轻轻地往上一扇,羞涩肯定羞涩,眸子含烟,怯怯地看着他,“还有两日,郎君可以先看看……”

    她把一本册子的脸都改完了,其他地方自然也瞧了个七七八八。

    “好。”谢劭人却没动,“娘子翻开给我瞧瞧。”

    这,怎么翻开给他看,他靠得太近,她有些呼吸不畅,不动声色地往后移了移,“不是这样看,我先睡,郎君慢慢看。”

    说完作势要翻身,谢劭一条腿横过去,把人勾了回来。

    温殊色一愣,呆呆地看着他郎君搭上来的一条腿,他,要干啥……

    谢劭脸色倒是平静,温和一笑,“娘子废了如此心血,我一个人瞧万一琢磨不透,岂不是浪费了娘子的一番苦心吗,劳烦娘子一道陪着我吧。”

    他一副自己不一块儿瞧不会罢休的模样,温殊色一时也没了招儿。

    为了赶工,实则自己画完后并没仔细看,看就看吧,伸手把册子摸过来,床头的灯今夜好像换了一盏,比往日明亮许多。

    随手一展开,她眸子落在画册上,郎君的目光便盯在她脸上,几息过去,小娘子的脸烫得自己都能察觉到,偏过头,一下把那册子怼到了他眼前,“郎君自己瞧吧。”

    也不知道他看到了没有,她两手摊开画册,把画面对着他。

    耳边静悄悄一片,郎君半天都没出声。

    手有些软了,温殊色转过头,见郎君一双眼睛盯着画面,正瞧得目不转睛,面上的红潮一波压过一波。

    旁人成亲都有长辈专门教导,他俩真可怜,全凭自己折腾摸索,“郎,郎君看完了吗。”

    谢劭没应,突然问道:“娘子的也只改动了脸?”

    她自己啥样,她也不会常照镜子看,但除了脸,她还修了一下腰身,画上的人腰太粗了,她没那么难看……

    脸色辣红,索性不多说了,敷衍地点头,“嗯。”

    “我看完了。”

    终于结束了,温殊色收回发酸的胳膊,解脱了一般,正要躺回被褥里睡觉。

    肩头被一只手摁住,“娘子不试试吗?”

    温殊色身子一绷,神色愣愣地看着郎君,试,怎么试……

    郎君眉梢扬了扬,曼声道:“纸上谈兵,谁知道对不对呢。”

    这是什么话,都这般清楚了,还,还能错吗。

    “娘子别紧张,今夜咱们只做商讨,我有伤在身,又能把你如何……”

    说的这般可怜,估计心里也很难受,说得也对,画册都瞧过了,也不差这么一回,人在这儿,是对是错一试便知。

    温殊色点了下头。

    可接下来却没半点轻松,郎君的手指头缓缓挑开她的交领,一步一步地照着那册子来。

    床头的灯火太耀眼了,心头的羞涩没处躲藏,想让他把灯灭了,郎君反驳了一句,“灭了灯瞧不见。”

    就这么被强光照着,小娘子无法退缩,心越跳越快,郎君似乎感觉到了,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唇,“娘子放心,为夫照着册子,一步也没错。”

    是吗。

    他能快点吗。

    她不说话,郎君继续按照册子来。一丝不苟,各就各位,分毫不差。

    雪色丝绸松开的瞬间,小娘子呼吸一窒,闭上了眼睛,“郎君,你快些……”

    “好。”把她分开了一些,床头灯盏的光线溢在床上,正好投在底下的人影身上。

    郎君的眸子暗如深海夜空,附耳低沉地说出一声,“谁给你的狂胆子。”

