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蝉鸣,缠绵叶间,光影交错。


    肤色似雪的蓝裙女孩站定在他们身前,狭窄、肮脏的楼道间,裂了一条缝的老式绿玻璃窗投进光线,将她的手臂、脚踝肌肤映得碧绿如波。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黎漴黑着脸,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黎振伟打圆场:“潼潼,你哥他也是关心你。”


    黎潼平静地回,“我还以为他是在责怪我呢。”


    将对方的真正意图挑明,会让社交场合变得尴尬难堪。


    黎漴哑了好久,最终憋出一句:“我没这个意思。”


    “嗯。”


    原以为这对话还要纠缠不休下去,谁料,这一声敷衍的回复让黎漴一拳打在空气上。


    黎潼没理睬他,她让黎振伟、楚朱秀走开。


    进门,把剩下的冰棍放进冰箱冷冻柜里。


    大门敞着,足够黎家人注意到室内的家具电器。


    冰箱是老式单开门,冷冻柜拉开,柜门结着冰霜,再关时,要用点力让冰柜门密封条撞上吻合。


    黎潼的胳膊细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砰的一声冰箱门关上。


    她在室内乒乒乓乓地收拾东西,将电话里谈好要给家电回收师傅的电风扇找出。


    蒙尘的立式风扇,上面结着蜘蛛网和絮状物。


    脏得让人难以下手。


    黎潼把旧物从林建刚的房间搬出,放在客厅。


    动静太响,以至于站定在原地的黎家三人看起来格外没眼色。


    回收师傅来的时候,奇怪地看了他们仨一眼,用方言道:“阿妹,这谁啊?”


    黎潼拿出一瓶冷藏过的橙汁,递给大汗淋漓的师傅,回答道:“我爸妈、我哥。”


    师傅诧异:“呦,怎么不给你搭把手?”


    再一瞟那三人的穿着打扮,师傅察觉到几分异样,识趣地不再问了。


    黎潼并不觉得有什么羞耻。


    不被施以援手,她已然习惯。


    “他们金贵。”这句话没有嘲讽的意思,只是简单说出事实。


    全程对话都是江市方言,能听懂的黎振伟、楚朱秀变色。


    中年男人挽了下西装袖口,挂着笑,上前要帮忙:“潼潼,爸爸帮你。”


    这还是黎振伟头一次自称是黎潼的“爸爸”,说出口,居然没想象中的为难。


    黎振伟从没干过拆空调的活计,好在能提供点体力,也不算没用。师傅上门回收,负责拆装运货,主人家按理要出把力、搭把手,这是市井小民们潜移默化的生活规则。


    黎漴看他爸上前,表情裂了下,问他妈:“妈,刚才在说什么?爸怎么就上去帮忙了?”


    楚朱秀站在厅内,细腻精致妆容晕着有点脱妆,她低了低嗓,道:“没什么,你也上去帮忙。”


    黎漴:“……”


    他只能老老实实上前。


    前前后后,坏掉的空调拆下,回收师傅拿绳子从二楼窗户吊到楼下,省了从步梯运送下去的功夫。


    临走前,黎潼给师傅多塞了瓶饮料,“阿叔,下次有回收再喊你。”


    黎振伟、黎漴帮着她忙了一身汗,在回收师傅走后,才接到黎潼递来的饮料。


    傍晚时分,夏季燥热总算有缓和的样子。


    蝉群们半死不活地吊着嗓子,街区开始活络,间或间,可以听到外头街道上的吵嚷鸣笛声。


    与江市cbd截然不同的傍晚街景,充斥着上流人与底层人的格格不入。


    楚朱秀抬手看了下时间,距离他们来这里已经有一小时半。


    然而,他们还没达成此行的目的。


    她深呼吸,将声线放得柔和,温柔注目,看向黎潼。


    “潼潼,现在空调回收好了,可以和我们回家了吗?”


    正在猛喝水的黎振伟、黎漴这才记起来时的目的——问清楚黎潼离家的原因,并把她带回去。


    黎振伟清清嗓,迎合着妻子。


    “潼潼,我们这次回来会在国内留一段时间,带你认认亲戚朋友们,你觉得怎么样?”


    黎漴先前被黎潼应付过几句,他不想自找没趣,闷不吭声地点头,以示附和爸妈。


    他大口喝着瓶装饮料,这种放在从前会被营养师认为是“垃圾食品”的甜饮料,做过体力活后,居然还挺好喝。


    然后,黎漴就听到黎潼淡淡反问:


    “谁说我要跟你们一块回去?”