    人沉下去。

    恍如他腰间的弯刀送入刀鞘,刚打造出来的刀鞘,还未与刀身契合好,暗黑的一条道,曲曲折折,几番阻拦。但架不住刀尖的锋利和汹涌,颤了几颤,刀柄顺利地卡在了鞘口。

    头皮都麻了。

    底下小娘子眼睛瞬间睁大,死死地抓住了跟前的漂浮之物,一口气喘在喉咙,声儿都没了。

    第89章

    比起郎君的突如其来,先前的那些东西,确实是纸上谈兵。

    没有任何预料,痛楚来得太快,人都要呼不过气儿了。想踢他蹬他,腿提不上来,唯有一双手并用,狠狠地掐在了他的小臂上。

    谢劭却是另外一种难受。

    他动弹不得,无边的战栗渗入每一个毛孔,滋味儿让人销魂断肠,酣畅欲死,脑袋也有瞬间的空白。

    小娘子还再挣扎。

    顷刻之间,滋味儿灭顶冲来,险些就要交代在她这儿了。

    可知道若是在此时了断,留给她的便只有痛苦,以她的性子,一朝被蛇咬,将来他欲再行,怕是又得费上一番功夫。

    额头两边青筋都绷了起来,沉住气,低头吻她,唇瓣温柔地在她唇上描绘,轻声安抚道:“温二,已经成了,莫怕。”

    怎不害怕,这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她都快疼死了,泪眼楚楚地望向他,如今才明白,并非那册子上画得可怕,郎君除了脸和身子不像,旁的倒是有得一拼,眼泪花儿噙在眼眶内,刚漫出眼角,便被郎君吻掉,抿在了唇齿之间,眼睛、鼻梁、唇瓣,一路往下……

    比起最初的一道冲击,郎君温和了许多。

    听他说完那句成了,温殊色似是完成了一件压在心头的重任,身心都松了一些。

    方才察觉那痛并非持久不断,来得快去得也快,意识慢慢地郎君移动的唇夺了去,床头的灯来不及灭,依旧明亮,可终究是深夜,周遭一切皆黑唯有身前的这道光束,反倒让人沉迷沦陷。

    夜色携着雨雷轰然落下。

    刀鞘不适应紧紧相咬,刀身被憋得难受只能退出来再入鞘,非得让其容纳自己,几番适应后,刀鞘黑暗的狭道终于渐渐地通畅,刀风呼啸,刀鞘一阵震颤,枕心上那株彩线绣成的勺药,也从万千青丝之间露出真容,娇艳欲滴。

    她自小主意就大,仿佛是老天给她单独打开的一扇窗,一语定乾坤,怎么也没想到上回同明婉柔的那一番瞎扯,还真被蒙对了,娘子人悬浮在空中,只余了一口气吊着艰难地喘着,五指被郎君扣住,将死不死。

    没有长辈教导,两人自己一番琢磨把事办成了,画册子引入门,余下的犹如郎君所说,水到渠成。

    瞧着那画册子时,她虽也有异样,可哪里知道还有这么多的名堂。细细秘密的感触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将她和郎君隔离于当下的世界,不知道要漂浮到哪儿去。

    泪珠子再次落在了脸庞上,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落泪。

    无边的昏暗之后,郎君的唇瓣再次回到了她的唇上,温殊色懒懒地靠在他怀里,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郎君,咱们是真夫妻了吗。”

    “嗯。”真得不能再真。

    谢劭的背心也生了一层细汗,俯身亲了一下她眼角,手指轻柔地替她拂开面上的湿发,深邃的黑眸刚从火焰中归来,还留下一些火星子在跳跃,瞧着她雾蒙蒙的眼睛,胸口阵阵滚烫,“娘子这辈子再也逃不掉。”

    什么明二公子,再谋出路,他断然不会给她机会。

    两人虽错误地闯入了旁人的新婚之夜,但人是对的。

    无比庆幸那个人是她,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无时无刻不撩动他心弦的小娘子。

    侧身把小娘子裹入怀里,两人相拥再无任何相隔,心口贴着心口,感受着她的心跳,叹服这世间竟然还那能有如此欢悦,这些都是小娘子给他带来的,感激地蹭了蹭小娘子的脸颊,手指头抚着她背后的蝴蝶骨,“娘子还难受吗。”

    温殊色摇头又点头。

    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难受,人这会子是半死不活。

    从未有过的羞涩几乎让她睁不开眼睛,蜷缩在郎君怀里,平日那般旺盛的精力的人此时也全无,懒懒在瘫在他怀里,动也不想动,却撑着气儿应了他,“不难受,能和郎君成为真夫妻我欢喜着呢。”

    没等到百日,也没等到四日,郎君提前成了事。

    虽身子有些受不住,心却踏实了。

    什么滋味儿,从地上到云端郎君让她体会得明明白白,以往再亲密无间,也不抵当下这番相拥相抱时的浓情蜜意。

    难怪那些不认识的新人,新婚一夜之后,便熟悉了。

    他们不同,并非是从身体开始熟悉,而是花费了无数个日夜,从相互抵抗到真正地认识彼此,一点一点的磨合,比旁人多走了许多的弯路。

    可正是因为走的这些弯路,才让他们彼此之间的爱慕更真实,更牢固。

    此时里外的心都连在一块儿,滋味儿让人上头,是彻底分不开了。

    新婚夜里的缺失弥补给了他,她便是完完整整的谢家三奶奶了,她不逃,要一辈子赖在郎君这儿。

    小娘子的嘴甜起来,有种让人丧失记忆的能力,全然忘了她那张嘴曾把人戳得抓狂,亲了亲她的眼角,“我也欢喜。”

    小娘子从里到外,无论哪儿都让他欢喜。

    手指头无意识地在她的蝴蝶骨上打圈儿,今夜灯火明亮,头一回看小娘子,便把她看得清清楚楚。

    册子上的画面,哪里及得上小娘子半分。

    抚在背上的手慢慢地重了起来,小娘子往他怀里躬了躬,手掌碰到了郎君的豆腐块儿,是真结实。

    之前的好奇今儿夜里一股脑儿地全都满足了,后知后觉想起他的肩胛骨,一瞬睁开眼睛,仰起下巴瞧去,“郎君的伤……”

    郎君垂目,望着她关怀的目光,热流涌上来,轻啄了一下她仰起来的唇,“我没事,娘子不用……”

    小娘子的手突然在他腰间一掐,没有半点多余的赘肉,“郎君骗我。”

    小娘子撩人的手段自己从来不知,谢劭眸子里的风云又有了被搅动的趋势,喉咙一滚,“怎么骗你了。”

    “你分明弱不禁风。”

    郎君眸子一跳。

    适才求饶的人到底是谁。

    还没来得及同小娘子理论,自己今夜的表现哪里让她有了弱不禁风这样的印象,小娘子又嘀咕道,“怎会有如此雄风呢,看来我炖的那三条人参果然没白费……”

    小娘子真是不长记性。

    不想再去怜悯她了,把人翻过来,想象中的那一对蝴蝶骨果然完美无瑕,能索人魂要人命。

    今日是一位刚买来的丫鬟在外守夜,能被晴姑姑挑来放在正屋伺候,便是个机灵的。

    听到屋内最初的那阵动静声,心头便明白了大概,赶紧把火房的人叫起来,先烧水。

    等到半夜,还没等到传唤,以为里面的人已睡着了,过了一阵却见郎君披着一件松散的衫子,拂开珠帘唤了一声,“备水。”

    —

    温殊色这一觉,睡到第二日午时才醒来。

    周身如同被人打断了骨头重新装上,哪儿都不对劲,尤其是一双腿酸软得立不起来,还有那处昨夜抹了药后疼是不疼了,可一动又酸又麻。

    身上倒是清爽,床上的褥子昨夜郎君已经换过,她身上的汗渍、水渍……也被郎君擦洗了干净。

    “娘子醒了?”郎君刚洗漱完出来,今日终于穿上了正装,名秀阁的手艺不愧乃东都第一,象牙白绣金丝的圆领衫袍,配碧绿玉带,比她做的那身亮宝蓝高贵多了,昨儿还躺在床上一副病恹恹的郎君,像是狐狸吸了人精华,一夜之间神清气爽,一脸的意气风发。

    温殊色呆了呆。

    他不累吗。

    昨夜郎君似是饿虎附身,狠了心地折磨她,最后自己悬在那床沿上,动是动不了了,迷迷糊糊被郎君扛着去净室,放到了浴桶内。

    全身上下都是郎君替她清洗的,连发丝都浇淋了一回,自己睡过去之前,郎君还盘坐在床榻下,替她绞着发丝。

    动得比她多,睡得比她晚,起得比她早,精神劲儿还比她好。

    天理难容。

    不服输地爬起来,双腿软得厉害,硬气地撑着腰也不要郎君扶,话本子上写的都是洞房花烛,郎君一夜精气全无。

    到了她这儿就反过来了,岂不是让人笑话。

    迈着发酸的腿,一步一步往前,结果一下床前的坎儿,原形毕露,身子往边上一歪,惊魂之间,郎君一把将其抱了起来,打横往净室里走去,“娘子先去洗漱。”