    黎漴木了。


    他满脑子问号,难以置信地看向黎潼——吊带裙,肤白如深雪,她的眼眸形状长而冷艳,说这话时,口吻轻松到好像是在和他们开玩笑。


    他也确实这么问了。


    “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黎潼百无聊赖地朝他扬了下嘴角。


    她轻描淡写:“哥,我从不开玩笑。”


    ·


    事实证明,黎潼真的从不开玩笑。


    灰溜溜地被赶出时,黎漴还有点不在状态,他错愕地盯着禁闭的大门,忽地恼起来:“黎潼什么臭毛病?”


    “她不回家,难不成就住在这破地方?”


    被黎潼“怼”,黎漴的气劲也就一阵,说实话,他没放在心上。黎漴自认为年长她四岁,平日在家里,娅娅生气和他拌嘴,兄妹俩也是吵过几句,没几小时就和好。


    当哥哥的,大人有大量。


    黎漴心想。


    他没料到的是,黎潼的脾气这样怪。


    明明已经认回黎家,姓氏都迅速改成“黎”,他都已经接受家里要多个妹妹的事实。


    她居然不愿意回去了?


    黎漴:“她在想什么啊?”


    黎振伟同样傻眼。


    只有楚朱秀还算从容,许是女性,黎潼在“赶”她出门时,没有对待黎振伟、黎漴那样粗暴,相反,十分客气,“妈,请你出去。”


    称呼上挑不出毛病,用词也礼貌。


    但,太生疏。


    楚朱秀定定站了会,轻轻对丈夫、儿子道:“潼潼可能是生气了。”


    说是“可能”,其实心中对这猜测有九分把握。


    她如同阅历极深的年长者,看着孩童为了吸引父母注意力而做出各种叛逆的行为,高高在上地点评:“生气我们没有第一时间留在国内,陪她适应家里的事吧。”


    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里含了点笑意,“挺可爱的,女孩子的小脾气。”


    黎漴和黎振伟对视一眼,两个成年男人其实有点不懂中年女性的喜好点,各自无言。


    黎振伟抖抖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傍晚终于有凉爽的穿堂风自破碎的绿玻璃钻进楼道,他吁出一口气,腹中不合时宜地响了两声。


    黎振伟想到什么,对着大门喊,“潼潼,你开个门,我们一家人去吃顿饭。”


    黎漴竖起耳朵听门内动静。


    把他们仨送出门外时,黎潼推他的劲儿特大,丁点也不像个瘦白小姑娘,他都怀疑是不是两人之前见过面,有过私仇。


    久久没听到声响。


    黎漴不顾形象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他爸悄悄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他妈优雅地朝他笑了笑,以示嘉许。


    室内真的没有什么动静。


    他听了半天,也不知道黎潼在里面干什么。


    片刻后,一阵幽幽女声将他吓得魂不守舍。


    门被打开,黎潼依旧是那一身衬得肌肤白亮的吊带裙,蓝汪汪的布料,不怎么遮挡皮肤。她很怕热般,从冰箱里摸了一根冰棍,细白手指捏着包装袋,眼皮微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丑态。


    “你在做什么?”


    黎漴今天沉默的次数实在太多。


    他后颈烧热,尴尬地直起身,打哈哈想糊弄过去。


    “想喊你去吃饭,还以为你进屋了。”


    楚朱秀随后开口,眼里蕴着罕见的温蔼。


    “潼潼,和爸爸妈妈吃顿饭,可以吗?我们一直没有机会坐下好好说说话,你能给我们一个机会吗?”


    柔顺明艳、精致优雅的贵妇人,江市上流圈子里的典范富家太太。


    她擅长以柔制刚,利用外表、声线,经营人际关系,达成合理利用人脉,为丈夫的商业帝国添砖加瓦、共铸辉煌。


    上流圈子里,许多年轻女孩以她为榜样,企图学习她的手段,经营出一段完美幸福的婚姻,享受和睦温暖、儿女有成的家庭。


    黎潼凝视她姣好的脸庞。


    楚朱秀并不畏于与她对视,她笑意不收,甚至极有少女姿态地冲她歪了歪脸,笑时眼角只有浅浅的纹路——昂贵的医美手段凝固了她的岁月,她瞧着似乎不到四十,那样美丽动人。


    她是那种出席学校家长会时,会被孩子极骄傲地宣布,“这是我的漂亮妈妈”的女人。


    黎潼有那么一秒的恍惚。


    她很快定下心神,摇头拒绝。


    “不了,谢谢。”