    面子是全无了,心头的怨气儿都对准了郎君,一声不吭,照着他一边完好的肩头一口咬下去。

    昨夜他八成是把自己当面人儿捏了。

    她势头做得凶狠,可那两排银牙落下,并未用力,咬得人不痛不痒的。

    郎君主动给她长威风,“娘子使力。”

    屋外闵章掀帘来禀报,“公子,太医来……”

    话没说完,便瞧见公子把三奶奶扛上了肩头,心头有了数,不用瞧了,公子已经好了。

    从里屋退出来,刚出门槛,便见到了之前在靖王府伺候裴卿的小厮。

    闵章往他身后瞧去,没见到裴卿,面露疑惑,待人走到跟前,主动问道,“裴公子有何事?”

    那小厮名叫阿福,是新太子赐给裴卿的仆役,一双眼睛清明有神,一看就是个机灵的人,同闵章笑了笑,“公子知道三公子在养伤,不便前来打扰,小的今日来,是来找闵公子。”

    闵章一愣。

    阿福便凑到闵章耳边低声道:“小的过来只为求一物……”

    听到避火图几字,闵章一脸意外。

    裴公子也许亲了?

    阿福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倒并非裴公子用。”阿福想起早上来府上传信的太监,自个儿也是一脸懵,“是皇太孙想要。”

    果然闵章皱眉质疑,“皇太孙?那宫中什么没有……”

    不就是吗,坏就坏在皇太孙如今都十八了,按照宫里的年纪,孩子都该有了,谁能想到他还没启蒙呢。

    若不着急,新婚前一夜宫里的太监会给他抬一箩筐进屋,可不知道怎么了,昨夜皇太孙似乎受了什么刺激。不朝太监们开口,闷着声儿不出,今日一早便派人找上了裴卿,裴卿一条光棍,哪里有这东西,只能让人求到了谢劭这儿来。

    “裴公子说谢指挥一向喜欢收集这些东西,小的只管来找闵公子拿。”

    闵章一噎,他这话万不可让三奶奶听见,主子也就嘴皮子厉害,爱面子,哪里收集了那么多,唯一一本前几日自己要了去。

    人都求到跟前了,也不能让人空跑一趟,昨夜一过,如今主子怕是也不需要了,同阿福道:“你稍等一会儿,我去问问主子。”

    —

    闵章折回去时,谢劭正一人坐在蒲团上候着小娘子。温殊色没让他伺候洗漱,把人赶出来唤了晴姑姑进去。

    伤恢复得比太医诊断得要快,不急着进宫复命,大难不死,先陪小娘子温存两日。

    受伤后躺了这么久,全凭小娘子无微不至的照顾,今夜他想带她回去吹吹风,正打算起身去唤闵章,见人进来了,劈头便吩咐道:“你去觅仙楼定个位。”

    吃了这么久觅仙楼的饭菜,人还没过去呢,娘子既然喜欢那里的酒菜,今夜花重金奢侈一回又有何妨。

    闵章应了下来,“好,奴才这就去办。”回复完却没走。

    谢劭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心头一跳,“怎么了,二夫人买完宅子,不是还余下了几百两黄金,待会儿找三奶奶结便是……”

    闵章赶紧道:“裴公子身边的小厮阿福来了。”

    谢劭看着他,然后呢。

    闵章抬头扫了一眼净室的方向,见三奶奶还没出来,忙走近两步,凑到谢劭身旁低声道:“来问公子借避火图。”

    谢劭同他适才的神色一样,“他一个百年光棍,何来的兴趣?”