    与前一刻,如出一辙的生疏冷淡。


    楚朱秀认为她是在耍小孩子脾气。但她允许她有叛逆精神,甚至觉得这样的脾气很独特,很有个性。


    她软软说:“好吧,那你可以把手机开机吗?万一妈妈想联系你——”


    黎潼并不给予回应。


    她只是挺平静,平静得叫人有些不安。


    楚朱秀轻喟,转头对黎漴道:“儿子,那就得麻烦你一会再来一趟,我让华姨煮一盅汤来。”


    再看黎潼,目中流露出几分爱意。


    “潼潼,你太瘦了。”


    黎潼只是深深地看她,消瘦伶仃的手臂倚在门边,晚霞从天边跌落,缓缓黯淡,她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暮色。


    她没说一句话。


    黎漴猜出他妈说这句话的用意——正常人听到这种话,一定会说“还是不麻烦了”,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和他们一块出门吃饭。


    他妈挺擅长说话,也挺擅长让不愿意干某件事的人去干某件事。


    能让对方并不觉得强迫,事后想想,还甘之如饴。


    他从小到大,见多了他妈这样指使人——他爸、他、娅娅。


    奇妙的是,黎潼居然一点也不吃这套。


    他忍不住看向黎潼。


    夜幕渐沉,圆滚滚的太阳坠下天边水平线,留下拖拽洇过的一条红霞。


    盛夏傍晚,蚊虫嗡嗡,蝉叫稀疏。


    穿堂风时有时无。


    黎潼披散着黑发,脸颊是锐利清冷的线条;与回收家电的师傅说话时,面部表情柔和,可一旦对上他们,她的神情就变得冷淡。


    黎漴在这一瞬,蓦地,心中盈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被区别对待的不安酸涩。


    他哼道:“让华姨煮点营养丰富的——”望她一眼,“你看起来都没吃过肉的样子。”


    黎漴话说完的当下,没觉得不对。


    须臾,他心脏一颤,想到她可能是真的没怎么吃过肉。


    “不必。”


    他道歉的话还没说出口,迎来黎潼冷淡生硬的拒绝。


    她看着楚朱秀说出这句话,咬字清晰,非常明确:“我的口味,你恐怕不太了解。”


    这一次,楚朱秀稳固柔软的情绪面具到底生了裂缝。


    她紧紧盯着她,试探着,“那你能告诉我,你的口味吗?”


    黎潼想笑。


    她心思飘忽,悄嗤一声,漠然想:上辈子她从没等到过楚朱秀询问她的饮食口味。


    问的人,是黎家那个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华姨。


    随后几年,但凡是楚朱秀负责办置的宴会,期间从未出现过她喜欢吃的食物。


    真奇怪啊。


    她想笑。于是,真的笑了出来。


    楚朱秀愣怔,她看到咫尺之遥的女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最后,笑得肩膀直颤,眼眸深亮。她被她笑得有点慌张,伸手要碰她——指尖刚刚触及女孩裸露的肩头时,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怎么的,黎潼站定,她的指尖与她就此错过。


    “妈,你真好。”


    上辈子的黎潼很爱学着黎娅喊楚朱秀,甜腻腻地唤“妈妈”。


    童稚柔美的叠音,最后一字,念时还要上扬一番。


    许多成年人不会这样叫妈妈,黎潼喊她做“妈妈”,仿佛是为了满足记事起就从未出现在人生中、十分重要的那个家长。


    她的人生里并不缺少父亲的角色。


    林建刚打她,但他还算勉强承当起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父亲角色,有套破旧老房、挣点微薄的钱,供她上学——“父亲”这个角色,似乎天生就不被加以过多期待。


    十岁以前,黎潼幻想过陈芳能够回来找她,带她逃离酗酒家暴的林建刚。


    她一直没等来,后来不再抱有指望。


    十九岁时,她在民警带领下,见到了楚朱秀。


    眼中含泪的女人,有着极美的容貌与柔和的音色,她像是完美母亲的模板。


    黎潼对她升起期待,指望着她能够爱她,指望着她成为她的妈妈。


    人的一生,最可悲的事,是把指望放在别人身上。


    黎潼吃过一次教训。


    她对楚朱秀说:“你人挺好。”


    “会是个好妈妈。”


    楚朱秀茫然地睁大眼,她没有听懂她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错过触碰黎潼的那根指,忽的被一阵极凉的穿堂风掠过。


    陡然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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