    闵章声音放得更低了,“说是周世子要用,撇不见面儿问太监要,找上了裴公子。”

    谢劭明白了,裴卿又找到了他,可惜了,他也帮不上忙,“我没有,让他自己去外面买几本便是……”

    闵章愣了愣,以为他是忘记了,帮他回忆,“奴才前几日给过主子一本。”

    话音一落,便见主子回头冷眼盯着他,“没有就是没有,到底谁才是你主子,你脑子被驴踢了,多此一问。”

    册子已经被小娘子改成了他和小娘子的脸,拿给周邝,让他看着他和小娘子……

    怎么可能!

    不明白自己为何被骂,但见主子脸色被气得通红,闵章哪里还敢问,赶紧埋头退了出去,答复了阿福,“主子这儿也没有,皇太孙想要,就让他派人自己买吧。”

    经闵章这一提人,谢劭也想了起来,忙去床上把那画册往枕头底下找出来,找了个匣子装进去上了锁。

    —

    这几日谢仆射和二夫人已搬到了谢家的新宅子,谢劭因身上有伤不宜挪动,与温殊色继续留在了这儿。

    如今人好了,搬家的事却只字不提,也没派人过去知会。

    难得与小娘子浓情蜜意一会儿,他又不傻,让人来破坏。

    小娘子半个时辰才出来,依旧梳着高鬓,今日穿的轻纱上衣比往日密实一些,乃实地纱所制,配上暗花后几乎瞧不见肌肤,两边肩头遮挡了起来,下面一条抹胸长裙又拉到了胸前,只能瞧见颈项正下方的一段锁骨。

    人一旦沾了荤腥,果然看什么都不一样了。

    小小一方天地,也能令他心旷神怡,目光不动声色地移到小娘子脸上,两边脸颊明显比往日多了一份说不出来的风韵。

    不能再看了。

    半盏凉茶入喉,稍微平息了一些,小娘子坐在他对面,起来得太晚,早食没有赶上,只能和午食一道吃。

    饭菜呈上来,见都是一些普通的菜肴,谢劭便提前给她透了个底,“娘子少吃些,待会儿我带娘子去觅仙楼。”

    小娘子似乎有些意外,神色顿了顿,随后高兴地应了下来,“成,那我等郎君。”

    知道她累了也没让她动,两人坐在屋内,纳凉唠嗑,歇息了一个多时辰,等到太阳西沉,闵章终于回来了,却禀报道:“主子,觅仙楼今儿没位了。”

    谢劭一愣,捏着小娘子胳膊的手也顿了下来,“没报我的名?”

    “报了。”闵章脸上一团菜色,想起那跑堂的一脸无奈,同他哈腰道:“公子不知,今儿夜里二公主在这儿包了场子,说要给杨家六娘子庆生辰,实在抱歉,小的先给谢指挥赔不是,待今日一过,明儿就好了,要不小的给公子留个明日的位子?”

    等什么明日。

    她已经同小娘子说了,小娘子为了这一顿,午饭都没吃几口。

    二公主既然包了场子,他和小娘子再去也没什么兴致,“你再去瞧瞧别家。”

    东都人多,最不缺的便是酒客,都这个时候了,无论哪个酒楼怕是都没了位置。

    但以主子的身份,二公主的场子不好去争夺,旁的地方还是不成问题。

    闵章正要出去,温殊色却突然道:“不过办一个生辰,一层楼便也够了,再热闹些包下前堂一栋,足够威风,后院那么多的小阁,用也用不上,怎就不让人进了呢。”

    抬头问闵章,“你问的是谁?可见到掌柜了?咱们就只占一个小阁,安安静静地吃顿饭,妨碍不了旁人,人要讲理……”

    这个闵章倒是有经验,上回三奶奶便是以一张嘴,让两人在醉仙搂白蹭了一顿饭。

    目光看向对面的主子。

    没什么好犹豫的,小娘子不介意那就去,谢劭起身,“觅仙楼。”

    主意是他先提出来,说了带小娘子去觅仙楼便不能食言,大不了到时自己去同二公主讨一个人情。

    第90章

    黄昏时,一辆马车拉着小娘子和郎君缓缓朝觅仙楼而去。

    觅仙楼位于朝门闹市,与旧曹门相连,乃东都最热闹的一条夜市。

    两人上回一道逛街,还是在刚进城的那日,郎君兜里揣了十两银子,三个人的生计全都在那里面,连给小娘子多买两身衣裳都买不起。

    如今郎君成了从三品大官,虽谈不上大富,但至少不会缚手缚脚,兜里有了银钱,心头也有了底气,拂开车帘,望着道路两旁的小摊,记得她甚是喜欢这些新奇杂耍,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夜只想讨小娘子欢心,“娘子想要什么,为夫今夜都买给你。”

    连一盘咕噜肉都舍不得倒掉的人,难为他愿意铺张浪费,在屋里坐了这大半日,一双腿脚是恢复了,如今坐上马车一抖,腿心却还是一阵阵酸胀,不想郎君夜里睡不着觉,温殊色摇头道,“我不喜欢这些,这些个杂耍也就图个新鲜,买回去还不是堆在那儿,日子一久成了破难,浪费钱还难得理清……”

    她突然勤俭起来,谢劭还有些不习惯,心头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把她当个神仙供起来养了,她却要过回平常的日子,反倒让人失落,大言不惭地助长她的胃口,“只要娘子喜欢,浪费了又如何。”

    果然没有被饿死的娘子,只看郎君肯不肯为你花银子,见他非要替自己买一个物件,温殊色指向卖海边摆件的摊位,要了一个海螺。

    嘴对着海螺口呼出一声,“郎君。”再贴到郎君的耳朵上,娇滴滴的回声从海螺内传来久久不消,震得人心头酥麻。

    没成想这东西还有如此玩法。

    刚体会过快活的郎君,色欲熏心,心思再也无法单纯。

    他想入非非,小娘子全然不知,手指头抚了抚海螺轻声道:“父亲头一回去福州,回来便送给我了一个海螺,我喜欢得很,觉得这东西太神奇了,整日对着母亲的耳朵喊话,非得要母亲回答,只有母亲的声音透过海螺传出来,才会听出一丝力气……”

    触及到了小娘子的伤心事,心头的杂念瞬间散去,郎君伸手从小娘子的手上把海螺拿过来,“我试试。”

    见郎君要喊话,小娘子配合地把耳朵贴了过去。

    “缟仙。”

    温润的一道声音,低沉磁性,唤到了人心坎上,心肝突然跟着颤了颤,那头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我喜欢你。”

    很喜欢。

    坐下的马车继续在往前,繁灯的光芒从荡起的车帘缝隙内溢入,划过了车内小娘子的眼睛。

    灵动的一双瞳仁如同定格了一般,久久不动。

    光停了。

    耳边也安静了。

    只剩下了回荡在海螺内郎君的声音。

    一道吻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脸侧,像是三月里的春风,拂人心弦。

    —

    东都一到夜里,几大酒楼便人满为患。

    其中觅仙楼楼如其名,主打一个意境,酒楼靠水而建,后院有一方池子,也不知道是何原理常年雾气缭绕,雾气浓烈之时,整座楼都被腾在了云雾之中,如仙如梦。

    夜里的华灯再一照,歌声从里面传出来,不似仙境胜似仙境。

    今儿二公主替杨家刘娘子办生辰,不能有闲杂人等在场,把整座酒楼都包了下来,天色一黑,酒楼前的马车便排成了长龙,前来赴宴的都是京城内的权贵。

    闵章停好马车,郎君牵着小娘子的手下来,随着前面的人群一道前行。

    杨家凭借着贵妃和杨将军的名头,在东都的地位一都很高,这回更是有二公主作保庆贺杨家六娘子及笄,前来的人都得给面儿,名为参加生辰宴,多数都是奔着结交而来。

    若哪家公子能攀上杨家六娘子,也算是鲤鱼跃了龙门,是以,今日前来的倒也不全是女眷,也有各家体面的郎君。

    今儿来生辰宴的人都是提前派了帖子,担心牛鬼蛇神混进来,觅仙楼门口站着三五个小厮守着门,见帖子放人。

    前面的人一路顺畅,到了谢劭和温殊色这儿,两人双手空空,门前的小厮一愣,又见两人气度不凡,不敢得罪,态度客气地道:“还请二位出示一下帖子。”

    “没有。”谢劭拉着小娘子,坦荡大方,言语谦卑有礼,“今日我携内子前来,不为杨家六娘子生辰,只占东家一处小阁,还请掌柜的行个方便。”

    那就是没有拜帖了,门口的小厮一脸为难,“贵人不知,今儿二公主包了场子,除非有拜帖,否则小的们也不敢放人进去。”

    “二公主在何处,可否知会一声。”

    身后陆续有人前来,见竟然出了岔子,目光都望了过去。

    谢劭回京的日子短,到了马军司后,还没任几日的职又受了伤,很少有人认识他。

    门前的小厮还没发话,身后一位公子突然出声,“我看这位仁兄,就别挡着大伙儿的道了,有拜帖进,没拜帖便靠边站,别耽搁了大伙儿的时辰,听我一声劝,回去再奋斗个几十年,下回二公主设宴,也不见得就没希望。”

    京城内到处都是高官,不乏有仗势欺人,狗眼看人低之辈。

    谢劭面色平静,没有理会,见小厮为难,自报了家名,“在下姓谢,单名一个劭字,家中内子久仰贵楼美名,今日想前来一睹风采,还望行个方便,”

    名头一报,身后那位公子脸上再无讽刺嚣张,也不吱声了。

    京城姓谢名劭的还能有谁,不就是当朝谢仆射的儿子,如今刚立功得了圣宠的谢副使吗。

    元家一倒,朝廷上只剩下了一个谢家和杨家。

    今儿二公主这拜帖乃女眷之间的交际,谢公子刚来东都,怕是一时没周全到。众人不敢出声,心头却有了看热闹的兴头。

    谢家离开了东都几年,如今回来,那还能是之前的样儿吗?

    大酆的商户地位早已不是从前,圣上大兴贸易,鼓舞大伙儿发家致富,甭管你是谢家还是杨家,要硬闹起来,面子上折了不说,官府还会记上一笔。

    酒楼要想在京城这种一跟头摔下去,便能砸到一个当官的地方立足,头一样便是讲诚信,小厮就差把头给折到胸口上了,“能得夫人的赏识,那是咱们觅仙楼的福气,可今日咱们应承了二公主在先,规矩定在了这儿,实在对不住,这样,谢指挥和夫人明日再来,我觅仙楼备好酒菜,不收分文,同谢指挥赔个不是。”

    说到了这个份上,再坚持下去不好看,可若是就这般走了,恐怕明儿便会成为一桩笑话。

    二公主收不收得了场,不该他们来发愁,日子优渥人一闲下来,谁不盼着点热闹发生。

    谢劭并非那等胡搅蛮缠之人,但今日已经答应了小娘子,必须做到,心头的那股横劲儿好久都没出现了,想当初在凤城,他只要往门口一迈,几家酒楼谁不给他面儿。

    老实人当久了,忘记了自己也曾是个纨绔,对那小厮的一通言语丝毫不买账,笑了笑,“倘若我今儿非要进呢。”

    温殊色心头一跳,这混账东西,狠起来酒楼怕是都要被掀了,忙把人往身后一拉,上前同小厮道:“你去把文叔叫来,我同他论理……”

    三奶奶论理的本事闵章见识过。

    万事和为贵,讲不通了他再动手。

    小厮听她说起了文叔,又是一愣,还没想好该如何是好,身后突然一道声音唤来,“少……二娘子来了。”

    也不用去叫文叔了,上回接待过温殊色和闵章的那位小厮走了出来,惊呼道:“二娘子今日过来怎么不让人提前打一声招呼,小的也好派人去接。”

    横眼扫了一眼门口的几个小厮,大抵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全然忘记了自己头一回的嚣张,斥责道:“这是怎么了?眼珠子白长了还不如挖了不要。”

    转身再对着温殊色和谢劭,态度极为热情,“姑爷请,二娘子请,今日前堂被二公主包了场子,小的让人腾出一间小阁……”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看热闹的人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谢家的名头都不管用,那位谢家三奶奶温二娘子一句话,人倒是进去了。个个面面相窥,也不敢多问,热闹瞧不成,顶多少了一桩乐子,得罪了谢家那可是关乎着家族命运。

    —

    众人不明白,谢劭同样满腹疑惑,走在温殊色身后,看着小娘子同小厮聊了起来,“最近人多吗。”

    “二娘子放心,咱们觅仙楼从不缺人,只要一开张,一个早上甭管是小阁还是大堂,位子全都被约满……”

    瞧这样儿,两人似乎熟络得很。

    谢劭回头看向闵章。

    这是要让他解释,闵章会意,小声禀报道:“三奶奶上回来过一回,以理服人,认识了这儿的小厮,加之平日的饭菜订的都是觅仙楼,想必已经熟悉了。”

    所以今夜才给了这个面儿。

    这东都还真是奇怪,从三品的官都不好使,全靠一张嘴。

    小厮把人领到了后院单独的一处亭台小阁,回头同温殊色和谢劭又鞠了一躬,“谢副使,二娘子稍候,先坐会儿,小的这就去张罗酒菜。”

    人一走,谢劭便一脸狐疑地看着温殊色。

    温殊色主动解释,“觅仙楼一位跑堂的伙计,我与他相熟。”

    这个不用她说,他也看出来了,“娘子今儿的面子比我都大。”

    温殊色笑了笑,替他摆好了茶杯,“可不是吗,花钱的才是大爷,郎君以后也该出来多走走。”

    —

    那头二公主正陪着杨家六娘子说笑,又进来了几位贵妇,同二公主行完礼,又奉上了给六娘子的贺礼,落座后便说起了适才门前的一幕。

    “今儿可是奇了,那温氏到底什么来头……”

    二公主性格随和,也不摆架子,京城的女眷们都喜欢和她亲近,说话的人是永昌侯府家的二奶奶,皱眉道:“谢家的名头没管用,温氏一开口,觅仙楼的小厮立马把人请了进来,二殿下今日可是清了场的,那规矩定死了,按理说没了拜帖,可不能放人……”

    二公主怎么也没料到谢劭会来,他伤好了?愣一愣,自怨道:“怪我,是本宫疏忽了。”赶紧差身边的宫娥,“你去找觅仙楼的人送几样菜过去,就说是本宫不知谢公子今夜前来,给他赔罪,失礼之处还望他别记在心上。”

    宫娥很快走了出去。

    屋内继续说着话,多数都在讨论谢家的三奶奶温氏。

    “谢家这样的高门大户,怎就同门槛如此败落的人户联了姻,那温家大爷是个侍郎吧……”

    工部侍郎,那可是温家大房一家的骄傲,但在这些有伯爵在身的贵妇圈子里,便也瞧不上眼了。

    且这位温二娘子,还不是温大爷所出,是温家二房一个普通商户之女。

    要是放在之前,温家老爷子太傅的名头,倒也能算是书香门第,如今大酆建国都二十多年了,温家那道文昌帝赐的牌匾早就被取了下来。

    还有何荣誉可言。

    “我倒是还听说了一个消息,也不知道准不准确。”

    女人堆里的话一向捕风捉影,哪里管它准不准,只愁没有新鲜事儿可听。

    “我听说,这当初成亲的人压根儿就不是谢家三公子,而是谢家大公子,那温家也是,嫁进谢家的本该是温家大娘子,结果抬上府的却是二娘子……”

    消息太让人震惊,众人齐齐呆住。

    “老天爷,竟然还有这等子事。”简直不可思议,“新人成亲,名字衙门没登记?”

    一个藩地哪里有东都这么多的规矩名堂,“这个我倒是知道,凤城的规矩新人洞房后才去衙门立门户……”

    “你这消息可靠?”杨家六娘子问永昌侯府朱家的二奶奶。

    “应该可靠,昨日婆母见了温家大夫人,那大夫人在饭桌上提起这事,还抹了泪呢……”

    温家大夫人亲口所说,错不了了。

    同样都是偷桃换李,到头来同情的只有权高位重者,“可怜了三公子,这是硬逼着娶人了,若论家世人才,谢三公子尚公主都有资格……”

    这样的话也就只有杨家六娘子敢说出来。

    几人偷偷地朝着二公主望去,二公主似是没听到一般,呆呆地坐在那,一时走了神。

    杨家六娘子瞧了一眼失魂落魄的二公主,再清楚她的心思不过,过了一会儿突然低声在她耳边道:“表姐这是还没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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